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时,随着分地基本完成,万脩都开始催第五伦离开了。
“郡尹不急着回邺城去看看有孕的娇妻,莫非要在武安住下了?”
第五伦之所以久待,一来是武安暂时离不开他,给士卒分田之事过去没做过,得由他亲自镇着,否则还会闹成什么样。
虽然第五伦在军中威望很高,尽管门下吏都是他一手选拔,但即便如此,一道命令颁布后,落实到底下,依然会出现变形的情况——军队为了多分地驱赶本未卷入叛乱的富户,门下吏多了表现滥兴狱事,得了贿赂后分地不公平。
此事关乎他们这个小政权的立足之基,必须亲自盯着,故而调了马援带流民兵回去守邺城,他则在武安多待了半个月。
而在离开前,第五伦还得再去铁官巡视一次。
邯郸在战国时不但是引领时尚的大都会,亦是北方最负盛名的冶炼中心,而其最大露天铁矿就在武安。到了汉武帝时,武安被划归魏郡,也设了铁官管理。
先前马援夺取铁官兵不血刃,靠的是铁官徒们的倒戈响应,这群干苦活的刑徒举事早就是家常便饭,据第五伦所知,前朝汉成帝时,就有颍川、广汉、山阳三处铁官相继起义
刑徒们也有在逆境之中反抗的,诸如汉成帝阳朔三年,颍川铁官徒申屠圣起义;成帝鸿嘉三年(前18)广汉钳徒起义;成帝永始三年(前14)山阳铁官徒起义。尤其是以山阳的举事声势最大,起义者自称将军,杀了东郡太守和汝南都尉,俘获库兵无数,转战九郡,朝廷花了巨资调兵才勉强扑灭。
这可比普通的农民暴动厉害多了,因为矿工组织度纪律性远远超过农夫。
第五伦对这些良莠不全,战斗力却贼强的铁官徒是颇为警惕的:“他们昨日能反李氏,明日亦能反我。用得好了是利刃刀尖,若是没用好,只怕会反噬。”
但铁官徒们也不傻,举事后仍留着甲兵,控制着矿区,生怕卸了武器后就没法跟第五公讨价还价了。
所以在接管铁官后,第五伦玩了一手花招。
他带着士卒进了铁官,以肉酒犒赏铁官徒们,在他们吃得高兴时向众人敬酒:“诸君高义,手刃李陆,立有大功,但我看这铁官日子苦楚,实在不忍,不知诸位可还有父母妻儿在世?”
第五伦一口熟悉的魏郡方言,让人倍感亲切,这一席话触动了不少铁官奴,他们先前被带头举事、锤杀李氏的黥鹿叮嘱:“吾等可不能散,一旦散了,就任由官军摆布。”
只有手里的刀兵才是倚仗,这道理铁官徒们自然懂。
可人各恋其家,他们对第五伦多了几分期盼,纷纷说起自己的父母妻儿亦多是奴婢,或在武安,或在邺城。
第五伦笑道:“诸君家眷在武安为徒附奴婢者,我已令门下吏甄别释放,如今住在县城附近,诸君既然已得赦免有了自由身,还不赶紧去看看?”
就这一句话,千余人的铁官徒就有半数放下了手中武器,欢天喜地领了路费解散,去寻家人过日子去了,第五伦答应他们可以在武安担任县卒之职,由新任的武安尉赵尨统领。
绰号是“大锤”的黥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己方实力大减,而猪突豨勇乘机接管了铁官和矿区。
接下来,第五伦一一接见了五位领头者,都封了官,或为当百,或为军候,赏赐丝帛,赠予宅第,分别调到黎阳、邺城和梁期去。
眼看众人一个个心满意足离开,手边只剩下两百人,黥鹿更急了,现在第五伦已经完全掌控了铁官,就算要将他们重新贬为奴隶,也无从反抗。
好在第五伦也没翻脸不认人,在接见黥鹿时笑道:“其余人都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你为何却愿意留在铁官?”
黥鹿有自己的想法:“吾等在铁官干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其他事了,因为不识字,当不好官吏,在军中比不得第五公的嫡系亲信,回家种地却又不甘心。”
“反倒是在铁官,还能有一点用处。”
第五伦见他体格雄壮,谈吐比一般的铁官徒更有点见识,遂道:“我若让你来管新押送至铁官的刑徒,可管得下来?彼辈多是附从李能叛乱的私从徒附,说不定就有鞭打过你的人。”
黥鹿拍了拍手边的大锤:“准保无人胆敢造次!”
于是黥鹿被第五伦任命为“司空掾”,而铁官长则另择一人担任。采矿冶炼是需要严密组织的工作,想做好这儿的管理者,文盲不行、外行不行,单纯的工匠也不行。
新任的铁官长名姓郭,据说是赵国时邯郸大冶郭氏后人,既懂得技术,又擅长管理,过去就是铁工坊真正的主事者,铁官徒暴动时,他被关在矿坑里,因为这位郭铁官平日待刑徒还算不错,侥幸没被杀害。
第五伦将其释放,官复原职,又留了几个门下吏监督。
郭铁官明白自己身家性命都在第五伦一念之间,陪着巡视铁工坊时颇为积极:“铁官分为吏、卒、匠、徒。”
“官吏负责管理,卒则持刀兵监工,匠人专管冶铁,而刑徒则干重活。”
重新开工后的铁工坊,官吏数十人,兵卒五百,匠人三百,刑徒将近两千,武安铁官的体量,已相当于一个小乡。
武安的铁矿多是露天,采了几百年还没枯竭,一来是人工的开采效率确实不怎么样,二来则是矿脉颇富,起码第五伦这代人是不用愁的。
负隅叛乱的李氏徒附、田奴、私从大多被押到了这从事采矿,其中不少人肯定是被迫从逆,宽赦后也能做良民,但没办法,硕大一个铁矿需要有人干活,总不可能让猪突豨勇或流民兵们来背矿石吧。
于是第五伦解放了一批奴隶,又让更多人成为奴隶,或者说,他们中不少人过去亦是奴隶,区别只是从给李老爷干活,变成给第五伦老爷做苦工,后者给他们的待遇,还不如前者。
反倒是过去被踩在最底层的铁官徒们,如今翻身成了兵卒,新官上任的黥鹿拎着他心爱的大锤,带人监督,又派人持弓弩者占据高处,随时准备扑灭反抗和叛乱,黥鹿眼尖,他自己带头举事,所以知道哪些人有危险,妄动者会立刻被揪出来,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在残酷的镇压下,大多数人认了命,灰头土脸,用小车推着从矿山中采来的碎矿去往冶铁区,也有用牲畜拉的,拉到一半老牛累得趴在地上,鞭子毫不留情朝它和他们身上打去。
矿区是飞尘石屑洋洋洒洒,而冶铁区则是炉火高温,烘得人口干舌燥,亦有刑徒铲炭运矿,但更多是地位稍高,得到第五伦加薪和保护,并改善居住条件的工匠们操作。
第五伦初来铁官时就发现,此时已开始使用高炉冶铁,但那炉其实不算太高,也就两米出头,炉壁为红砂岩砌成,内壁上下部均较窄,炉腹较鼓,炉工往里面添加木炭和铁矿石炼造生铁。
搞煤球起家的第五伦查看了炼铁的木炭:“这木炭从何处烧来?”
郭铁官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只是武安附近树木已尽,得从西面太行运来,在附近烧好,专门有数百人伐木,百余人烧炭。”
第五伦颔首,他没有贸然指挥全体工匠用他的“新技术”来冶铁,而是让大部分冶铁区以恢复生产为主要目标,沿袭武安工匠们熟练的冶铁法子,保证每日产出。
在此基础上,又划定了一块小区域,用于创新和鼓捣新技艺。
说起来,第五伦去年从南阳李通家处,诓得了数十名铁工,也被马援顺便带到了魏地来,如今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只不过,南阳铁矿和赵地铁矿成分、含量不尽相同,冶铁细节也有差别,加上方言不通,与其让他们和武安工匠相互捣乱,还不如分开来。武安铁匠保证恢复生产,南阳铁匠则替第五伦鼓捣一道新的生产线。
针对武安铁官的情况,第五伦打算从造炉开始着手改造,诸如增加高度,使用新的材料。
在燃料上,骤然改成煤不合适,但怎么烧木炭也有门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增加炉温,而当第五伦提出,要在本地使用的“马排”,以人工畜力皮囊鼓风的基础上,试试借助流经冶铁区的湍急溪流,以水力鼓风时,郭铁官却告诉他:“这技艺,小人听说过!”
已经有了?但第五伦在关中和邺城、武安,都没见到过水力鼓风技术啊。
“听说是邻郡后队(河内)汲县有一位司空掾,名叫杜诗,造作水排,铸铁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只是小人没亲眼见到,只听人提及,不知真假。”
“杜诗……”第五伦记住了这个名字,河内汲县,距离魏地不算远。
至于产出生铁后,或直接铸为铁器,或加工成为熟铁,如此而已,百锻渗碳成钢的则是极少数。
而就在第五伦安排南阳工匠们创立新工艺之际,武安铁官因战乱耽误的生产、被毁掉的炉灶,也陆续修复。
随着炉火烧得通红,伴着众人的欢呼,复业后的第一炉生铁从出铁口汩汩流出,又被铸成一柄标准的矛尖,被送来给第五伦过目。
“甚善。”
虽然还是旧工艺,但这也意味着魏郡的军工机器,在第五伦控制下,再度转动起来。
紧紧握着这柄尚有烈火余温的矛尖,看着热火朝天开工的铁官坊,还有南阳铁工们鼓捣新技艺,承诺入冬前试试第五伦所提议“灌钢法”的新生产线。
第五伦心中,过去一年来的忍辱负重,“无为而治”与豪强们虚与委蛇所带来的憋闷,仿佛都一扫而空,是时候大刀阔斧了。
“分田也好,钢铁也罢,一切,都从武安而始,这或许是天意!”
时至今日,第五伦要走的路线,已经确定无疑了。
“以武安天下!”
……
地皇三年八月,第五伦准备在魏地大炼钢铁,开始以武安天下之际,当初被他薅了数十名铁工的南阳第一大姓李氏,也在为家族未来发愁。
李通和堂弟李轶,又在坞堡中碰头。
南阳形势,自今年七月份开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首先是南方绿林山发生了瘟疫疟疾,绿林病死泰半,众渠帅不得已只好转移,遂一分为二。
“一支叫下江兵,往南走,大概是想西入南郡。”
李轶在纳言大将军幕府做事,但没有去前线,只留在江汉一带,如今却是找借口跑回来了。
“还有一支叫新市兵,往北走南阳,如今在攻击随县(湖北随州)!”
绿林新市兵之所以不走一马平川的江汉,是因为汉水一线被严尤守着。他们遂只能翻山越岭走丘陵,但亦进入了南阳,而郡兵也匆匆过去阻截,前锋却被绿林击败。
担心几年的事终于成了现实,李次元紧皱双眉,看向堂弟:“吾弟常在军中做事,知道王师虚实,你以为,绿林与官军胜负几何?”
“严公擅长用兵,若他能歼灭下江兵,然后带着主力北返,绿林必然不敌,只是……”
李轶看向兄长:“只是我听说,瘟疫不但在绿林中肆虐,也传到了官军营中,王师多是北人,比南方人更不耐酷暑疫病,损失更加惨重,已是病死大半,几乎没了战力。”
“甚至还有传言,说纳言大将军严尤也染了疾,卧榻多日,不知生死!”
……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