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又是满眼的白色,十三年前的某个冬夜,我也亲历过这样的国殇。只是那时的我,年轻张扬,高高睥睨着麻布孝服的人群,然后寂寞地嘲笑所有低头哀悼的人。现在的我,站在远处,心境不复。十三年的时间,我从一种成熟步入另一种成熟,道路的名字叫做——冷若涵。
雍正元年,宫门前的一次偶遇,许多年后,我仍然不知道对于我是幸运还是厄运。可命运的安排往往就是那么出人意料,我遇到了让我心动的女子,而这是我毕生唯一一次的心动,却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历了无数次的痛苦与煎熬,也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只那短短一瞬,我心中居然扬起深深的满溢感。我困惑于断袖之癖。直到几日后我再见她时,擦身而过,我足以看清她的耳洞和玲珑剔透的肤质。无意撞到她,我回首看时,努力让眼睛不透出心中的怜惜。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眠月楼里,我为她解围。自以为不着痕迹,但是回想,破绽百出。曾经我千杯不醉,是因为我饮酒时无欲无求。这次,月倚墙,熏风微醉。第一次同她那么近的呼吸,我竟泛出带她远走天涯的冲动。分别时她眼中明显的友情欢愉,刺的我好痛。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知道,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劫数了。数日后的白马寺,茫茫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她来,袅袅颦婷濯濯颖丽。那夜星辰那夜思,我原本不屑的求签、灯谜、唱曲,因为她而别样生趣。当皇上出现带走若曦姑娘时,她眼底流露出的深深的觞,尽数落入我的心里。原来,单恋还是可以代她伤心代她痛的。怡亲王最后拦住了我,我只能眼见她黯然转身后的苍白空荡。那夜,我失眠了。
第一次见到她着女装,惊艳。带她去了伯伦楼,我压抑着蓬勃的情感,不希望那些徘徊我心已久的话语,困住她的清越灵动。但是,她为什么要顾盼生辉巧笑倩兮?我的口顺着我的心,道出了我爱慕。那一刹那,我没有想象中的释然,而是沉重的悔愧:她心中期盼的友谊变质了,我的左右为难转嫁到她纤弱的肩膀。她的无语——意料之中冀望之外。
此后的白昼黑夜,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我回避着她,也回避自己。心中的天平在晃,上下回摆中,迷失了最初的执著。可是见到她孤影一人,我依旧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身旁。好吧!即使她的心底不是我,但是我情不自禁把她留在我灵魂深处。所以我退出那场没有开始的角逐,只放任自己宽慰神伤的她。我自私地希望,在她每个无助的时刻,我永在。太医院中,弥蒙药草香,桂花梅子酒。听她慢慢地解开心结,我酩酊。
她,确实是我的命中注定,前生我们有着怎样的羁绊,才会让我在此生与她纠结纠结?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欧阳闻人殿前揭发她的女扮男装,我已经疏忽的危险千钧一发。养心殿,我长跪请求面圣。
“皇上,臣深夜来此并非为国事,而是为求情。”
“如果是为冷太医求情,就不必了,朕相信怡亲王和纳兰会秉公处理的。”
“冷姑娘的身份,臣很早就知道,如果要论罪,臣和她同罪。”
“欺君乃是死罪,难道你也要与她同罪?”
“冷姑娘进宫虽说隐瞒了身份,但她是因为一片孝心,皇上一向看重仁孝之人,臣不认为子女行孝是有罪。何况冷姑娘进宫已多日,愚钝如臣也发现了她的身份,精明如皇上却未曾有丝毫察觉吗?”
“放肆,既然你这么维护她,那朕就满足你的心愿,来人,将他打入大牢。”
“谢皇上成全。”
我以为我的凛然共难会打动她,但是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生硬的把我堵到语塞。谁是她的沧海?冥冥中我想到了皇上。
人和人的相遇都只有一段,我的是你,你的是他。
这些天的相思相处,我宁愿成全你。所以,我请旨代你的牢狱之苦。皇上恍惚一下后应允了。
外放山西,朝堂上的暗度陈仓。但我看出皇上并非没有私心,他,不放心我在若涵身边的存在。
出发的前夜,养心殿深谈,我鼓起鼓足勇气,请求皇上为我和她赐婚。
他的眼睛里闪过些错愕与悔意,然后淡淡地回绝了我。
烟澹澹草萋萋,长亭折柳,临行离意重。有时候想说的话很多,能说的话却很少。除了嘱咐她万事小心之外,我的深情密语逡巡在嘴角心头。
送给她祖传的玉佩,个中情谊,我只愿留给她一缕希望,两分坦然,三股怅怀,四季平安。
一年的分隔,时空交错。
鸿雁彩笺,鱼传尺素。片片纸墨,石沉大海。我们,终究是间隔了太多。我的责任,你的羁绊,他的霸气。
身边总是有人来告知我她和皇上的故事,也许有了他的臂膀,她就安然了吧?
再见之时,她已为人妇。生辰时难咽的包子,墓地时蛇毒的腥涩,六年时为承欢的争执……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爱,只与一人有关。
我的爱,今生只给一个人,也只给得起一个人。付出过后,无论回报,独一无二,不再回来。
现在,我的怀里是她的骨肉——他们的女儿。
记得她说要把孩子交托给我时,眼睛里混沌着迷茫和决毅。我分明看见了死亡的光圈,在她的眼底深处,不是恐惧反是向往。现在想来,神奇如她,似乎已经预见了彼时的生死作别。
爱新觉罗·卓雅,你身上的气息有你母亲的恬静清美,可不可以藉由你和母亲间的血脉牵连,帮我问一句:来生,是不是可以把心交给我温暖?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蓝宁言笑晏晏的咏诗声还在耳边回响。
我轻轻掩上院门,点着石子路悄悄走了。
蓝宁,请原谅我的自私,你的深情,我无法回应,因为我只有一颗心,而它已经遗落在某个凛冽的冬夜。
蓝宁之貌,羞花闭月;蓝宁之才,不输文姬;蓝宁之德,蕙兰芰荷。
如斯女子,我竟凭空辜负了。
初见蓝宁,她着一身孝服,当街卖身葬师。我在马上,俯视着她被一个人贩模样的人带走,心里只是一阵唏嘘,为又一个平凡女子的沦落扼腕。但也仅仅如此。
再见蓝宁,她已是乐籍女子。娴静处若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琴棋书画,谈吐若兰。皇亲贵胄京城富少,人人以一睹其芳容为傲。
想想自己当时,确实风流。为蓝宁赎身,为她置下东门的住处,甚至家中老父来信催促成亲。我用各种理由来婉拒。
我承认我欣赏她,我知道她爱慕我。但,我就是无法给她承诺。不是因为她的贱籍出身,而是我们之间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不是没有默契,不是没有思念,不是没有感动,只不过终究万千情愫都不是爱情。我深知她不是那个可以与我共渡一生的女人。
人说:梦好难留,诗残莫续。我自私地享受着蓝宁送给我的微风雨露宁谧温柔,却不懂珍惜她璀璨的青春韶华,直到她笑着倒下,唇边的血花鲜艳夺目,我才坠入无底深渊——没有蓝宁的满目黑暗。
刚到山西那会儿,蓝宁就和我说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她只是个陪我走一段的人,不可能与我同行直到终点,我还笑她傻。
在晋地的某个县城市集上,我挑了一副耳环送她。当时当地,她的眉眼笑弯成明媚的弧线,鲜活清丽。那是我送她的惟一一份礼物了。平常的用材、不算精致的手工,蓝宁却一直带着,一直……
山西之行本就负着皇上的嘱托,朋党之乱还是隐患。当最重要的一份帐本查处下落时候,我却陷入僵局了。对方层层设碍,不亚于铜墙铁壁。又是蓝宁。当她虚弱地笑着,把那本帐簿交到我手上时,我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喀吧喀吧的,好痛。一个花容豆蔻的少女,手无缚鸡之力,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呢?我扪心自艾,仰天有愧,俯地有悔。
记得我有次生病,昏厥数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最后我痊愈了,她衣带渐宽地病倒了。
她知道我的口味,不喜姜蒜,偏爱甜食。我却不知道她最爱的是哪道菜肴。
我的贴身单衣,她细致地绣上自己的名讳,说要我身上有她的痕迹。
……
我和她相识相知这许多年,但是直到最后失去我才发现她对我是那么的重要。我想给她一个家,但是一切都晚了,我的心愿随着她的渐渐苍白而破灭。我连这个都无法满足她。
蓝宁走后,我万念俱灰。慧远大师说:“昨日花开今日凋,百年人应有万年心。”
一朵花要怎样才算开过?蓝宁宛如一枝牡丹,高贵领傲,完美灿烂。她的生命也许更像是昙花,悄无声息,挥挥衣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白娘子与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者,我和蓝宁的彼此错过,只因我们没有在佛祖面前修得万年心?
水中明月水虚幻,影中之影何论大,大地山河尚归尘,尘中之尘休再提。
我沈豫鲲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得妻蓝宁,终生不娶,永生不渝。
蓝宁,我欠你的,又何止一个誓言呢?……
梧桐巷九号,物是人非。
同心同锁,很美的传说。
让我铭记这个故事的,是一个叫做承欢的小女孩。
承欢,我允给她的是永远没有办法支付的幸福。当她喜笑颜开地奔进我的怀抱,然后甜美地唤我一声“豫鲲哥哥”的时候,我总会抑制不住许给她说:等你长大,就做我的新娘。
我喜欢她粉嫩透明的脸颊,喜欢她摇头晃脑的神情,喜欢她笑语吟吟的快乐,喜欢她明澈无邪的眼眸,喜欢她纯真曳荡的声音……
但是这所有的喜爱,我从来不知道会伤害我的小承欢。
她的爱,裹挟着经年的沉淀,震慑了我。
我无法回应。她不是若涵,我说不出那一句“我爱你”,她不是蓝宁,会默默微笑站在身后。她不是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的那拉·青黎,忧郁的暗恋我可以视若无睹。
若涵责备我的直接,我知道,我刺给承欢的一刀,对于她疼痛加倍千百。我以为早些给她真实才是真的爱她。但我遗忘了她孱弱的双肩,担不起成熟的感情失败的落幕。
拒绝承欢,是因为我心中只有那个叫冷若涵的清丽女子,同样拒绝承欢,是因为今生留下了只有蓝宁一个妻子的誓言。
心和承诺都禁锢住了我,我藏在自己的那个小圈子里,独自舔舐伤口。
承欢请旨外嫁蒙古,我还是放下自己的固执,去向她求亲。
看着她眼中的光华渐逝,我竟然不知所措。
雍正八年,承欢阿玛去世。
守孝三年,承欢成亲。
只不过,她的夫君不是我。张若霭,一个同样清矍的人。她成亲那天,我远远望着红灿灿的喜轿,真想冲上去,带着承欢远走高飞。她的丈夫真的可以保护她吗?他的肩膀真的够坚强吗?我在红色的欢喜中独自疮痍。
承欢的记忆中,最后的我是同她求婚的我;我的记忆中,最后的她是嫁给别人的她。
人,犯一次错误是难免;我,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就是笨蛋。
失去,然后惋惜。对蓝宁如此,对承欢亦如此。所以我注定孤老终身。
承欢,如果当时我让你进入我的世界,对你而言,究竟是喜是悲?
你的阳光会温暖着我,可我的艰涩会不会刺痛你?
可是如果,如果我真的有机会回到过去,我希望自己可以微笑着为你擦干眼泪,然后轻声说一句:“对不起,我爱你。”
第26章番外之胤禛篇
康熙五十一年的七月,暑气逼人。
远天雷声轰动,暴雨倾盆而下,小小的纸伞承受不住肆虐的狂风,我矮头躲进一处破败的屋檐下,沙沙的尘土伴随着雨滴飘忽而下。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我望着慌张躲雨的人群和天边依旧黑沉的乌云,心绪愈发的烦躁。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接着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哥哥,你能送我回家吗?”
我低头看她,是一个年约五六岁,长得粉雕玉琢的女娃子,她有着一对如宝石般晶亮的眸子,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挂着柔柔的笑容。我不由弯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笑着问道:“小妹妹,你住在哪儿?”
“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她的小脸皱成一团。
我皱了皱眉头,这倒是有些麻烦,“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冷若涵,我爹是宫里的太医,”说到她的父亲,语气是掩不住的兴奋和崇拜。
我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她是冷太医家的千金,唇边扯出一丝笑意,好个可爱的小丫头。
从小,就生活在各色尔虞我诈中的我,为了躲避别人的明枪暗箭,我自己也学会了如何去耍手段。这些年的不如意更是让我变的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冰冷。在多数人眼中,雍亲王孤僻,清冷,喜怒不形于色,我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猜到我的想法,才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多年的政治生涯,更是让我对任何人都存有戒心。
而唯有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无一丝杂质。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心情竟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心头的暖意更浓,这个灿烂的笑脸让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冷若涵。
那年她六岁,我三十五岁。
雍正元年的五月,百花飘香。
艰难坐上皇位的我,身边是奉承拍马的朝臣和虎视眈眈的所谓兄弟。这个位子我等了太久了,可真当我坐上去的时候,朕即是孤家寡人的代名词,亲情友情已在瞬间离我而去。
养心殿中,四目相接,依然是那对清澈的眼,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便是当年扯着我衣摆叫哥哥的小女孩,也是两个月前在集市上与我争风相对的翩翩少年,如今的她更添了份灵动,只是她为何要女扮男装乔装进宫。
雍正二年的三月,万物复苏。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暖暖午后,绿意盎然,杨柳树下,白衣女子,倚树小憩,微风拂拂,衣抉飘飘。
她手上捧着医卷,嘴角勾勒出甜美的曲线,发丝飞扬,飘到了她的鼻尖,她皱了皱鼻子,伸手拂去恼人的青丝,眉舒目展,恬淡幽静。
随手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万岁爷她是个女子?”王一忠惊讶的神色毫不遮掩的流露在脸上。
“嘘,”我打断了他,这一刻我脑中浮现的是她如秋水的双眸,只希望宫中的污秽永远不会影响到她,而她能够长久的保持这份脱俗的灵秀。
雍正二年的四月,芳菲正浓。
“乖宝贝,想姐姐没?”细声细气,就像清泉般潺潺流淌。
她一手拿着铁桶,另一手握着浇水的工具,我记得她曾经说过,那是她自制的洒水壶,方便耐用。
红润的小嘴儿总是漾着笑意,很想问她,为什么在危机四伏的宫里始终还能保持这样纯净的笑容?
雍正二年的五月,鱼跃荷开。
拒绝了沈豫鲲要带她离去的好意,我选择了把她纳入我的羽翼之下。说不上此刻的心境,我只想保护她,我明白,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错过了便是一生的遗憾。
雍正三年的四月,春寒陡峭。
我在养心殿忙碌了一整天,繁忙的时候没觉着什么,闲下来时,那份思念悄悄涌上了心头。
犹豫了很久以后驻足在那间小屋门口,虚掩的房门让我一阵惊喜,“若涵没有走,她终究还是没有离开我。”我喃喃的低语着,手忙脚乱的推开门。
屋内静悄悄的,凉风袭来,我不觉打了个冷战。轻手轻脚的点燃蜡烛,似怕惊醒了床上熟睡的人儿,可是床上整齐的摆放着两条叠的方方正正的被子,而佳人已无踪迹。
我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脸上划过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若涵在,她定会轻轻的给我按摩,唧唧喳喳的责怪我又为了国事太过操劳。
“胤禛……胤禛……”耳边响起若涵幽幽的呼唤声,我下意识的伸手,却探了个空。“我会恨你一辈子,”她清清楚楚的誓言依然在屋中回荡,我惊觉自己伤害她有多深。
她恨我至斯,竟未留下只言片语,我疯狂的在床上,在桌子上搜寻,终于,在枕下摸到一封信和几件东西。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已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胤禛,
离开你非我所愿,只是我不得不走。我竭尽所能,可到头来不过成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一个无心的躯壳说爱。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荷包本是送你的礼物,如今变成了我放弃这段感情的见证。
曾经长发为君留,从此发断如情绝。
若涵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荷包,竟是若涵的一缕秀发,身体猛的一震,“长发为君留,发断如情绝。”这次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再无可能回头了,我跌坐在床边,抚着那簇头发,心如刀绞,回想她被我伤时心痛何止千倍万倍。
手镯、穗绳、荷包、端砚……我的手抚过一件又一件的物品,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片段,尽管自己未曾留意,她已悄悄的在心中扎根,身边的一切也都烙上了她的痕迹。
看到那方端砚,我嘴角微扯,她最怕写字,老是嫌自己的字丑,所以送了这方端砚给她平日练字用,我的思绪又渐渐飘回到那天的情景。
“为什么送我砚台?是嫌我字不好看?”明明欣喜万分,她偏还扁着嘴问道。
我眼里满是浓浓笑意,调侃道:“是啊,嫌你字丑丢我的脸。”
她瞪了我一眼,脸上却笑开了花。
我伸臂圈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喜欢吗?”
她点点头,偎入我的怀里,“为何单单送我端砚呢?”
“端砚可是个好东西,”我微微一笑,“端砚产于端州,石质坚实,细润,发墨不损毫,书写流利生辉,光泽鲜亮,日久不褪。
她迷茫的看着我,“我愚钝的很,还是不明白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点了下她的鼻子,脸上笑意更盛,“你不是喜欢写我的名字吗?用了这端砚,色泽能保持几十年,即便在多年以后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情意。”
她“呸”了一声,我心中的暖意渐渐散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嘴?”
我缓缓的低下头,挑眉一笑:“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慢慢了解。”
一辈子这便过完了吗?那一刻她笑颜如花,我心有归处,如今再回首竟已成百年身。
“若涵……”我在心里叫出了这个在脑海中盘旋了千百次的名字,将床上的一应物品全扫到地上,人一定要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吗?我抱住头蹲了下来,心乱如麻。
忽见床底下似乎搁着什么东西,借着微弱的烛光,我使劲掏了出来,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装着满满一罐彩色的星星。
打开玻璃瓶,我将星星倒在床上,雪白的床单上瞬时点亮了色彩,“若涵,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我柔声问道,如意料中的回答我的只有沉寂的夜色。
看着五颜六色的星星,我嘴角微微上扬,若涵定是咬着嘴唇,眨巴着眼睛折的,这一颗颗的星星像极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羞带笑。
我将一颗幸运星捏在手里,慢慢的展开,里面有一行小字,写的密密麻麻的,我凑到烛光下,吃力的读着: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雍正二年十月。
我心中一动,再展开了第二颗星星,“胤禛,世有渊明,菊花无憾也;世有白石,梅花无憾也;世有嵇康,琴弦无憾也;吾有汝,亦无憾。雍正二年十月。”
我颤抖着双手,将所有的幸运星尽数展开,一颗颗,一句句,竟写满了相思,笔笔含情,字字带泪,“胤禛,三十年后,如果世界上还有坚持这个词,我希望它属于我。三十年后,如果世界上还有感动这个词,我希望它属于你……雍正三年二月;一分钟可以遇见一个人,一个时辰可以喜欢上一个人,一天可以爱上一个人,而忘记你,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雍正三年三月;胤禛,关于相遇有一种解释叫缘分,关于生命有一个信念称轮回,而我有一种情结是爱恋,如果真有轮回,我希望每一次生命中都能遇见你。雍正三年二月……”
若涵,若涵,你竟然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痛苦的闭上眼睛,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重现:
她将穗绳绕在了脖子上,笑道:“夫妻情深,结发为凭,生生世世,不灭不泯。”
我接口道:“既然你已将发结绑住,就绑住了你的心,我也要绑你一辈子。
我批阅奏折时,她在一旁磨墨,天冷时,冲上一杯热茶塞到我的手中,夜深时,默默的给我披上一件外衫。
初次相见时,她救人时的心地善良,争抢手镯时的无可奈何,被纳兰欺负时的楚楚可怜。
骂西洋画师时的强悍和果敢,在我身边时的羞涩。
我感染重病时,她如一丝和熙的微风出现在我跟前,义无返顾的陪着我,毫不犹豫的为我试药……
我遇刺时,又是她挡在我的身前,生生的挨了两刀……
某个午后,她像只小猫依偎在我怀里,极尽温柔,极尽缠绵……
我对着若曦的遗物哀思时,她心里的伤痛不比我少,她念念不忘的是安慰我,陪伴我,而我除了伤害她又做了什么?我还亲手杀死了我们的骨肉。
……
突然发现所有的一切竟然记得如此的清晰,就像才发生在昨天。
空气中似乎还留有若涵留下的气息,我倚在床沿上沉沉睡去。
若涵一身白衣,衣诀飘飘的站在山崖上,孤独无依,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阵猛烈的狂风将周围的大树尽数刮倒,我看的心惊胆战。滂沱大雨突然来袭,她的头发吹的飘了起来,大滴的雨点打在她身上,她却熟视无睹。我在远处叫着她,“若涵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可是她仿佛呆了似的,依然站在那里,发际上的水珠一滴滴的掉下来,虽然被冻的瑟瑟发抖,却始终站立在那里。忽然她回头一笑,笑的是那么的凄美,随后她纵身跳下山崖。
我惨叫一声醒了过来,身上已被冷汗浸湿。
走出屋子,我抬头望天,若涵说过,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生命,那么若曦你在天上还好吗?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若曦,我已经失去了你,再不能伤害另一个真心待我的女子。我相信在天上的你也一定会祝福我们的。若是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只是我还有机会挽回吗?若涵还会不会接受我?
雍正四年的九月,金桂飘香。
“万岁爷,若涵姑娘和承欢格格在桂树下埋藏的东西已经取来。”王一忠双手沾满了泥土。
“嗯,拿过来吧,”我放下手中的奏折,尽管我知道若涵绝对不会让承欢踏错半步,可是弘历的话仍让我有隐隐的担忧。
精致的银锁,并排刻上了我和她的名字,两两相望,默默无语。
我眉头一展,若涵的真心我早已知晓,那生生世世的承诺,我给的了她吗?
“王一忠,拿去按原样埋好,”若涵,佛说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前世我们究竟有怎样的纠缠,才让你对我情深至此。
雍正五年的十二月,漫天风雪。
柔和的月光下,梅花林中,“你叫什么名字?”她的眼睛如一汪春水般透明,静悬如同明月,像极了她。
她低头,“奴婢叫苏雨晴。”白皙的脸庞上飞起朵朵红晕。
我牵起了她的手,只为了那一对流转的眼波。
雍正六年的七月,莲叶满湖。
“翠翠姑娘,万岁爷交待你把这花儿拿去送给慧嫔娘娘。”
“是,”她低头接旨。
“慢着,”我从暗处走出来,“记着别告诉她是朕送的。”
“是,”依然是那句话,只是她瞧我的眼神没了先前的拘束,脉脉含情的微笑让我以为若涵就在我面前。
“你要什么赏赐?”我淡淡的问道。
“奴婢要个名分,以期长久的侍奉万岁爷左右。”坚定的语气。
雍正七年的一月,天寒地冻。
“万岁爷,您要奴才去查的事情,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侍卫首领鄂毕塔恭敬的跪在我面前。
“说吧,”我抬眼看他。
他压低了声音,“冷太医世代居住京城,冷夫人和他青梅竹马,也是京城人士。另外,慧嫔娘娘自小由冷太医调教医术,应该没有可能接触到洋文和西药。”
我皱了下眉头,“你去吧,记住,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雍正八年的五月,百鸟争鸣。
十三弟已病入膏肓,床榻前,“四哥,臣弟走后,请十四弟回来帮您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四哥,好好对待若涵。”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话。
“朕会的。”是对他的承诺,也是对她的承诺。
雍正九年的六月,骄阳似火。
冲着十三弟的一席话,我马不停蹄的赶到景陵,尽管事先做好了心里准备,仍是在碰了一鼻子灰后,火冒三丈。这些年,我比以前沉不住气了。
那场大病,打磨掉了我的韧性和意志,如今的我更牵挂原本不该属于我的儿女情长。
幸好始终有若涵在我身边,无条件的相信我,不需任何理由。
雍正十年的八月,月色阴沉。
地震在刹那间来临,来不及多想,眼前只闪现她惊恐的目光,我断不能让她一人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星云楼前,四目相接,此刻我不再去想三百年后的大清将会永远的埋葬在尘土之中,也无须理会自己究竟还有多少的抱负未实现。我只知道,我害怕再度失去眼前的女子。
情字煎熬,前世儿女情还欠你多少?
雍正十一年的六月,细雨如烟。
若涵顺利产下了我们的儿子。
早先她生雅儿时痛苦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按说我不该再让她受苦的,可是想同她有儿有女的念头蛊惑着我,等到李嬷嬷将瞻儿抱到我面前时,我身上的衣衫已尽湿,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感同身受。
雍正十二年的十月,秋意瑟瑟。
我把承欢交到了晴岚的手中,无需诸多嘱咐。
一边是若涵含笑带泪的双目,一边是承欢幸福而甜蜜的欢颜。
若涵,我老了,我们还有多少日子?
雍正十三年的三月,蝶舞蜂喧。
若涵匆忙的打发承欢和晴岚出京游历,我隐约的感到她有事瞒着我。
星云楼内,若涵跪在沈豫鲲面前,我震惊,无以复加。骄傲如她,从来都没有求过人,现在,是为哪般?
“请你带雅儿出宫。”淡定的神情。
“为什么?”我想,沈豫鲲的惊异并不在我之下。
“我不能说。”若涵紧咬着发白的嘴唇。
“若涵,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知己。”他伸手去拉她,她拒绝。
“沈豫鲲,就当我求你。”坚定的目光,痛苦的神色。
“告诉我原因。”他坚持。
“今年便是胤禛的大限,他走了,我亦不会独自活在这世上。请替我好好照顾雅儿,我知道我这样做是难为你了。可是,求你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她要是留在宫里,命运就不再操纵在自己手中。请原谅我的自私。”她的话一字一句的打在我的心上。
许久的沉默,没有答复的言语,只见他轻轻扶起她,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
提笔写完密旨的最后一字,我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残忍的安排,但是我明白,这一路走来,她是那么的艰难,却是不离不弃,陪伴我到最后。可我又多么希望,永远都不会有最后。
听到她和沈豫鲲的对话,我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我一直都知道若涵是爱我的,但她的爱仍然远远的超过了我的想象。即使她曾经为我挡过刀子、曾经无数次的被我伤害却又无数次的回到我身边,这些我都知道,但即使这些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选择让我更加的震撼。
她从来都知道我只有十三年的光阴可以给予,却还是义无返顾的选择了开始。
我知道自己欠她太多,如果我早知道我能给她的是短短的十三年,那么很多事情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在相见之初就会好好看看这个勇敢善良的女子;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在金銮殿上她为我症病她脱口而出进宫日子时把这个直率坦诚的女子记在心里;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在欧阳闻人密报她女扮男装混入宫廷意图谋反时坚定的回答,这一切朕早已知道,早已默许;
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让她饱尝牢狱之灾;
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在她第一次小产时怀疑她的用心,不会让她挡在我的面前经历生死的考验;
如果我早知道,在若曦离开的时候会看到她的关心,她的恐惧,她的真情,不会出言伤害她,不会抗拒她,不会害她失去我们第二个孩子,不会任她走出我的世界;
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害她失去孩子之后,再失去她的父亲,从而与她一别两年;
如果我早知道……
当我回忆起这些往事,我才发现我欠她的何其的多,多到无数个来生也无法弥补。
我一直残忍的在我跟她之间横亘一个若曦,曾经与我共过患难相知甚深的若曦。我跟若曦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我们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情,还有着感同身受的疼惜,相濡以沫的温暖,但也夹杂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若涵没有若曦的才智巧慧,却有着若曦没有的坚定和纯粹。我与她之间没有八弟、十四弟,没有彼此折磨的心结,她从来都是简单而傻气,一心一意的渴望我给她的哪怕是一点点的呵护与疼惜。
这样的若涵,永远让我心痛。
我不会忘记,她告诉我JACK和ROSE之间生离死别的爱情时脸上流露的希冀;
我不会忘记她笑着坚定的告诉我:夫妻情深,结发为凭,生生世世,不灭不泯;
我不会忘记当她昏迷不醒时我的恐惧和害怕;我不会忘记曾静、张熙一案后,她脸上的焦急和隐忍的疼痛;
我不会忘记她为了开解我,带我去农家让我亲耳听见民间的心声,抚慰我内心的焦灼与不安;
我不会忘记她得知自己怀了雅儿时的激动和惊喜,我知道那是上天对我们的垂怜,是对我对她的补偿;
我不会忘记她告诉我她的身世只为了阻止我继续服用丹药。
其实我知道,她在跟天命斗,用她对我的爱去做生命的豪赌。
我亦知道,如果我不在,她必然不会苟活下去。
密旨里,我示意弘历把她从玉牒里除名,让沈豫鲲带着她和雅儿远走高飞。我相信沈豫鲲,他会好好对待若涵,会把我曾经亏欠她的、此后无法给予的一并给付。我不能给她幸福,但至少,我希望能自私的留住她的性命,能留住雅儿无忧无虑的童年。
如果可以,我会许下我的来生,我的生生世世,去补偿我曾经种下的伤害。去用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未来。
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