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夫人端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手中念珠。她始终没有同底下坐着的苏彧或夏柔对上过视线,只一颗接一颗地轻轻拨动着念珠。
她的口气是一贯的慈和,温柔却有力:“长幼有序,你若是越过四郎先定了亲,那四郎的婚事怕是就不易说了。咱们自个儿是知道内情,可外人总难免要猜到四郎的不好上去,到那时,纵有千张嘴恐怕也说不清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朝底下二人望去:“已经说过的话,我也就不再多提了,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三思而行总没有错。何况你四哥还未说亲,你们俩的年纪也都不算大,许多事都不必急在这一时。依为娘的意思,你们也好,我也罢,都再仔细想上一想吧。”
这一回,她没有像上次那般强硬,态度放软了许多,但话里话外还是没有要松口答应的意思。
只是不应允,也不再强烈反对。
安安静静坐着的夏柔垂下了眼帘。
而苏彧,则忽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他半分迟疑也没有,双手捧着,将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苏老夫人眼前。
“这是什么?”
“是四哥的信,昨儿个刚到的。”
苏老夫人呼吸微滞,僵了须臾才伸手把信封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苏家五个儿子,老大跟老三却都是老定国公的旧部遗孤,只有二郎、四郎跟行五的苏彧是苏老夫人亲生的。
这里头,二郎又已在数年前同父兄一道登仙而去,苏老夫人膝下如今只余三子,三子里素日能见着面的又只有苏彧一个。
掐指一算,她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四郎了。
虽然过年时他是回来了,可拢共也没有呆上几天,平素没有大事,也不好叫他特地告了假回家来。
是以,对她而言只有那一月一封的家书能聊以慰藉。
每月信到了,便立即送到她手里,从来没有遗漏过一次。
她清楚的记着日子,这个月的信,她前些时候已经收到了。那这会小儿子递上来的信,是什么信?老四他为何又特地来了一封信?
苏老夫人打量着幺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拆开信封,慢慢地将信从里头取了出来,慢慢地一点点展开。
——信不是写给她的。
——而是老四写给苏彧的。
苏老夫人的视线很快就定格在了其中一段话上。
她仿佛看见四子正穿着戎装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将酒盏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拍着桌子对小五朗声道:“老子不娶妻,难道你就不娶媳妇了?娶!想娶就娶!等老子归家吃酒见弟媳妇!”
苏老夫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放下信,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念珠,侧目往窗外看去,太阳已经高升,阳光在青绿的枝头随风摇曳。
她心想,小儿子同其他几个孩子可真不一样,既不像父亲,也不大像母亲。
他怎么就算准了她会提起四郎婚事未定的事?
他怎么就知道四郎会这般告诉他?
他又是怎么掐着时间把这封信拿给她看的?
似乎除了她最开始的反对外,后来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从小到大,都这样奇怪。
苏老夫人沉默着,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听见夏柔在说宁愿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又听见苏彧说夏柔虽不姓苏却也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说是嫡亲的妹妹也不为过,故而不论将来如何,他都会保夏柔平安顺遂,让她不必忧虑……
苏老夫人知道,苏彧这话真真切切,并不是说来搪塞她的,可是——
“唉……”她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将满腔五味杂陈的情绪都给叹来了个干净。
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小姐,怎知人间疾苦,怎知“喜欢”二字有多难寻。纵然将来有一日叫她寻到了她倾心的男子,她又怎么敢保证那人就也一样喜欢她?
又或者她年岁渐长却始终没有遇上喜欢的人那该怎么办?
难道当真一生不嫁?
苏老夫人皱紧了眉头半响没有言语。
良久,她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道:“我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来!”
说罢,她朝苏彧二人摆摆手,依旧是半嗔半怒的口气要赶他们走。
到底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确松口。
夏柔还是不大放心,偷偷地看向了苏彧。
苏彧同她对视了一眼,但也没有继续多言,径直同苏老夫人告退了。
夏柔便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焦躁的心情,跟在他后头出了门。
很快,屋子里便空荡安静了下来。
苏老夫人独自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直到大丫鬟青鸯撩开帘子走进来询问她午饭想用些什么时,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了句照常吧。
随后,她站起身来抬脚往小佛堂方向走去。
青鸯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往常苏老夫人去小佛堂,青鸯都是跟着一并去的,收拾香龛,点燃香烛,都是她的活计,但这一次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苏老夫人给叫住了。
苏老夫人道:“你自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青鸯微微一愣,应了个是,没有再跟上去。
苏老夫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到小佛堂里,四下无人,她关了门跪在蒲团上,面向菩萨闭着眼睛开始诵经,小叶紫檀的念珠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一下两下三下,一遍两遍三遍……她转动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力,终于猛地一下——线断了!
顺纹小孔的珠子“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她手里只剩下了一条残线,失去了生命力软塌塌卧在那。
越看就越是叫人恼火。
忍无可忍,她愤怒地摔了手中断线。
她恨极了。
恨苏彧不听话,恨夏柔不知好歹。
委实恨极了。
这可是苏家,世代英烈的定国公府苏家!
那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还有苏小五,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听一次她的话?
她可是他的母亲!
母亲!
苏老夫人盯着地上散落的珠子,因为熊熊的怒火,她一向和善的表情逐渐变得冷酷严厉,变得一点也不像是她。
但临近午时,当她推开小佛堂的门重新走出来时,她又恢复了往常温和从容的模样。
仍然还是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