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突然变得炎热起来。
牧场的水草似乎比往年更加的丰满,预示着一个好年景。成群的马在牧场中悠闲的跑着,牧马人嘹亮的歌声在天际回荡,带着西凉独特的嗓音,更显一股悲呛。
董家牧场,经过了数月的修整,已经变得大不一样。
不仅仅是围墙变得更加坚固,人口也比以前增加了许多。西北三十六羌部的动荡,造成了许多弱小的游牧部落失去了家园。零零散散的向陇西靠近,并且很快的就变成了董家牧场的一份子。半年时光,如今的牧场可以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牧场大门外,站在一行人。
老夫人坐在四轮车上,满是白翳的双眸空洞洞,毫无半点生气。董媛姐妹在老夫人的身后并排站立,并且还有一个久违的熟人,正是被董卓赶回临洮的董璜。
董夫人骑在马上,带着浓浓的悲伤表情。
她轻声的询问:“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夫人,天亮的时候斥候报告,说公子等人已经过了渭水河,估计很快就到了。”
话音未落,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行人。
他们骑着马,朝着牧场缓缓行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为首之人已经能够看清楚。
“奶奶,是阿丑,阿丑回来了!”
董媛兴奋的叫嚷,老夫人的脸颊一阵抽搐,轻声呢喃:“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是的,董俷回来了!
离开白马羌后,他带着人经武都,走汉阳,过渭水,终于回家了。
可越是离家近,董俷就越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很害怕,害怕见到奶奶和母亲之后,不知道如何开口。离开临洮时,是一家人。可现在回来了,却只剩他一个。
怀抱装着姐姐骨灰的坛子,董俷失魂落魄的骑在象龙背上。
远远的看见了家的影子,速度反而越来越慢。在还有百余步的距离时,董俷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身为主公的董俷下马,身后众人自然也不敢再继续骑马行进。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随着董俷向牧场走去。远处,老夫人也带人迎了上来。
“奶奶!”
董俷跪在了老夫人的面前,泪如雨下,“阿丑无能,没有能保护好大姐,请责罚。”
“请老夫人责罚!”
跟在董俷身后的二三百人同时跪地,大声说道。老夫人颤巍巍起来,在董媛的搀扶下来到董俷身边,枯瘦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嘴唇蠕动半晌后说:“阿丑,苦了你!”
这一句话,让董俷放声大哭。
身后众人竟没有一个出声,静静的看着哭得好像孩子一样的董俷。
在战场上,这个面目狰狞凶恶的巨魔儿,实际上还是一个孩子。当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的时候,却忽视了这个巨魔儿的年纪。虽然董俷的心智已经成熟,但痛失亲人的感受,依旧令他无法释怀。他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愧疚。
董夫人跳下马,走上前。
“阿丑,大妹她……真的……”
董俷没有回答,眼中含着热泪,把那坛子递了过去。他甚至不敢直视董夫人,原因无他,还是愧疚。
董夫人抱住那坛子,一手轻轻婆娑。
她似哭似笑,突然间一声悲呼:“我的大妹啊!”
仰面朝天的就倒向了地面。不管怎么说,董玉都是她的亲生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在接到董俷派人送来的信件之后,董夫人虽然难过,却还能克制。但现在,当她亲手抱住了骨灰坛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住心中悲苦。
董府上下,失声痛哭。
董媛更哭得好像泪人一眼,险些抽死过去。
唯一保持冷静的,莫过于老夫人。她在众人哭了一会儿之后,一声厉喝:“都闭嘴,哭什么哭?哭,大妹就能活过来吗?阿丑,你们这一路也辛苦了,让他们都先找地方住下休息……你随我到客厅来。花鬘,你也来,董家的人都给我过去。”
一个时辰后,位于牧场中央的迎客大厅中,董府中人分两排坐下。
老夫人和董夫人坐在正中间,不过董夫人花鬘看上去显然是强撑着,有点魂不守舍。
董俷跪在大厅,身后有董召、董铁、裴元绍和绿漪四人。
“阿丑,把事情的经过,当着所有人的面,原原本本的说一遍,不得有半点隐瞒。”
“喏!”
董俷深吸一口气,从他们抵达金城的那一刻开始讲起,一直到穿过河谷,到达白马羌。
“奶奶,孙儿不孝,未能保护好大姐,罪该万死……但还请奶奶留孙儿一条命,请给孙儿五千人马,孙儿定然马踏金城,取那韩遂的狗头来祭奠大姐在天英灵。”
董俷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这数月来的惊心动魄,让董府上下都听得是心惊肉跳。董媛的脸色几变,目露杀机。就连董照也是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董俷,虽不喜欢他,可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大。
带着一百人,数日光景转战千里,把个西北搅得是昏天黑地。
如此战果,只怕是素以勇猛而着称的董卓,恐怕也无法做到。这阿丑,当真是可怕。
但这世上,总是有人喜欢无事生非。
正当大厅中董府上下为之愤怒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阿丑,你说的这些事情,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凭你区区五十人,也能马踏金城?以百人之数,从近十万羌兵的包围中杀出来……呵呵,这种荒诞的事情,我可是闻所未闻。”
董俷顺着声音看去,眼睛微微一眯。
“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董俷顺着声音看去,眼睛微微一眯。
“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赫然是董璜。数年不见,董璜看上去更加的俊秀。身材挺拔,面如璞粉。他看着董俷的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仇恨。站起来,躬身行礼,董璜说:“奶奶,非是璜挑拨,只是他说的这些话,可信吗?又有谁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呢?”
董夫人抬头,但是并没有看董璜,而是凝视董俷的双眼。
董俷也不退缩,迎着董夫人的目光看去。四目相交,董夫人面沉似水,也不说话。
“阿秀表哥,有什么话你就明白的说出来,何必在这里含沙射影,遮遮掩掩?”
董媛不高兴了,拍案而起。
大姐的死让她很难过,可不管怎么说,阿丑平安的回来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这董璜,却说出这种话,不是摆明了挑衅?
董媛很清楚,四个女儿当中,除了早夭的三姐之外,董夫人最疼的也就是董玉。幼年时的董玉聪明伶俐,长大后更是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最得董卓欢心。
董璜嘴一撇,笑道:“三妹,你这又何必。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阿丑自诩勇猛,可是却无法保护大姐。还编出什么转战千里的故事……哈,你们有谁有能相信?要我看,定然是他畏死,抛下大姐独自逃生。说不定那坛子里放的,是野狗的骨头……”
话未说完,董召等人呼的全部站起来。
就连素来看去柔弱的绿漪,也是杀气腾腾。这些人是从十万羌兵堵截中杀出来的,这杀气暴露,又岂是董璜可以抵抗。就连坐在旁边的董照、牛辅,也是脸色苍白。
“你们干什么!”
董俷厉声喝道,“这里有奶奶和母亲在,何时轮到你们说话?”
“主公,我等千里奔袭,不求论功行赏。但若是容他这么胡说八道,那死去的兄弟又如何瞑目?”
“跪下!”
董俷阴沉着脸喝道。待四人跪下,他看了一眼董璜,眼睛眯了一下,而后插手道:“奶奶,请恕阿丑无礼……绿儿,你且退到一旁。裴元绍,解下你的衣甲来。”
裴元绍不明白董俷的意思,但还是把衣甲解开。
屋中除了老夫人之外,女人也占了多数。董照、董媛等人先是羞红了脸,可是在看清楚了裴元绍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惊叹。
“当日,我命裴元绍守住城门。他虽没有完成使命,却也拼命死战。若不是遇到白马羌的滕丽儿,裴元绍如今已经是个死人……董召,把你的衣甲也给我解开!”
强忍心中怒意,董召解下了衣甲。
这一次董照等人没有再害羞,吃惊的看着董召身上的伤疤。
“这一个伤疤,是我们袭击西海时,被破羌人射伤;这里是我们奇袭烧当人时,被一羌将砍伤……不仅是董召和裴元绍,随我转战千里幸存下来的三十七人,哪个不是身上带伤?从死人堆里翻滚出来?董璜,你若不相信,尽可一一询问。”
董铁大声说:“何止如此,主人在闯出金城时,险些力尽而亡。就连他的坐骑……”
“小铁住嘴!”
董铁的话,刺痛了董俷的心,怒吼一声,犹如霹雳在大厅中炸响,所有人都面如白纸。
绿漪大着胆子说:“璜少爷若是还不相信,尽可以派人去打听。那韩遂称公子为巨魔儿,闻公子之名而胆战心惊。若还不信,可差人去三十六羌部,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董璜恼羞成怒。
原以为可以折辱董俷,出一口心中怒气。哪知道折辱不成,甚至连小小婢女也敢说话。
“够了!”
董夫人呼的起身,怀抱着那坛子,颤声道:“阿丑不必再说,娘……信你的话!”
董璜觉得好生无脸,转身要回座位。
哪知董俷却突然窜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膀子。
董俷的手劲儿有多大?就连素以勇武而着称的董卓也曾私下表示自愧不如,更何况他那小身子板。虽然在河东几年,也在军营中打熬了些时日,可比起董俷,却是天壤之别。董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手上的力气不小,险些把董璜的骨头握断。
“你干什么?”
“你辱我可以,可是却不能辱大姐……你刚才说什么?那坛子里放的是什么?”
董璜疼得直呲牙,不停的吸凉气。
而董夫人和董照姐妹也齐刷刷的向他看去,让他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措辞。
董俷说:“若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把你撕了……”
“阿丑,够了!”
老夫人开口,“松开你表哥……董璜,你出去吧,在宗祠门外跪下,没我命令,不得吃喝,不得起身,不得开口说话。大方,你亲自看着他,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牛辅起身插手道:“大方明白。”
“好了,散了吧……过两天选个好日子,把大妹葬了!”
董俷一听就急了,“奶奶,那我刚才说的事情,您怎么说?”
“什么事?”
“就是给我五千人马,我要为大姐报仇。”
老夫人手拄龙头拐杖,沉默了许久后长叹一声,“阿丑,此事休要再提,不行。”
“为什么不行?”
董俷惊怒不已,忍不住大声的吼叫:“难不成,就眼睁睁的看着姐姐死吗?难不成,让姐姐和姐夫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奶奶,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老夫人手中拐杖朝地上一顿,发出砰的沉闷声响。
“我说不行就不行,休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