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山贼在第五伦走后短短十日内,就被蜂拥而至的郡兵“平定”。
和砍一个长一个的卢芳头一样,“贾大盗”的头颅被插在矛上高高举着,郡卒们欢天喜地回郡城向大尹报功。
倒是见了第五伦檄文声讨的“真大盗”贾复,带着马武及部众一早就溜了,只留一座空巢给官军。
在听闻自己“被杀”的噩耗后,贾复感到滑稽,摸着脑袋道:“官军也不找一颗好看点的头颅,我贾复有那么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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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武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官军斩的不止是贼酋首级,连几百贼众都凑齐了,只留下几个血淋淋的村寨和失去父辈兄弟后哭泣哀嚎的妇女孩童。
“吾等不该走的。”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贾复心中满是愧然:“都是冠军县北乡的百姓,他们虽然穷苦,却还能用粮秣资助吾等,如今竟遭此大难,贾复之过也!”
言罢贾复又恼羞成怒,横着手中的戟责怪起马武来,也不叫人家子张了,直骂道:“丑虏,都怪你!若非汝等走投无路来我羽山,官军岂会被引过来?”
“君文却是怨错了人。”
马武不以为然:“且怪那护送皇子的新室使者第五伦,怪屠戮百姓的官军,怪下令的前队大尹,怪那昏庸的皇帝!怪这乱糟糟的世道!”
他说道:“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谁愿钻山林当盗匪?三年前,江夏一带饥荒,许多饥民相率到野泽中掘草根为食,聚于云社绿林山,初起时也不过才数百人,如今却涨了上百倍,你以为是如何办到的?”
靠绿林首领们有远见卓识?腹中韬略?并不是,大渠帅王匡、王凤等辈见识不过尔尔,就是山大王的水准,且乡党观念极重,宁死不肯踏出江夏半步。当然,马武当头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但肯定会想着打回自己的家乡。
“绿林能有今日之盛,全靠官军助力,每次郡卒来剿吾等,抓不到’贼寇‘,就拿水泽周围求活的百姓充数,杀良冒功。一来二去,原本富庶的云梦泽已成白地,里闾为之一空,皆官军所为也。绿林贼在奏疏中被反复平了许多次,实则却越来越壮大,因为良民都被逼成了盗贼。”
地震毁屋拔舍,洪水席卷郊野,旱魃赤地千里,可他们都不如兵灾厉害,新军王师断百姓活路的速度和效率,可比任何天灾都快哩!
如今这一幕也在前队出现了,一如马武所言,在官军围剿后,那些家园残破的人没了活路,只能进入山林,贾复的羽山贼短短数日内,就暴涨到了上千人。
可相比于官军依然很弱小,且大多疲惫不安,贾复虽年纪轻,担子却越来越重,马武邀他去投绿林,但看着身后上千双眼睛,贾复还是摇了摇头。
“此事我有责任,我得带着他们活下去。”
绿林远在南方,路上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大队人马根本无法越过。而冠军县也待不得了,贾复决定带着众人做流寇,慢慢沿着山麓和小道向西南方转移,去汉水之畔,名为“武当”的穷乡僻县,在官军力量薄弱的地区寻找生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贾复与马武作别时,又骂道:“马子张,你这丑虏害人不浅,且留着性命等我跟你讨要补偿,千万别死了。”
“君文亦然,你这张好脸,可莫要被刀剑弄花,我家三妹,最喜你这种俏郎君,等再见面时,结个姻亲如何?”
马武与贾复作揖,看着他与部众消失在山林中,他们各有各的仗要打,贾复得带着他的部众存活,而马武则要回绿林山,参与那场决定他们生死的大战!
他不会逃,因为乌生八九子,处处皆凶险,无路可逃!
南下的路山重水复,危险重重,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到处抓壮丁的官军。
马武本想故意被抓混进去再探听消息,但考虑到壮丁生存率还不到一半,只能作罢。索性故技重施,众人劫杀了一队抓壮丁的官吏,穿上他们的衣裳,马武腰挂半通印,便开始大摇大摆地走正道,与一众缉捕盗寇的官军擦肩而过。
他果然是做贼的料,遇上盘查也一点不慌,就这混乱的时局,一个月起码有三批朝廷使者路过,小的官吏更数不胜数,驿置搜检传符也不上心,随便看一眼便放行。
马武甚至还敢在亭舍里催置卒拿食物来吃,为了装得更像官军,叮嘱手下凶神恶煞些,一言不合就拍案几瞪眼睛。
而马武也观察到,新局面正在前队出现:不止是百姓,这次连豪强也遭殃了!
当初第五伦敲了宛城李氏一通竹杠,索要铁匠冶铸熟练工若干后,觉得前队豪强们日子似乎太好过了点,遂暗示成重,借他之口向郡大尹和荆州牧提出:“可能有豪强协助绿林贼,参与袭击皇子。”
朝廷五威司命的坤马乾车尚未到来,前队大尹对郡中豪右的彻查已经开始了。
写作彻查,读作勒索,荆州牧和前队大尹正发愁进剿绿林的粮秣不足,关东米石千钱,朝廷也调不来粮食,只让他们自己凑。而前队去年大旱,从百姓处已经榨不出太多油水,豪强们面对征粮推三阻四,护着仓里的存粮不肯出,如今正好巧立名目盘剥一通。
换了一般的郡尹,肯定念着“无负豪大家”不肯下狠手,但甄阜作为新朝死忠,要求各县排名前三位的大姓都要捐一笔剿贼粮,不出或出的少的有助贼嫌疑。
一时间前队郡鸡飞狗跳,当马武一行途经安众县时,当年靠出卖首举反抗王莽大旗的安众侯刘崇,而得到八个侯位,还被皇帝赐姓为王的帅礼侯刘氏也未能幸免。你家不是有一侯七附城么?自然要为朝廷做些贡献,帅礼侯捐二千石粮,他的七个儿子一人一千石。
一向小器的帅礼侯家只好抠抠搜搜交粮,做了表率。
“真是活该。”马武幸灾乐祸,不是所有豪强,都像他家乡湖阳县樊氏那般乐善好施,前队一郡,巴掌大点地方挤了人口近两百万,户均用地不过二十余顷,矛盾只比关中更加尖锐。
下一站是新野,阴氏和邓氏的家主都被郡大尹召到郡城去了,不捐粮食不放人。两家只能匆匆凑齐粮秣,以车乘运去宛城,车队绵延数里,这次真是出足了血,想来他们背地里,肯定对朝廷恨得牙痒痒吧。
等马武一行抵达绿林山以北的蔡阳县白水乡时,刘秀也赶着粮车去宛城赎叔父去了,马武早听闻过舂陵刘伯升之名,如今途经此地观察后发现,舂陵刘氏的徒附,俨然是前队诸姓中组织度最高的。
哪怕是宛城李氏的地盘,也像簸箕一样四处是孔,任马武进出。唯独刘家不同,许多亭舍驿站的小吏早就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控,过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不必禀报啬夫、县宰,而最先通知刘縯兄弟。
马武等人连走数县平安无事,偏偏在白水乡被人看出破绽来,等他们将出乡界时,一队人马追了上来,马武眼看脱逃不得,只能带着众人调头,随时准备火并战斗。
来人为首的是个扎绛帻的魁梧男子,他带着人遥遥驻马,报上了姓名。
“吾乃舂陵刘縯,听闻有贵客途经我乡,不及邀请宴飨,特来赔罪!”
说着话,刘縯让人从马车上抬几案酒肉食物,给马武等人送来。
这是什么路数?绿林盗们面面相觑,闻着香味嘴馋,但又怕有鬼。马武则是心中惊讶狐疑,只回应道:“汝就不问吾等是何种身份,来自何处?”
刘縯大声道:“是谁重要么?到了本乡,便是刘縯的客人,何必问君出处?”
马武犹豫了片刻,不想叫对方小觑了,就让属下们该吃吃该喝喝,吃完还拿了不少,眼看刘縯的手下并无阻拦之意,他更是惊奇,亲自纵马过去问道:“吾等要走了,你就不问吾等去处?”
刘縯摇头:“吃了刘氏的饭与酒,便是我家的朋友,不管诸君身份如何,都能平安走出乡界,下次再来,刘縯一样会置酒敬客,既如此,何必问君去处?”
“不愧是前队名侠!”
这份豪气和洒脱让马武赞叹,一般而言,这节骨眼上,看出他们是绿林军,要么就该立刻举报,亦或是避之不及,而刘伯升竟如此大胆,反其道而行之。
马武暗道:“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前队豪杰,人人都想与伯升相交,甘愿抛弃家业,做他的宾客,只可惜我在前队时,竟未能结识此人。”
“但从今以后,非但是我……刘伯升这个朋友,绿林交定了!”
……
而另一边,第五伦三月离京,归来时已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五月初。
他不在朝中这两个月里,常安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王莽在连续丧妻丧子后,又亡故了一个孙儿,这次是正常死亡,也未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但皇室旬月四丧,显得不同寻常,导致谣言四起——在第五伦看来,大概是王莽克儿孙吧。
王莽将鸠占鹊巢的习惯从生者的世界延续到了死人身上,不顾黄皇室主王嬿的反对,坏汉孝武、孝昭庙,分葬子孙于其中,破了前朝旧庙,当成自家殿堂,也不想想,他的不肖子孙,镇得住前朝雄主明君英魂么?
死丧太过频繁,老王家急需好事来冲喜,于是皇子、皇女刚一进京,王莽就立刻给他们封号:胆小的王匡为功建公,好色的王兴为功脩公,公主王晔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然后王莽反手就将刚封公主的王捷嫁给了那位倒霉去世的“恭奴善于”之子,后安公须卜奢,搞了一桩不像和亲的和亲。看来,王莽还是想扶持王昭君的外孙做草原的主人,跟匈奴和亲和谈?受陈汤影响至深的王莽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接着,王莽又宣布了一件早该做却一直拖到现在的事。
“大赦天下!”
这不就意味着,马氏答应结婚的条件满足了?自打穿越以来头一遭,第五伦发自内心,由衷地为王莽高唱赞歌,嗓子几乎破了音。
“陛下圣明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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