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就象湖里的水,你做完一些,它便涌出一些,你做多少它涌多少,只要你想做,它似乎永远不会有枯竭的时候。
我坐在耶律丹真的御书房里,一边揉着胀痛不已的额角,一边翻看着近日各地报过来的公文。
东部新收的纳吉郡自兵祸战乱后,就一直百业凋零,耶律丹真效法先贤,宽宏大度,在地方官员的任用上,多用的是当地人。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些地方的治理却不尽如人意。报来的公文上满纸要求的都是减免税务,拨款抚恤。已成老生常谈。
耶律丹真御笔朱砂,直接在公文的空白处写上了“不准!”
我疑心如此处理太过草率,于是特意调看了那里近两年的全部公文。细细阅读只好发现,结果真让人失望,那些公文几乎都是一样的内容。显然是那里的地方官员,或者居心叵测有所图谋,或者就是能力有限误国误民。这么长的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作为。
我叹口气,拿过旁边一页整齐的白纸,把我的处理意见一条条列在上面。写好后夹在折子里放到一边,留待耶律丹真有空时再行审议。
拿起下一个折子。又要摇头叹气。西面的河流治理困难,已经有泛滥成灾的趋势,需要拨款拨人去修……
再下一个折子,地方军政不合,时不时有纠纷发生。近日又出了大案,一路告上来,不依不饶,非要求圣上出面裁断……
我把几个折子并排放在面前,想找一个容易的下手,发现竟然找不出。
不由苦笑,这样棘手的折子每天都有,每一个都能让人绞尽脑汁。真苦了这荣登大宝的人,落笔就关乎着皇恩是否浩荡。
我打起精神,细看那些折子。
为上位者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才能将他们处理干净。而有些事,盯得紧些多少还能处理下去,若是一旦搁置起来,肯定就再没人过问。
大水来了,地方上的事官员们总还有些办法,最终苦的是一方百姓,若是办得不好,少不了要骂皇帝无能。
想到此,我不禁又要觉得可笑。
想我以前替袁龙宜的江山操心时,终日东奔西走卧风饮雪。现在到了北庭,明明是做皇后的,却又跑来替耶律丹真着急,点灯熬油日日辛劳,看这些折子看到头晕。
就象竹儿说的,我这个人真是命不好,坐不上皇帝的位子却要干全了皇帝的苦差。
奋笔疾书,直到天色将午,我才将手头上的折子都处理完成。额角又开始跳痛。放下笔,我决定休息片刻。
门口有机灵的小太监,看见我歇下了,立刻送了松仁奶酪上来。
松仁奶酪是我到了北庭后才开始喜欢的美食。晶莹洁白的一碗,上面浮搁着几个松仁,松仁浓香奶酪清甜,用调羹顺浮头撇上一小勺放入口中,凉甜细滑,满口留香。有时竹儿还在里面给我加上新制的酒酿,口味更为独特。十分得我的喜欢。
我正吃得高兴,外面通报上来说国师求见。
我闻言一怔,再通报一遍还是说国事来了,我这才确信,是国事要见我。心里不由翻了两下,这国师不见耶律丹真,竟是点了名要见我,意欲何为?
这位北庭国师我知道,三年前我初入北庭大办典礼的时候见过他,印象中其人长得又瘦又高,是个很严肃很虔诚的老人。掌管着各种有关宗教的日常事务。
北庭人深信鬼神,郊野乡村中小庙难以计数,似乎每家每户都有神龛祭祀鬼神。而他们各部信奉的神明又不尽相同。所以才有了掌管神职的国师一职。
我曾经问过耶律丹真这国师一职可否拥有实权。耶律丹真说他并没有什么实权,平日也不常出来走动,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在寺院里或者自己的府第里住着,主管的都是宗族庆典祭祀朝拜之类的事,与朝政很少有所牵连。
话虽日此,但我还是不敢对他稍有放松。他虽然于朝政很少有所牵连,却可以指点天意左右人心。他若存心对我不利,也是一个难缠的角色。于是我平日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多有回避。不想今日他竟然自己过来找上我,想必不是什么好来头。
我朝执事的小太监递个眼色,示意他去请国师进来。而我这里三口两口吃完了点心,把碗一推,让人撤了下去。
按礼数,我离开座位起身迎接国师。
国师手拿权杖,宽袍阔袖一派仙风道骨,进来后对我微微施礼,一起去西厢分宾主落座。
“不知国事有何事要吩咐天行?”我含笑问他。
他低眉顺眼一派慈祥,并未作声,只用眼睛扫了下周围众人。周围众人便如提线木偶般,也不待我吩咐,顷刻间走个干净。
看着这样的情景,我有些愕然。弄不清这算什么,是国师的威严太盛还是规矩原本就是如此。
我心里警觉起来,不想再开口。
走出去的人仿佛把屋里的人气也都带了出去,一时间静得有些诡异。
片刻之后,国师似乎终于想好了说辞,微微侧身又朝我行礼,我微微回礼,他清清嗓子,终于开口。“皇后千岁,本座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关国体的要事相告!”
第八章
“没有神灵护佑的峡谷便是一条不设防的峡谷,没有神灵护佑的土地将是魔鬼横行的土地。……这里的人们都遵从神灵的旨意,而神灵们也眷顾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国师语气虔诚,滔滔不绝为我*传道。
我静静听着,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凡人的福祸都是神灵的馈赠,神灵的指示不容违背,否则必将受到神明的惩罚。……”
国师依旧在讲,我努力微笑,却有些心猿意马。
神明?那些寺庙里的泥塑?
我有些诧异,他们似乎在人间已经挺立了很久了。可我从没见过他们做些什么。他们总是带着谜一样的笑容,给人谜一样的回味。
我怀疑,这样的神灵是不是像纳吉郡的那些官员,只知道伸手要钱,全不管下面百姓们的死活。
我一定是笑了,而且笑得很不友善。因为我看见国师眼中真切的焦急与怨怒。“事关国体安康,江山社稷之宏远,万望皇后千岁三思,务必以国事为重,当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我赶紧提醒自己,整顿颜色,收敛起不恭的心思。
显然国师也是预料到了我这恶劣的本性,讲了一大段道法之后发现我没在听,便拿出江山来吓唬我。可惜他老糊涂了,这江山是耶律丹真的,到底不是我的。
别看我在这里勤苦亲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替人卖命,可没那么大能耐能担负起国事兴隆百代衰亡的重任。
我本敬他年迈,打算等他把话说完就送他出去。可是他好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了,讲起来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我终于是有些坐不住了,看看隔架上计时的沙漏,我用来休息的时间早已经结束。今日上午我还有一摞公文没有通阅完成,而下午我还约好了要跟几位大臣商议新起草的税收政策,哪有时间听他如此念经。
我咬牙又咬牙,终于还是出言打断了国师的宣讲。“谢国师教诲,国师的意思天行都已经明白了,……”
不就是说有几个远处的部族,非要把女儿嫁给耶律丹真才能高兴么。他本来也不缺女人,再纳几个又有什么不可?再者说,联姻对双方的好处,普天下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么?!只要他们都愿意,我又为何要出面反对!
我只是觉得好笑,这事他不去找耶律丹真说,却偏偏来找我,好像是我这里不好过关似的。软的硬的,说了这么多。他要是进门第一句话就痛痛快快地把目的说出来,事情不早就解决了?我这会儿怕是折子都能看了好几个。
“国师为民操劳为社稷尽瘁,让天行深感不安。天行对各部礼仪不甚了解,恐多有不便,细枝末节之处不敢造次,还请国师恕罪!”我掂量着他的心思希望尽快把话说完好请他出去。
国师他那张忧心多时的老脸上,果然舒展了不少。我趁热打铁赶紧再加了一句:“如果需要我这里用印,国师只管吩咐,天行绝不会刁难。”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正中他的下怀。国师笑得跟喝了蜜一样甜。
我也笑,笑他就为这点事情还要如此浪费我的时间,真是可恶。
话已说透,趁他心情不错,我赶紧起身送客。
把国师送到房门口,目送他转过影壁,我如释重负回身走进内室。这内室是书房旁用来休息的雅间,有桌有炕,也通常是我摆午膳的地方。
我抹了把脸,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快点布膳上来。
饭菜很快端上来,都是我喜欢的清淡菜肴。
皇太后近来身体一直不好,耶律丹真经常陪伴左右,此刻想必是在那边用膳。
我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刚要放到嘴里,就听见院门口有说话声传来。太监的嗓音即使压低了声音说话也嫌太尖,何况我是习武之人,一向耳聪目明。
我细听外面的动静。是两个太监在那里争执。外面负责通传的小太监似乎很是为难,辩解说有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能不能传一下。而里面这位执事太监却一口咬定,说我用膳的时候,坚决不能打扰。……
唉,我叹了口气。吩咐叫执事太监进来,当面传我的话,请来人进来见我。
执事太监听了我的话,吓得筛糠一样,哆嗦着说:“可是,陛下……陛下有令,……”
我放下筷子,有些哭笑不得,“这都是国师耽误的时间,陛下要是怪罪,就让他找国师算帐去,你现在去给我把来人叫进来,否则以后你别再伺候我了!”
执事太监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一会儿功夫领着个大汉走进来。
大汉看见我就扑了上来,“哎呀,我说皇后千岁你可想死俺了。以前打仗的时候,你都没让咱老萨等过这么久啊,咋来了咱北庭,见个面反倒这么难了呐?”
萨乌济洪钟一样的嗓门震得门窗都颤。说出来的话虽然口无遮拦却显得格外有趣。
我细细打量他,这人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心直口快火爆热肠的大老粗。
萨乌济拉着我的胳膊说个没完。我笑着听他说着,摆个手势暗示旁边的执事太监都老实呆着,不要又上来提醒什么规矩礼数。
这些旧日战场上的老相识,与我有英雄相惜之意。在我来到北庭之后,他们不仅没有为难我,反而处处维护我。对于他们,我只有感激之情。
我问萨乌济吃过饭了没有。
他拉下脖子上的披肩往旁边一甩:“我赶了一夜的路,早上进了城就直接来看你,谁知道等了这么久才见着,吃啥饭,光吃了一肚子气了。”
我冷眼瞥了下旁边的执事太监。那执事太监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吓得缩紧脖子退到一旁。
我拉着萨乌济来到桌旁,把筷子塞到他手里,“来吧,一起吃。”
执事太监嗓子里卡了鸡毛一样咳个不停,又不敢当面提点。
萨乌济才不管那些,坐下来拿起汤勺当饭勺用。先舀起一大勺小丸子扔进嘴里,嚼都不嚼就咕咚一声咽下去。执事太监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吩咐执事太监:“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出去盯着吧,看是不是还有人要见我。”
那执事太监慌里慌张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被萨乌济叫住,“娘的,这菜也太淡了,那个谁!你去看看,有没有烤羊腿快给我拿一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