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不可能一直福身行礼,见老太太不吱声,便自个儿走到一旁去站着,冷眼看她们祖孙几个慢条斯理地吃早饭,心里数数,到一百下再不理自己,就转身离开。
一屋子的仆妇丫头当然知道老太太是故意冷落大奶奶,当着奴仆,老太太极少做这样的事情,以往她或会对大太太、二太太微有怨言,也不至于不理不睬,连坐都不让坐的,对孙辈媳妇向来和霭慈祥,现在这情形让人又想起大奶奶新婚后初次来锦华堂拜见老祖宗的场景,当时是在堂上,老太太那一张脸,犹如蒙着一层寒霜,也是那般冷冷淡淡地看一眼跪伏在地的大奶奶,并没急着让她起来,与分坐左右的大太太、二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向旁边几位孙媳妇询问重孙和重孙女的情况,之后才示意季妈妈,由季妈妈开口叫起,那时的大奶奶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不懂得高门大户的规矩,竟然没听季妈妈的话,木头人似地跪着一动不动,季妈妈只好让瑞珠上前去将她扶起来,之后仆妇丫头们私下里取笑:到底不是大家小姐,实在上不得台面,只是来见自己家的长辈,都吓成这样,浑身抖个不停,全身衣裳都汗湿了……
今非昔比,大奶奶熬出头了,生有嫡长重孙恒哥儿,又掌管候府中馈,到底有了底气,看那一双清冷耀眼的星眸,扫一眼过去庄姑娘都不禁低头,这气势倒像她才是最得老太太支撑的。
季妈妈眼见媚娘不经老太太出声便自行退往一边,也不像从前那样着急走去好言好语哄老太太高兴,反而微微沉下脸,心里暗觉不安,她知道老太太今天这样做的目的,意在责怪大奶奶近段日子不来锦华堂嘘寒问暖,前两天从宫中得回的赏赐,也不交送到老太太这里,自己就擅作主张,将好的自己吞了,其余一般的才分些出去,她是越来越不像话,完全不把老太太当回事了。
昨日宫中来的那两人,转述太后的话,坚定了老太太治一治大奶奶的决心,原想着大奶奶即便不服气,也不能强得过老太太去,在徐府,晚辈岂敢违逆长辈,大奶奶不贤不敬的罪名是要受的,她只要温顺柔和,不顶撞不吵闹,老太太或会顾怜她些,等到太后懿旨下来,多给她些好处,也就是了。可大奶奶这个样子,哪有半点听服管教的意思?只怕免不了一场争执,到时候受气的不定是大奶奶,老太太年纪大了,却是折腾不起的,还不如听了庄玉兰的话,直接进宫见太后,随意捡几个要紧的罪名给她定上,便可休弃下堂,没有必要去费那个神,与她当面打口水仗。
媚娘即将数到一百的时候,季妈妈俯下身,轻声禀告:“老太太,大奶奶来了有一会了,若是没什么交待的,便让大奶奶回去罢?她可还有事要忙呢!”
徐老太太放下筷子,拿起汤匙慢慢搅着小碗里的羹汤,正眼不看媚娘,话倒是说给媚娘听:
“看样子你是吃过早饭来的,我这里也不留你用饭,可有什么事么?”
媚娘看着老太太,语气比她还要冷淡:“我今天是吃过早饭才来,往日也如此!到锦华堂只为问候一声老祖宗,若您老愿意,便服侍一会,不然就罢了——您老身边多的是使唤趁手的人,我不过应个景儿,实际不会做什么,什么都做得不好!”
老太太听她这样说话,便看过来:“从宫里回来,就说你身子不适,这不是好好儿的?昨日还抱着恒儿回娘家去,皇上给的那些赏赐,你也要看什么人可以消受!你太太是病了,我好着呢,能替她作主,再不然有二太太在,你一个小媳妇儿,去哪里总该跟长辈说一声罢?说走就走了,这是哪家的规矩?”
媚娘笑了笑:“您说是哪家的规矩?我现如今住在徐府,冠徐姓,若说是秦家的规矩外边人肯定不信!徐府的规矩好啊,表兄妹亲如一家,未成夫妻先谋新房——昨日谁去了清华院?上房里好东西不少吧?皇上给的那些赏赐,有龙纹赦书,列了清单同时发放,指明专给我一人的,收藏或赠与,随我意愿!您猜得对,御赐物品有几件还锁在屋里,好的贵的都搬回娘家了!府里所有库房的配用钥匙,一些未对完的帐册,许多重要的契约文书……都在屋里,不必着忙,总要交出来的,命里该有的,跑不掉,命里没有,抢也抢不来,若是因为心急,反而会把事情弄砸,那就可惜了!清华院上房要是少了一两样东西,我自会去报官,候爷书房里有军机文卷,若是泄漏半点机密,不但进了书房的人要死,候爷也脱不掉干系,到时削爵或问罪,就不得而知了,徐府,只怕好不了!”
老太太一口汤咽不下去,被呛倒,咳得满脸通红,庄玉兰本就苍白的小脸儿忽然之间变得青白,跟死人的颜色差不多。
方氏、季妈妈、瑞雪瑞雨,忙不迭地围上来照顾老太太,徐小婉和徐小敏有些吃惊地看着媚娘,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老太太指着媚娘又咳又喘:
“你……徐家历代,没有哪个媳妇像你这样……你不但有失孝悌,还如此恶毒,竟敢诅咒我徐府!”
媚娘却是不温不火、不急不慢地说着:“有失孝悌?意即我不尊敬长者,试问老太太可懂得怜惜晚辈?我嫁作徐家妇,吃了你家多少苦头,相信你心里有数!嫌我出身微寒,我还明白告诉你,我才不稀罕你候府门庭!我未嫁前的愿望是寻一位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夫婿,并未看上你家徐候,一介武夫,粗鲁木讷,只会舞刀弄剑,大字不识几颗,若不是他自作多情强要娶我,求得皇上赐婚,谁爱嫁进你这破落徐府?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到晚上我都不敢出院子,遍走京中富贵人家的府第,就数徐府最寒碜!”
这一番话说出来,满屋人个个目瞪口呆,徐家几代荣华,京城知名的勋贵人家,府第宽阔豪华,哪里破落冷清了?徐俊英是武官不假,世家子弟自小接受最好的教养,相貌气质都是出类拔萃,可在秦媚娘眼里竟然只能算个粗鲁木讷的武夫!这位大奶奶今天是吃错药了?说这样的话,当真是要气死人的!
徐老太太浑身发抖,胸脯起起伏伏,脸上由白转红,由红转紫,季妈妈和瑞雪不停地替她抚顺胸口,好一会儿才喘出一口气来,庄玉兰听媚娘那样糟蹋徐俊英,自是又气又恨,却不懂和媚娘争执,只哭得梨花带雨,声咽气噎,差点连刚吃进去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徐小敏和徐小容瞪着媚娘,不明白她今天怎会变得如此可恶,说徐府不好也就罢了,还诋毁她们大哥,那可是她丈夫啊,她疯了吗?
方氏小心冀冀走近媚娘,劝道:“嫂嫂莫要再说了,真把老太太气出病来,到时罪责可不轻……还是赔个礼,求老太太饶恕罢!”
媚娘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赔礼?惹了事再求饶,我又不是闲得发慌!”
方氏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媚娘刚嫁进来时,她也跟着白景玉看不起媚娘,言语行为上多有轻慢,媚娘病好之后,并未对她怎样,一直友好相待,她早在媚娘把二太太驳斥得跳脚的时候就看出这位大嫂的不同,比白景玉还要高出一筹,因而在媚娘面前表现更加谦恭,只不敢主动提以前的事,更不肯轻易开罪媚娘。
媚娘站得累了,两下里一看近处没有坐的地方,便走到她们吃早饭的圆桌旁坐下,老太太缓过来,惊怒地瞪视着她,好像她是个怪物似的:
“你,你自去罢!往后再不用来锦华堂,我消受不得你这般忤逆不孝!”
“老太太给我定这么大的罪名,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媚娘拿起徐小敏面前一只玉碗,放在手上慢慢转着赏看,这是用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的玉碗,实在是太精巧了,由深至浅的碧绿色,通体莹润,几乎透明一般,媚娘爱不释手,在锦华堂吃了那么多次残汤剩饭,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玉碗。
巴巴跑来请安问好,老太太却如此不待见,得了白景玉的知会,媚娘不奇怪也不意外了,老太太在太后面前罗列了自己足够多的不是吧?引起太后的重视,看来这两天懿旨就要下来,照着和徐俊英的约定,她作为原配得为他操持婚事,她是愿意的,毕竟古代婚礼自己从未见识过,肯定很热闹很喜庆,看看不错。但老太太和庄玉兰这架势,似乎不欢迎她参与婚礼,老太太还一改常态,先是不理不睬,接着对她上纲上线论起罪名来,看来太后给庄玉兰的支持不小,说不定赐婚的同时,恩准徐俊英休掉原配,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老太太尽管发难,她接招就是,共同创造条件,制造理由,休妻就休妻,只要能离开,不介意以什么样的方式。
徐老太太满面怒容,喘着气正要喝斥,见媚娘漫不经心地拿着玉碗左看右看,目光闪了闪,忍住没出声。
徐小敏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双手捕捉小鸡似地捧走那只玉碗,放回桌上,庄玉兰眼里显出失望之色,徐小敏松口气对媚娘说道:
“这可是太后娘娘赐给老祖宗的,统共才八只,老祖宗平日总不舍得拿出来用,不小心跌碎,罪过可大了!”
媚娘微笑:“比忤逆不孝如何?跌碎一只碗怕什么,大不了一起罚得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只怕你承受不起!”
媚娘正视老太太:“刑不上大夫,我是诰命,打骂之类的惩处我当真受不起,你也不能那样做,但有一样我受得——你心里想做什么,便做吧,你放心,我是肯的,没有半点委屈!”
说完她站起来,对两个呆呆看着她的小姑子微笑一下,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翠喜站在门边朝她使眼色,她居然没看见,无人打起门帘,她伸手拔开一条缝,闪身钻出来,自觉身姿灵活轻巧,带着点冲劲,再也没想到门口正正站着一个人,不躲不闪,任由她撞进怀里,顺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住!
忽然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完全弄不清状况,就被人控制了,媚娘大惊失色,本能地挣扎自救,但无济于事,那人太有力,身手灵敏,像有好几只手,她怎么动也挣不开,就那样紧贴着他,他低下头,用脸侧摩挲她的鬓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闻到一股熟悉的清新气息,不由得咬紧牙关,手臂被他控制住,手指还可以动,想狠狠掐他一把出气,谁知他腰侧的肌肉也是硬梆梆的,抓握不住,媚娘急得要开口喊名字骂人,徐俊英在她耳边说:
“莫吵!我不进去了,带你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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