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瞥向呼延昊,见她总算肯看人了,男子眸底流露出些许胜利的笑来,却听她冷冷一笑,道:“宁废双手!”
少女吐字如断金石,呼延昊嘴边的笑意忽冷,两人对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噼啪一响,火星四溅,犹似雷声。
半晌,呼延昊笑了笑,笑得有些残忍,“好,那就绑着,绑到废了为止!”
暮青阖眸养神,再不肯多言半句。
堂屋里静了下来,辽兵们低头烤饼,小王孙低头看靴子,无人抬头,亦无人出声,气氛越发静得熬人。呼延昊投在暮青身上的目光亦越发磨人蚀骨,仿佛仅仅盯着她,他便能扒了她的皮磨平她的骨,将她削肉食髓挫骨扬灰。
暮青无惧,面色甚淡。
呼延昊忽然起身,大步出了堂屋。
辽兵们瞄向屋外,无不愕然——大汗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像极了塔玛大漠的天,随时都会刮起黑风暴。他的残忍连草原上的狼都怕,惹怒他的人会被残忍地处死,喂食给奴隶们圈养的猪羊,或被埋入黄沙深处,永生不见天日,灵魂永远也别想得到天鹰大神的召唤。大兴的皇后惹怒了大汗,他们还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将这不知死活的女人赏给王帐下的勇士,然后再将半死不活的她扔进猪圈里,可是怎么……怎么反倒是大汗自己气走了?
辽兵们还没回过神来,呼延昊便回来了,手里端着只铜盆,盆中浸着帕子。呼延昊端着铜盆走到暮青身前,见她仍闭目养神,捞起湿帕子便在她脸上一顿胡乱擦拭。
水寒刺骨,暮青激灵一醒,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怒瞪向呼延昊。
炭火暖人,少女的脸颊被水激得有些红润,眸底仿佛生着两团火苗儿,怒意凌人,却比清冷的神态添了些许生气。
呼延昊把帕子一扔,看着暮青被擦干净的脸儿,咧嘴笑道:“长得怪好看的,手废了可惜了。本汗不远千里娶个残废的阏氏回去,怎么想都不划算。”
说罢,他负手回身看了门口一眼,把守堂屋的两个辽兵会意,抽出弯刀走向暮青,将刀架在了暮青的颈旁,她敢有所异动,立刻便会人头落地!
呼延昊绕到暮青身后,取出随身带着的匕首,一刀挑断了绳索,却并不放心,顺手解了她的袖甲,随后又拾起一段绳索将她的手腕反绑了起来。
少女皓腕雪白,触之凉滑,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想起终年覆雪的桑卓神山,雪化时节冒出的雪莲芽儿,嫩白似玉,明润可爱。男子握着这手腕,眸光幽深,危如野兽,贪婪地想要更多。
然而,就在他扯起她的袖口时,忽然瞥见了她的指尖。她在盛京城里被他套住后就扯到了马上,一路上被绑得太久,手指已有些青紫,和白皙的手腕相较,霎那间显得触目惊心。
男子眼底的危险与贪婪顿时被冰住似的,顷刻间散尽,放了袖子后捆绑少女的手腕时不由自主地宽松了些,但他仍然警告她,“这是牛皮绳,草原上套狼用的,我劝你别自讨苦吃,想耍小聪明前最好想想自己的力气有没有狼大。”
暮青一言不发,她虽被反绑着双手,但捆住胳膊的皮绳一解,身子就舒适了许多。
呼延昊拾起袖甲坐回炭盆后,饶有兴致地把袖甲打开细瞧,只见袖甲内绑着一排细长锋利的薄刀,刀刃长短粗细及形状各有不同,竟有七把之多。他知道这些小刀是她的独门兵刃,剖尸用的,却没想到全貌是这般模样。他拿出一把耍了个花刀,他的手大,这刀使着并不顺手,但掂着却颇有分量,显然锻造之材并非俗物。
“听说在大兴,验尸官是贱籍,这套兵刃可有些难得。”呼延昊明知暮青不会搭理他,还是没话找话,见暮青一言不发便随口问道,“大兴皇帝给的?”
暮青闭着眼,依旧不肯开口,眉心却微微动了动,睫羽下纤影微颤,心绪不言而露。
呼延昊的目光寒了寒,语气嘲讽,“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后了?大兴皇帝只是个傀儡,一日不亲政,他说的话就没人当回事!别告诉我,你这傻女人以为他真能亲政!元家败了,还有元修,你们大兴有句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元修不反,以前依附元家的那些人也会想尽办法反了皇帝!不然你以为他们会蠢到坐以待毙,等皇帝亲政日久大权在握将他们满门清算?元修不反,大兴皇帝励精图治,这江山也够他治理个十年二十载的,元修若反,那大兴江山改不改姓还真说不准。”
“假设元修不反,大兴皇帝明日就亲政,你觉得他敢把以前亲近元家的文臣武将都斩了吗?他不敢!元相虽死,元党仍把持江北,皇帝刚刚亲政,收买人心是稳定朝局的上策,而安抚朝臣最快最奏效的法子就是后宫。到时,那些有心思跟着大兴皇帝的人必争后位,你觉得到那时他们会让你称后?”
“不说那时,就说现在,本汗绑你出了京,大兴皇帝必已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为如何?他幼时登基,苦熬多年,今日夺宫,眼看便要亲政,江山与女人之择,你觉得他会选你?”
呼延昊所言句句戳心,暮青坐在炭盆后,依旧静默。呼延昊看着她,见她初时还可见眉心微动,此时眉心间已静若沉潭,波澜不兴。越是如此,越显出几分倔强,呼延昊盯着那倔强的眉眼,鬼使神差地有些心软,接着道:“仵作在大兴是贱籍,在大辽却如神
是贱籍,在大辽却如神明一般!草原上医病验尸的皆是神官,地位崇高,你有桑卓之名,如若跟着本汗,本汗保你能成为大辽最尊贵的女人,百姓会敬你如神明,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的可汗,大兴皇帝给不了你的,本汗都能给你!如何?”
呼延昊看着暮青,等她答话。
一直孤坐在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忽然抬起头来,不知是那句话触了他的心思,他看了呼延昊一眼,随即看向暮青。
暮青睁开眼,瞥向呼延昊,不答反问:“那你呢?”
呼延昊一愣,不解。
“江山与女人之择,难道你就选了女人?”暮青面色嘲讽,“草原一统,你没少残杀五胡部族的百姓,恨你入骨之人只怕不少。而今大辽初建,五胡旧部尚未除尽,国内百废待兴,你此时亲至大兴谋求和亲,不是想寻一个可助你安邦兴国的女子,难道还会是出于儿女情长?大辽阏氏非我不可,无非是百姓信奉神明,你欲借桑卓之名收服民心罢了。”
暮青道破呼延昊的心思,冷笑道:“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暮青抬眼望向堂屋外,粗黄的窗纸哗哗作响,义庄里的气味那般熟悉,恍惚间好似回到江南,想起那段随爹前去义庄的日子,从三岁春到十六岁夏。
而后光阴忽转,从十六岁夏到十八岁春,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到了步惜欢。
人皆有志,她志在天下无冤,自幼与枯骨冤魂为伴,从无女儿心肠,亦从未盼过良缘。她早有为此志倾注一生之心,没想到会在汴河城里遇见步惜欢……心悦卿兮,儿女情长,他耐着性子教她懂得,陪她一尝人间苦甜,时日虽短,于她却是终生难得之幸。
既是幸事,得之自该感激,岂有贪多之理?
她断案无数,深知人最不可生的便是贪念,她的性情原本难得良缘,既然有幸遇见,哪有不心怀感激,反而贪心不足,反怪人给得不够多的道理?
“江山与我,愿他能选江山!”暮青昂首道,“这世间不容女子之志,他却从不曾夺我之志,我又怎能盼他为我弃志?他亲政必能吏治清明,兴国安民,现盛世之治,成千古一帝!”
少女手绑绳索,昂首望着紧闭的堂屋,神往将来,仿佛已能看见将来那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盛景。
呼延昊嗤笑,“逞强!”
暮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自然不懂,你与他同怀帝王之志,他求的是明君之道,你求的是王霸之道。我与他志向相投,与你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可以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暮青再度阖眸养神,仿佛没看见呼延昊那阴森噬人的目光。
呼延昊眼底杀意一现,怒极反笑,“好!那本汗倒要看看,他对你是不是也如此有情!你就盼着他派人来寻你吧,不过能不能找得到就看他的本事了,只怕谁都想不到,本汗就把你藏在这里。”
暮青没吭声,也不打算吭声,但不得不承认,呼延昊把她藏在义庄里,确实不易被人想到。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想藏一具尸体,最好的地方是别人的坟墓,有谁能想到仵作会藏住义庄里?
她不能靠月杀和乌雅阿吉来寻,想逃只能靠自己。
啪!
正在这时,一道响声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睁眼看去时,见呼延昊因恼她将袖甲往地上一扔,袖甲内绑着解剖刀,扔到地上倒无磕损,但不巧的是那袖甲刚好砸在另一只袖甲上。
那只袖甲内藏着寒蚕冰丝,呼延昊并不知此事,因而方才没在意这只袖甲,暮青曾暗自庆幸,不曾想如此不巧!
寒蚕冰丝杀人太厉,呼延昊若得了去,绝非好事。
奈何呼延昊的目光已落在那只袖甲上,伸手拾起,随意翻开了两下便发现了机关扣所在,目光顿时深了些,“好东西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