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到仙客来,媚娘下车后又回头打量林阿茂新买的马车,白马套黄杨木车架,乌木顶盖,车厢壁上有浅浅的菱形雕花纹,小四方窗和车门挂着淡青色布帘,整幅车厢车架用桐油刷过,油滑光亮,干净清爽,看着很舒心。
林阿四穿套簇新的青色衣裳,戴顶同色新毡帽,腰间系根深蓝色汗巾,比徐府正经的家丁还要精神,媚娘笑着说:
“不是不想用好的,只不想引人注目。阿茂记着,回去就把车子收好,不要成日赶出街来晃荡,若再遇上那日的恶人,便不好了。”
林阿茂忙点头应道:“姑娘放心这车只有姑娘需要才出来,平日锁在我家后院柴房,孩子们都不能近边的”
陆祥丰来迎接媚娘,先此着她往通往休息间的通道,媚娘摇头:“不上去了,前边饮早茶的客人多吗?。”
陆祥丰说:“二三楼有一些,姑娘常用的雅间还空着,若不是贵客点要,通常过了辰时才给人用。”
“夏公子、张公子还常来吗?。”
“二位公子三几天来一次,依照姑娘吩咐:茶水饭钱全免”
媚娘笑了笑:“表面功夫,他们才不介意这点。你们务必小心侍候着,怠慢不得,他们,可是仙客来真正的贵人”
陆祥丰俯首道:“姑娘说过的,我记着呢”
媚娘看看翠喜翠怜,说:“翠怜随我到前边走一遭,陆掌柜与翠喜交接完帐簿等物,再引她到厨房和食材库去察看一番,待会在后院会合,我们时间不多,要赶着回去。”
当下分两路走,媚娘和翠怜走到前堂,帐房迎着,媚娘翻看了一下两日来的流水帐,微微点头,帐房黄先生笑道:“姑娘福泽深厚,仙客来红红火火,如今已是日进斗金,前景更加喜人啊”
媚娘微笑:“先生辛苦了仙客来有如此成就,靠的是大伙的勤奋,所有做事的人都在我心里呢,都会有好的回报”
黄先生连连作揖:“姑娘仁善姑娘气度堪比岑大爷,小的们钦佩得很”
说话间,媚娘眼角余光瞄见门口人影晃动,怕又来什么见不得的人,赶紧拉了翠怜离开,却听见一个声音喊道:“岑姑娘”
回头细看,原来是张靖云和灵虚子走了进来。
三个人都很高兴,互相施礼毕,一同往二楼雅间坐下,堂倌捧上热茶热点心,边吃边聊。
翠怜不肯挨着媚娘坐下,媚娘只好叫她在身后的小桌子坐了,另给她上壶热茶,一屉点心,让她自由自在地吃着。
张靖云笑着说:“你都不出来的吗?十多日不见,连徐俊英也没见着,真是奇怪了。”
媚娘说:“我是被关在府里,理不完的家务事徐俊英,他不是天天出门么?没和你们相遇过吗?。”
灵虚子看了张靖云一眼:“我们回归云山庄住了些日子,偶尔才来一次,徐俊英天天上朝,自然没机会见着。”
张靖云垂下眼眸,媚娘拿起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笑道:“看见你们两个,我是又高兴,又害怕,怕万一那个人也跟在后边来就坏了”
灵虚子笑了笑:“近几日他不在京城,太后拉着往普宁寺诵经还愿去了。”
媚娘差点被茶水呛到:“他?诵经还愿?别把菩萨们吓坏了”
张靖云真的被呛着了,灵虚子笑不可抑:“你、你还真了解那个人的性情”
媚娘笑了一声:“不敢这么说。我至今不懂他为何好好儿的要寻死?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唉一言难尽,伤心事人人有,只各不相同而已”
灵虚子看了看翠怜,媚娘朝他点点头,笑着指住他:“灵虚子,你有伤心事吗?你没有”
她又看看张靖云,张靖云微笑着,媚娘说:“他可能有”
灵虚子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猜的,你就没有”
灵虚子笑了:“好吧,算你猜对了,未到伤心时。”
“哎”媚娘给他们添上茶水,笑道:“说错话了吧?快改了这辈子,你就不该有伤心事”
灵虚子笑着叹道:“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如何会没有?顺其自然罢了。”
又指着张靖云:“你知道他的事?”
媚娘摇头:“不知道,也是猜的”
张靖云无奈:“别乱猜”
媚娘和灵虚子相视而笑,张靖云却不高兴:“你们说着那个人,怎么扯到我这里来了”
媚娘挟了只饺子吃,一边看着灵虚子,灵虚子就简明扼要地说起齐王的事来,媚娘这才知道,齐王从军原是为一名美艳绝色的小男孩去的,那男孩叫简玉,女孩般柔弱,却身怀绝技,为报父仇去边城,齐王那时刚认识他,毅然同往,杀了害死简父的强人之后,两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就投了边境的军队,参与抗击邻国的侵略,齐王获得首次军功,需要填写详细报表递呈上去,军中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贵的齐王殿下。
齐王不肯回京,非要在军中历炼,皇上也无可奈何,加之他自己也有过相同经历,也就不管他,只派了大批侍卫跟着。齐王得以和简玉在边关度过了三年亲密无猜的美好时光,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没人知道两个男孩具体怎么过的日子,只见他们同吃同住,甚至相携相牵,形影不离,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谁也不说出来,却个个心知肚明。
齐王和简玉都是能打肯拼命的骁勇猛将,每有战事,两人总是双双出击,配合默契,获胜而归,但在齐王回京前那一场战役,简玉折了——担心身后的齐王遭毒箭击中,一手抓住飞掠而来的毒箭,一手握银枪,结果抵挡不住敌将,被砍落马下。
齐王见简玉落马,顿时疯了一样地冲上来抢人,身上被砍了几刀,又中了毒箭,浑然不顾,等来到简玉身边,也倒下人事不省了。
灵虚子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媚娘睁大眼睛看着他:“后来呢?”
张靖云说:“他的事我们也是问了侍卫才知,后来就急送回京,让我们救治。痛失简玉,他了无生趣,遇到你之前,他一直想办法折磨自己……那天,你和他说了什么?”
媚娘调皮地吐一下舌尖:“我骂他了,替他包扎伤口,我说想死别拖累我,别弄脏了我的马车我,我不知道他是齐王啊”
灵虚子说:“单侍卫说,你很有简玉的神韵,齐王原本暴躁烦恼,看见你时他才安静下来。”
媚娘打了个寒战:“不是吧,他把我当成简玉?”
灵虚子哈哈笑着:“当然不是,他又不糊涂,战场上见惯生死,怎会不懂简玉已经没有了?只是觉得你像。对于他来说,你是个安慰……他还不知道你是个女子,千万不能让他发现,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
媚娘发愁道:“我也希望不要与他相遇才好”
张靖云安慰她:“别担心,就算遇上了,你镇定些应付就好,他虽然讨厌女人,但他不为难女人”
又说了一会话,听听外边街集上人声越来越热闹,城外赶集的人都到了,说明时辰不早,媚娘因要在徐俊英下朝前回家,便先告辞离开,灵虚子和张靖云送出雅间,刚到楼梯口,忽听得楼下一片吵闹声,几个人忙走到挡栏边观看,见三个人抱着包袱,身上背着宝剑,还有胡琴琵琶笛箫等乐器,被店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堂倌推推搡搡着往外赶。
张靖云说:“怎么回事?”
媚娘摇头:“不知道啊,下去瞧瞧”
下到一楼,陆祥丰也从后头赶来了,对媚娘作揖:“惊扰姑娘了”
又转向张靖云和灵虚子:“对不住二位公子爷”
灵虚子指指那三个人问:“他们做什么了?”
媚娘细看那三个人,两男一女,都很年轻,穿着细纺凌罗,那彩衣女子低着头,看不出容貌如何,单从那卓约风姿也能判断出是位曼妙佳人,两个男的,一个紫衣,一个白色长袍,也是玉树临风,仪容不俗,白色长袍男子比紫衣男子年长,高了半头,相貌也多俊秀,显得更成熟些,他护着紫衣男子和彩衣女子,不让堂倌的手碰到他们。
“拿开你们的脏手,爷也不是没钱钱袋被人摸去了,等爷有了钱,再来还你房费”
白衣男子扬起一双俊秀的眉毛,轻蔑地说。
媚娘问陆祥丰:“是欠房费的?”
陆祥丰点头:“是欠了一个月。刚来时就被人摸了钱袋去,有点钱要留着买食物,只说等寻见亲友,再还房费。但亲友一直没寻见,近日来赶考的举子们越来越多,住房都要住满了……寻思着,只能让他们走”
媚娘问白衣男子:“三位来自何方?”
白衣男子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何人?”
陆祥丰道:“这是我们少东家”
白衣男子又再看了媚娘一眼,将身上挂的背的物什整了整,抬手作揖:
“原来是少东家,失敬请问少东家,我兄弟几个落难至此,实在无钱还上房费,可否容我欠着,他日定当双倍奉还”
媚娘福身还礼,对上白衣男子惊怔的目光,微微一笑:“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房费就免提了吧,几位若没有地方可去,先住着无妨,若定要去,可以让店里支些盘缠给你”
白衣男子不能相信:“姑娘……少东家为何要如此善待我们这些落难的人?”
“世事无常,保不定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呢?”媚娘指了指那位彩衣姑娘,说道:“她应该有一个稳定的住处”
白衣男子眼圈微红,低头俯身,深深行了一礼道:“谢少东家高义李秋歌记住你了愿好人福乐安康,告辞”
媚娘看着他们走到门口,没去帐房那里领盘缠,便喊了一声:“请留步”
李秋歌回头,媚娘说:“我看你们背着这么多乐器,想是识音律的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秋歌戒备地看着她:“少东家有话这里说就好”
媚娘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想找个人商量,回过头来目光乱扫,结果对上张靖云,说道:“我想留下他们……”
张靖云下意识地应道:“应该可以的。”
媚娘便真的朝李秋歌走去,站在他面前,两人说了小半天,到最后李秋歌和他身边的紫衣男子居然绽开笑容,看着媚娘的目光充满钦佩和感激,他们身后那位彩衣女子也抬起头来,秀美的脸上喜笑颜开。
媚娘问明李秋歌三人来自扬州,自幼学习音律,练歌舞,在扬州乐坊间流连多年,这次到京城来投靠亲友,谁知被偷儿摸了钱袋去,亲友久寻不见,又不肯当掉心爱的乐器,因此才落魄至此。
媚娘与他们谈妥的事情是:仙客来提供场所资金,李秋歌和苏玉奴、苏玉郎姐弟负责招蓦善歌舞的年轻男女,编演排练各种时人喜闻乐见的歌舞,应客人所请,于席间表演,所得赏金订银,李秋歌做一头,仙客来做一头,二二分成。
将事情谈好之后,李秋歌带着苏玉奴、苏玉郎姐弟还先住回仙客来原来的房间里,媚娘交待陆祥丰拿了岑贵泉留下的钥匙,带人到城东岑宅去打扫一番,那宅子她也去看过,很宽敞舒适一个院落,一共有三进,外院内院,假山池鱼,花树楼台,小富之家,旁边还延出一个侧院,十多间房子,围廊精致,大片的空地未及种上花草,原是岑贵泉后来买的邻家的院子,想僻为妾室别院,却没想到妾室未能入住,他就被迫还乡做地主去了。
媚娘恶作剧地给那寸草不生的侧院起了个名叫“锁春院”,让陆祥丰收拾了给李秋歌他们住,空地平坦,刚好可作练舞之地,再将小院通往大院的门封死,不通往来,大院她可是有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