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下没回上话来,妈妈乐了,说:“老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要是在法国找到了女朋友,哪儿还有咱们这头话呢?说不定你大姑就是你的月下老人,你就看她的面儿上见一见吧!”
冯蓓实在没脾气。她心里很烦,可是如果不想让爹妈还有大姑不愉快的话,她只好委曲求全。
“就见这一次,再没有下回了啊!”她有点愤愤地说。
“好好好!”爹妈异口同声地说,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那你什么时候见他呀?”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她。
“过些日子再说吧。”冯蓓说着,离开餐桌进了房间。
“过些日子人家就该回去啦!”妈妈追着她说,“你大姑还等着回话呢。”
冯蓓有些不耐烦地说:“明天我要出差,你们不会今天晚上让我去相亲吧?”
爸爸说:“今晚怎么就不行啦?你什么都好,就是凡事不抓紧,要不也不会拖到这个岁数了!”
冯蓓一听脸色便不太好看,刚要回他,妈妈悄悄拉住了她,和颜悦色地说:“就今晚吧,你大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她让你吃过晚饭就给她打电话。”
冯蓓恼怒地说:“她怎么也不先问问我?”
妈妈朝她爸爸努努嘴,悄声说:“他答应的。”
爸爸扭过脸来说道:“怎么啦?我又做错什么啦?”
冯蓓知道再说下去会更不愉快,于是啥也不说了。
当晚八点半她在一家星巴克门口见到了姑妈给她介绍的对象。
他比她先到,非常守时地在指定的地点等她。
冯蓓冷眼打量他,心里暗暗地给他打分。相貌:十分,仪态:十分,服装:十分,第一印象:十分。她承认无论怎么说他的确是一个帅哥,简直就像是从时尚杂志或者是广告牌上走下来的一样。他的微笑很亲切,热情却分寸适度,他彬彬有礼,却又不让人觉得他做作,确实是那种第一面就能给人留下好印象的人,难怪大姑会把他当个宝贝似的献给她全家。可是冯蓓却没有任何感觉,心里没有一点的波澜。他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心跳正常,呼吸正常,甚至没有脸红。而平常她见到生人常常是腼腆的,可是第一次相亲却没有一点的羞涩之感,连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奇怪。她想这肯定是因为自己心里早预设好了不会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他迎面朝她走来,自然得就像是老朋友一样。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他请她进去喝咖啡。他十分自然地让她走在前面,替她开门,在她入座之前为她拉开椅子。他问她想喝什么,她只是应付场面,随口说都可以。他替她买来了大杯的拿铁咖啡,上面飘着一朵雪白的奶油。端来咖啡的同时,还拿来了餐巾纸。他把咖啡和餐巾纸轻轻地放在她面前,微微一笑。他的彬彬有礼和细心周到都让她无法忽视,但她只是平淡地说了声谢谢。
“你真漂亮,”他称赞她,“漂亮得都不像是一个记者了!”
他神情真挚地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别人给我介绍的女朋友,说真话,以前我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说抵触都不过分。不过——”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如果早知道能见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也许我早就接受了!”
他这么快就表达了自己的好感,而且如此真诚坦率,冯蓓不好意思对他太敷衍了事。
他凝视着她,脸上闪过一个狡黠的笑容,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她说。
“你这么出众,难道还需要相亲吗?”
他的眼神那样清朗,冯蓓觉得没必要对他撒谎,也就直来直去地说:“我没想来,是我父母让我来的。”
“和我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完脸上又一次绽露出明朗纯真的笑容。
他们聊了一个来小时,话题开阔起来,不过再没有说一句与相亲有关的话。
分别之前他对她说:“认识你很高兴,尽管这句话很像是客套,但我不是出于客套才这样说。我是真心的,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希望不是别人安排的,而是你自己愿意见到我。”
她含笑点点头,心想这个机会恐怕永远不会有了。
冯蓓直接回了报社,她害怕回家听父母问长问短唠唠叨叨。
她穿过长长的楼道,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经过徐达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满心希望他在里面,可是她的希望落空了。
她走进旷大黑暗的办公桌,心里空空的。回想刚才还在星巴克相亲,她觉得实在是荒唐。想着自己总是为了别人的感受活着,活得这么累,却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爱,她心中无限委屈,眼泪潸然而下。
她打开邮箱,决定给徐达写一封信。她不想再憋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憋坏了。
今天我分到房子了,去看过了,非常好,真的我很喜欢。
我知道你为我费了不少的心,我太应该感谢你了,但我不想简简单单地对你说一个谢字,因为我最想对你说的不是这个字,我想你心里明白的。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对你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心。对爱情对生活我都没有太大的奢望,有一个人可以爱,这就足够了。我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我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我知道我很幼稚,但我情愿这样幼稚下去。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意思对你说清楚。我要对你说的话很多很多,我想你应该找一个机会让我当面对你说,你不要笑话我啊。
她觉得这封信写得很不满意,而且似乎表达不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意思。可是改来改去却怎么也改不好。她想明白那是因为她无法在一封短短的信中把要说的话说清楚,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了。还有一个是她想不好该如何称呼他,“总编”、“老板”、“先生”等等都太古板,直呼其名多少有一点冒昧,最后她干脆不用称呼,也不写落款。
她把邮件发了出去。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表:十一点五十四分。再过六分钟这一天就结束了。
她想这一天也太漫长了,也的确该结束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一天的最后几分钟里她深爱的那个人被检察院带走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一天的下班之前他作了一个他认为是相当重大的决定,他把报社一个压了很久的到夏威夷学习的名额指派给了她。——他不能接受她,他认为这是对她最佳的安排。——现在那份签了他的大名只需要盖一个大红公章就可以生效的文件就在他的办公桌上。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从她邮箱里发出的她此生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将成为他以权谋私和生活的一个有力证据。
徐达被检察院带走在报社引起的震动超过了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大家都以为调查小组撤出之后又过了这么一大段风平浪静的日子事情早就过去了,而且报社在经过一系列的改革之后也正逐渐趋于平静和安定,谁也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这样大的一个转变。一个大报总编辑会在报社形势蒸蒸日上的时候说出事就出事,除了报社内部,其他部门的人一样非常震惊。每天班车上、餐厅里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大家对此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报上每天报道的国内外大事。尽管报社没有在任何一次会议上正面提及徐达为何被检察院带走以及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但关于徐达和他的问题仍然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以及各种各样的猜测,并有多种版本同时流传,而且几乎每时每刻这些版本都在更新之中,不断有新的内容和新的细节透露出来,而这些新的内容和新的细节也更具内幕性和震撼效果。
一种说法是徐达挪用公款和小姨子联手做生意,结果生意赔了,那些钱没有按时回到公家账户上,调查小组突然进驻账上的漏洞被查了出来;另一种说法是徐达为了吃到更多的回扣,把报社的广告转到了自己亲戚的广告公司,得罪了老客户。而老客户是个能量很大而且后台很硬的人,被徐达釜底抽薪十分恼火,也很不甘心。据说在多次找徐达“沟通”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的情况下,一怒之下把掌握的徐达收受贿赂、以权谋私的证据交给了检察院;还有一种说法是徐达在任几年做了不少违规操作的事,钱也捞了不少,生活,问题很多,只是上面一味保他,他本人也很有办法,所以一直没有垮台。可是前不久他的“靠山”失势了,自身不保,他也就跟着栽了。与此说法不太相同的另一种说法是徐达上面的“靠山”还是稳稳当当的,不过手上又有了得意的新人,新人要上,正好趁此请他让道。作为这个说法的补充说明是徐达随着自己羽翼丰满就不太听话了,他喜欢出风头,喜欢利用一切机会突出自己,好大喜功,弄得名声在外,而且野心也越来越大,这让上面很不喜欢。这回又弄出了事情,上面也就干脆丢弃他了。
传言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没有人说得清楚。舆论更多地倾向徐达下台是权力争夺的牺牲品,也是政治生活中正常的新陈代谢。而报社内部对这件事始终没有一个正式的定论。领导层对此讳莫如深,一概采取回避的态度。
徐达出事报社里大部分人可以用“心情复杂”四个字来形容。尽管这位一把手突然被检察院带走之后大家也都兴兴头头地议论了一番,可是报社没有了徐达就像家里缺了当家人一样,很快就出现了群龙无首的混乱。
报社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条例和规定,有严格的工作流程以及为此把关的种种条文,一切似乎都有法可依,有规可循,可真的事到临头,仍然需要有人来拍板定夺。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好像到了这会儿才忽然明白。从前报社是凡遇到没有明文规定或者规定不甚明确的事情都是去找徐达,时间长了只要稍稍复杂和难办一点的事情都是去问他。徐达一般都能给出明确的办法或者变通的途径。他最大的好处是用不着看部下的脸色行事,所以凡事到他那里总能化繁为简、化难为易。即使是难以决断的事情,他也会通过开会、征求意见等等方式,拿出一个试行方案。现在报社没有了这样一个人,有事去问那几个副总编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相互推诿,要不就是给一句“有待研究”的套话,然后遥遥无期地拖下去,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出句痛快的话,也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担责任,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根本没办法办了。而一个单位这样那样的事情哪一天都有无数,天天堆着不办,事情越积越多,好多工作都无法进展下去了。大家对此意见很大,话也越来越不好听。
再比如“新闻论坛”从前总是徐达亲自动手写,每天到点就可以在他办公桌右上方拿到稿件,如今这一块稿子也没了着落。虽然不过是五六百字的版面,但这是报纸上重中之重的文章,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对付的。以前徐达盯着的时候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以为不过是小菜一碟,现在这碟小菜到了几位副总编手上,可就成了棘手的活儿了。一开始他们一人一天轮着写,七手八脚绞尽脑汁总算把版面填上了,但却连报社雇来打字的小姑娘看了都直摇头,说跟徐达写的简直太没法比了。为这几百字呕心沥血还在其次,拿出来的东西让谁都能一眼瞧出高下这是副总编们最受不了的。他们毕竟也是有水准的人,懂得“人贵有自知之明”,因此集体支撑了一阵子之后就集体撤退了。头版最打眼也是最受欢迎的“新闻论坛”便从报纸上消失了。
徐达出事以后报社日子最不好过的要说就是几位副总编了。原来六个人的活儿一下全压在他们四个头上不说,累死累活还一点好落不着。报社的人总是习惯性地拿他们和徐达比,尽管徐达做的事情他们也有种种的看不惯和不满意,但相比之下副总编们和徐达的差距是如此明显,让他们更加地看不惯和不满意。而报社因为出了事情上面又抓得特别紧,隔三差五就有新指示、新精神传达下来,几个副总编自然不敢怠慢,可往下推的时候却十分费劲,下面总有法子给弄得彻底走了样,有人干脆袖着手看笑话,有人打乌龙球捣乱,有人浑水摸鱼想趁机捞上一把,令他们相当头疼。
还有一层尽管没人说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上面虽说没有追究到这几位副总编,但他们未必就是干净的。徐达没出事之前他们也都是领导班子的成员,事情虽然有可能是徐达一手定的,他们插不上话,但既然说是“集体领导”,他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徐达做了那么多错事这一干人在边上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向他指出来而且也没有向上反映?还有,领导层超额分发奖金除了姜树柱提得太晚没赶上之外,其余的副总编可是人人有份,他们竟然尽收囊中,心安理得。对这件事如何处理上面还没有作出明确的决定,因为牵涉的面比较广,追究起来很可能会影响到报社的日常工作,不利于稳定和团结。不过也有话传出来说上面已经明言对此不会姑息,因为群众的意见实在太大了。这也让这几位副总编灰溜溜的,有点抬不起头来。本来徐达落马正好腾出一个位子,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摆在眼前的一个绝好机会,但事情至此,他们反倒一个个都表现得心如止水。
看到这四个人支撑着报社,没日没夜灰头土脸地坚守着,大家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月前刚刚调离的原副总编张帜,都说张帜这小子太他妈人精了,走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捕机扣下来人家吃饱喝足远走高飞了,而且换个地方等着他的又将是一场盛宴,这不服气不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传说张帜在临走之前把自己分管的每一项工作包括小账本都交割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向徐达进言有些账目往来如何处理,有些如何中止,有些如何遮掩,还有一些不合规章或者根本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如何在领导层当中统一口径等等,都弄得妥妥当当,否则报社被查出的问题恐怕还远不止眼下这些。人人都说张帜是个有大智慧、大能耐的人,除了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还深谙官场与人际,处事举重若轻,懂得避凶趋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大家公认张帜是报社第一聪明人,都认为他这样的人才是当之无愧的总编辑的接班人。只可惜他没有接上这个班就走人了。不过大家并不替他觉得可惜,因为接这个烂摊子还真难说是什么好事情。报社的同事们对这位前副总编众口一词:“这个兔崽子实在是运气太好了!”他们把报社一年一度民间评选的传统奖项“本年度最幸运奖”提前颁发给了他,而与之相对应的“本年度最霉运奖”也就非前总编辑徐达莫属了。
最近报社里出了那么多的事儿,都是让人无法想到的。徐达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会说倒就倒。你不是一直挺佩服他的吗?你不是一直夸他懂政治有头脑吗?可他怎么跟个稻草人似的风一吹就倒了?你总说他有本事有手段,可他竟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知道报社的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真搞不懂这些当官的,怎么利欲熏心如此不管不顾?真比那些一无所有四处捞天下的青皮后生还生猛,有今天没明天的!他们连自己这点子事情都弄不好,还怎么指望他们为人民服务呢?
以前你常对我说你们高层之间的事情,我也跟着知道了报社许多鲜为人知的内幕。说真的那些内幕让我非常惊愕!尽管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但我也一样是心怀忐忑和六神不安。我曾经那样为你担心,为你忧虑,因为你是他们中间的一员。现在我再没有这样的顾虑了,你不在了,那些事情与我再没有任何的关联。自从你离去之后再没有人和我谈论单位的情况,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点不关心他们的是是非非。他们的升迁沉浮都与我无关。我变得相当冷漠,比没有和你走近之前更加冷漠,冷漠到连自己的事情都懒得多想。我只是刻板地上班下班,就像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一样,或者说就像一只做着机械运动的钟摆。我只是一具空壳,你的离去把我的心带走了。
我经常独自发呆。我总是反反复复回忆我经历过的事情。我像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一样喜欢回忆。我想了很多很多,似乎也想明白了不少道理。我甚至想你不在了倒也好,要是你在,没准这回还要受连累呢。况且你和那几个副总编不同,你做的事多,管的事多,得罪的人也多,这些很可能招来麻烦,甚至招来灭顶之灾。记得我曾经不止一次对你说过:做事多的领导出事也多,步子迈得大出的事情也大。——这句话不是我总结出来的,是我采访过的一位几度受挫曾经身陷囹圄的改革家所说的肺腑之言。所以,我想你不在了也许倒是躲过了这一劫呢。
我现在不仅冷静,而且冷酷,非常冷酷。失去了你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充满了污泥浊水,而且再没有一个人能为我遮风挡雨。我把我所有的爱给了你,而你消失了,我的世界也在顷刻之间坍塌了。现在我浸泡在污泥浊水之中,而别人看我恐怕比我身处的环境更肮脏。我不能解释,也无法辩解。我只能保持缄默。
你走了,你把苦果留给了我。我不是埋怨你,我只是没有想到爱过之后还要支付如此巨大的代价。在痛惜你的同时我更加痛惜我自己,我真不知道世间有什么可以拯救我破碎的心灵?
我常常忍不住想提醒他们的不周和不妥之处,站在我这个位置可以说是高瞻远瞩,我比任何时候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事态的发展和走向,我比任何时候目光锐利。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正因为我不在其中的缘故吧。我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远远地观望着他们,看着他们心甘情愿或者身不由己地飘流沉浮,看着他们如飞蛾扑火般扑向辉煌与毁灭,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同情,但我知道我的同情对他们无济于事,甚至与他们毫无关系。可是,当我看到他们触礁沉没,还是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到痛心和惋惜。
其实有许多事情前人已经经历,而且已经有了血的教训,可是后来的人却并不汲取这个教训,也并不因此而警醒。现在我是一个旁观者,但我比参与其间还要心焦。我真想提醒他们,不要做太多违法和违心的事情,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太贪婪,不要有了今天不想明天……其实类似的话我活着的时候也反反复复说过,我无数次地对他们说,要防微杜渐,要未雨绸缪,要居安思危,任何时候拉了屎一定要把屁股擦干净,千万不要留下后患和隐患。要知道所有的后患和隐患都是埋在自己生活和事业当中的定时炸弹,而且极有可能在某个未曾预料的瞬间炸毁一切。今天我仍要提醒他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已覆,后车必戒”。
总编辑的任命下来了。大家翘首以盼的这位新总编是从网络部过来的大名鼎鼎的梁文,今年三十三岁,比徐达当年出任总编辑时又年轻了八岁。梁文以思想新锐、文笔犀利活跃于网络和平面媒体,他的口才也是一流的,时常被电视台请去做嘉宾,谈论时事、赛事、时尚、电影、文学以及健康和生活小窍门等各类话题,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据说他在网络刚兴起之时曾经还是名噪一时的网络作家,他曾经用“温柔一刀”、“黑衣侠客”、“明德惟馨”等等的网名发表过数部都市言情小说、武侠小说以及篇幅短小的道德箴言一类的作品。他最出名的网络言情小说有《从未发生的亲密接触》、《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亲爱的,今夜请把我遗忘》、《女人心是易碎品》等等,都是些柔肠寸断催人泪下的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在网上的点击率非常高,很受追捧。他甚至被网友们誉为“都市言情第一人”、“最有人气的网络爱情作家”,甚至被戏称为“男琼瑶阿姨”。不过报社里上些岁数的人却很少知道他,因为他们上网一般就是浏览新闻,查查资料,很少在网上闲逛,因此对这个拥有“粉丝”无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网络名人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更谈不上有更多的了解。对于这样一个年轻干部来报社当一把手,他们反应平淡,抱着类似隔岸观火的态度,甚至还有几分看笑话的心态。这几个月下来报社人气涣散,不说百事俱废,也是处于半瘫痪状态,上上下下都在等着看这位年轻的总编辑怎么下手来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
任命下达之后新总编却迟迟不来上任。给出的说法是网络部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结束。由于总编已经任命,这边的四位副总编除了日常发稿也就诸事不管了。本来就是群龙无首,现在更是各行其是。干部们都这样,群众更乐得享受这没有人管的宽松自在的好时光。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都是能放则放,能拖则拖,有办法糊弄就糊弄过去,实在蒙混不了再想辙对付。原来报社一直实行坐班制,尽管新闻工作的特性决定了其实也很难做到,但大家多少还会装装样子,比如采访之前或者采访之后会回到班上坐一会儿,现在干脆连样子都不装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上班时间忙什么的都有。办公室里也没有多少工作的气氛,相反娱乐的气氛倒很热烈。每天中午的牌局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不分时段总有一两个办公室里有人在打牌。除了打扑克,还有下棋的,看电视的,打游戏的。有一天不知是谁把一副麻将带到了班上,竟然在办公室里就热热闹闹地赌起钱来。
报社每天这么乱着,但报纸照出,所幸的是还没出什么差错。大家都非常适应和喜欢这种轻松愉快的弹性工作,戏言“没有老大一样开船”。本来大家还盼着新总编来,现在不仅不盼了,还怕他来,他一来意味着眼下这样的大好日子就没有了。
在报社从上到下都过得悠闲自得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老马却放不下心来。他听说总编辑的任命下来之后立马跑去找常务副总编李明亮,向他请示新总编来用哪个办公室,好提前预备。李明亮自己没上,正情绪低落,看见老马这么兴致勃勃的,一副急于侍奉新主的奴才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不阴不阳地说:“暂时他还不过来呢。”
老马着急地说:“等他来了再办不就来不及了吗?”
李明亮看他心眼这么死,心里更加不耐烦,冷了脸说:“我忙着审稿呢,你换个时间再来说吧。”
老马怏怏地走了。下午一上班他又来敲门。李明亮推说里面正在谈事情,连门都没让他进。第二天一早李明亮刚进办公室,看到老马又不屈不挠地站在了门口。不过他却不像昨天那么一往无前,而是犹犹豫豫的,想进又不敢进,想退又不甘心,就像一条畏惧主人的狗。李明亮看他这副样子心软了下来,只好放下架子招呼他进去。
老马进去之后没敢坐,他掏出香烟,恭恭敬敬地给李明亮递了一支。李明亮接过去放在桌子上,没有吸,老马也就没敢把自己的烟点上。大概是因为昨天受了冷遇,他不再表现得兴致勃勃的,而是带着几分的无可奈何。
李明亮也一反昨天的冷淡态度,嘴角挂着三分笑,主动问他:“你打算怎么给总编辑安排办公室?”
老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恭敬地说:“我听您的。”
李明亮马上打起官腔说:“这一摊是你管的,你得拿大主意啊。你不能什么事都往上推啊!”
老马赶紧表态:“当然,当然!”
李明亮问他:“那你打算让他用哪间房子呀?”
老马转动着眼珠,说:“要不就把……老徐的办公室腾出来给他用?”
他在提到徐达的时候突然卡住了,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他觉得称“徐总”好像没这个必要,直呼其名又有点张不开口,称“老徐”他也一样觉得很别扭,舌头有一点打结。不过他在说到新总编时却十分机灵地用了一个“他”,他不想刺激李明亮。
李明亮含义不明地一笑,阴阴地问他:“你让他用徐达的办公室,你也不怕他忌讳?”
老马本来想说自己也的确想过,但既然李明亮先提出来了,他就干脆装傻充愣。他装出才想到的样子说:“哟,是啊,这可怎么办?”
看老马愁眉苦脸一副走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的样子,李明亮把烟点着了,慢悠悠地吸着,一边给他支招:“你何不打个电话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你就告诉他现在这边空着的办公室有几间,别忘了把阅览室和贮藏室那两间也加进去,他选定哪间,你再找人给他随便弄弄,不就得了?”
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指示,老马心里有了底。他脸露笑容,弓着身子给李明亮鞠了一躬,说道:“好,我就照您说的办!”
老马多了一个心眼,他并没有像李明亮指示的那样打个电话去问新总编,他认为这么做不合适,怎么也应该亲自去跑一趟。为了给新总编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他狠动了一番脑筋,特意请人用电脑画了一张“报社办公用房示意图”,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好,和总编辑预约了见面的时间,郑重其事地到网络部去向他当面请示。
老马尽管也在报社混了几十年,但他本质上还是个粗人。比如见人要提前预约这样的文明习惯他就从来没有养成,基本是想找谁抬脚就去,一次找不着二次再找,甚至连找徐达都是这样。不过对新总编他却不敢再用老一套了,对这位听说只有三十来岁的局级领导他心存敬畏,不知道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是怎么混上去的,对他一点谱儿不摸,生怕自己做事不合他心意,因此格外地小心谨慎。
老马战战兢兢去了网络部。网络部因为是新成立的部门,总部主区的办公室早已经人满为患,没能占到地方,只好把办公地点按在了总部之外。大概是为了节省费用,网络部租的是一片旧厂房,因此这里的风格和气氛和总部区别很大。这里的房子高大、破败,红砖砌的墙壁没有粉刷,半圆形的金属屋顶,窗子很高很小,不知作何用的粗大的管子四通八达,从外面看就像一个一个巨大的仓库。门外的院子里还堆放着废弃的机器、只剩下空壳的卡车和已经生锈的铁皮箱子,保留了浓厚的工业化的痕迹,很难想象如今这里是一个文化单位的办公室。
老马拐弯抹角在厂区里转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扇不太起眼的门,进去之后他想找主任办公室,可是所有的门上都没有牌子。他正在门外的通道里徘徊,一个腰细腿长的漂亮的小姑娘走过来问他找谁。老马赶紧说找梁文主任,还特意补充一句是有预约的。小姑娘并没有马上请他进门,而是请他在门外稍候,说要进去确认一下。老马心想就这么个破地儿规矩还忒多!不过他态度却很端正,脸上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不一会儿小姑娘扭着小腰出来了,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客气地请他进去。
老马跟着小姑娘往里走,他还是第一次走进网络部。以前他从来没来过这个厂区,也没想到要进这个大门。他对网络这样的新媒体不懂也缺乏敬意,他认为这些玩意儿跟自己没关系,而且他认为这些新部门都是野路子,下场雨能窜得半人高,刮场风又连影子都见不到了,说不定哪天就彻底玩儿完了。要不是网络部的主任调到报社来做总编辑,他根本就没把这边当回事。就是现在他心里都很难接受网络部的主任调过来当总编辑,在他看来这跟从前工宣队进驻有啥两样的?但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这是不一样的,如今所谓的新媒体气势足得很,不管他接受得了接受不了,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人家已经往这边狠狠地挤过来了。老马感叹自己老了,越来越跟不上形势了。
走进去老马才知道里面比外面要好得多,不仅面积非常大,而且装修得非常漂亮。好几百平米的大办公室用彩色玻璃墙和说不出是什么材料的折页式屏风隔开,天上地下都有灯光,加上四面八方的反光,看上去炫目得很。老马立刻感到头晕目眩,不过他也承认确实是新鲜,至少是没在别处见过。这里的电脑成排成片的,老马一看脑袋都大了。他感慨同样是电脑,放在报社的办公室里就和电话、传真机、复印机甚至打卡机等等差不多,都属于办公用品,而摆在这里就像是机器,主机嗡嗡地低鸣着,呼呼地散发着热气,而且发出一股股干燥难闻的气味。老马不由联想起自己早年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戴着油乎乎的藏蓝护袖和白棉纱手套在车间里忙来忙去的情景。
老马在漂亮小姑娘的引导下七拐八绕到了一间玻璃房前面,小姑娘轻轻敲了敲门,里面马上有了回应。她微笑地做了一个手势请老马进去,自己优雅地往后退去。老马看了,颇为赞叹,心想人家这儿新归新,礼貌还是不错的。
他推门进了玻璃房子,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在打电脑。他探头一看,电脑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到处都在放光,他知道正在打游戏。这群人当中男女都有,个个都非常年轻,青春焕发。他们兴奋地大呼小叫,打游戏的那个人百忙之中回过头请老马坐,老马心想这大概便是新总编梁文了,赶紧恭敬地点头。那人回过身去加快了按键的速度,好像想快些结束游戏,但那帮人拼命地为他加油,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马在这个单位呆了二三十年,领导和群众这样打成一片的阵势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心里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不敢打扰新总编和他那些娃娃兵们的玩兴,悄悄地站在一边,也做出饶有兴致观战的样子,其实他啥也没看懂。
游戏终于结束了。新总编停下手来,对老马说一声“对不起”,自我介绍说:“梁文。”然后指指电脑解释说,“现在是咖啡时间。”
老马只觉得梁文的做派很洋气。他并不懂什么叫“咖啡时间”,也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个词,他猜新总编的意思大概是说这个钟点是喝咖啡的,当然也就可以打游戏了。老马心说喝咖啡叫“咖啡时间”,那上厕所就该叫“厕所时间”啦?脸上却挂着谦卑的笑容,低声下气地说:“我没耽误您的事儿吧?”
“没有。”梁文平淡地说,随即转入正题。
老马把带来的那张报社办公用房平面图在茶几上摊开,图在他手里揉出了许多细小的折痕,他用手掌使劲地去抚平,细心地把正面朝向梁文。
梁文显然留意到了老马的动作,嘴角隐隐地有了一丝笑容。听他说完,扫了一眼那张图,很随意地说:“您就费心安排吧!”
老马正等着他指示,没想到他就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完全不像他的前任徐达那样事无巨细和絮叨挑剔。再看梁文脸上的笑容还带着几分的孩子气,心头不由一热,他用一种大包大揽的口气说:“好,那我就替您去办,您就放心好了!”
告辞的时候梁文一直把他送到玻璃门外,还和他握了握手,说:“辛苦您了!”
老马心里暖洋洋的,觉得和新总编的第一次见面非常成功。
老马是个做任何事都要用自己的小算盘盘算一番的人,但有时候也难免会傻劲儿一冒产生出对谁好一把的冲动。既然新总编对他如此信任,他就不能不替他着想。他首先排除了徐达的办公室,他想即使新总编不嫌不吉利,他也不能让他用徐达用剩的。那样容易让人觉得换汤不换药,感觉很不好。老马其实从来也不是一个讲感觉的人,但是自从去了一趟网络部看了那边的格局之后觉得不讲究一点还真不行,就太跟不上潮流了,就太落后了,而落后是要挨打的,他当然不想挨打,他还想做新总编的“爱卿”呢,所以他要使劲地跟上形势。除了徐达的办公室之外老马觉得贮藏室那间也不能用,那间房子面积不算小,但窗户又高又小,看上去就像监狱,给总编辑做办公室显然是不适宜的。他想来想去,最后相中了最东头资料室的两间办公室。
资料室是个里外套间,又靠着走廊的一头,相对安静。对面恰好是老马自己的办公室,他心里的小算盘马上噼里啪啦打开了。他想如果把资料室改成总编辑办公室,自己和总编辑就成了面对面的邻居。和领导靠得近,做的事情领导容易看得见,和领导走动起来也更方便。不过不方便的是让资料室搬家,绝对是一件大动干戈劳民伤财的事情。资料室已经有二十五年的历史了,而且始终就没挪过地方。尽管当真要查点资料未必查得到,但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下来积攒了无数的报纸、杂志、文件、剪报和各类工具书、百科全书以及各界人士捐赠的图书,早已经堆积如山。这么多东西折腾一次实在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为了新总编老马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有一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就是办公楼里再找不出两个相连的房间了,资料室的两间办公室也就没法挨在一起了,除非再让别的办公室搬家,那样一来动静就更大了,也更费事儿。虽说他可以继续去磨李明亮,但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他认为不太大。老马权衡了一番,决定干脆就委屈资料室一家,让他们把过期资料收起来,只用一间办公室对外,这样两间办公室挨不挨着也就关系不大了。
考虑好之后他去请示李明亮,李明亮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不冷不热地说:“你考虑得这么周全,还用我说什么吗?”
老马点头哈腰地说:“那也得您点头才行啊!”
李明亮皱起眉头作沉思状,不置可否地说:“就怕资料室有意见。”
老马一边给他敬烟一边说:“为了大局总要有人作出牺牲的嘛!”
李明亮冷笑道:“话是这么说,牺牲你乐意吗?资料室那几个老太太可不是好惹的,这里的工作你负责去做,你可别说是我同意的!”
老马连连点头说:“好,这些事情都由我来,有什么不好办的事情我都自己扛着。”
李明亮打着官腔问他:“就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了吗?”
老马生怕他变卦,赶紧表态说:“您放心,这事儿我保证办得利利落落的,资料室的那几位就是要骂也只骂我一个!”
李明亮看他对新主子这般上心,心里有点儿酸,也有几分鄙视。他淡淡地一笑,让他酌情处理,不再多说什么。
为了搬迁工作的顺利,老马先做了一番“公关”工作。他自己掏钱买了两箱苹果和两箱橙子,脸上挂着春风送暖般的笑容送到资料室。资料室的人从来没有受到过他的款待,也从来没有领略过他如此热情灿烂的笑脸,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们对办公室主任怎么一下子变得对他们这么热情很不解,问老马他是笑而不答。等他们欢欢喜喜地享受过这些水果,让资料室搬家的通知也随即下达了。他们大骂老马给他们下套,欺骗了他们纯洁的感情。正在他们情绪激动的时候,老马又满脸笑容地过来了,他向他们抱拳作揖,诚恳地请求他们为大局着想,同时也体谅他这个具体办事的人的难处。他说了不少的好话,资料室的人终于不好意思再围攻他了,他们怨声载道地开始收拾东西,那四个装过水果的大纸箱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为把总编辑的办公室装修好,老马专门请了几家装修公司来设计,一共拿出了八套装修方案,并且根据不同的方案谈妥了价钱。他把这些方案拿给李明亮看,李明亮连扫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把那一叠图纸推到一边,打着官腔,冠冕堂皇地说:“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嘛,第一是时间来不及,这么大装没一个月下不来吧?现在提倡节约型社会,弄这么铺张影响也不太好。总编辑是年轻领导,从爱护领导同志的角度出发,我们也不该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老马一边应声附和,一边解释说:“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装修公司保证十天之内完工。”
李明亮说:“装修公司的话你也信?他们为了揽生意当然是你说什么他应什么,到时候装得半半拉拉你还能不让他们装下去吗?”
老马继续解释说:“合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拖延工期他们是要受罚的。”
“反正十天太长了,总编辑随时可能过来。”李明亮口气坚决地说,“你就让他们刷一下墙,铺一下地,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了。你听我的就这么办,不听我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说到这份子上,老马只好知难而退。可是他想想真要是按李明亮说的那样简单地刷刷墙铺铺地又很对不起新总编,况且自己又是在他面前夸了口的,如果真弄得潦潦草草,自己也不好交代,而且自己也没有面子。他决定豁出老脸还是要争一下。
老马咬牙放弃了八套装修方案中的七套,挑出一套最简单的捧给李明亮看,低声下气地说:“您再费心看看这套方案吧,花钱也不太多。”
李明亮立刻伸手挡开了他递上来的图纸,放下脸来说:“你以为我是怕花钱吗?”
老马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错了,赶紧改口说:“我是说不算费时费力。”
李明亮这才勉勉强强地从他手里接过方案,随随便便地瞄了一眼说:“行吧,你要是坚持这么办你就去办吧,我早跟你说过了这一摊由你负责。”
老马刚要告退,李明亮又叫住他说,“你再去征求一下另外三位副总编的意见吧,看看他们同意不同意这么办。”
老马一听又要多出事儿来,赶紧对他一通的抱拳作揖,求他说:“您就定了吧!您是常务副总编,您老人家是这儿的最高领导,您决定的事情别人还能有什么意见?他们几个开会的开会,出差的出差,你在他不在的,我问了这个不问那个也不好,等每个人问过一遍,这十天恐怕就过去了。”
李明亮被他缠得烦了,主要是听他说自己是这里的最高领导心里比较受用,终于松了口,说:“好吧,那你就办去吧。”
老马立即指挥动工。装修期间他放下一切事情,每天都到场监督,对每个细节严格把关,略有丝毫的不满意就返工重来,简直就是当作百年大计来做,没有一处马虎的地方。装修好的总编辑办公室焕然一新。老马又亲自跑了好几个地方反复比较精挑细选了办公桌椅、带拐角的组合书柜以及沙发、茶几等等,连窗帘和花木都统统换了新的。老马让保洁员上上下下仔细擦抹了,收拾得一尘不染。总编辑办公室总算齐活了。
十几天忙下来,老马整整瘦了一圈。
任命下达了一个来月,某一天早晨梁文突然就上任了。
那天早晨班车到的时候,大家看到总编辑办公室大敞着门,新总编梁文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和每个人打招呼。他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年轻英俊,第一天来上班并没有一本正经地穿上西装,而是穿得比较随意,一件小立领的白棉布衬衣,外面套一件灰绿色羊毛背心,下面是一条笔挺的深灰色西裤。头发也没有打摩丝,而是剪了一个超短的寸头,头发的长度顶多不超过三分之一厘米。报社的年轻人看到他都大赞太酷了。
梁文和徐达最明显的不同是他不喜欢开会。他上任之后没有例行的见面会,连过去传统的编前会都取消了。他推行的是他认为的简捷有效的工作方式,有事跟谁有关就找谁说说,而且是说清楚就完。当然这也仅限于副总编及采编室主任这一层,再往下他基本不与他们直接对话,而是由分管的领导去传达和布置。每天他和相关的副总编及采编室主任交代过几句就关起门来忙自己的事,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那四个副总编本来是一人一星期值班,现在每个人都被调动了起来,因为总编辑要求他们随叫随到,他们连轮空的时间也没有了,神经都绷得特别紧张。
副总编们心里对此看不惯,却没有人流露出来。他们都表现得恭顺听话,想博取新领导的一个好印象。梁文显然并不吃他们这一套,到任不久就跟他们强调“总编辑负责制”,言下之意是要他们服从自己。他们本来其实也没有打算不听他的,但是他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还是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以前他们认为徐达狠,现在他们知道徐达还不算狠,他不过是有点阴而已。真正狠的是这一位,他连一点遮掩都没有,一上来就很强硬,想要一手遮天,而且不允许他们插嘴。
梁文到任不久就对报社的种种事情流露出看不惯,对前任的许多做法也毫无避忌地表示了批评和不屑。他尤其不爱听别人对他提“以前是这样的”或者“以前就是怎样怎样的”话。他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清理整顿,他重新制定了报社的规章制度,业务考核标准,连以前用的稿签、稿纸、信封、各种表格等等都统统换掉了。他就像一位续弦的老婆一样,带着对前妻的憎恨和妒意不遗余力地全方位地清除着徐达留下的痕迹。
梁文明里暗里都在和徐达比,而且一心要把前任比下去。他得知徐达上任之后做的一件为群众谋福利的实事是重新装修了办公室,把以前大小不等毫无规划的房间打通了重新分割,并在办公室打出小隔断,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以此减少彼此的干扰。他上任不久同样也重新装修了办公室。不过他和徐达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张拆掉各自为阵的小隔断,理由是把办公室隔成鸽子笼式的小方块破坏了办公室的整体感,把报社弄得像是工厂的生产流水线,容易让人产生疲劳感,也是对创造性劳动的不尊重。所以他的装修计划是以拆为主,他的装修主张是“还办公室以本来面目”。
为了体现办公地点的人性化和时尚感,梁文还亲自参与设计,在办公室里添加了他认为是带有自己创意的休闲区域。重新装修过后的办公室都是统一的格局,同样都是临窗摆一排电脑,不分领导和群众一律并排而坐。后面是实木大条桌,上面铺着统一采购来的亚麻印花桌布,既是开会又是休息的区域。为了让工作环境更加美观优雅,梁文还特批了一笔钱,给每个办公室配备了花木公司每隔一星期更换一次的养护得十分鲜亮的长绿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