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半夜时分我听见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笃——笃笃”,一长两短,富有节奏。我知道是他来了,心马上激动地在胸腔里跳动起来。每一次听见他的敲门声我的心跳都会加速,我整个人也会顿时充满弹性。我等得太久了。现在漫长的等待终于被敲门声打断,也随着敲门声结束了。
这样的等待总是在重复。我常常等得昏昏欲睡。有时候因为困倦我睡了一觉又一觉,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醒来他还是没有到来。那种时候我总是非常焦躁和失落。这一天也是一样,困倦已经令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不过我还没有上床睡觉,我一直在等他。
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他走了进来,脚步比平常轻捷得多。然而当时我并没有对此多加留意,我只是感觉到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凉丝丝的潮湿的气息。他径直走到椅子边,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一般,整个身体非常松懈地坐在椅子里。他怕冷一样瑟瑟发抖,看上去气息奄奄,丝毫没有平日里那种气宇轩昂的样子。
“来你这儿真不容易啊,马雅。”他双眼凝望着我,“你不知道外面下着多大的雨!”
我说我不知道外面在下雨,这楼层实在太高了,一点也听不见雨落到地面上的声音。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雨点打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了,经常外面雨下了很长时间我在屋里也不知道。我这样反反复复说着,一边走向窗口,想看看雨究竟下得有多大。我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但是外面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他在低声地叫我,让我过去。
他伸出手把我拉近他的身边,搂住了我。他说:“我的时间不太多。”
我闻到他口腔里散发出来的烟草的焦味儿,还有那种我十分熟悉的他的气息。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能感觉得到的焦急。
在这短暂的片刻,我看到他的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我问他:“你是不是病了?”
他摇摇头。
我又问他:“心脏有没有觉得难受?”
他很快地又摇了一下头,有一种明显的不耐烦。
我不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脉,他却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就在那极短的一触间我感觉到他的手腕凉得让我吃惊。他从来都是怕热的,一双手总是热乎乎的,今天可真是反常。
“你病了,”我对他说,“我去给你泡一杯热茶,然后你早点睡觉。”
“你不必忙,和我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满脸倦容地恳求我。
我尽量去想这不过是和以往一样的一个夜晚,他总是会在一些上夜班的夜里到我这里来和我见面,直说就是幽会。这样的幽会我们已经快两年的时间了,真的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他走到一起。我的小小的闺房是我与他共同的秘密爱巢,我总是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而且我总是储备着许多吃的、喝的,随时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来和我共度我们甜蜜的时光。当然,我们始终对这份甜蜜守口如瓶,我们比地下工作者更加注意躲避那些无所不在的好奇的和不怀好意的目光,我们像大牌明星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私生活。我的这套住房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在单位集中居住的小区里,而且地段又离单位不算太远,当时假如真是凭分排队,我想我是根本没有可能分到的。尽管报社多少年来一直在盖房子,但是要房子的人总比房子更多。我的积分很低,排在队尾,没有任何优势,顶多也就能分到一间没有洗手间厨房是公用的那种小平房。我从小就住在那样的小平房里,我早已经住腻烦了。至今我还记得下雨天打着伞穿街过巷去上公共厕所的情景。所以当我拿到这套一室一厅的正经楼房的钥匙时格外高兴,真的是喜出望外啊!我知道没有他我就不可能得到这么一套可爱的公寓房子。可是他总嫌这套房子楼层太高,不够理想。他不止一次搂着我说:“万一有个地震、火灾什么的,可就把你害了!”我懂得他是因为爱我才会格外替我操心。我知道他对我爱得很深,否则他不会如此担忧。他总让我感觉到他的爱无所不在,包括在那些最最微小的地方。我让他一百个放心,这座楼住着百十户人家,又不是就我一个人!可他却说:“百十户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你一个人!”虽然是情话,我听着还是非常感动。
今天他又提起了这个话头,他说:“有机会你还是调一下房子吧,没把你安排好我不能安心。只有你好好的,我心里才踏实啊!”
“我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你早点儿睡吧。”我也同样满腔柔情地对他说。
他摆摆手阻止了我的催促。他无比温柔地揽住了我的腰。我顺从地侧身坐在他的膝盖上,偎依着他。他已经不再发抖了,但是脸色仍然十分苍白,而且膝盖也似乎非常僵硬。当时我心里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而像是一座石头的雕像。他叹了一口气,那样不堪重负,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在叹气。
我不忍心再坐在他腿上,我的身体滑下去,搂住了他的腰。我把脸温柔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平常这样的时刻他会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那宽大温暖的手掌会移向我的面颊、耳朵、脖子,随后一定会又笨拙又坚决地探进我的衣服里面,并朝我的衣服深处一路滑下去。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一双洁净温柔的手带着荧光般的凉意也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不是稿件还没有审完?”
“都弄好了。”他叹息着说,“就等着签几个字儿,就全部结束了。”
“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这样累!”我忍不住埋怨他,“你干吗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我并不觉得累。”他似乎振作了一下,眼睛乞求地望着我,乞求我不要说他。
“今天就住我这儿——行吗?”我贴紧他,搂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啊,我得回办公室去。”他温存地拍拍我的后背,“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办完,事情没办完我总是心很不定的。”
但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他开始吻我,他把我的嘴唇和舌头全吞到了他的口腔里,好像恨不得连我也一起吞进去。他一边吻着我,一边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但我本能地把这些无法听清的话当做他对我说的甜言蜜语,我的心像风中的旗帜一样哗哗地飘荡起来,我的身体也像玫瑰花一样开放了。我真的希望他马上要我,希望他立刻把我放到床上,用他的身体充满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变成烈性炸药。可是他就像能量耗竭了一样慢慢地停了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涣散而黯淡,而且充满了无奈。他声音微弱地说:“我得走了,事情没办完我放不下心,而且今天我确实也累了。”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所以我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全报社都知道他是一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我也悄悄说过他,可是他有自己的一套,他说事业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知道我说他没用,说也是白说。不过我说他的时候他会做出一副让我喜欢的洗耳恭听的样子,一点不像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指挥上上下下五六百号人的大领导,倒像是一个肯听老婆话的好丈夫。遗憾的是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了,这是他和我从第一天起就说好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不是我们情愿这样。我百分之百理解他,也百分之百体谅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该抱怨。但是,无论怎么说,这是我心头永远的痛。假如他是我的老公,今晚他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让他去办公室了。
他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朝我短促地一笑。我要送他下楼,他摆手阻止了。他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他从来就是这么细致,就像一个小心谨慎的地下党。他出去之后就从外面带上了门,我在里面听着他走下楼去的脚步声。这座楼夜里十二点之后就没有电梯了,刚才我竟然没有问一问他是怎么上来的。我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远去,心里却奇怪地感觉那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在越走越远。
我的眼前忽然间出现了大片的水雾,就像舞台上放的烟雾一样无声地席卷而来,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我什么也看不见。雾气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我才渐渐地又能看清眼前的东西。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睛,好像从遥远处回到了现实。
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罩外面,浑身的汗水把衬衣都浸透了。才五月的天气,怎么就这么热了?可是我并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躺下的。
刚才梦境里的一切像倒灌的海水一样迅速地涌回到我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所有的情景都真切可感,历历在目。我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发呆,沉浸在一种说不清是思索还是回忆的状态之中。
我的头脑浑浑噩噩,好像还在梦境之中。好在房间里并不暗,床头灯和书桌上的小台灯都亮着,眼前每一样物品都是清晰和熟悉的。桌上玻璃花瓶里的玫瑰花依然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这个温馨舒适的环境让我感到安心,我的情绪慢慢安定了下来,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当我的目光触及刚才梦中我和他相拥而坐的那把椅子时,一个激灵让我迅速清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是平平展展铺在椅子上的织锦缎椅垫翻卷着掉到了地板上,就像是被坐着的人不经意带起来的一样。可是,今天从进门起我根本就没有碰过这把椅子!
那他是真的来过吗?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梦?
我的心中非常混乱,脑袋昏沉沉的。
于是我又一次睡了过去。
从马雅家里出来,我走下二十层楼,居然连气都不喘,双腿也比平常轻松得多。我步履轻捷,简直就像回到了二十来岁那个年纪。我独自走在深夜的大街上,橙色的灯光如梦如幻。街上一点也不潮湿,这么说刚才并没有下雨,下雨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我使劲呼吸着夜晚凉爽的空气,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花香,好像是洋槐花,也好像是夜来香,很像马雅嘴唇和头发散发出来的那种香味。这样一想我忍不住笑了,其实我根本不认得什么花,洋槐花和夜来香我都没有对上过号,我只是听说而已,当然都是听马雅说的。
我爱她。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像圆规一样瘦瘦的长腿女孩,脖子细细的,腰细细的,给人一种伶仃的感觉。她就像在长个子一样裤子永远短着一截,一刀切的头发用皮筋儿在脑袋后面胡乱地绕了几圈,有时候是一个马尾巴,有时候是一个毛毛糙糙的小鬏鬏,就是现在我也会说当初的她可真是一点风韵也没有。她是我们报社出了名的老姑娘,三十出头还没有交上一个想跟她结婚的男朋友。我们那里好管闲事和不爱管闲事的人说起她都同样摇头叹气。我完全不清楚一个相貌还算过得去的女孩子怎么会交不上男朋友?那个时候我刚刚结束四年的常驻从国外回来,国内的种种变化令我惊叹,我有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对于女孩子,说老实话,以前我并没有太多留意。出国之前我的观念还比较保守,和工作中有接触的女同志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那时候我上进心很强,也明白在这上头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还有一点,那时候也的确是心高气盛,好像没有哪个女人引起过我特别的注意。而当我从国外回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我发现我周围的女同事一个个都风姿绰约,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她们几眼。我真不知道是她们变美了,还是我具备了发现美的眼睛。在我眼里她们有的漂亮端庄,有的妩媚动人,真是姹紫嫣红,各有千秋。不过马雅倒是例外,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她既不美丽,也不显眼,我已经忘掉了她最早是怎么引起我注意的。我只记得就在我回国不久的那次机关运动会上,我看见在暮色降临的体育场上作为裁判的她扛着几杆标枪从远处跑道的转弯处走来,她的疲惫和隐忍让我觉得这个女孩十分亲切,甚至有一点被她所打动。当她走近,我看到她面色憔悴,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她的神态好像刚干完一场大活,终于可以收场了。就在那个瞬间,她神奇地进入到了我的心里。
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和感情真是微妙说不清楚,如果我听别人说某个男人因为某个女人的疲倦和憔悴被打动,恐怕我不太相信,至少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马雅留给我最早的印象就是这个。后来我和她的交往好像就是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印证着我对她的这一印象。
我真的是很爱她。我放不下她。想到要从此离开她我肝肠寸断。尽管我平常极少对她说这样的话,我想她是明白的,她明白我对她的心。否则我也不会连夜赶去和她告别,否则我也不会顶风冒雨还要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
让我奇怪的是这样一条反反复复无数次走过早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路我竟然也会迷路,真是太奇怪太无法想象了。我可能是因为想马雅想得走神了。书上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是最低的,因为血液只朝着那个兴奋的区域流去。好了,现在我不能让自己太沉溺于感情了,我要理智一点,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办完呢。
我穿过曲径分岔的大街小巷,终于看清楚前面就是办公大楼了,高大茂密的树木也挡不住它一排排窗口透出的雪亮的灯光。这座高耸入云的庞大的水泥混凝土建筑据说可以抗八级以上的地震。这里的电脑、电话、网络、传真、数据库等等都在全天候地工作着,这里从来没有昼夜之分。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昼夜之分的地方,时间在这里就像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毫无阻挡地向前流去。我喜欢我的工作环境,如果可能,我愿意在这样的地方耗费我一生又一生的时光。
走进明亮得如同白昼的值班室我闻到了纸张和油墨散发出的那种亲切的香气,那种熟悉到让我可以把心融进去的气味就跟我们家乡每家每户晾晒向日葵发出的浓郁的香味一模一样。我在这样醉心的气味里坐到办公桌前,桌上已经放好了一摞贴了稿签等待终审签发的稿件,我逐篇看过去,在每一张稿签的最后一栏里用红笔签上一个大大的“发”字。
签完最后一个字,我疲惫已极。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我把脸贴在办公桌的桌面上,我从来不知道办公桌的桌面是这么的光滑和凉爽。
我要休息了,拜托再不要来打扰我了!
我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葵花地,满山遍野都是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我惊喜地发现我站在故乡的田野上,风吹过的时候令我沉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我故乡的气息,是我对故乡最深刻也是最深情的记忆!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每次踏上归途,我心里就盼着早一刻见到这些大脸盘的向日葵,它们就像接受检阅的仪仗队一样步伐整齐地翻山越岭,迈向天际。现在我就在它们中间,它们层层叠叠地紧紧地包围着我。
这次旅行我一点准备没有,就是突然之间的事。但是,我却备感轻松。我毫无阻碍地踏上了归途,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次旅行吧!
我回来了。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故乡清新湿润的空气被我轻轻地、均匀地吸进肺里,就像畅饮甘甜清凉的井水那样令我通体舒服。
我顺着蜿蜒的村路漫无目的地行走,我很奇怪竟然没有遇到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人。真难得这样的安静和安宁,真难得这样的无忧无虑和无牵无挂!我的身体和心情一样轻松,甚至比心情更加轻松。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过,身体像一阵风一样飘过田野,飘过河流,飘过树林,飘向我从小居住的村庄。
那座村子就在向日葵的层层环抱之中,长满青苔的墙上终日映照着淡淡的阳光。可是我却找不到它了,我发现村庄在我的面前消失了。
天色阴暗下来。夜晚降临了。
夜色像墨汁一般深浓。
我不由心慌起来。
现在,我该去什么地方呢?
高秀珍刚刚有点儿迷糊,听到电话铃突然炸响起来。她吓得一个激灵,伸手从床头柜上摸着听筒,却把吃安眠药的玻璃杯和喝剩的半杯水碰了下去。玻璃杯恰巧掉在拖鞋上,杯子没碎,拖鞋却湿了。她心里很气恼,非常不耐烦地对着话筒说:“喂,谁啊?”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点迟疑的庄重的声音:“您好!请问是高大姐吗?”
高秀珍声音干涩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有件事情……”那边的口气更加迟疑了,听上去有点吞吞吐吐的。“温总……病了,刚才他还在这儿签发稿子,但是突然……他心脏是不是一直不太好?”
“我不知道!”高秀珍不太客气地说,“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心脏病,谁知道他是怎么搞的?这一阵子他回家总对我喊累,我想他不过就是对我喊喊,要是外面有个电话打来叫他出去他还不马上拔腿就走了。怎么,他犯心脏病啦?厉害吗?现在他怎么样了啊?”
“温总他……”
“他到底怎么啦?快说快说,你可真是急死我了!”
“您别着急!李总让我对您说我们现在就派车过去接您,我们快到的时候再给您打电话。”
“这三更半夜的!好吧好吧,那我就去一趟吧。一会儿我就下楼等着你们,你们也不用再打电话上来了。要说今天也不是我们伯贤的夜班,他这人就爱管闲事,什么都喜欢大包大揽自己一个人来。平常我没少说他,让他当心身体,也是这个岁数的人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唉,非要逞能,现在怎么样?累趴那儿了吧!”
高秀珍搁下听筒,忽然回过味儿来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同寻常。这个钟点了打电话来,而且还专门派车来接她,看来事情不太妙。她一下子慌了神,非常后悔刚才电话里没有把情况问问清楚。
她迅速地从床上下来,准备穿上衣服出门,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找不到拖鞋。这真是奇怪!刚才杯子掉下去的时候拖鞋还在呢,这会儿杯子好端端地放在床头柜上拖鞋却找不见了。她光着脚走到卫生间里,看见那双湿了的灯芯绒面拖鞋正依墙而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把拖鞋送到卫生间的,这一段竟然毫无记忆,实在是咄咄怪事。她在灯光昏暗的卫生间里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忽然她头晕得厉害,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浑身虚汗直冒,人就像要昏过去一般。她害怕起来,赶紧回到床头去靠着。好在没多大一会儿那股难受劲儿就过去了。她穿好衣服,拢了拢头发,还仔细地照了照镜子,可是临出门又到处找不着眼镜,急得嗓子眼干干地发疼。这个时候楼下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她没戴眼镜就慌慌张张地出了门,进了电梯还在想刚才出来的时候家里的大门到底有没有锁好。
接高秀珍的车很快到了报社。她还没有下车,等在办公楼下面的副总编李明亮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替她打开车门,向她伸出双手,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
楼下太黑了,加上没戴眼镜,高秀珍一点也看不清楚李明亮的表情,不过看他这架势她本能地心头一紧,马上想到丈夫一定是病得不轻。
“我代表总编辑徐达向您表示……”
“伯贤在哪里?他人呢?现在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啊?”高秀珍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一种灾祸临头的感觉。
“温总他……”李明亮还像他平时那样字斟句酌慢条斯理。
“他很严重吗?你们怎么不赶紧送他去医院哪?”高秀珍的声音顿时有点嘶哑。
“我们……”李明亮似乎有点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高秀珍急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打断他说:“什么‘我们’、‘你们’的,这个点儿你们把我叫了来,我来能起什么作用呀?我也不是医生,我来也不能替他看病,还不赶紧送医院啊!”
“已经送医院了。”李明亮赶紧说。
“那我们还在这儿干吗呢?快带我去医院看看去啊!”
“高大姐,”李明亮又一次握住了高秀珍的手,用一种非常郑重的语调说,“我们徐总正在郊区开会,接到电话他立即就往回赶,现在正在路上。他委托我在这里迎候您,让我对您表示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深切的……”
“这么说伯贤不是病了,”高秀珍的牙齿在口腔里上上下下打起架来,突然间不祥的感觉一下子包围了她,“这么说,这么说伯贤是是是……”
“请您节哀!”
“啊?!”就像一个焦雷打在高秀珍的头顶上,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头疼一般双手捂住了太阳穴。
她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了下来。李明亮伸手扶住她,她挣脱了他的搀扶,张开胳膊,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突然间她放开嗓门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站在李明亮旁边的一位和高秀珍年龄相仿的女同志非常及时地向她递过去一叠面巾纸,高秀珍接过去捂在脸上,一把挽住那只伸过来的同性人的胳膊,就像面对自己的亲姐妹一样,边哭边哀哀地诉说起来。
“哎呀,你怎么这么就死了呢?这可太突然啦,你让我怎么接受得了啊!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做什么都不让我有思想准备,你什么事都没有和我商量一下的习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呀,我想起来就心里难过!你去问问谁家两口子是这样的?也就是我不计较罢咧!今天这么大一个事情,你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说把我扔下就把我扔下了……你这样不声不响走了你让我多难过多受不住哇,你还让人怎么活下去啊!我要是知道你今天晚上会出事说什么我也要拦着你不让你去上这个夜班的,现在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太晚了呀,我后悔呀,我没有劝你不要去,我真是追悔莫及!你身体还好得很哪,前不久体检什么毛病也没有,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以说殁就殁了呢?伯贤啊,这样走你也太不顾我了吧?怎么说咱俩也是三十二年的夫妻,至少你也应该来和我告别一声吧?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十二年的夫妻,多难舍难分啊!你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啊?伯贤,至少你也应该回家来和我告别一声吧!”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
上午八点三十分总编辑徐达准时走进会议室。他在椭圆形会议桌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坐下来,那是他固定不变的座位。即使他不到场,那个位子也没人去坐,一定会虚席以待。徐达从来不坐圆桌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他觉得那个位子板,太一本正经。他是个讲威仪的同时也讲感觉的人,处事有自己的标准和风格。
徐达是作为年轻干部提拔起来的,因此相当注意在众人面前保持谦虚谨慎的形象,至少也是要做出那么一点谦虚谨慎的样子。
除了徐达有固定的座位,几位副总编的座位也相对固定。平常紧挨着徐达的右手边坐着的依次为李明亮、金候高和刚刚去世的温伯贤。温伯贤刚好坐在圆桌正中间的位子,乍看上去就好像他是全场的中心人物,而他本人也习惯性地拿出大领导的架势,这让不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对他越加反感,他也因此背后没少被人议论和取笑。徐达的左手边通常坐的是张帜和薛恩义。温伯贤突然去世,张帜去美国出差还没回来,今天圆桌边一下子少了两员大将,领导层看上去有点稀稀落落的,就像掉了牙齿的牙床。
徐达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正中间那把空着的椅子,不过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比平常更加稳重地坐下去,坐下之后略微清一清嗓子,开始用一种低沉徐缓的语调讲话。
“有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要报告给大家,可能有些同志已经听说了,我们的副总编温伯贤同志于今天凌晨零点五十五分因心脏衰竭不幸逝世,终年五十八岁。温伯贤同志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他仍然在工作,仍然在签发稿件。伯贤同志一贯工作积极认真,勇于承担责任,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一位好领导,也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一位好战友。伯贤同志的不幸离世,是我们报社的一个巨大损失,我个人也为此十分悲痛。多年来,我们在工作中配合默契,感情深厚。他的逝世使我痛失了一位事业上的好伙伴,同时也痛失了一位良师益友……”徐达哽咽地说不下去。
他平稳了一下情绪,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今天的编前会照常进行。两项内容:一是例行评报,二是把本周的重点选题再反复议一议,确定下来。不过我不能参加了,一会儿伯贤同志的家属要来,由我出面接待,编前会就由李明亮同志主持。”他转向副总编李明亮,“明亮,这儿有两个文件,讨论之前你先传达一下。另外,温伯贤同志治丧小组名单今天一早我们也已经确定下来,我担任组长。这份名单一会儿也请明亮同志宣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