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就像螺旋一样,不管如何挣扎,仍是带着惯性,然后回到原本的轨迹。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这是织田信长最为喜欢的一曲,他时常唱,高兴的时候会唱,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唱,现在唱的时候不像年少那飞扬,而是总带着苍桑。

一开始唱的时候,他只是个青年,只因为标奇立异,到了后来年岁渐长,明白了曲中的真意,直到了今天,他已经差不多五十岁了,这一曲他也唱了接近五十年了。

织田信长望向那早已死去的儿子,信忠的头跟身体分离,腹部有过切开的伤口,死了,连帮他介错的武士也死了,而自己亦将步他的后尘。

不只信忠,就连保护他回来的一郎都死了,只比信忠晚一点,身上有着十多个刀孔,他们的血染红了二条城的天守。

「不问我为什么吗?」

织田信长摇了摇头,拔出了胁差。打刀早在逃回二条城的时候遗落了,可是他并不是历史中的那个会放弃生命的信长,因为在这一次的轮回中,他的生命里有位影响他的战士。

「喔?」

「唯死战。」

织田信长微笑。

他的笑是对生命的重视,不是武士所鼓吹的面对失败,而是把永不放弃的精神坚持到底!

反传统,离经背道,直至他死的一刻!

「上,杀死他!」

——噗噗噗……

数十把刀同时突刺插入信长的身体,只是信长的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他的笑是那么豁达,他的笑是那么无畏,即使这是垂死挣扎,即使这是无用功,但他也得尽力地使落幕变得华丽!

疼痛的感觉支配了全身,信长跪在地上,想要抬头,可是力气早已离他而去,闭上眼睛,这几十年的人生如走马灯般闪过。

——有遗憾吗?

遗憾当然是有,他太低估了人心,太自信了,但是……

但是!

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一样会走在这条如同叛逆的道路上,跟他最亲密的战友阿犬,一同再为这一成不变的日本带来变化!

「主公……」

明智光秀闭上眼睛,他想哭,可是现在却还不可以哭。

因为他亲手了结近百年以来,不管是武功还是内政上,最为出色的武士,但是他不后悔。因为织田信长已经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他在史书上不会是个卑鄙的背叛者,而是捍卫传统,为天皇而战的武士模范。

「明智大人能及时回头当真是国之栋梁啊!」

「现在京都的兵马不足,大人何不等右近卫权少将回来再作打算呢?」

「那前田庆次郎和竹中重治早晚会收到消息,到时联同和泉的佐治信正,我们……我们……不,天皇没有军势保护,太危险了。」

走出了天守,二条城大殿内是那些一天前曾被软禁于此的公家,他们看着明智光秀的眼神,就像是看向自己的守护神一样。

明智光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真的让人留守在这里,那结果将会是一场空,他清楚了解织田犬在织田家里的能量。

「各位稍安。」明智光秀举起手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提议见,转而向急忙上前的家臣提问:「细川大人答应了吗?」

「推﹑推说是在养伤。」

明智光秀沉吟了一声,细川藤孝在山城的影响力很大,如果没有他的支持,他十分难去面对接下来的军势。

不过明智光秀也没有再纠结,「既然没有细川藤孝的话,那德川家康就是必需要拉拢的人。至于大和的筒井,四国的那些大名都太遥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主公,德川家康并不可靠……」

「不用再说,我只带走五千人,其他都会留在京都,波多野家在明天之前会派来二千援军,再加上寺家聚集起来的人,京都不会有问题。」明智光秀没有给对方再提意见的空间,挥手就让家臣把他推出去。

在明智光秀面前最大的敌人是织田犬。

至于前田庆次郎﹑竹中重治﹑佐治信正﹑佐久间信盛等等,这些都及不上一个织田犬,现时信忠切腹了,信长死了,能挑起织田家这支大旗的,只有织田犬。

如果让织田犬逃出来,再振臂一呼,这个试图盗取日本的织田家,一定还可以存续下去。

「主公,属下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大殿?」

明智光秀拍了一下明智秀满的肩膀,「我杀的不是织田信长,我灭的不是织田家,我杀的是妄图破坏这千年传统的苗芽,我灭的是唯才是用的可怕后果。」

听不明白,提问的明智秀满不明白明智光秀的担忧,而他亦没有深究,因为像明智光秀这样优秀的武士,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杀死足利义昭,明智光秀并不后悔,因为正是足利义昭的无能,才创造出织田信长这头野心无可限量的怪物;拒绝足利义昭加入木下秀吉的一伙,明智光秀更不后悔,因为木下秀吉的掘起才是所有武士都恐惧的将来。

一个出生不专贵的人,不足以担上重任,正如天皇身上的神性,是永远不能被夺去的。

如果留下木下秀吉,那平民就会以他作为榜样。明智光秀还记得当天,他乞求木下秀吉的耻辱,被木下秀吉拒绝时的不甘……

「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在将来!」

在织田信长﹑织田犬这两位魔王和武家正统之间,明智光秀始终都是选择了带有神性的一方,那是天照大神的后代,是面向光明的选择。

——援军?

当背后的大道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时,正在休整等待再战的阿犬皱起了眉头。

可是很快她就只得摇头,她发现这支军势似乎并不是她织田家的盟友,因为她没有看到那熟悉的木瓜纹……

「那是明智光秀吗?」阿犬瞇起了眼,由那微弱的月光下,看向对方唯一打出来的旗帜。

「是。」阿福点头。

「啧啧。」

阿犬没有命令明智光秀来救援,也没有命令哪一个人来援,因为在京都二条城外,还有着大量不安定的一揆。在这个时间点里,即使是她十分信赖的竹中重治和前田庆次郎,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解决一揆,并打通道路来到。

所以,现时明智光秀出现只有两个可能,只是两个方能对阿犬来说都不是好事。

「主公为何叹气?」

「去问明智光秀,他是哪一方的!」

这一瞬间,就连阿福都想明白了。明智光秀出现在这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背叛了,二是二条城守不住。

不然明智光秀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只是答案令阿犬十分的失望……

「逆臣织田信长已经在二条城伏诛,织田美浓守大人也请体面地上路吧!」

「啧啧,理由呢?」阿犬冷笑。

「明智光秀说﹑说当如主公在比叡山的那一句。」

「好……好……真是好。」阿犬握紧的拳头又放开,愤怒是必然的,但还是能理解他的决定。

五千的明智军正如明智光秀说的那样,留给了阿犬时间和空间,而他们的选择也十分明智,他们在阿犬所在的阵地外五百步停了下来,而在阿犬阵前由德川家康带领的叛军似乎也明白到这五千军势不是敌人,也同样后退到五百步之后。

剑拔弩张?

不,阿犬可以感觉到,他们只是想要把战斗留到明天的早上,又或是等待着她切腹自杀。

「丰臣秀吉﹑织田信长﹑德川家康……怎么就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明智光秀呢?」

阿犬坐在那用尸体和木架堆砌而成的临时阵地中,如果现在是夏天,那这里将会恶臭难闻,要是放着不管,更会滋生出瘟疫。

幸好现时是冬天,虽然下着细雨,但寒冷大大缓减了这个过程……

「主公。」

阿犬接过阿福遥来的水壶,内里装的是酒,在这种天气不喝点酒身体很快就冷掉。

只是水壶经过一天的时间,即使兑了多少水,现在也早已是半空了,阿犬把剩下一口的水壶交回到阿福的手中。

阿福也不推辞,接着是一口干了。

「跟我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

「啊……有那么久了吗?」阿犬有点意外。

「有的,主公。」

「有想过当天在大野城里没有站出来就好吗?」

「没有。」

「幸好你没加『一点』或是『绝对』,不然我可能会有点伤感。」阿犬微笑。

「没有就是没有,不需要双重肯定,那只会让你暴露出内心的不情愿……主公说的话,属下从未忘记。」

阿犬闭上眼睛。

想起了荒川与十郎,他在村木砦身死的时候,是想着些什么的呢?接着又想起了信晴和信义,他们在姬路城力战而死的时候,又是在想着些什么的呢?

「主公,雨停了。」

阿犬睁开了眼睛。

不只是雨停了,连天空也亮出了一丝鱼肚白,同时还来到了早上。所有的不幸好像全都找上了她,铁炮在没有天雨之后又可以再次使用了……

「你们如果要走的,可以去明智光秀那边,他应该会收留你们的。」阿犬站了起来。

几十犬备站了起来,穿好了身上已有点破烂的盔甲,然后……

全数背对着身后五千明智军。

阿犬笑了一声,举起了拳头——

「最后一次了。」

「主公。」阿福走到阿犬的身前。

「嗯?」

「这一次﹑这一次请容属下先走一步。」

接着一个又一个犬备走到阿犬的身前……

「好!就算到了黄泉,也要你们为我开路。」

二十年的主从,换到了这一句,阿犬笑容灿烂。

最后一次。

黄泉之国,最后一次,降临于战国!

在破晓的时份,阿犬带着数十犬备由阵地处冲出,向着德川家康所在的本阵突击……

——砰砰砰砰。

铁与火的交击。

「哈哈——哈哈——哈——」

那狂笑着挥刀的恶鬼,在今后数十年,都会成为这里所有人的梦魇!

在杀戮的道路上,一个又一个倒下了,可是他们不会因为有人倒下而停步;在前进的路途上,武器被击碎了,可是她不会因为失去手中刀而放弃。

「哈哈——哈……哈……」

前方没有犬备,阿福和那些犬备如他所承诺般为她开路。他们用生命切开了连通德川家康本阵的通道。

一个又一个上来的武士。

一个又一个死去的武士。

疲倦的身体早已破破烂烂,头盔没了,血色染红了眼白,身体被开了几个洞,血流不止,就算任何时候倒下都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哈……哈……」

不过她还是没有停下。

——惊慌。失措。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个看着这一道战场的身影,都会发自内心地问为什么,不过答案却十分简单——

因为她是战国最强武士﹑第六天魔王﹑一代剑冢﹑恶鬼。

——织田犬。

站在战场上,迎向敌人,向他们发起挑战,用尽生命的力量去拚斗,就算手中没了武器,只要敌人还在前方,即使用牙,即使用爬,都不会放弃,直至死亡将她由身体抽离!

「不能让妳再前进一步!」

一刀下来。

她没有浪费力气挥剑去格挡,用半废了的左手去挡,右手的剑一送。

断了。

喷出来的血不只是她的,也有面前的武士。

垂死的一剑捅到他的肚子上,带着笑意,可是卡住了的剑却拔不出来,用力推开他的身体之后,是更多的刀剑袭来!

「受死吧!」

「恶鬼!」

无畏的阿犬仍在笑,她在笑,她没有恐惧,因为她就是恐惧本身。

「让我……让我……再多杀几个啊……哈……」

一把﹑两把﹑三把,或斩或刺,全都一一袭向那娇小却充满力量的身体——

崩裂开的瞬间。

彩桥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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