舞阳风云录3之塞上秋风

或许人生只是个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从来不会出现,而一些似乎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却往往就发生了。

就比如重伤成这样,跳下舍身崖的世宁,居然没死。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红姑娘的笑脸,竟是红姑娘救了他!在华山舍身崖上,当红姑娘怅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妇时,世宁就对她生了好感,此时更是感激不尽。只是他疏于言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红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拿药来给世宁调治。她似乎很忙,每次过来,只坐一小会儿,就匆匆地走了。

此时世宁已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宁芙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几乎已将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毁,他不想再活下去了。这世界让他心灰意冷,几乎已没有了任何的留恋。唯一的就是红姑娘的笑容。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红姑娘那失望的样子,世宁连药都不喝了。

这些药灵异无比,半个月后,世宁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所以他的经脉连同内心一齐冰封了起来,伤势虽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动。

红姑娘不在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是用红布蒙成的吊顶,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为美丽。世宁怔怔地看着,宁芙儿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闪现,他的心开始抽紧起来。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这里。他要去找宁芙儿,就算真如红姑娘所言,宁芙儿已经被葬在华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也要找到她的坟墓,从此守在旁边,生生死死,再也不离开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世宁跟宁芙儿却没有江湖,他们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点生之聊赖,所以世宁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她。绝不能。

在红姑娘第三十七次来他这个小屋之后,世宁决定走。那是个深夜。他奋起全身的力气,勉强将身子支起,向门走去。

这是道很奇特的门,门外面还是门,世宁推开第四道门的时候,外面的冷风才扑面吹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华,如此热闹。

他养伤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让他错以为是身处在荒凉的山冈上。但此时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湖豪客,艳女名姝,欢然杂坐,歌舞喧嚣,几乎比当朝太师府还要热闹一些。

世宁不禁微微一愕: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如此繁华?他没有多想,咬紧牙关,拖着身子向外走去。那些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哪里还有人来管他?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门口。一想到这一步跨出去之后,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红姑娘了,世宁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带起的劲气将世宁凌空击起,飞跌了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世宁伤势本未痊愈,登时眼前一阵晕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

就见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地抢了进来,大叫道:“你们这里的红姑娘呢?快些出来让大爷看看!”

就见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上前来,露出极丰富的笑容来,热情地道:“这位大爷,红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

那大汉狂笑道:“也不见我是谁?大爷等?你有几条性命?”空中猝然几道金光闪过,五根金条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五根足码的金条,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凤凰的形状。这大汉虽然醉醺醺的,但顷刻之间能将金条随意揉捏,手下功夫显然绝不可小觑。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急忙奔进了楼上,冲进世宁养伤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转眼之间,那侍女又奔了回来,低头颤声道:“红姑娘不在……”

那大汉狂怒道:“一个婊子竟然如此派头,大爷来了她居然敢不在?”

猛地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骂谁是婊子?”

那大汉转头,就见世宁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目看着他。那大汉倒是一愕,因为他横行江湖,从没遇到敢跟他顶嘴的,尤其是世宁这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腻了吗?”

世宁凛然不惧,冷冷地道:“这里是正经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

那大汉又是一愕,跟着仰头狂笑,道:“我常五爷今日活见鬼了,这里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没有妓院了!小子,告诉你,这里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凤楼,这里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点名要的红姑娘!”

世宁厉声道:“胡说!”那大汉笑道:“娃娃,原来那红姑娘乃是你的姘头,所以你才这样回护着她!别这么没出息,老子给你几根金条,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在这妓院里跟龟公混了。”

他从囊中掏出几只金条,那金条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变幻着样子,被他金刚般的指力随意捏着。那大汉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凤手常五爷的金子最好赚,只要常五爷看中了你,磕一个响头就是一根金条。小子,你过来,说一声‘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条。”

世宁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疯狗一条,当真恶心。”

被他一辱骂,五凤手本来醉成赤红的脸色登时铁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世宁猛觉身上一紧,脑袋中一阵晕眩,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却是那五凤手的大脚踩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踩得窒息了。

五凤手脚下微微用力,世宁全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脸上,将面皮涨得紫青。五凤手缓缓蹲下,左右开弓,先打了世宁几十个巴掌,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说,‘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

世宁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五凤手一记重拳将他的门牙砸掉一个,笑道:“听说那红姑娘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银子够,想让她做什么都行。老子今天带足了金子,就是想让红姑娘做条狗,给每个人舔鞋子!”

他疯狂地大笑,突然,只听“夺”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金条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道剑气宛如神龙摆尾,从他身下疾旋而起!

剑气金黄,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将五凤手的脸照得一片通亮。五凤手的酒全被骇醒,慌忙躲闪。那剑气夭矫盘旋,如流星一般,对准他的心房刺下!

五凤手突地一声大喝,左手霍然飞出。他的手心,纹着五只凤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这一掌击出,仿佛刮起来一阵狂风一般,凤羽翻飞。五凤手纵声长啸,发出一阵嘹亮的凤啼!

这是他成名的五凤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之下!

但那金黄的剑气却凌空一折,“嗤”的一声,就将他的手贯穿!剑气消形,只不过是一根金条——他自己的金条。金条的另一端,执在世宁的手中。五凤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为隐在金条后面的,是一双宛如狼一般的眼睛,这眼睛中,竟然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以及杀戮的快感!手心那尖锐的痛楚这时才传了过来,五凤手一声大叫,踉跄后退!

世宁缓缓将那根金条扔在了地上。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再辱骂红姑娘,绝不要!”说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摇,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去。这不是鲜血,而是淤血,是他滞留在心脉中的积血,随着这一击,化淤而消。他的伤势本就好了大半,而修炼成紫府宝诀之后,他的武功已有了不可思议的提升。

可惜五凤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只被洞穿了的手挥了出去。他如此大的名声毕竟不是易得的,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劲全都收缩聚合成阴柔的暗劲,就在世宁觉察之前,已经击到了他的腰间!

世宁猛一扭身,闪过了大半的掌力,但还是被一掌击中,登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借着这一掌之力,腾空飞起,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在了几丈之外。五凤手的掌劲实在了得,这一掌虽躲过了大半,仍然击断了世宁一根肋骨!

五凤手阴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耐,没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闪动,向世宁飙射了过来。世宁的身子一阵酸软,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连躲闪都来不及了。突然之间,一道锐风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宁的面前!

五凤手还在一丈远处,身子竟然被这股锐风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世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阳剑!他大喜,一把抓住剑柄,抬起头来,就见对面楼台上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杀了他,这柄剑就归你。”

世宁大叫道:“好!”一把将舞阳剑拔了起来。他的心中立时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剑柄那淡淡的凉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一个两心相知的朋友的手紧紧握住他。他的瞳孔收缩,盯住五凤手。

五凤手的眼神有些紊乱,这个乱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发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杀意。但西北武林,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一定没有人!五凤手手势变幻,手心出现了五柄飞刀,再变,又是五柄,双手各十柄,突然满空寒光飞舞,二十柄飞刀四面八方向世宁飞了过来。

飞刀有前有后,有左有右,令人防不胜防。只有五凤手这样的大手,才能一下子发出这么多飞刀来。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领,绝没有人能接得下!

世宁没有去接,他的人飞起,带着他的剑,向五凤手刺了过来!

以攻为守,那么这二十柄飞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宁飞来的那一把。这一把,正撞在舞阳剑上,被带着向五凤手一齐刺来。寒光射目,转瞬就到了五凤手的面前。但五凤手却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飞刀,刺耳的啸声破空而起,五柄飞刀化成五道寒芒,电射向世宁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飞起,当头向世宁扑了下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飞刀近在咫尺,已无法躲闪,何况还有他的扑击!江湖上能逼他出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个,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开。

世宁也没有躲,他一声大喝,舞阳剑猛地抡了开来,当头劈下!无论五凤手还是飞刀,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这一剑是至拙的一剑,也是至巧的一剑!世宁落下,他没有去看五凤手,只是爱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宝剑。舞阳剑连丝毫血珠都没沾,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刃。

只见楼台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来一语?”世宁抬头,那人的面具在烛光下青幽幽的,映衬着他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之极。世宁点了点头,拾阶而上。

楼上是个很清雅的阁子,并没有什么人。那人站在窗前,阁中摆着一个小小的酒席。那人虽然面具遮脸,但仍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笑意:“名剑名侠,只有兄台这样的英物,方才不辜负这绝世的名剑。”

世宁听他称赞,脸上微微一红,谦逊道:“在下一点粗浅的武功,不值一提。”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你且刺我一剑。”

世宁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盯着那人。那人淡淡地道:“我让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伤不了我的。”说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厉的风势,飙轮疾转一般,向世宁卷了过来。世宁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跄后退。那风陡然转急,天风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宁的身上。风中一股冰寒之意夹带而来,世宁猛然一凛,此人竟然要杀他!

“呛”的一声响,舞阳剑破鞘而出,一线寒芒陡然展舒而开,宛如景天彻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宁的身前喷薄而出,向青面人射了过来!

青面人袍袖一拂,笑道:“这还有些气势。”

他一说话,那股凌厉的风势便停了下来。世宁的舞阳剑的去势也跟着衰落。青面人身躯不动,淡淡道:“刺吧。”

世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的目光从面具后透出来,似乎带着丝微笑,却又极为寒冷,看不透底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异样的纹彩闪动,仿佛一目中藏了两个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缕隐透的冰寒沿着脊梁浮动,世宁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这一剑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将会杀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忽然按照一种奇异的规律跳动了起来。他的心脉之间游动着一缕极淡但又极坚韧的真气,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这股真气仍然护着他的心脉,承继着他的生机。而随着这真气的震动,他在华山顶上苦练两年的紫府真气,也缓缓甦醒复苏,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起来。

宁远尘修炼的方法虽然不对,但这紫府真气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世宁这一全力施为,他的身上登时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紫气,舞阳剑缓缓展动,指向青面人,小阁中的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

青面人纹丝不动,但他的瞳孔却在缓缓收缩。世宁突地一声清啸,舞阳剑电般射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横空一闪,飙飞向青面人的面门!

青面人突然出掌,“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被他合在了双掌之间。世宁猛然一声大喝,周身真气被他完全贯起,一股脑涌入了舞阳剑中!剑身上立即发出一股悠长的龙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从舞阳剑上炸裂,宛如狂龙一般,向青面人横扫而来!

但无论这剑气如何凌厉,青面人的双掌却宛如两座山岳,将它们压得死死的。世宁连鼓了三次劲,都无法将长剑多送出一分。但他的战意却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动内息!

青面人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骤变成爪。双爪呈阴阳翻动,立时一股旋风从他掌间发出,只听一阵嗡嗡的厉声长啸,舞阳剑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摄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青面人真气一吐,世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世宁一翻身,又是一剑刺出!

那青面人却摇了摇手,道:“一剑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道:“你没有学过剑术?”

世宁摇头道:“只学过两天。”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难怪呢。你居然只凭深厚的内力就能搏杀号称西北凶狼的五凤手许丹,看来潜力深不可测。但只有内力是不行的。你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你一半的内力,就能将你振出?”

只有自己一半的内力?世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青面人微笑道:“巧可破力,这就是武功的奥秘。你想不想学绝世的剑法?”

世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许久,许久,他没有听见“绝世剑法”这四个字了。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坚毅,道:“想!但是绝世的剑法又岂是我能学的?”

青面人淡淡一笑,道:“拿去!”

他袖子挥动,一本书从他的袖中飞出,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向世宁飞了过去。世宁伸手接过,那书本上却不蕴含着任何力道。他对青面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极为钦佩。

只见那书极为古拙简单,微黄的书面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大悲极乐剑法”。世宁随手翻开一看,却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页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持剑挥舞的人形。这似乎是一招剑式,但世宁的目光却完全被吸引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苦思许久不能想通的一个个武学难题,似乎都可在这图形中找到答案。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研看着这个人形。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人形却越看越活,渐渐似乎从那书本上活了过来,笔墨纵横中,在演练着一套极为深奥的剑法。看到妙处,世宁心旷神怡,不禁大叫道:“好!”

那人形似乎受到惊吓,依旧还原,贴在书中。世宁倏然醒转,只见青面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红,讷讷道:“这等奇宝,我怎受得起?”

青面人笑道:“你只管拿去。不过我有一事,想邀你帮忙。”

世宁感激他赐书之恩,躬身道:“请讲。”

青面人道:“你翻开书的第一页。”

世宁依言翻开,就见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财神,鲜活如生,捧着元宝,咧开嘴大笑着。青面人道:“等你武功练成之后,再见到这帖财神,便是我求你之时。”

世宁沉吟着。他知道,连青面人都要找别人帮忙的事情,一定极不好解决。但《大悲极乐剑法》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如此高明的剑法了。答应还是不答应?

世宁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幻影,踩在他脸上的脚,哭泣的脸,大雨,水牢。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

青面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第二章宁将青锋伴湘裙

青面人目送着世宁下楼,他的眼神很悠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背后的珠帘挑动,走出一个淡施粉黛的女子来。她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青面人的面前。

这女子赫然竟是红姑娘。

青面人接过那杯酒,红姑娘柔声道:“此人内力虽有根基,但武功却不值一哂,也就只能与那五凤手斗一斗,主人为什么要试他一剑呢?莫非他竟然比潇湘剑客还要厉害?”

她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神色却隐含着一丝笑意,显然绝不是这么想的。

但青面人的面容却极为肃穆,他缓缓道:“潇湘剑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传的春流剑法内外相合,与五凤手这种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却不屑向其出手,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他顿了顿,道:“但世宁却更不相同。”

红姑娘笑道:“我见过他不止一面,此人虽然有些肝胆,但冲动好事,不见得是什么高手。”

青面人默然,缓缓道:“你错了。”

突然“格”的一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凭空断成两截,“乒乓”响动,落在了地上。

面具后的这张脸,略微有些苍白,但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以及一丝大志空负的寂寞。

现在的这张脸,却有一丝凝重。

红姑娘讶然道:“这……这是那一剑造成的?”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世宁绝不可小觑。他的剑术虽然低,但他凭借的却不是剑术,而是感觉,一种先天的与剑相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却是极少人才会有的。连我都轻视了他。”

红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剑斩开这青铜面具,还不是无法伤主人一丝毫毛?主人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青面人摇了摇头,道:“高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杀的。”他举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道:“这《大悲极乐剑法》,他练上几个月,只怕就可以击杀乔大将军了。”

红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这个任务,不是已经交给我和白玉楼了么?”

青面人道:“白玉楼清气有余,杀气不足,乔大将军武功极高,恐怕不是他能够杀得了的。还是你与世宁联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一些。记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

红姑娘躬身道:“是!”

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极为复杂。

世宁已不想再走了。有了《大悲极乐剑法》,天下无处不是乐土,他为什么还要从这里逃走呢?

他心中思虑甚少,比较适合研习这等上乘武功。这时按下心中的狂喜,细细翻看这本剑谱,不由顿时被吸引住了。大悲极乐剑法与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剑法竟然隐隐相通,都是激发自身的情绪,融入剑法,从而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大悲的“悲”,极乐的“乐”,乃是人类两种情绪的极端。由“悲”“乐”相合相生,宛如阴阳相须,便衍变出万事万物,也就举以为千招万式的剑法。所以这套剑法教的并不是实际的招式,而是运剑的法门。只要法门对了,招式便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长江大河,玉树楼台,永无穷尽兼且威力浩然,诚为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世宁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时,突然,房子中亮起一盏灯来。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极不适应,不由得紧闭了起来。只听红姑娘笑道:“这么黑,你还能看得见么?”

世宁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外面的灯火已熄,连带着房内也是一片漆黑。他看书入迷,眼睛紧紧贴在书本上,精诚所至,并不觉得有什么黑,居然也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这一合眼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见红姑娘问,讷讷地答应了声,站了起来。

红姑娘冷笑道:“瞧不出来你好的还挺快,昨天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出几天,你就能上天了。”

说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宁搔着头,跟着笑了起来。红姑娘拿过一叠东西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

世宁心下奇怪,抬目看时,就见这一摞全都是帐单,什么“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天山七瓣雪莲,纹银三百二十两”等等。帐单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张。

世宁越看心下越惊,那只手竟然渐渐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头也再不敢抬起看红姑娘。

红姑娘却不放过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这统共是纹银四千三百五十六两,你大老爷慷慨,就还我们四千四百两好了,剩下的那点余头,就当是我们的辛苦费。这些天来为了伺候你这大老爷,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

世宁忍不住抬头来,深深看了红姑娘一眼。红姑娘瞪眼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赖帐?”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但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还你。”

红姑娘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成了大老爷了?讲什么将来有钱?”

世宁低下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红姑娘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两条路给你走的,第一条赚钱虽然稍微慢了一点,但总算还能还得起债,以你的相貌,在五凤楼做那么一年半载的生意,攒下四千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但你还没开张,就打了客人,这条路已经没法走了。剩给你的,只有第二条。”

她顿了顿,世宁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的,也就不再问。红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条路就是,杀人!”

世宁一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杀不了值四千两的人。”

红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杀的五凤手,至少有人会出四万两要他的性命!”

世宁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却连一招也递不出去。”

红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话语中大见缓和:“像他那样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这世界上,也不见有几个人能比他贵的。”

世宁思索着,道:“那我只杀坏人,不杀好人。等我还完了你的钱,我就不杀了。”

红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缓缓向外走去:“赶紧练你的剑法吧,你的武功高一点,赚钱就快一点,你也就能早些还清我的债。”

她那火红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么耀眼:“其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好人?你多虑了。”

世宁怅然地望着她走远,手紧紧握着舞阳剑。这柄剑,能给他旷世的武功与敌国的富贵么?就算可以,那么它还能给他什么呢?

他要的,还有什么?

一个月过去,世宁在这个房间与剑谱中沉浸的一个月。

这一个月,红姑娘竟然再没有来。

一开始世宁心中尚有些烦乱,但随即就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没有高明的武功,否则,他将不能再希冀什么。所以,他整个人与心都沉浸在这剑谱中,浑然忘记了这世界与自我。

他的紫府真气也稳定了下来,能够随着心意运用自如。舞阳剑仿佛变成了他另外一颗心脏,随着呼吸吐纳自由地舞转着。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没见到一个人。房门重闭,他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

他也不想听。

光阴流逝,直至有一天,红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重新充满这个房间。

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沧桑,薄薄的胡须将男性那刚毅的线条衬露了出来。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当红姑娘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抱着剑,静静坐在房的正中间。

他面前没有书,他也没有动作,但红姑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讶色。

因为同样的姿势,她也在青面人那里见过。她知道,世宁并不是在修习,他一样在修炼,不过却是更深层次的修炼,他在用“意”而运剑。

红姑娘实在没有想到,世宁的进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许青面人说的没错,加上他,刺杀乔大将军的任务将更可能成功。她轻轻咳了一声。

世宁头抬了起来,见到红姑娘,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慌乱,急忙站了起来。红姑娘盯着他,她赫然发现,她已无法看清楚这个人。似乎总有某些细节的东西是朦朦胧胧的,在急速变化着,瞻之如此,忽焉为彼。这时的世宁,仿佛是一朵云,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时刻变化着自身的形状,让红姑娘无法取得一个整体的把握。她凝视着,破颜一笑:“你终于准备好了。”

世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过他此时的疑问,《大悲极乐剑谱》已经无法再给他回答。红姑娘淡淡道:“我们可以走了。”

乔大将军在边关。

世宁与红姑娘在大同。

当时鞑靼部势力强大,大军屯集,直逼长城一线。北出大同府,过东胜城,再往西去就是鞑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过两天时间,风物却从繁华的关内,变成了大漠风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宁与红姑娘。还有的,就是一只琵琶。红姑娘的琵琶居然弹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洒开,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还要雄阔。世宁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听着,傻傻的笑。

远处,那怒卷的黄云,的确没有红姑娘那火艳的红衣以及娇艳的脸庞好看。

大漠黄沙,也只有这样,才格外有了侠骨。侠骨柔情的侠骨。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驼铃。

大沙漠中,马不能行,只有能囤积水分,脚趾肥厚的骆驼,才能够供人载乘。那驼铃声紧紧密密,似乎有千万骑一般。红姑娘住了琵琶,与世宁举首相望,就见远远一只大纛缓缓升起,纛中写了个大大的“粮”字。红姑娘低声道:“看来这些官兵是押送粮草到边关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说自己想参军报国,等混进去之后,再觑便刺杀大将军。”

世宁道:“那你呢?”

红姑娘道:“军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话太碍眼。放心,我会暗中接应你的。”

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冲他一笑,琵琶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缓缓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宁看着她的红妆渐渐被沙漠黄风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阵怅茫。

那解粮的队伍却渐渐行近了,当头的便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打扮是个副将。世宁迎向前去,说明来意,那副将大喜,也没多问,就让他随军一齐行走。突地戈壁上发一声喊,抢出了一队人马。

那副将经验甚丰,并不慌张,拿出一只牛角来,莽莽苍苍地一阵吹动,就见那驮着粮草的骆驼一齐住步,而载人的骆驼却加紧脚步,瞬间抢上前去,在粮草前面布起了一个大大的屏障。世宁遥遥看去,就见抢出来打劫的那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锄头、镰刀等物,在这狂暴的风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宁情知这些都是饿昏了的灾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打劫粮草。但不幸的是他们打劫的,却是军粮,那是杀头的死罪。

那副将冷笑几声,举手挥舞了几下,猛然一阵剧烈的暴响,他背后的兵丁一齐掣出火枪来,向空放了一轮。这戈壁极为空阔,枪声响起来,极为摄人。那些匪徒登时面色苍白,锄头、镰刀落了一地。

副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乱民,还不赶紧滚开,免得无谓丢了性命!”

那些匪徒见押粮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枪,盔甲鲜明兼且人数众多,知道讨不了好处,一齐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去。但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就在撤退之时,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世宁想起自己浪迹江湖的日子,那时求一饱而不得,常常一饿就是几天。眼见这些人如此凄惨,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感慨,道:“将军,我们驮了这么多粮草,何不分他们一点?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

那副将大惊,道:“这些粮草乃是军粮,没有大将军的吩咐,何人敢动?那是杀头的罪的!”

世宁急道:“可是眼看着这些人饿毙在路,将军又怎忍心?”

那副将掀须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将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罢,将我们带着自吃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就是了。你要知道,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我奉大将军之命,到凤翔运粮,大将军命令是一万担,但凤翔附近十三个州,才筹了八千担,民力凋敝啊。”

说着,吩咐手下将路粮担了一些出来。世宁大喜,急呼道:“你们且慢走,有粮食了!”

那些匪徒听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几个年老的,竟然喜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倒毙。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两个馒头。只见他们欣喜的连话都顾不上说,拿起馒头就狠劲地塞在嘴里,还不等嚼几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劲将口中塞满。世宁见了心下凄然,一面发放馒头,一面不住摇头。那副将也是感慨万千。

那些饥民吃光了馒头,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驼背上满袋的粮食,脚下虽然挪动,但眼睛却不转过去。世宁只好呼道:“走罢!军粮关天,不可妄动,什么时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饭吃。”

就听一个饥民叹道:“这天下还有不打仗的日子么?我是看不到喽。”

他们见粮食无望,打又打不过,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副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好,这一耽搁,恐怕日落之前,赶不到关口了。”

世宁笑道:“赶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关外匪徒,不过是些饥民,怕什么?”

那副将面有忧色,道:“我怕的不是饥民。”

世宁向四处望了望,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副将道:“风。”

他一句话刚说完,天色倏然变得黑了起来。方才还沙沙呀呀响着的风声,骤然剧烈了起来。卷天的枯黄色一变而为深沉的漆黑,将半个天空遮住,然后奔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冲去。哪消得多时,整个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颜色,郁雷一般的声音响个不停。世宁虽是生长中原,但见风势如此猛恶,也知道不好。那副将的脸色却全然变了,大喊道:“快!快去那个山脚下!”

这时风声已经极为峻急,他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满地黄沙被吹起,几乎对面见不到人影。那副将跺脚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世宁以手遮面,举头张望,就见天空一片黄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还能看得见。他大呼道:“将军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他深吸了口气,真气从心脉中迫出,将颜面护住,身子腾空而起,向那大纛扑了过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么人?”

世宁厉声道:“将军有令,向山脚处行!”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来,咯嚓一声,插着大纛的旗车吹裂,大纛向后飞去。世宁飞身而起,双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风势强劲凶猛,直欲毁天灭地。他咬紧了牙关,真气提运到极限,方才将那面大纛掌稳了。他先静立不动,等那风势略缓,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缓缓向山脚行了过去。这大纛便是军魂所在,解粮的士兵们见大纛移动,也就跟了过来。那山脚只有几百丈远,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那山并不高,不过有了点遮挡,风势便小了许多。骆驼归结在一块,查点之下,却幸而没有走失的。山脚之外,却是黄云暗卷,天与地仿佛抱成了一团,霹雳怒发般响个不停。世宁武功虽然初成,但面对这天地之威,却依然不禁心动神悸。

那副将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这样子,没有两天三天,这风只怕停不了。”

世宁也心中担忧,宽解他道:“这等天灾,遇上了也没办法,将军且请放开些怀抱。”

那副将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关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们不赈济灾民,就能赶在风来之前入关,那就不怕狂风了。”

世宁怔了怔,那副将自言自语道:“这一耽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大将军的期限了!”

那狂风果然越来越猛,兵丁们奋力撑起帐篷,拿出冷水干粮来吃,那副将摇了摇头,却什么都不吃。狂风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渐渐止息。等眼前略认出路来,那副将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个小小的关口。入关之后,两面都是山,风刮不起来了。又走了两日,远远就见一连串大营,那副将脸色更是惶恐,赶着众人向营中走去。

只见一乘马绝尘而来,还未走近,马上的兵丁便大声道:“大将军传郑明!”

那副将身子一阵哆嗦,翻身下了骆驼,跟着那兵丁跑进了大营。营中奔出许多兵丁,将押粮的骆驼接了,又招呼世宁跟那些押粮的士兵进营。

他们刚走进营地,就听当先的金帐大营中传出一声虎吼:“斩了!”

接着,就见郑明副将被几个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抢了出来,绑在了一根暗红色的柱子上。刽子手扯起鬼头刀,在旁边的石头上磨着。

一声声裂人胆!

世宁大惊,抢上前一步,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斩将军?”

旁边众人一齐大惊,押粮的士兵有几个一路与世宁很谈得来,这时悄悄地拉着世宁的袖子,使眼色让他不要讲话,世宁见那副将吃尽了苦头,未丧命在风沙中,却要丧命在军营中,心下急怒,却哪里理会他们的劝告?

就听金帐中传出一豪阔的声音,一字字道:“你问为什么?”

第三章边角清吹漠上尘

那声音中充满了威严,但世宁热血上头,哪里管什么官威军威?大声道:“对,我就要问为什么!”

那声音厉声道:“拿下!也一齐斩了!”

左右抢上几十位带甲的士兵,拖住世宁,那人冷笑道:“有军纪不知道遵守,你不配问为什么!”

世宁只觉胸臆中存着一股闷气,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粮草运到了,却还是要斩首?难道因为天灾而耽搁了时辰,也是人的过错不成?他怒声道:“我不服!”

那声音道:“本座讲的是军威,本不求你服。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

“呛啷啷”一阵响,一个包袱从金帐中摔了出来,落在了世宁的面前。

“打开来看!”

世宁蹲下身来,打开包袱,就见中间包的是腰牌,证明每个士兵身份的腰牌。这一包袱,大约有两百多只。世宁疑惑地抬起了头。

那声音沉然道:“军中缺粮,前日便已断炊。军心震动,上将军曹魏为了振奋人心,于是带领三万人请战,本座本不肯,但遥盼粮草不至,军心渐渐涣散,唯有背水一战,免得大家饿麻了手脚,那时鞑靼部蒙古兵攻打过来,疆土难保。本座只好应允。但将士饥饿,战力大打折扣,这一战……”

他住口不语,沉默了片刻,道:“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将以上的官衔,没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战死了!战死了!”

他极为愤怒,声音渐渐抬高:“这一切,又是因为谁?”

副将郑明身子栗栗发抖,头低下不敢上看。世宁也被震慑住了。两百将士,那么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这一战……但他昂首道:“大漠风灾,人力难抗,又岂是郑将军所能抵挡的?大将军如此裁断,未免有些不近情理!”

大将军冷笑道:“你还是不服?郑明,我问你,我给你的期限,够还是不够?”

郑明身子筛糠一样抖着,叩头道:“大将军的期限,足足够的。”

大将军厉声道:“那为什么会迟延?”

郑明道:“属下路遇饥民,心中不忍,就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了他们一些,所以耽搁了几个时辰,方才遇上大风。是属下该死,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大将军道:“但知小仁而忘军纪,岂是我辈军人所为?来人,斩了!”

郑明面如死灰,任凭着旁边众人拖曳。大将军道:“其余运粮众人不知劝谏,也一齐斩了!”

帐外众人一齐轰然答应,将运粮的兵丁一齐拿下。世宁大叫道:“住……住手!”

大将军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现在你还不服气?本座军纪不是为一人而设,岂能容你放刁!”

世宁高声道:“大将军且听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与其死在将军刀下,不如报效家国,死在沙场上!请将军容我们与鞑子一战,下人虽死无怨!”

那大将军沉默了片刻,道:“粮草才至,人马将养未已,不宜作战,所以本座撤了十里地,便是要休养生息的。”

世宁道:“大将军一味撤军,鞑靼骄横,未必不会乘胜追击,那时我军将养未已,只怕更是狼狈。不如就遣我们这待死之人,前去挑战鞑靼,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大军乘机休养。小人等愿以待死之身行些许有为之事,战死沙场,以全大将军的军威!”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出来,郑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荡,一齐跪下身来,大声道:“求大将军恩准!”

大将军沉吟道:“你之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座就准你们戴罪立功,若是能够拖住鞑靼一两日,便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行。记住,此身有为,不可便死。”

世宁、郑明等人听大将军的口气松动,登时大喜,一齐跪下来谢恩。

那大将军挥手道:“你们去吧!”

世宁与郑明带领着押粮的两百多兵丁,离开了大营,向十里外的鞑靼城行去。这一路苍苍凉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郑明走一步,叹一口气,想起鞑靼大军,何止十万,自己这两百多兵丁,岂不是以卵击石?脸上不禁甚是愁苦。

世宁心中也一点主意都没有。但总不能死在大营之中,且逃出来再说。他何尝不知道鞑靼势大,非百人可敌,但又能怎样呢?

风似乎更大了,此处没有黄沙,那风贴地吹来,就如刀子一般割着人面。

风中忽然有红衣一闪,世宁惊喜地叫道:“红姑娘。”

红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见到这位大将军了,感觉如何?”

世宁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红姑娘点了点头,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勋,接近他的时候了。我有个故事,你听不听?”

世宁自然不能不听,红姑娘道:“我们那边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传说在遥远的海的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他们的军力很强,敌人围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来。后来那敌人就想了个办法,假装撤退,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木马。那个国家见敌人撤退了,就将那木马当作战利品抬回城中,举国欢庆。但没人想到木马中藏着敌人英勇的战士,就在大家狂欢熟睡之后,战士们悄悄钻出,打开了城门,敌人蜂拥而入……号称永不陨落的金城汤池,就这样被一匹木马打败了。”

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宁的脸上,浅笑道:“你明白了么?”

世宁沉吟着,他咀嚼着红姑娘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

红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

又一阵风吹过,她已不见。她就仿佛天上的仙子,倏忽来去,难寻踪迹。世宁口张了张,终于闭住。他似乎有一句话想问她,但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郑明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候悄悄地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世宁沉默着,没有回答,突道:“我们回去。”

郑明一惊,道:“什么?回去?”

世宁缓缓地笑了:“不错,回去!”

他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刀锋一般的锋芒,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这时的他,竟然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

他们才一踏进营门,大将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你反悔了?”

世宁心中一震,他这才知道,大将军竟然是位修为极高的高手。能够单凭耳力,就能辨识出来人是谁,如此高手,世宁还是第一次遇见!他缓缓道:“我来求大将军几件事。”

大将军沉吟着,道:“你讲。”

世宁道:“我请大将军再撤兵十里。”

大将军重重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事,你一齐说了!”

这大将军之威,虽然只是一声重哼,但郑明等人已然变了颜色。世宁却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道:“我要大将军分四千担粮食给我,另外,要两百匹最好的战马!”

此话一出,连郑明都吃了一惊。大将军反而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慢慢道:“我方才翻看名录,你不是军中之人。”

世宁点了点头。

大将军道:“再撤十里,军心未必不震动,而粮草、战马更关乎战力,于大军性命攸关,我本不该托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世宁又点了点头。

大将军隐隐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

世宁精神一振,道:“多谢将军!”

大将军道:“好自为之,我等你的捷报。”

这大将军的命令一传下去,登时大营中呜呜呜呜尽是号角声。兵丁们全都拔营起寨,向后退去。大营刹那间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齐齐的两百大车粮草。

每一车二十担,整整是四百担粮草,郑明竭尽全力筹集所得的一半。粮草的旁边,是两百匹鞍鞯齐全的战马。

世宁直到大军远去了,方才道:“各位兄弟,咱们也上路吧。”

他手上拿了一把号角,对众人道:“此物你们可有?”

郑明道:“押送粮草之时,为了宣明此乃军粮,配备了一些。”

世宁道:“你们在营地里找一找,越多越好。”

众人搜了半个时辰,凑了凑数,大约有一百多只号角。世宁点了点头,道:“也差不太多,出发吧!”

众人翻身上了战马,世宁一马当先,向鞑靼城冲去。郑明回首看着粮草,道:“这些粮车怎么办?”

世宁道:“先放在这里,自然有他的用处!”

郑明便不再问。马行迅速,哪消多时,便遥遥看到了鞑靼城。世宁示意众人藏住身形,拿出号角来苍苍茫茫地吹了起来。郑明惊问道:“此乃撤兵的号角,难道你不怕鞑靼们知道?”

世宁悠然笑道:“正是要让他们知道!”

一百多只号角吹起,顺着风势,飘进了鞑靼城。遥遥只见城中旗帜翻涌,不多时,城门大开,鞑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世宁断然道:“退!”

他带着众人一齐翻身上马,大将军撤向南方,他却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们坐下都是精选的良驹,不多时,就将鞑靼士兵抛在了脑后。世宁登上一个小小的山头,命令众人再度吹响号角,一面将衣服、兵器什么的撒了满地。

他们一路疾行,又上了一个山头,遥遥望去,只见鞑靼士兵们欢欣鼓舞地捡起他们丢的东西,大叫大嚷着什么,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赶。世宁心下暗喜,又命令众人前行。

这一路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回到了存放两百辆粮车的地方。日已西斜,余晖渐渐消沉了。世宁指着南方,道:“你们快去寻着大将军,说三更时分我会打开城门,大家一举攻入!”

郑明听了大喜,问道:“你如何打开城门?”

世宁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郑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宁救的,也就不再多问,依言去了。世宁端坐在地,运起内力,将那号角吹得嘹亮无比,远远就听到大军奔走之声,他悄悄将那号角藏在怀中,双手分开粮草,躲了进去。

他的武功极高,这一运劲,直透进粮草的最深处,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来。他缓缓运转真气,呼吸变得悠长之极,全身放松,连一点声息都不发出来,静等着鞑靼士兵前来。

他算准了经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之后,鞑靼士兵必定已经懈怠,再加上天时已晚,他们见到这么多的粮草之后,必定不会再向前追赶,而是将粮草当作战利品,运回城去。那么他就也安安全全地进了城,只等三更天时开门放人。

大将军既然如此缺粮,鞑靼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粮草,足以引动他们的贪欲。

他想的没错,那些鞑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还有些衣服、兵器,到后来渐渐什么都没有了。但那恼人的号角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似乎转过山头来就能追上。这般奔走了四个时辰,一见到如此多的粮车,登时都是一阵欢呼,冲上去抱住了大叫。

粮车缓缓行动,是那些鞑靼兵丁推着向城中走去。世宁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谨慎,真气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松,绝不肯露出半点破绽来。

足足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耳听更多的鞑靼士兵欢呼,知道已经进了城了。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一旦看到胜利的希望,鞑靼士兵们都极为欢喜,真如红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开了欢庆,久久不绝。

世宁在粮车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乱:究竟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这些鞑靼难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后,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世宁连想都不敢想!

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后悔,人声渐渐消沉了,他又等了半个时辰,等确信外面没有人了,才慢慢从粮车里钻了出来。

今晚的月好圆。

世宁摸了身上,舞阳剑还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许多。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世宁一惊,脚步错动,滑开了两丈,就见他藏身的粮车上面,站在一个白衣人。

如练的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块琢好的白玉,晶莹而透亮。

他披了一件极其宽大的袍子,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他的剑柄。

那剑柄上镶了一块极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隐隐流转,映生出波纹一般的晕光。晕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绝尘,没有半点瑕疵。

天寒地冻,大风凌厉,他竟然赤着双足,虽然是踏在粮草上,但那脚也如一双白玉,极为精致,宛如女子。

他悠然地看着世宁,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世宁心下暗惊,料不到自己如此隐秘的行藏,居然会给别人看破。那么此人的武功,岂不是已不可思议了么?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气馁。

自他修习紫府真气,再练大悲极乐剑法,都不曾与人真正敌对过,内心中其实甚没有自信。这时念及对方武功高绝,心中便没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个抢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儿。

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风清月夜,帝成白玉楼……你就叫我白玉楼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温婉,

白玉楼的目光注下,脸上仍然是温和的笑容:“我要杀你!”

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银光闪动,他的剑已出鞘,向世宁直劈而下!

他的剑,也如一整块的白玉裁成,通体洁白,晶莹透明,看上去极为珍异。这一剑,仿佛将漫天的月光一齐卷起,击向世宁的,不是剑,而是月,是月光。

月光照耀,无处不在,也无法抵挡。

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圆。

这一剑?该如何挡?世宁心下更是紊乱。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出如此优雅的剑法来。

也许自己注定是个不优雅的人?

这一剑击向的,并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

月光陡然大盛,与这一剑夹杂在一起,宛如银蛇电闪,窜到了世宁的面前。世宁奋力后退,脚步一阵踉跄,突然脚下一绊,跌了出去。也正是这一跌,让他躲过了凌空飞乱的剑招。

白玉楼轻轻一笑,等着世宁站了起来,方才剑光掣动,又是一剑飞出。

这一剑,更是凌厉,也更是优雅。这几乎不是剑,而是王羲之的笔,喻伯牙的琴,名动天下,美不可及。

世宁仓惶出剑,“呛”的一声响,舞阳剑挡在了白玉剑上,他只觉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了。

白玉楼双目凝注在舞阳剑上,淡淡道:“绝世的宝剑,可惜却握在了俗人的手中。不要再亵渎它了吧!”

他的手上突然加劲,剑光吞吐闪烁,真气圈转,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世宁再也拿捏不出,舞阳剑脱手飞了出去!

白玉楼摆了个优雅的姿势,微笑道:“你不配用这把剑。”

他的话语很轻,姿态也很温和,但世宁突然就觉胸中一阵怒气涌起。他右手食、中两指并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剑上。只听“嗡”的一声震响,白玉剑被这一指弹得弯了起来,直向后射去。白玉楼大惊,急忙加摧真气,但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剑极为锋利,一剑将他的发丝削了几绺下来!

世宁身子大鹤一般飞起,腾空将舞阳剑握在手中,一声清啸!

他心中的怒气仿佛都在这一啸中宣泄而出,身子翻腾,宛如一片乌云般将月光遮住,凌空一剑,向白玉楼刺了下来!

大悲极乐剑法,本就以情绪为重。世宁这一剑,正合了剑意,紫府真气丝丝从舞阳剑锋中透出,化作一团紫色的彩雾,怒卷嘶啸,向白玉楼当头戮下!

白玉楼发丝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剑法,要旨却是优雅,心中越静,剑法中的威力便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时一怒,剑法便打了个折扣。白玉剑连环震动,逆刺而上。

但月光全被世宁的身子挡住,白玉剑便有些黯淡无光。世宁与舞阳剑仿佛合为一体,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白玉楼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

暴猛的真气冲激怒旋,在两人身侧炸开。世宁一剑斩在白玉剑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随剑走,刹那间就连出十六剑,每一剑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剑剑身上!

紫府真气升腾而起,宛如一张极大的网,将白玉楼笼罩住。他被逼无奈,只好每一剑都硬接。舞阳剑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剑,锋利无比,这十六剑斩完之后,就听白玉楼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白玉剑上斑斑点点,尽是砍出来的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了。世宁笑道:“看来你倒是配用这把剑!”

白玉楼眼睛倏然抬起,目光中尽是愤怒,大声道:“我要杀你!”

他的身子突然迅捷无伦地冲了上来,这一招快到不可思议,世宁大惊,本能地一剑挥出!只见他长长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响起一声嘶啸,一只极细极长的黑色从他袖子中窜了出来,啪啪一阵脆响,那条蛇口急速张开,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阳剑!

那蛇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将舞阳剑咬住,世宁一下子刺不下去。

他吃了一惊,叫道:“你……”

白玉楼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身子已然抢到了世宁的身前,双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世宁的胸膛上!

世宁只觉胸口一阵翻涌,白玉楼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了过来。他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白玉楼不及躲闪,被这口鲜血喷了满脸,登时面前一片血红,看不清事物。他大吃一惊,身子急速后退,世宁奋起真气,一剑劈空斩下!

那条乌蛇被他强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两半,随着世宁的剑势展动,重重轰在地上,登时砸开一个大坑。世宁双目如针,紧紧盯着白玉楼,厉声道:“你这蛇从哪里得来的?”

白玉楼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强行冷笑道:“管你什么事?”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

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

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

难道是红姑娘的主人派来的?

第四章玉雏归楼燕泥新

城门。

两人打斗之地也就是粮车存放之地,距离城门本不远,但现在,却仿佛咫尺天涯。

因为城中的士兵已经被惊起,号角呼哨之声不住响起,整个鞑靼城中灯火通明。多年的围困,已使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宁紧了紧手中的舞阳剑,一丝隐痛从胸口处传来,他的身形禁不住顿了顿。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鹤一般拔起,向城门方向冲了过去。

立时一连串的警声响起:“有内奸!”“护住城门!”

世宁与白玉楼一战之后,对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统统让开了!”长剑展动,一飞冲天,剑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

那些鞑靼士兵却全然不管,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眼前灯火明灭,鞑靼人本就长得粗壮,此时就宛如地狱恶鬼一般。世宁心中不禁有些胆寒,只好鼓起勇气,将长剑舞成一个寒光凛凛的圈子,鞑靼兵刃与其一触,便被磕飞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宁虽不欲伤其性命,也杀得周身浴血,方才赶至城门。天色阴郁,大约也就是三更天了。

鞑靼兵潮水一般冲了过来,世宁身形拔起,一剑将城门那巨大的木栓削断,接着双掌同时撞在城门上,跟着猛力一拉,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张了开来。

世宁大喜,那些鞑靼士兵却脸显惊恐,不顾命般地冲了过来。就在此时,城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炮响。

万千明兵纷纷举着灯火显身出来,大军竟然已经压境!那些鞑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宁冲了过来。

当此之时,只有尽量杀了世宁,才有可能挽回劣势,关上城门。

世宁紧握着手中长剑,背靠在城门上,看着这黑压压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觉悟!

突听一阵豪笑:“我来与你共生死!”

一阵黑影翻卷,落在世宁的身侧,那人双掌挥出,喀喇喇一阵乱响,迎面奔来的鞑靼士兵都被他掌风击得骤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顿了下来。

世宁抬头望去,赫然正是大将军!

乔大将军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来杀人是如此快意之事!”

世宁见他神采飞扬,似乎真的以杀人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当此紧要关头,哪里容他细想?大将军又是一掌挥出:“杀敌报国,就在今日了!”

世宁精神一振,舞阳剑锋芒怒显,宛如银浪般飙飞而出,硬撼冲过来的鞑靼士兵。就是他们两人这片刻阻挡,明朝大军已经掩杀而至,怒潮般的厮杀声连绵响起!

大将军却住了手,向世宁笑道:“大局已定,我俩且寻一高处,看天朝勇师怎样擒敌杀寇吧。”

他的手向世宁伸了过来,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

此时鞑靼城中战火通明,将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那战火映在大将军的脸上,世宁忽然发觉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时,斜刺里红影白影一闪。两柄长剑向大将军刺了过来!

那两柄剑来得好快,宛如急风暴雨,闪电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来,已刺到了大将军的身侧!

红姑娘?白玉楼?

世宁根本想不到他两人居然会联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红姑娘有所责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识地真力运转,紧紧扣住大将军的手!

哪知大将军一震,竟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对这来袭的两剑不闻不问。这两剑来得何等之快?世宁心中的疑问刚刚闪过,那两柄剑就一起刺入了大将军的体内。

大将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转动,死死盯住右边的那条白影。

白玉楼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战火摇曳之下,他的脸上尽是伤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与不相信。红姑娘与白玉楼奋力拔剑,哪知那长剑宛如深嵌在大将军体内一般,分毫不动。两人相对一视,尽皆骇然。

大将军嘴角动了动,苦涩地一笑:“竟然是你,难道你这么想我死?”

白玉楼一摇头,宽敞的斗篷褪下,满头青丝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然而她脸上的神情仍然无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长剑的剑柄上,将手中长剑压得向大将军的体内又入了一分:“当你杀我母亲之时,我已当你死了!”

大将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几无人色:“你母亲被鞑靼大军挟持,要挟我撤兵,国运掌于我一人之手,岂能因一妇人而改?羽儿,你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乃上天注定,人力是不可为的!”

白玉楼怒道:“什么人力不可为!你为了自己的功业,就忍心杀了我的母亲,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

大将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仍然露出了一抹爱意:“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杀你?”

白玉楼冷笑道:“你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杀,遑论什么女儿!你不杀我,那我就杀你!”她回头向红姑娘道:“动手!”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乔大将军,须怪不得我了!”

两人同时撤手,长袖挥动,袖中腥风大作,同时射出一条乌黑的长蛇来。啪啪一阵锐响,两条蛇一齐张口,撕裂之声响个不绝,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处,向着大将军疾咬而下。

世宁听到红姑娘一句“乔大将军”,心中又是一震,前尘幻影,许多被遗忘了的旧事,一齐都泛上了心头。他手中的舞阳剑冷光掣动,护在了大将军的身前。

红姑娘一呆,长袖飘转,倏然将乌蛇收回。白玉楼脸上却泛起一阵怒意,那乌蛇尖锐嘶啸,向世宁当头噬来!世宁长剑挺动,电光石火之间,已然刺入了乌蛇的咽喉。那乌蛇锐声尖啸,世宁长剑倏然收回,剑芒上隐隐腾动着一抹狞黑的血迹,那乌蛇的身子却委顿了下来!

白玉楼怒道:“你……你竟敢阻挡我?”

世宁望着他,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乔大将军称你为女儿,又叫你羽儿,那么,你是乔羽?”

白玉楼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世宁踏上一步,道:“你可还认识童时的玩伴世宁哥哥?”

白玉楼的身子也是一震,于战火下仔细地盯着世宁辨看。世宁又踏上一步,让她看个清楚。这些年江湖历乱,世宁变化很大,但依稀之中,还有几分当年那个少年的风貌。乔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你果然是世宁哥哥……”

世宁叹道:“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头一热,一句话在喉间滚动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妈妈……她还好吧?”

乔羽摇了摇头:“你走的当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来,说是要一直关到死。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她的目光抬起,盯在乔大将军的面上,她的脸上再度腾起隐隐的怒气:“一月后,我也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我妈妈被鞑靼人掳去,要挟他退军之时,他竟然无动于衷,这样的爹爹,还能称为爹爹么?”

世宁叹道:“家国不能两全,也怪不得他……”

乔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国不能两全,但是……但是你知道么,他为了不让鞑靼威胁他,他……他亲手射死了我母亲,他亲手杀了她!”

乔羽激怒地哭了出来,世宁也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心肠如此刚硬之人。乔大将军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缓缓滴下。

只有红姑娘,在微笑看着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安排。

乔羽突然住了哭声,一字一顿道:“这样的人,我再也不会认他为爹爹,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流落江湖,苦练杀人的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他,为娘报仇!”

世宁缓缓看了乔羽与乔大将军一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乔羽愤怒地盯着他,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了他如此恶事之后,还会帮着他?”

世宁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你。你可知道,父女相残,乃是天下最凄惨的事情?”

他缓缓闭上眼睛,虚空中似乎出现了无数的绛宫仙葩,在他身边绽放着,每一朵都是宁芙儿那纯净的笑靥,世宁的身体抖动起来:“我曾经见过父女相残的悲剧,我发誓,再不让这种事情重演,再不要!”

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你若是杀了你的父亲,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垒砌一个父亲出来。相信我,我不想让你有那种痛苦。”

他轻声道:“你本是个该幸福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强逼自己痛苦呢?这痛苦,让我这样的人来受就可以了……”

乔羽盯在他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宁的话打动。红姑娘的脸色却变了,这样的发展,绝不是她想要的。青面人那阴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闪过,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轻轻地飘了上来,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从乔大将军手中借出那四千担军粮的?”

乔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扫过世宁与乔大将军:“我明白了!你与他是一伙的,你是叛徒,叛徒!”

红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冰冷:“杀了他,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世宁惊讶地看着红姑娘,他实在想不出来,红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还是那个舍身崖上,为一个老妪而自责的红姑娘么?

还是那个花了四千多银两,只为救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红姑娘么?

乔羽的身子跟红姑娘一齐移动起来,她们两人一红一白,却杂叠出万千颜色,浑浑茫茫之中,似乎将整个天地笼罩住:“我要杀了你!”她厉声而啸。

世宁握住舞阳剑,红白杂沓的杀气刺激着他的感觉,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愿再退!

是悲剧,就再也不要上演了,为了这个信念,他愿意一战。只是,他能斗赢乔羽与红姑娘的联手么?从两人行动丝丝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们不止训练过一次,而是已经心意相同。这使她们联手的威力倍增。而自己这面,却只有一个伤重且不愿出手的乔大将军。

世宁握紧了舞阳剑!

剑柄那冰凉的感觉再度升起,从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后将全身的触觉一齐引动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死亡之前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打量着眼前这缓缓移动,却演绎出无边压力的红白杀气。

红如惊虹,一飞冲天,白却如银雪,匝地连野。她们的联手,实在已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就算世宁已经修炼了紫府真气与大悲极乐剑法,也只不过跟她们中的任一个差相仿佛而已。现在他要对抗的,却是两人!

已经死死连在一起的两人!

世宁的思绪极为迅速地转动着,关于红姑娘与乔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头掠过。他忽然想起了乔羽剑法中的一个破绽!

一个足以决定胜负的破绽。

他的目光掠动,盯在乔羽的脸上:“你其实并不想杀你爹爹。”

本来与红影密密交织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宁瞳仁中闪过一丝笑意,但他却冷哼了一声,道:“你的心中其实也认同你爹爹的做法,认为你母亲该死!”

白影瞥如电闪,倏然顿住,乔羽厉声道:“你胡说!”

一道裂天般的锋芒倏然闪起,她的身子纵起,与剑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长虹,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她,这一剑含怒出手,实在已是她的最强之剑!

红姑娘脸色变了,与此同时,世宁的嘴角却噙起了一丝笑意。

本来秘密交融,如同一体的红白剑影,此时却由于白影的强行脱出,而出现了空隙。她们两人的联手,本来能发挥出远强于两人实力的威力,但现在,这威力却大大减弱,甚至还不如两个单独作战的人!

而这正是世宁的目的,因为他知道乔羽易怒。

怒气虽然能让人的力量增加,但这力量却不稳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乔羽的剑尖上,那剑如惊虹掣影,夹杂着尖锐的啸声飞射而至!这一剑,极难抵挡!

何况还有红姑娘!

红姑娘的脸色一变之后,立即洞悉了世宁的想法,她的身形跟着动了起来。她一动,似乎漫天红云都落在了地上,赤红烈舞!

白悍然,红陵烈,红白交舞雪中血!

剑芒怒溅!

世宁一声长啸,双袖突然挥出。左右两袖分别击在红姑娘、乔羽的剑身上。两女同时冷笑,剑芒纷飞,双剑一齐夺袖而出,世宁再一声长啸,舞阳剑寒芒溅地,激飞而出!

嗤的一声轻响,舞阳剑与红姑娘、乔羽的剑尖撞在了一起!

红姑娘、乔羽的笑容同时顿住,世宁的长袖力量并不很强,的确不足以将二女的长剑震飞,但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剑尖都是微微一偏。

这一偏,就正好齐齐撞在了舞阳剑上。

于是每一个,都同时承受了另外两人的压力!

世宁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阳剑尖粘住两女长剑,内息化作波涛一般,倏然连鼓了三四次!

他的内息运用得极为巧妙,正切在红姑娘、乔羽的运气间隙中,登时激得二女都同时摧运内力,奋力抵抗。红姑娘的脸色变得讶异起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世宁对于真气的运用,竟然如此纯熟!

这样以来,二女联手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世宁这一柄舞阳剑,当真已挡住了二女的进攻!

不但挡住了,而且将二女完全牵制住,让二女欲罢不能!谁先撤剑,只怕会立即遭到另外两人的抢袭!

这实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战术!

红姑娘凤目紧盯着世宁,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养虎遗患,早知道我的药不如喂狗去!”

她突然撤剑,转身向外奔去。乔羽与世宁的两把剑,立即向她身上刺去。红姑娘却连看都不看。世宁大惊,使了个“粘”字诀,将乔羽的长剑向外围拨去。乔羽恨恨道:“都是你这个叛徒!”长剑倏然脱手,向世宁掷了过来。

“薇儿!”她连看也不看世宁一眼,向红姑娘追去。

舞阳剑闪动,将飞来的长剑挡开。世宁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处?谁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确不想看到宁远尘与宁芙儿的悲剧以另一种形式上演,永远都不愿看到。

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没用。世宁缓缓转身,大将军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挣扎着道:“多谢……”

世宁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谢我,我本也是来杀你的!”

大将军一窒,世宁喃喃道:“我只是不愿乔羽一生后悔……”

他长叹一声,身子飘出了城门。

身后战火仍旧熊熊如涛,照着四壁的夜色凄清无比,孤苦无比。

第五章霜月肠断护花人

世宁仍然回到了他疗伤的那个院子。

他并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何况,他还想再见红姑娘一面,解释清楚。他甚至可以杀了大将军,只要不是乔羽出手。

但他没有见到红姑娘。夜色清冷,这个院子也清冷无比。

月色之下,院子中只有一个人。

面具,酒杯,小阁。

那人正手捧一杯酒,慢慢倒入口中,然后放下,静静地看着世宁。

世宁也看着他,许久,青面人缓缓道:“你没有话要说么?”

世宁想不出他跟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摇了摇头。青面人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句话说完,他的掌心突然窜出一道火焰,扔向阁楼正中的火塘。“彭”的一声响,一丈多高的火焰裂空而出,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青面人眸子猛地一冷,闪电般射向世宁!

世宁大惊,舞阳剑倏然掣出!

便在此时,他双目中的余光只看到四下里人影翻飞,仿佛几个人一齐向他扑来。世宁心下微一犹豫,不知该怎么遮挡,那青面人却已到了他面前,中指猛地弹出。嗡然一声大响,舞阳剑被弹得破手而出,世宁又是一惊,他的背上倏然一麻,便再也动不了了。

熊熊火烈,青面人又回到了本来的位子上,斟满一杯酒,缓缓饮下。

阁楼中仍然只有两个人,世宁四下环顾,只见四壁上都镶满了巨大的镜子,本来阁楼中没有灯光,镜面阴沉沉的看不清楚,烈火倏然亮起,镜中反射的人影便不由不被误会成是真人。这一着,也巧妙而有效。

何况世宁知道,就算没有这些镜子,他也绝抵挡不住青面人的一击。

此人身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他有种不可战胜的感觉。世宁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袭自己!

青面人盯着他,缓缓道:“想必你已经知道,红姑娘、白玉楼,事实上还有你,都是‘红线’组织中的一员。”

世宁点了点头。

青面人叹道:“红线之所以是江湖中最好的杀手组织,就是因为它从未失手过。失手一次,红线就不值钱了,就应该消失。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了么?”

世宁一震,道:“原来你是红线真正的主人?”

青面人微微一笑,道:“红姑娘是红线最好的杀手,也是我最好的属下。可惜……”

他并没有用力,但他手中的酒杯却忽然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世宁惊道:“你要杀了她?”

青面人道:“等你做了一派之尊后,你就会明白,对待下人一定要恩威并施,才能服众。我让红姑娘掌管红线,绝不过问,此是恩;但一旦失手之后,我必追其命,这是威。”

世宁怒道:“我必不让你如愿的!”

他出力挣扎着,但青面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他的全身竟然一丝力气都施展不出来。青面人悠悠地看着他,道:“你们都小瞧了乔大将军。”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江湖上传说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的真气不断不失,永恒如之。就算受了重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够迅速复原。无论经脉残断、骨肉破裂,都能自行痊愈。乔大将军修炼的,就是这门‘不死神功’!”

世宁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被红姑娘与乔羽两剑斩成重伤,倒地不能起的。”

青面人笑了笑,道:“连你都知道父女相残惨无人道,难道乔大将军就不觉得么?他装作倒地不起,只不过是想让你做挡箭牌,替他接下这一难题而已。何况,他越装得伤重,那么就越能蒙骗过敌人,那么他就可以准备充足之后,将前去暗杀他的第二波人毙于掌下。”

世宁张大了口,他知道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心机如此深沉的人,在那种景况下,竟然还能够想出这么多对策来。为什么人就不能单纯地活着呢?

青面人看着他,悠悠道:“所以我就再派红姑娘去,因为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这样对她,已经算顾全了她的体面。”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你,双灵儿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想它不会拒绝人肉的。”

双灵儿不是人,是一条蛇,一条巨大的双头蛇,每一只头都有世宁的腰那么粗,红信闪烁,几乎又两尺长短。它的口中甩流着粘稠的汁液,滴在地牢的岩石上,便嗤嗤响动,烧出一个个的白点来。现在,它的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世宁。

世宁也盯着它。他缓缓运转真气,却悲凉地发现,他全身的真气都已被封住,无异于一个普通人。

双灵儿的头歪起,仔细地看着世宁,仿佛很奇怪这是个什么东西。它的头渐渐歪向另一边,似乎要将世宁看清楚。世宁笑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好吃的。”

他一开口说话,双灵儿似乎吓了一跳,急速地后退了半尺,粗长的尾巴试探地向世宁扫了过来。世宁见它似乎怕声音,等那尾巴到了跟前时,猛地一声大叫。地牢密密封裹,这一叫回音叠加,强劲万分,双灵儿心胆俱裂,刷地退缩到地牢的角落里,尾巴在身前剧烈甩动,似乎怕世宁过来吃它。

世宁见它的窘相,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回声更强,几乎将双灵儿吓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世宁大笑不绝,双灵儿仿佛被逼得很了,突然目露凶光,双头同时锐声长嘶,猛扑了过来!

世宁大惊,笑声顿住,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双灵儿那两只巨大的头颅将他的身体压住,长长的火信已经噬到了他的脸上!

双灵儿见他反抗软弱,同普通猎物一般,在它的缠绕下不住挣扎,没有一些力气,信心登长,又是一声锐嘶,双头猛然咬下!

世宁闭目待死,突然锐风闪动,就听双灵儿一声厉啸,世宁心中一震,猛地一把将双灵儿推开,一个骨碌滚在了一边。耳听双灵儿厉啸不绝,只见一柄雪白的长剑正插在它的左头上。

地牢上面的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乔羽探了个头进来,轻声道:“世宁哥哥,快些上来。”

世宁大喜,急忙使劲一纵身。乔羽伸手抓住他手,将他提了上来。双灵儿也跟着窜上,乔羽重重地将地牢门一关,可怜的双灵儿被砸得头昏眼花,跌了下去。

世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地牢外面的空气,笑道:“还是活着好,差点就没法再见到这么美丽的月光了。”

乔羽看着他,冰冷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笑意:“瞧不出你的感慨还挺多的。”

世宁道:“你……你不怪我了么?”

乔羽哼了一声,道:“该做的事,我总是要做的,谁也别想拦住我。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世宁不答。乔羽抬头看着天空,突然道:“世宁哥哥,你说我杀我爹爹,是对还是错的?”

世宁一怔,抬头看着乔羽。乔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只是我忘不了我娘死时的血,我无法忘了啊!”

世宁心中叹了口气,突然身子一震,急道:“你赶紧去告诉红姑娘,青面人要杀她!”

乔羽一惊,世宁便将青面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乔羽恨恨道:“想不到他的心竟然这么狠!”

世宁道:“你快告诉红姑娘,叫她逃了吧。但你……但你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乔羽奇道:“为什么?”

世宁默然片刻,道:“红姑娘是个良心好的人,她知道青面人要杀我,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可我现在武功全失,只怕会成为你们的拖累。所以……还是不讲罢了!”

乔羽讶道:“你武功失了?难怪被双灵儿欺负成这个样子。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走!”

世宁断然道:“不行!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就是教我内力的人,他武功很厉害,青面人打不过他的。你放心去好了!”

乔羽将信将疑:“真的么?”

世宁笑道:“要不我的内力是从哪里来的?”

乔羽点了点头,她关心红姑娘的生死,转身飞纵而去。世宁还不放心,叮咛道:“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月光仍然冷清,天涯茫茫,世宁又能到哪里去?

是有教他内力的人,但这个人已经死在华山舍身崖底了,又怎能来救他呢?但他不能连累乔羽,绝不能。

世宁脸上浮起一抹苦笑,他辨了辨方向,仍旧向那个大院走去。

大院中并没有人了,世宁踏进了他居住的那个小房子,在床上躺了下来。他的心中忽然感到无比的宁帖。

这房子中似乎还回荡着红姑娘身上那甜甜的幽香,让世宁心中袅袅升起了一丝茫然。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红姑娘。

一个救了自己,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却被自己害成这个样子,世宁忽然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要去找寻红姑娘,他要保护她,就算他现在武功全失了也一样!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红姑娘悄然站在门口,世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姑娘也仿佛很惊讶:“你……你怎么在这里?”

世宁喉头滚动,见到了红姑娘之后,他满腔的话语竟然再也说不出来了。他傻傻地看着红姑娘,傻傻地笑着。

红姑娘慢慢走近,月光透过罅隙照在她脸上,她眼中微红,似乎刚刚哭过,每一步挪动,光线都不住变幻,她的表情也明灭闪烁,飘摇不定。她挨着世宁坐下,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世宁只觉身子一片火热,红姑娘身上的绮罗微微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抖动着,忍怎么约束都静不下来。他想说句什么,他想向红姑娘道歉,想拉着她跑到青面人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舌头在口中僵硬地翻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红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当时在华山上救了你,便是想着有一天,能看着你成为一位英雄人物。”她的眼睛中浮动着温情:“现在我终于看到了。”

世宁心中一阵感动,红姑娘道:“只是姐姐不知道,在你的心中,姐姐是什么地位呢?”

世宁心情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点着头。红姑娘笑了,笑得又感动又温暖:“那么姐姐求你一件小事,你会不会答应呢?”

——“乔大将军已经重伤快死了,你能不能替姐姐去杀了他呢?姐姐本来可以自己去的,可是日前一战,姐姐受了好重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复原,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能去的理由,世宁的眼睛却缓缓落下,盯在她腰间一物。那是柄被砍得斑驳陆离,白玉雕成的剑。红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白玉楼适才找到我,非要将这柄白玉剑送给我,我不要都不行,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

——她已经见过乔羽!

——乔羽已经告诉了她,青面人设下的这个必死之局。好在乔羽信守了诺言,并没有说出这个秘密正来源于世宁。

他怆然一笑,虽然没有看见她们见面的情形,却能想出,方才在月色下,两人如何生死话别。乔羽将白玉剑给了她,让她好好活着,而红姑娘执着乔羽的手,流了一襟的眼泪。

而后,红姑娘决定要为了乔羽而活下去。

她以为,世宁还蒙在鼓里。于是,这百般温存,花言巧语,不过要骗他代自己去死。

世宁嘴中僵硬的舌头变得发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浓浊的苦水,怎么倒都倒不出来。他慢慢抬头,望着红姑娘。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这是个救了自己的人,是一个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他本想一辈子都跟着这个人,让生命中得些光辉。

红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幽怨,她身体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动了起来,都在这幽暗的月光下放射出妖异的光芒,她伸手托出一枚丹药:“吃下这枚丹药,你的内力就会复原,而乔大将军已经病入膏肓,手下军心涣散,正是杀死他的最好时机,可你……你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姐姐么?”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充满了媚惑的冲动,她像是一朵花,在夜的雨露中尽情绽放。

一种极大的声音在世宁的脑海中轰鸣,将他的思维挤压为孱弱的婴儿,须搀扶才走。

——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

——一点小事,他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如果一个在你逃命的时候都想着救的人,却指着火山口殷殷地跟你说,跳下去吧,下面只有一点点火焰,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大笑?

而你若已失望透顶,连自己都想杀死的时候,你又会怎么做?

世宁几乎将自己的血都笑出来了,他大笑着弯下了腰,剧烈咳嗽起来。就算在咳嗽中,他仍然狂笑不休。

红姑娘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没有料想到,世宁竟然是这种反应。她轻轻地,带着一丝关怀的失望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世宁的头霍然抬起,他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只有坚毅:“我答应你!”

他坚定地重复:“我答应你!”

他仿佛是说给红姑娘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然后他一把夺过红姑娘手中的药丸,冲了出去。

门外的夜色也一样美丽而黯淡,无声无息地沉默着。世宁的笑声陡然停止,只见一个雪亮的影子宛如长空裂电一般,向他飞卷而来。世宁心中激愤,一掌冲出,向那白影击去。

那白影嘤咛一声,世宁心中一震,急忙手掌,将那白影接住,叫道:“乔羽?”

乔羽脸色青白,奋力向世宁笑了笑,便晕了过去。她的身上染满了鲜血,印在世宁的身上,两人转瞬间便成了两个血人。世宁惊道:“乔羽,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豪放的声音淡淡道:“因为她遇到了我。”

世宁身子一颤,他的身子渐渐挺起,目中迸射出愤怒的神光,向院门望去。

乔大将军!

难道将乔羽打成如此重伤的,竟是她的父亲,乔大将军?是那个宁愿受乔羽一剑也不肯还手的乔大将军?

一个人影飞了进来,摔在地上,女人。

跟着又是一个人影,女人。第三个人影,第四个人影。都是一飞进来,就摔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都是女人。

世宁冷哼了一声,不知道乔大将军在做些什么。乔大将军那伟岸的身形仿佛一座山,将月光遮住,踱了进来。他的眼睛很淡。

但世宁一看到他的眼睛,却不由一惊。因为这双眼睛中,没有温情,没有怜悯,没有丝毫父亲看到女儿的爱惜!这简直不是那天的乔大将军!

为什么?!

乔大将军长袖拂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找来刺杀我的第二拨杀手?可惜,她们没想到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可以迅速复原;更重要的是,她们想不到我会寻迹杀来,于半路上将她们劫杀!”

世宁忽然明白了,这四具女尸,就是青面人埋伏来对付红姑娘的。没有人想到,乔大将军竟然掩杀了过来。一个人若坐到了大将军的位子,能够统率三十万大军,想必有他过人的地方。他并没有像青面人所想的那样,呆在军营中等人来杀他。

世宁缓缓道:“你误会了。”

乔大将军冷笑道:“我是误会了。我本以为我的女儿想杀我,会找很多的武林高手来对付我,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连家国大义也顾不得了!”

他的身后,猛然窜起几道人影,摔在了四女尸的边上。这次的人影却是男的,装束很怪异的男人。

乔大将军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她竟然找到了鞑靼国的高手!”

世宁一愕,瞬间明白过来,想必是鞑靼国不甘心此次大败,所以命高手来刺杀乔大将军。可惜,因缘际会,却被乔大将军误会是乔羽的同党。

他张口刚要解释,乔大将军冷冷道:“家国大义,绝不容半点苟且。卖国者必杀,就算是乔某的女儿,也是一样!”

世宁一呆,怒道:“你疯了!”

乔大将军哈哈大笑道:“乔某精忠报国,就算别人目为疯子又怎样?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不是让你们这些小人议论的!”

世宁大怒:“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见了鞑靼人,就以为是女儿通敌,这等草菅人命,做什么大将军?”

乔大将军脸色一阵铁青:“乔某纵横沙场三十年,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

世宁冷笑道:“那我就将你这双眼睛挖出来,看看究竟看错没有!”

他轻轻将乔羽放在地上,转身傲然面对着乔大将军。

他本是个仁和宽厚之人,向来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加一指于别人。但今晚,只有今晚,他只觉心中有股很重的郁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战斗,想流血!就算流的是自己的血也一样!

乔大将军紧紧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他慢慢道:“那天我不出手,只因我不愿以剑面对我的女儿……”他的声音更慢:“可是今夜……”

世宁冷冷道:“今夜你欠揍!”

乔大将军大笑道:“好!”

他的拳头突然击出!狂风骤起,虽只是一拳,但大有千军万马,杂沓喧阗之势。这样的招式,本不应硬挡,但世宁却毫不在乎,一拳同样冲了出去。

乔大将军嗤道:“螳臂当车!”

两人拳头接在一处,乔大将军真力潜运,拳势宛如泰山压顶一般。只听一声轻响,世宁的腕骨断裂。乔大将军拳头抽回,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让开!”

世宁痛得浑身颤抖,但他的精神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朗笑道:“你只管杀了我,要我让开却是休想!”

乔大将军怒道:“我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手下留情。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一拳轰下!

他一生都在军旅之中,看尽了塞北风景,这武功之中,也尽是关外大漠紫塞的气象。这一拳宛如漫漫黄沙翻卷,几乎将整个天空遮住,浩浩渺渺,仿佛有惊天动地之势。这一拳,绝不是伤后的世宁能够抵挡的!

第六章秋花双生隔水云

突听一清音啸道:“接剑!”

一柄长剑掣空而来,世宁精神一振,叫道:“红姑娘!”

长剑飞来,正是舞阳!世宁一剑在手,感受到那沁凉的触觉,登时信心大增,啸声怒发清越,剑诀一引,穿云裂电般向乔大将军袭来!

红姑娘云裳如花,挽起一道秋虹,也向乔大将军攻去。她手中长剑玉色斑驳,却正是乔羽的白玉剑。

两人合力一击挟起积愤愉悦之余威,颇具声势。两道剑气纵横闪烁,刹那间将乔大将军的拳力冲开了几分!

乔大将军眉头皱了皱,左手一掌击出,正击在右拳上。登时拳风嘶啸,威势强了一倍有余。舞阳剑剑光黯淡,被那冲天黄沙一般的掌势紧紧围裹了起来,一时动弹不得!

红姑娘娇斥一声,玉剑掣动,连绵的剑招宛如春蚕吐丝,连绵涌出。但那掌势却如大荒飓风,紧紧黏附在她的剑身上,白玉剑越来越重,转瞬已如千斤一般!而乔大将军的拳头,却已经挥到了她的面前!

世宁大叫一声“不好”欲要撤剑救援,却已然不及!

突然一人暴射而出,覆在了红姑娘的身上。这一拳,就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她的胸口!

乔羽!

她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了红姑娘的脸上。那炽烈的血腥宛如利刃一般直冲进红姑娘心头,而乔羽却宛如炙日鲜花,迅速委顿了下去。

红姑娘抱住她的身体,跪了下去,她的声音裂玉碎石:“玉楼!”

世宁在一旁厉啸道:“乔羽!”

乔羽奋力睁开眼睛,伸出双手,似乎要替红姑娘擦尽脸上的血迹:“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红姑娘眼中淌出泪水,摇晃着她的双肩,泣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作!”

乔羽艰难的道:“因为,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她抬起头,轻轻一笑:“江湖上的故事里,女人都是累赘,可他们都错了……谁说女人不能有义气,谁说女人不能为朋友而死……”

红姑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哭道:“别说了,别说了!”

乔羽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红姑娘含泪点了点头,乔羽抬起眸子,对世宁道:“世宁哥哥,多谢你回护我,你的恩情,来生再报了……”她的身子一颤,渐渐僵硬下去。

耳畔,红姑娘的悲声穿破云霄,世宁只觉无边的悲痛毒蛇般在心中抽紧着,他上前几步,跪在乔羽身边,大声唤道:“乔羽!你不能死!”

乔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这笑容,却仿佛是名匠手下的雕刻,鲜活但却不会有任何的生命。

乔大将军看着自己的拳头,他的目光停在乔羽的脸上,这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温情。

“你知道自己的错处,肯引颈就戮,为父深觉欣慰。国为大,家次之,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跟着转身向外走去,留下的,只是一声浩然长叹。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声山崩般的清啸:“不许走!”

就见红姑娘持着被鲜血染红的白玉剑,缓缓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上面布满了血丝,但却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有恨,彻骨的恨!

乔大将军脸一冷,顿住脚步。

世宁突然一步上前,挡在红姑娘面前,咬牙道:“你退后,让我来!”他的身上蒸腾着怒火,牙齿紧咬着,挤出几个字来:“你击死了亲生女儿,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

他的身子窜起,向乔大将军飞扑过去,怒吼道:“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

他的身形很乱,起落之间尽是破绽,他已经被这恨意怒火完全控制住。乔大将军冷笑道:“自己都管不了,还管别人!”

他一拳击出,甚至不再去看世宁,因为心已经乱了的人,是绝对接不住他这必杀一拳的!

世宁出剑。

陡然间满空光华掣转,龙蛇飞窜,天地仿佛一冰炉,浸满了清冷的月光。那无边的光华只是一瞬,跟着全部消失。乔大将军忽然觉得极为不安,因为他没来由地感觉,这些光华并不是消失,而是全都聚集在了世宁的身上。

他的眼睛霍然抬起,看到的是一柄剑。

天上天下,所有的景物仿佛全都消失了,剩余的只有这一柄剑。这一柄剑上天入地,从古至今,太阳是它,月华也是它。它无所不在,只是从没有人能够目睹它的恩威。现在,它以全盛的姿态显露了出来。于是,世界俯首于这王者。

这一剑,仿佛极为随意地挥出,仿佛其中满是破绽,随手可破,但却有刚强威猛,坚不可破之感。它蕴蓄的,是世宁的精、气、神!冲天的恨意贯穿了世宁的全身,反而令他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这一剑,从有人类而起,就注定了是最强!

乔大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的拳头凝在空中,竟然忘了击出。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如天崩地裂一般席卷而来,却连躲闪的念头都不敢兴起!

这一剑,已经摧毁了他的意志,接下来,就是要粉碎他的精神!

乔大将军不可遏止地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大叫,世宁的身子突然晃了晃,这一剑,竟然慢了下来!

乔大将军就觉万千枷锁一齐从身上脱开,他顾不得多想,挣扎着跳了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这一刻,他没有考虑国,也没有考虑家,他甚至根本什么都没想。

因为这才是人的本能,是最无法抗拒的。

世宁的头慢慢转了过来,他的身躯却继续僵硬的停留在原地。因为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剑,他已无法转动。

乔羽脸上满是歉疚,小声道:“世宁哥哥,我没有办法,你原谅我,好不好?”

两行清泪缓缓从她的脸颊滚下:“他毕竟是我的爹爹,我无法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世宁缓缓跪倒,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乔羽道:“我知道我很对不住你,但……但我就要死了,你还要怪我么?”

她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清冷的圆月:“我好困,我要休息了,薇儿,世宁哥哥,你们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而活……”她的话音沉下,就此寂静无声。

世宁紧紧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但他的身躯,却在不停地颤抖,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猛烈!

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但乔羽已经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世宁紧紧抓住头发,将自己的头压在了泥土中。他不敢去看乔羽的脸,甚至无法承受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僵死的打击。他沙哑地怒吼道:“为什么,苍天,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因为这就是江湖。”

世宁霍然抬头,回首!

就算在清冷的月光下,红姑娘看去仍然是那么鲜艳,那么夺目。她的泪痕模糊了妆容,却微笑看着世宁。她的笑容,在这满地的血污中,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诡异。

世宁一怔,以为她悲痛太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红姑娘笑意更浓,她轻轻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乔羽的身体夺过,抱在怀中,又用手指拂过世宁的面庞,笑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世宁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他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虽然想问,但却已说不出来了。

红姑娘目中漾出一丝媚意,轻轻道:“因为我想将你当作礼物,送给别人。”

世宁一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红姑娘咯咯笑了起来:“看来你的确是个孩子,还不懂事。但你知道么?就是有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越不懂事越好。”

世宁心中一阵恶心。红姑娘柔声道:“你若知道我要送给的人,是个男人,是不是会更惊讶呢?”

世宁一声怒啸,红姑娘整个人却扑了上来。

她手中拿着的,是那柄白玉剑,她的人扑在了世宁身上,那柄剑却不见了。剑锋已经全刺进了他的身体。红姑娘粉嫩的娇靥挨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摩动:“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最好不要,因为……”

她攀附着世宁的身体,柔柔地站了起来,艳如桃李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嗤嗤笑道:“因为我的心,已随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狂笑之中,红姑娘抱起乔羽的尸体,踉跄着,走进了清冷的月华中。

世宁的身子一动不动,一前一后两柄剑插在他体内,一齐流血。

他本有句话,要问红姑娘,但现在,已不必问了。

他突然狂笑了起来,他的精、气、神,都在这狂笑声中,洪水般宣泄而出,甚至他的生命。但他不管。

月华清冷,照着的,是他最后的伤心,最后的骄狂。

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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