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及第总有曲江赐宴的盛事,新科进士们乘兴作乐,上、放盘于曲流、盘随水转,轻漂漫泛转至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再罚诗一首,遂成一项文人雅趣,渐渐的,三五朋友聚会,也行此风,唐朝风流,文人们更要携舞姬歌女前来助兴。
时已至夏,夜间的曲江流饮颇为时尚,水面放一木盘,盘上明烛高杯,如明月随波,杯内琼浆玉液、身畔瑶池仙女,在万千星斗下,携美畅饮,却为人生一大乐事。
初夏的曲江池就是到夜间依然人影如织,熏香的夜风轻拂脸庞,成双成对的才子和佳人,留恋着夜色不肯归去,才子拍着胸脯在佳人面前说一说自己理想抱负,迎着佳人痴恋的目光,才子随手摘下浓姿半开花一朵,插在佳人发鬓,或换来佳人芳心、或换来老农臭骂。
李清抵达曲江池已是暮色初升,天际半明半暗,湖光水色、熏风垂柳,让他心旷神怡,可骑马绕了一圈,却不知杏园在何处,有心问一下路,可人家郎情妾意,如胶如漆,李清‘喂’了两声,要么水泼不进、声波弹回;要么空对山鸣,不闻回音,无奈,只得自己寻去,杏园么?总归杏树多处便是,可是杏树又长什么样子,李清挠了挠头,却是半点也想不起。
好容易见一人形影孤单,正牵着马对湖怔怔发愣。李清大喜,上前施一礼道:“这位公子,打扰了。”
那人回头,却不是公子,年已四十许,只见他头戴一顶硬幞头,额头饱满,目似朗星。长而挺直地鼻子倒和自己有点相似,颌下三缕长须随风轻摆,面色沧桑,略带一点仆仆风尘,他体形硕长,身着白袍。束胡革,腰挎三尺长剑,气势凛然,颇有三分侠意。
他上下打量一下李清,随即拱手回礼,微微笑道:“公子找在下何事?”
李清见他眉宇不凡,心中颇有好感,笑道:“我想去杏园却不知路,想请教先生。”
那人笑了,翻身上马对李清道:“去杏园。跟我走便是。”
“先生也是参加诗会的么?”
话一出口,李清便觉唐突。忙歉然道:“我见先生气质不凡,便以为定是参加诗会。话语唐突,有些失礼了。”
那人又看了一眼李清,忽然问道:“这位公子贵姓,我好象是第一次见你。”
“在下姓李,无名之辈。”
李清心念一转,听口气此人真是来参加诗会的,又不知是哪一位名人,又微微一笑补充道。“在下李阳明,西市商人。不会写诗只会喝酒,是王江宁之友,不知先生贵姓?”
商人在大唐地位极低,主要指在士大夫眼中,所以白居易才说,老大嫁作商人妇,或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充满了贬低之意,但在普通的百姓眼中,商人却又十分寻常,和士卒、农夫并无区别,所以大唐商人地位虽低,但商业却繁盛,就是这个原因。
那人见李清坦然自称为商人,也直言说自己不会写诗,心中顿时对他印象大好,便豪爽一笑道:“我姓高名适,字达夫,也好饮酒,近十年来浪荡江湖,无依无凭.
“他就是高适,杜甫要介绍给自己的高适,”
李清一阵惊喜,却又微微有些失望,总觉得他年纪应与自己仿佛,不料竟已是中年人,这也难怪,没有数十几年的苦读,怎能名满天下,故大唐入仕者大多三十以上,象自己二十七八岁便升都督,纯属怪异。
“先生哪是无依无凭!”
李清手一指他身下的火炭骏马,笑道:“它不就是你的依凭么?”
高适见他说得有趣,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李公子说得极是,天下无依无凭之人,倒真地没有。”
顿了一顿,高适又道:“我听王江宁说,他有个朋友是个官商,莫非就是李公子。”
“不错,正是我!做官治国,做商养家,公私都要兼顾才行。”
高适却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我并非是针对李公子,但又做官又做商,往往会公权私用,最后得不偿失,李公子要当心了。”
李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介小吏,先生言重了。”
话似乎有点不投机,但此时两人已经来到杏园,李清老远便看见了自己的管家张旺,正指挥着十几个家人在湖边布置会场。
高适忽然发现自己的朋友,便向李清告辞,大笑着迎了上去,他的朋友李清却见过,另一位边塞诗人岑参,李清暗暗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想象着很好,在脑海里描绘得绚烂多姿,可一旦真的接触了,却往往感觉到不是那么回事。
高适就是如此,虽然外表亲切,而且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李清却觉得自己与他有些格格不入,或许,象杜甫、李白这些诗人们只适合写写诗,从政却未必比得过杨国忠,这就好比后世地科学院院士只是某一领域的专家罢了,而地方领导却偏要将他们当作万能的神。
杏园在曲江一角,占地颇广,每年三月三上已节时,吏部便会在这里举行新科进士宴会,但平常也对普通百姓开放,这里水流和缓,最适合文人举办曲江流饮的活动,王昌龄搞得这次夜饮,本是十几个朋友间的聚会,却因为李清对张旺的一句吩咐,‘拣最好的做’,张旺自然也不遗余力地宣传,结果只是十几个朋友间的聚会便成了一件盛事,这看诗之人却远远多于做诗
三教九流都往这里赶,就仿佛后世的什么搭台、什么,中国的文化就毁在这上面。
“李将军怎么对诗也感兴趣,倒是件稀罕事。”身后忽然传来一男子低沉而略带讥讽的声音。
李清回头,只见几步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大鼻细眼,活脱脱一个李林甫的青春版,而女的倒长了一双丹凤眼,但笑起来丹凤眼会急剧缩小,变成细鱼眼,这二人自然就是李银和崔柳柳,他们一早便来到曲江池游玩,沟通心曲,夜了也舍不得离去,李银得他父亲的教诲要多结交文人,便携美趁兴而来,正遇李清。
“彼此彼此!”
李清向李银拱拱手,含笑道:“曲江流饮,一诗一酒一美人,我是为酒而来,李银兄自然是为美人而来。”
李银一早出来,尚不知朝中发生之事,心中记的,还是诬陷李清诱拐奴仆失败之仇,此刻他见李清眼睛向自己的手瞥来,心中更加得意,便将崔柳柳的手捏得更紧。
李清见他自作多情,淡淡一笑,对崔柳柳道:“你娘以为你被恶人抰持,全府上下寻你一天不得,已经报官了。”
崔柳柳从来就没有象她娘说的去学什么刺绣,她本是个任性随心的女子,先是爱慕李清,单相思一场,而此时在李银的有心奉承和迎合下,她地一颗芳心便迷失了方向。此时乍见李清,她仿佛做贼被抓住一般,心中又慌又乱,想将李银的手甩掉,可他偏又捏得紧,只得将头深深低下,不敢看李清的眼睛。
但耳朵却堵不住,李清的话一字不漏飞入他耳中。如果说是父亲找她,崔柳柳并不在意,可是母亲找她,效果就不同了,她急抬头对李银道:“李大哥,我要回去了。”
李银哄了崔柳柳一天。终于盼到暮色降临,他正心痒难耐,不料李清一句话,便击碎了他的美梦,心中不由恼怒万分,恶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又对施柳柳柔声道:“等参加完今晚的曲江流饮,我便送你回去。”
他打的主意是曲江流饮散场后,恐怕城门和坊门都已落锁,他们就得在外过夜了。岂不正遂了他的意。
不等崔柳柳表态,李清心中先向李林甫说一声得罪。又对她道:“我来时听你舅父说,你娘已经进宫。恐怕是要请皇上派兵来寻你。”
话虽然荒诞,但对崔柳柳却十分有效,就如同对孩子要讲童话,说历史他们就会睡着一般,崔柳柳心中果然十分害怕,也不想再和李银多说,甩开他地手,便向后面一直尾随他们的马车跑去。
“你!真卑鄙。”李银指着李清。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跑远的崔柳柳,恨得一跺脚,追了上去。
“李公子,若真喜欢,让相国去崔府提亲,不更好吗?”
说罢,李清哈哈一笑,负手进了杏园。
杏园内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一角的空地上停了数百辆马车,大多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长安市民。李清诗人没见到一个,倒见不少拖家带口的游人,在草地上铺着厚厚地麻毯,堆满各种吃食,妻子幸福地依在丈夫的怀中,回忆当年的在此相识,也不知头上蚊子还是不是当年那群红娘,而小妾在旁边斟酒沏茶忙碌,却不时斜眼狠盯着男人的苦脸,想着回去后在床上再好好收拾他,一群小孩子在人群中嬉戏追逐,这若在白天倒也是幅明媚的游春图,可是,今晚诗人们的灵感不知是否还能找到。
李清正在东张西望,寻找去处,忽然耳畔传来一声低低地埋怨,怨声中仿佛蕴涵着二十年守寡女人的凄楚。
“阳明,看看你手下做的好事!”
李清扭头,见王昌龄正苦着脸向自己走来,他后面还慢慢跟着一人,也是一身白袍,腰束长剑,身材细高,只是暮色隐隐,看不清面容。
“怎么,张旺他做事不卖力吗?”李清向远处正勤勤恳恳干活的张旺瞧去。
“卖力!他就是做得太卖力,还雇了几百个孩子在长安城里四处宣传,你看看这画。”
王昌龄递过一张宣传纸,李清接了,借着淡淡的月光,见上面是一幅娥奔月图,画得倒不错,关键是旁边地字,什么‘杏园桃花水,醇酒美姬盼’;什么‘胡姬艳舞,盛大奔放’。
如此一来,长安市民自然人人向往,难怪这里热闹得跟游园似的,还有人正络绎不绝赶来,脸上洋溢着对醇酒美姬地向往,自己刚才倒真不必问路,跟着人流来便是了。
“这个.他,他不懂!”
“我们十几个朋友聚会写诗饮酒,要这么热闹干什么。”
王昌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那你说说,这下该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但王江宁却说要征求你地意见。”
王昌龄身后的白袍男子缓缓走上前来,他声音清朗,略带一点磁性,靠近了,李清看见了一张逸兴飞扬的脸,眉斜刺、眼如杏、目似丹,鼻头准直似卧蚕,两根长须八字飞,一缕美髯垂胸前,他年纪和高适相仿,笑容亲切和蔼,目光中带着一丝热切和期盼。
‘他是谁?’李清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