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里的路程家属们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多亏那时东北的国民党飞机少,又都是日本人留下的老货,弹药带得少,飞一次就要加一次油,加上沈阳距营口路程又远,直到我们到达山岗上的时候,飞机仍没有出现,要不然那情况可惨了。
在山岗的中间有一座十来户人家的小屯,屯头站着三个八路军的干部和老四候殿春,还有58师师部的一位老军医,我猜想这个屯可能就是善家堡。
下坡的路,家属们走得挺快,不一会就到了屯头。
老四见到我连跑带颠的过了来,到了跟前一把抱住了我:“二哥,可想死我了!我们组织上知道‘老k部队’成员复杂,特意叫我回来协助你完成带队任务。”
“好,谢谢组织。”
我问老军医:“您这么大岁数,怎么不跟师部走呢?”
老军医说:“师长不放心,说‘家属们跟着部队一样行军不容易,有个头疼闹热大病小灾什么的没个好大夫哪行’,所以专门叫我陪同你们。”
这位老军医姓唐,年龄已将近七十,是师里最好的大夫。看着他满头的白和瘦弱的身体,我说:“您这么大岁数了,可难为你了。”
他理了理花白的头:“没事没事,都不容易呀!”然后向我介绍道:“这位是东北局的周科长。”然后指着我“这是王参谋,现在是老k部队的队长”。
我仔细一打量,这位周科长大高个、长瓜脸、大眼睛,面带微笑,他刚想和我握手,看到我的领章帽徽,又把手缩了回去,吃惊的问:“都起义了,你们的领章和帽徽?”
我小声说:“怕引起家属和士兵的恐慌,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他们起义的事呢。”他想了想后说:“可也对。”
其余的两位都是干事,一个姓董,二十多岁、大团脸,是个小矮胖子。一个姓石,中等身材,看样子是个学生出身,文文静静戴了一副眼镜。周科长对我说:“东北局的领导同志对家属们很关心,特意派我们三个负责你们的吃、住。现在屯子里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大家赶快进屯吃饭,然后好休息,傍晚的时候车队就到。”
我刚想说“谢谢”,没等张嘴,身后的李科长老婆冷丁冒了一句:“你们是八路不?”
周科长说:“我们不是八路,是东北局的干部。”
她若有所悟地说:“那就好,要是八路我非得好好骂你们一顿。”
周科长不解地看着我,我把路上她小便的事学了一遍。周科长几个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军医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周科长对她说:“大嫂你别来气,我替八路向你赔礼。”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可不是咋地,丢老人了,一想起来我这脸就红。”
说说笑笑的空,大家走进屯里。
善家堡屯不大,只有十多户人家,除了屯中央有座土围墙的大院外,其余的都是些东倒西歪的土平房。屯中到处都是58师的士兵,屯外全是解放军的部队。
周科长把我们领到了大院,刚进院就闻到了炖猪肉的香味。家属们高兴了说:“春节都没捞着猪肉吃,没想到跑这来开荤了。”尤其是一些小孩,嚷着要吃猪肉。
这家的主人在解放军部队过来时,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西厢房几个妇女正在忙活做饭,家属们简单地洗了洗脸,坐在炕上等待开饭。在这贫穷的小山村,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部队和家属,虽然东北局的同志事先有安排,但是条件有限,别说每人一个碗就是筷子都弄不到,部队有自己的伙食不用管,家属们可就抓了瞎。当我告诉大家“自己找吃饭的家伙”时,很多家属摇摇头说:“这上哪去找呀?”有的到外边弄了两节小树枝,剥了皮当成筷子。有的索性放起了赖,坐在炕上硬挺着。
周科长对部队的军官说“把士兵们吃饭的家伙用一用”,结果被不是好气地顶了回来。一个少尉排长说:“你算干啥的,八路还管着我们的事?如果不是师长有令,我们早枪毙你们了!”不过这件事提醒了我,我告诉金连长和赵排长:“告诉士兵们,以后谁也不准和八路的同志耍态度,违者按违反军纪处理。你们把士兵们的家伙收上来,家属先用一用,用完后每人都给一点肉。”
士兵们一听可高兴了,纷纷把饭盒和筷子送到大院。周科长有些不愿意了,拉拉着脸对我说:“这头猪专给家属准备的,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哪?我们三个跑了半宿花大价钱才买到这头猪,我们走的时候领导告诉我们,‘老k部队’是支特殊的部队,家属们拖儿带女的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她们的生活。但是如果要连士兵都算上就……”下面的话虽然他没说,我也知道是“够呛”两个字。
“今天特殊,下不为例,不过家属的吃饭家伙也得事先准备一下,这些人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毛病得改,这是剥削阶级的作风。”周科长皱了皱眉说。
我心想改不改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叫她们吃饱。
吃饭的家伙准备齐了后,家属们又来了事,师部杜参谋的老婆皱着眉抽抽着脸说:“都是些臭当兵用过的家伙,咱们咋用啊?”
二团张连长的老婆在一旁也凑上了热闹,拿起一个饭盒边敲边说:“你看看多埋汰,咋用啊?”
我不是好气地顶了她一句:“你没长手啊!不会自己刷刷。”
周科长在一旁瞅着我,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的火一下子涌了上来,高声冲她们喊道:“我告诉你们,这是在行军,不是在营口的安乐窝里。臭当兵的怎么地,臭当兵的就不是人吗?使了他们的家伙就能药死吗?实在不行自己动手刷一刷,还能累着你们哪?你们这是剥削阶级的作风,以后必须得改!”
我这一着急竟把周科长刚说的新名词用上了,家属们一听可来了话,李科长的老婆说:“哎呀,没想到王参谋还来了新词,你说说什么叫剥削阶级作风?”
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周科长一见冲大家说道:“大嫂们静一静,王参谋说的剥削阶级就是指不劳而获、叫人侍候的人。”
李科长的老婆说:“叫人侍候那是福分,有啥不对的?你们**就这么看人哪,幸亏你不是八路,要是八路我们还没活路呢!”
一团刘副团长的老婆气昂昂的说:“不就是为了碗筷吗?值得说这些没用的吗?我们不吃了行不行!”其他的家属也哄哄起来,把手里的饭盒往炕上一扔。
我一见这些家属要胡说八道,恐怕惹得周科长不愿意,就假装急眼了:“不用就拉倒,那你们就用手抓,看看饿着谁!”
你妈在一旁小声说:“都是些老娘们,你不会好好说,干啥鸡皮酸脸的?”
“这也太气人了,不知人家周科长费了多大的劲!”
周科长在一旁摇了摇头:“妇女工作真不好搞啊!”
为了缓和越来越僵持的局面,我换上了笑脸把身边的一个小女孩抱了起来,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蛋说:“你想不想吃肉啊?”她嗅了嗅鼻子说:“咋不想,我都闻到肉的香味了,叔叔咋还不开饭呐?”我说:“好,叔叔抱你去看看。”
话题一叉开,家属们消停了下来,各自洗了洗饭盒准备吃饭。二百来人呆在一个大院里,又没有桌椅板凳,乱哄哄的一片。做饭的妇女连往院外倒水的路都没有,我说:“大家先回屋,饭好后给你们送去。”家属们回到屋里后,敲着饭盒等着开饭。
中午十二点来钟,做饭的妇女告诉我们说:“饭菜已经好了。”
“麻烦你们一下,用盆把饭菜都盛到各个屋子里。”
几个妇女脸上露出了不乐意的神色,我一见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她们说:“不怕你们笑话,这些人都是军官太太,平常都是有人侍候的,现在只有麻烦你们了,这点钱就当你们的辛苦钱吧!”
辽南地区的农村,那时候是相当的困难,穷人家平日里根本就见不到现钱。这几个妇女一见是二十元钱,忙不迭地说:“行,长官放心,我们一定侍候好她们。”说完各自回家取了些大盆小盆,将饭菜盛好后端到各个屋里。
家属们没开饭的时候一个心地想吃饭,可这饭菜一端上来又都傻了眼。每屋的炕上摆两大瓦盆高梁米干饭、两大盆白花花的炖猪肉,我伸筷子挟了一块尝了尝,因为没有什么佐料,肉虽然是肉,但除了咸什么味道也没有,家属们哪吃过这样的肉啊?除了几个年岁大的老人和孩子在盆里拨楞来、拨楞去挑点瘦肉吃外,家属们都不动筷。
周科长问我:“怎么都不吃呢?”
我摇了摇头,没好意思说这肉太肥不说,还不好吃。
周科长笑呵呵地说:“大嫂们,因为时间仓促,这里的条件又有限,只有一个菜,大家抓紧吃,吃完了好休息,晚间还得赶路。”
李科长的老婆打了个唉声说:“看来咱们成了梁山好汉了。”
周科长旁边的董干事问:“大嫂,你这话怎么讲?”
她把眼睛一瞪说:“大碗酒大块肉啊!”
马瑞芳一听来了兴致,把手往炕沿上一拍,用京剧腔调喊道:“勤务兵,拿酒来,洒家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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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两屋的家属们都哄地一声笑了起来,周科长也禁不住乐出了声。我一看往下不一定要闹出什么笑话,赶忙说:“大家消停消停,赶快吃饭吧。”
家属们一听才动起了筷,李科长的老婆挟起一块用嘴一咬,“呸”地吐在了地上:“这是啥呀,净肥膘子不说,还没滋拉味的咋吃呀?”其余的家属一听也都停住了筷,有的家属说:“要是放点酸菜就好了。”
周科长无可奈何地瞅着我,我说:“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反正她们包里都带着吃的呢!”于是我问她们:“你们吃不吃?”没人吱声,又问了一句,还没人吱声。我转身招呼伙房的几个妇女,告诉她们:“你们留两盆饭,两盆肉,余下的全部给士兵。”
李科长的老婆一听说:“哎呀,王参谋,你一个小中尉脾气还不小,急眼啦?叫你当什么k”马瑞芳在一旁提醒说:“老k!”她说:部队’长,你还真当回事,其实不就是个家属队长吗。”
你妈一听不愿意了,说道:“李嫂,你说这话可不对劲,他这个部队长是师长任命的,不管官大官小也是负责这支队伍的,凡是这支队伍的人就得听他的。”马瑞芳也接着说:“玉莲说得对,别看你家老李是科长,没啥了不起地。”她一听嘴一撇:“行,你们是一家的。算我错了,行吧。”其他的家属一看为这事险些吵了起来,也就多少吃了点肉。剩下的我叫几个作饭的妇女按我原来告诉她们的捡。
她们楞楞地瞅着我,我说:“楞什么,赶快捡哪!”几个妇女乐呵呵地把饭菜和士兵的饭盒捡了下去。
那顿饭,家属们吃了点肉和自己带的干粮,伙房的几个妇女领着一帮孩子吃得香甜八拉,因为分得不均,险些吵起了架。金连长和赵排长的士兵们也都开了荤,嘴上都挂着油花。老军医和周科长他们吃完饭后,老军医说:“这不挺香的嘛?这些个妇女啊都没遭过罪啊!”
我心想这叫不知天高地厚,过年的时候连肉都买不到不也都受着了吗。过几天别说肉恐怕连菜都没有了。
吃过了饭,家属们挤在炕上开始休息。经过一宿半天的折腾,家属们都累得乏乏的了,倒下后整个大院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