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皱眉,看到宣绍如今这个样子,她比以往更恨自己。
“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宣绍却放下手。转过脸,对骑在马上的皇城司侍卫道:“路南飞呢?”
路南飞纵身下马,躬身向前。
“给她看伤。”宣绍指了指烟雨染血的肩膀。
烟雨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那不是我的血,是苏云珠的,我没有受伤。”
路南飞却没有理会她。
上前拽过她的胳膊,指尖搭在她的脉门上。
良久,路南飞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似有有些不确定似的,又扣住她的脉门细细诊断。
烟雨狐疑看他,自己有没有受伤,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又过了好一阵子,路南飞才放下了手。
垂眸,似在思量着什么。
也难得宣绍居然这么有耐心的等在一旁,一直没有催促,亦没有离去。
路南飞犹犹豫豫。
抬头看了宣绍一眼。
“照实说。”宣绍冷声道。
“是。”路南飞应了声。却垂下头去,低声道,“她……怀孕了……”
不止是宣绍,连烟雨都完全愣住了。
怀孕了?
她?谁?自己么?
烟雨不自觉的抬手扶上小腹。
她这几日的干呕,难道不是因为地牢里的气味太恶心?不是因为那一群老?太恶心?不是因为血腥之气太过刺??不是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
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为什么早不怀,偏偏到了这个时候……
为什么在她已经一心赴死的时候……
上天这是故意安排好了,来戏弄她的么?
宣绍也呆愣在原地许久。
目光随之缓缓落在烟雨的小腹上。
“确定?”他低声问道。
路南飞僵硬的点了点头,“是,已有一月余。”
宣绍冷脸站着,沉默了许久,却倏尔笑了起来。
绝美的笑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那般动人心魄。
烟雨呆呆的看着他,已经完全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
记得很久以前。他对她说,“你为我生个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也曾憧憬过,她和宣绍和孩子。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
“备车。”宣绍吩咐道。
路南飞一愣,很快应声,“是。”
他转身离去,让人备车。
宣绍站在烟雨近旁。低头打量着她。
“这样很好,不是么?”宣绍抬手触摸着她冰凉的脸颊道。
烟雨脊背僵硬,大脑空白一片。
“如今你更有了不能死的理由,那是我的孩子,你无权决定他的生死。”宣绍声音清冷。
烟雨抬眼看他,“你要他?”
宣绍冷冷的回望着她,闻言漆黑的眼眸中翻滚着怒意,“这是自然。”
“你觉得,他该来么?”烟雨的话音有些抖,“他的祖父害死了他母亲一家,他的母亲又亲手毒杀他的祖父……他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这些,你真的觉得,他该来么?”
宣绍抬手捏住烟雨的下巴。他的手修长而有力。
烟雨只觉下颌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上天让他来,自有他该来的理由!你若敢对他动什么心思!我就将安念之和那画上的女子碎尸万段!”宣绍直视着她,他黑沉黑沉的眼睛里,是近乎疯狂的怒意,“你听懂了么?”
烟雨诧异的抬眼看他。
画上的女子?
他说的是十里亭那小院儿底下,石室中壁画上的女子?
他说的是母亲?
他如何知道?他都知道什么?他知道母亲的遗体是完好的?
烟雨大口的喘着气,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对,我都知道。所以,做什么事前,你先考虑清楚后果!”宣绍冷冷的在她耳边威胁道。
马车已经备好。
路南飞果然是最懂宣绍的人,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宣绍那最是宽大舒适稳健的大马车给备了来。
宣绍俯身拽起趴伏在地的烟雨,旋身上了马车。
“带我去哪儿?”烟雨低声问道。
宣绍没理会她,冲路南飞道:“回府。”
烟雨心中一紧。
回宣府,宣文秉还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宣夫人也恨她入骨。
如今她借着腹中婴孩,重新回到这个被她一手尽毁的家中。
她抬眼看向宣绍,“能不回去么?去你之前买下的宅子行么?”
宣绍低头看她,“你怕面对什么?害怕心里的愧疚么?那宅子是我为最心爱的女人准备的。我一直以为,总有一日,她会心甘情愿的和我一起住进去,以享天伦……”
烟雨闻言,仿佛心被一把尖锐的刀刺痛。
她缓缓阖目。
马车里有淡淡的兰花香气,是车角雕着的铜质镂空雕着缠枝花卉的熏香炉里溢出的。
淡淡的,很宜人,也很安神。
烟雨却只觉这香味分外让人压抑。
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春华楼遇见宣绍,第一次被他不由分说以嫌疑人的身份带上马车,他车里就是熏得这种香。
似乎是没多久以前的事,又似乎隔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兰花香,同样的车轮碾压在青石路上滚滚而过的声音。却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最初。
记得她双手搭在他的膝头,摆出自认为最妩媚的笑容,承认自己是要勾引他。
记得他不屑一笑,抬脚将她踹开,说这点本事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这样一场在算计中不愉快的相遇,却让他们彼此都丢了真心进去,再也无法回头。
如今,却还要这般折磨的纠缠下去。
烟雨抬手扶上小腹,那里安安静静,完全感受不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烟雨就这样被带回了宣府,回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她和宣绍的院中。
院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庭院中的芭蕉树舒展着宽大的叶脉,映着刚透出云层的月光静默无声。
道旁竹叶将月光剪成细碎婆娑的影,落下满地苍凉。
“少,少夫人……”浮萍听到响动便迎了出来。
瞧见被宣绍抱在怀中的烟雨,很是愣了一愣。
再瞧见她身上的血污,嗅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脸色微变。
“少夫人,您还好吧?”
烟雨看了她一眼,想到往常会和浮萍一起出现,伺候在自己左右的苏云珠,心中一阵木木的痛,她垂下眼眸,没有言语。
宣绍将她抱进正房,吩咐浮萍取来衣服,让人备下温水。
烟雨木呆呆的坐在软榻上看着他。
眼中似有他的倒影,又似整个人都陷入回忆,许久都不曾眨一下眼睛。
待温水备好,宣绍让她去沐浴。
她只呆呆坐着,毫无反应。
宣绍也不多言,亲自上手,将她的衣衫一件件脱去。
不过几日不见,她竟好似已经瘦了很多。莹白的肌肤却透出暗黄的气色。
他眉头微微蹙起,“你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就算你不想活,也不能带累你腹中孩子。”
烟雨怔怔看他一眼,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抱起光溜溜的她,一步步走进后间的浴室。
将她放入盛满温水的浴桶之中。
她抬手想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气,不知是饿了太久,太过虚弱。还是这一夜的刺激太多,她已完全没有心力。从水中抬起的手,不住的颤抖,几次从肩上滑落。
宣绍站在浴桶旁,一直沉默的看着她。
忽见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进满是温水的浴桶中。
他立即疾步上前,将她从水中拽起。
她却仍旧不免呛了几口水。
宣绍虽一直冷着脸,却生生忍着自己的性子,亲自上手,为她搓洗。
烟雨沐浴之后,身上倒是清爽了。
宣绍却已经是满身大汗。
他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衫,将她放在床上,拉上被子为她盖好。
忙碌了一夜,此时东方已渐渐透出微弱的亮光。
烟雨看着下巴上冒出微微胡茬,满目沧桑疲惫的宣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宣绍将她安置好,坐在床边,淡声道:“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生下这个孩子。”
烟雨动了动嘴唇,却在他起身离开房间之时,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听见宣绍出了院子,骑上了马,又出了府。
渐渐远去,听不见了。
她回来了,那昨晚那些去救她的人呢?秦川呢?
苏云珠……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
为什么苏云珠要推开她,为什么她要去挡那只箭……
她缓缓闭上眼睛,看到火光冲天的丞相府,看到父亲母亲在火光里挣扎。
看到宣文秉吐血倒地,看到宣夫人指着她的脸骂她狼心狗肺……
看到一只羽箭射来,就要贯穿她的心肺,她闭上眼,只觉死了就轻松了,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脸上突然被溅上温热的液体,她挣开眼,看到苏云珠挡在她前面,挡住了那只飞来的羽箭。
她看到殷红的鲜血漫过了苏云珠的全身。
她看到苏云珠笑着倒下,血顺着地面,漫上了她的鞋,她的裙角,她的腿……
那殷红殷红的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看到秦川,拿着剑,从远处跑来,大声叫着苏云珠的名字……
“云珠……苏云珠……”
烟雨忽的从床上坐起。
浮萍推门而入,“少夫人,您醒了?”
烟雨大口的喘着气,额上满是细汗,她朝自己下身看去,想看看那血是不是已经淹没上来。
却只看到干净温软的棉被。
“苏云珠……”烟雨喃喃道。
“云珠昨日就离开了,至今还未回来,也不知她又野到哪里去玩儿了?这次回来,看我不好好骂她!”浮萍轻笑着说道。
烟雨抬头,怔怔的看了眼浮萍。
是了苏云珠昨日就离开了,昨晚她和秦川一起去地牢救她,然后为她挡了羽箭……再也回不来了……
烟雨扭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分外的明媚。
好似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烟雨抬手捂住了脸。
梦醒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骤然有反胃之感涌了上来,她伏在床边干呕了几口。
许久都没吃过东西了,什么也没能呕出来。
浮萍紧张上前,为她轻抚着后背。
“少夫人,公子让人备了安胎止吐的汤药,您起来喝点吧?”浮萍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说道。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
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为宣绍生下这个孩子了吧?
既然他看起来,那么在意这个孩子,她还是不要违背他的心意,不管孩子将来要面对什么,她都应该把他生下来吧?
上天既然安排了这个孩子在这个时间到来,就一定是有用意的吧?
烟雨没有抗拒,就着浮萍的手,将一碗浓浓的汤汁咽下了肚,汤药微苦,浮萍一早就备好了沾了桂花的蜜饯给她。
一个蜜饯没吃下肚,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烟雨拼命的克制,可好似身体偏偏要和她作对,她忍得眼泪都被憋了出来。伏在床边,哇哇吐个不停,刚喝下去的汤药,霎时被吐了个干净。
“去,再煮一碗来。”烟雨接过浮萍手中的帕子,一面沾着唇边,一面吩咐道。
“是。”浮萍命人将地上收拾干净,又吩咐小厨房重新熬药。
回来之时,却见烟雨挣扎着正要下床。
她忙上前,“少夫人,您身子虚弱,还是在床上躺着吧?您有事吩咐奴婢就行。”
烟雨却摆了摆手道:“许是躺得久了,所以才药一入腹就吐了出来,下来坐着,不窝在那儿或许会好些。”
浮萍闻言,觉得有道理,便为烟雨穿好衣服,搀扶着她来到外间坐了。
烟雨坐着,只觉头晕目眩,眼前时不时的发黑。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都尽量去克制。
药很快又被呈了上来。
浮萍备好蜜饯在桌上,吹凉汤药,心有余悸的看着烟雨,“主子,要不,您慢点喝,先喝一半?歇一歇,再喝另一半?”
烟雨呕吐不止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悸,好似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一般。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却是端不稳药碗。
只好还是就着浮萍的手,将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这次她只喝了一半,浮萍便放下碗,递上蜜饯。
烟雨刚把蜜饯含在口中,那种恶心的感觉便抑制不住的涌了上来。
她双手捂住嘴,拼命的想把这种感觉忍回去。
她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很不好,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如今她已怀有身孕一个多月,孩子需要一个健康有力的母体让他成长。
她一定要忍住……一定要为了孩子,为了宣绍忍住……
浮萍立在一旁,看她忍得辛苦的样子,眼眶有些湿。
她瞧着烟雨煞白的一张脸,生生憋成了通红的颜色,心下亦觉心疼又难过。
却忽见烟雨一侧身,浓黑的药汁竟从她?中喷出。
呛得她两眼泪花,她放开手,扶着桌边好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倒下去。
可忍了半天的药,却从口中?中全部涌了出来。
吐光了汤药,她的呕吐却仍旧停不下来。
直到呕出了苦涩的胆汁,连带着几许血丝,才算有所缓解。
浮萍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为她擦着手上,脸上。
烟雨长叹一声,伸手去端剩下的半碗汤药。
浮萍立时夺了过去,“主子,咱们不喝了,不喝了!成么?”
她实在是怕了,看烟雨忍得那般辛苦,却还是免不了吐成那个样子,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烟雨垂眸,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不喝药,行么……”
“主子吐得这么厉害,就算喝下去也没有用,奴婢去回禀公子,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浮萍紧紧抱着手中药碗说道。
烟雨抬头,看她紧张的样子,略笑了笑,“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浮萍转身出了上房,扔下药碗便立时去了外院,让人去通知宣绍,烟雨情况不太好。
她瞧着烟雨面色蜡黄,人也消瘦了不少。
若这么一直吃不下东西,连药都喝不下去,还这般的呕吐不止,可怎么行呢?
浮萍从外院往回走的时候,抬眼看了看正院的方向。
正院里有许多年纪大的婆子,有些是宣家的老家仆了,有些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些年纪大的婆子,多有照顾孕妇的经验,有些年长的甚至还给府里不少的妇人接过生。
若是问他们,说不得比请大夫都管用……
可是,如今……
浮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步步的往回走,只但愿公子会有办法吧。
宣绍正在皇城司忙碌。
听闻家仆来禀,立时带着路南飞策马回府。
回到家中直奔内院上房。
一脚刚迈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药味。
烟雨正倚在乌木圈椅中,背后放着靠垫,纤细的胳膊支着头,眼睛微眯。两颊之上有着病态的红晕。面色唇色皆是一片苍白。
烟雨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缓缓的,吃力的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奋力的扯了扯嘴角,“你回来了……”
宣绍大步上前,“吐了几次?”
一旁浮萍忙道:“从早上醒来到现在已经吐了不下五次了,不吃东西吐,稍微吃点还是吐,喝药也吐……”
“进来。”宣绍闻言转过头向外道。
路南飞闻声迈步进来。
浮萍抬眼看了看路南飞,脸上立时飞上两抹红霞,她垂首后退了一步,呐呐不再说话。
路南飞上前,看了看烟雨,抬起胳膊将手伸到浮萍面前。
浮萍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时向后跳了一步,“路,路,路大人?”
路南飞看她一眼,“帕子。”
“啊?”浮萍脸上已经被红晕铺满,“哦,哦。”
她从怀中拽出丝帕,搭在了烟雨腕子上。
路南飞搭指尖上去。
宣绍坐在一旁,漆黑的眼眸恍如深邃的幽幽潭水,望不见底。
良久,路南飞才收了手。
宣绍抬眼看他。
烟雨也吃力的支着脑袋看他。
路南飞立在一旁,躬身答道:“少夫人心有郁结,加之身孕反应。所以会呕吐不止。若不能保持心情舒畅,打开郁结,这种呕吐症状便难以缓解。”
宣绍闻言看向烟雨。
烟雨蹙眉,“我……已经尽力了……”
“是啊,少夫人很努力的在忍,奴婢都看不下去……可是……”
“你在怪谁?”宣绍突然开口。
烟雨拧着眉,没有应声。
“怪父亲,还是怪你自己?”宣绍问完,转过脸,对路南飞道,“想些别的办法尽量止吐。”
“是。”路南飞躬身退下。巨吗找才。
浮萍见状,也垂着头,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烟雨和宣绍两人。
宣绍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烟雨低垂着头,正好正对着他的脸。
他面上微微有些倦容,下巴上是泛青的胡茬,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是她苍白孱弱的倒影。
他抬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秋意渐浓,临安并不算很冷,今日太阳正好,她身着夹袄,手却冰凉冰凉的。
“你听着,是父亲害了你的全家,他有错。但他当年实属无奈,他一心忠于皇帝,就像当年把我推向刺客剑下一样。他会那么做,只是为了忠君。我也曾经恨他,不能原谅他,但……他有必须那么做的理由,你,能理解么?”宣绍紧握着她的手,沉声说道。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
“他杀了你的亲人,毁了你的家。你只需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不用原谅他。任是谁面对这种事,也无法原谅那做下这些事的人。所以,下毒害他,想杀了他报仇,并没有错……若换做是我,只怕手段比你更凶残。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凡事出必有因果,不过是报应不爽罢了。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对么?”宣绍半蹲着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眸就那么凝望着她,低声慢语,恍如暖流划过心田。
烟雨回望着他,想要抬手触摸他的脸颊。
她利用他,骗取他亲人的信任,最后还亲手毒杀他的父亲。
此时此刻,他却这般平心静气的安慰她,安抚她。
她何德何能,今世竟遇见他。何德何能,竟获他如此倾心相待?
“你,不怪我么?你不恨我么?我……始终是利用了你……”烟雨缓缓吐出话来。
宣绍垂了垂视线,再抬眼时,眼中已平静毫无波澜,“恨过,我恨你不信我,不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我,不肯依靠我,不肯让我和你一同面对,恨你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恨你……这样就想离开我……”
宣绍的嗓音忽然带上了些暗哑,握着烟雨的手也紧了几分。
“可是当我昨晚,听到你怀有身孕,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很开心……真的,哪怕是经历这一切,只要我们还没有结束,只要还有希望……我可以不去恨,不去怨,为了他,为了你……当听到你说,这个孩子不该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愤怒么?你能明白我的绝望么?”
烟雨的视线已经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了头,只听闻宣绍的声音轻轻的,继续了下去。
“所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你的仇也报了,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不管日后会走向哪里,原谅你自己,我们重新来过,好么?”
烟雨闭了闭眼,挤开眼中水汽,定定的看着宣绍,“还有可能么?”
“会有的。”宣绍轻声说道。
“我会努力……”烟雨终于扯出了笑脸。
宣绍起身,将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宣绍还有公务在身,眼瞧着烟雨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他便又匆匆离府而去。
路南飞配制了止吐的熏香,交代浮萍将熏香熏在帕子上,少夫人恶心反胃之时,将帕子捂在口?之上,多少能减缓孕吐。
午间烟雨用了点清粥小菜,皆十分的清淡。
饭菜入口不久,恶心之感就涌了上来。
她拿帕子掩住口?,帕子上的药香果然将恶心之感压了下去。
浮萍瞧见,甚是松了一口气。
不久烟雨又几欲作呕,好在她帕子不离手,总算没有吐出来。
多少吃了些东西,腹中不是那么空了,她便有些困倦。
浮萍扶她到里间休息,见她面色担忧,便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我听府上的婆子们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都会吐的,还惫懒嗜睡。您多少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也不能睡的太久,太久晚上就睡不好了,您稍歇歇,奴婢一会儿来唤您起来。”
烟雨点了点头,在她搀扶之下,往床上躺了。
浮萍就守在外间。
起先,她还能听见浮萍怕吵到她,故意放轻了的呼吸声。
后来,没过上多久,她便昏昏沉沉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好似又回到了那间地牢,地牢里那只硕大硕大的老?龇牙朝她笑,还帅着一众的老?乌压压的向她走来。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牢门紧锁,她逃不出去。
眼看着群?越靠越近,她似乎已经听到了老?们磨牙的声音。
身上冒出一层的冷汗,铮铮磨牙声听在耳中毛骨悚然。
她以为老?们就要扑上来撕咬她的时候。
却见牢门忽然打开,一袭水红色的身影凌空一跃,挡在了她跟前。
走在最前面那只硕?瞬间变成一只疾驰的羽箭,噗——的一声,狠狠扎入挡在她前面那人胸前。
鲜红的血色将她的视线弥满。
她看到那一席水红色的身影,无力的向她倒来。
“苏云珠——”烟雨大叫着惊醒。
眼前是浮萍焦急的脸。
她翻身扶着床边大口呕吐起来。
晌午吃的那一点点东西,又全部呕了出来。
呛出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又看到那只硕?,看到苏云珠中箭倒下的身体……
“少夫人……”浮萍声音里满满尽是担忧,“我去告诉公子……”
“不。”烟雨连忙抓住她的手。
她动作太快,眼前一阵昏花,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近来这许多事,他皆要处理,别再让他担忧。”烟雨低声说道。
浮萍看着烟雨毫无血色的脸,满面焦急,“那……那您怎么办?”
“没事,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说了么,怀了孩子的女人都会吐的,只是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烟雨说这几句话,已经是气喘吁吁。
浮萍扶着她靠在床头坐好。
心里却没有半分安慰,怀了孩子的女人是都会吐,可也没见谁会像少夫人这般虚弱呀?她分明就是,和别人的情况不一样……
浮萍霍然起身,“主子您坐着,她们几个都在外面候着,奴婢去去就来。”
“你往哪儿去?”烟雨问道。
浮萍咬了咬下唇,“我去寻,苏云珠,主子这么惦念她,昨日她就不知去向,今日到现在也不见她回来!我去把她寻回来!”
烟雨闻言,心头一痛,呼吸都抑制不住的急促,她翻身伏在床边,适才已经吐光了腹中饮食,如今再吐,只能是连连干呕,吐到后来甚是连胆汁都大口的吐了出来。
浮萍慌忙拽过熏了药香的帕子拿在烟雨面前。
可仍旧止不住她不停的呕,直到吐出一口血来,看着那殷红的颜色,她才渐渐平复。
“主子……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浮萍担忧的眼中已经浮起了泪光。
烟雨微微摇了摇头,已经力气全无,说不出话来。
浮萍让人将地上清理干净,又开窗通风。
她发现,似乎只要一提到苏云珠,少夫人的反应就很剧烈。
且每每会惊慌失措的唤着苏云珠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苏云珠一直不出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浮萍一直呆在府中,还不知衙门大牢外发生的事。但小心翼翼的没再提及苏云珠的名字,打算再遇见路大人时,要好好打听一番。
烟雨晌午醒过来,便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的呆坐着,望着淡青的床帐,默默出神。
她一向听觉敏锐,可如今,有时浮萍在近旁唤她,她都没听见。
浮萍瞧着她的样子,甚是担忧。
可宣绍着实忙的紧,也不好出一点事儿就去烦扰他。
夜深时候,宣绍才裹着一身寒气回了宣府。
他先到正院去看了宣夫人,和仍在昏迷之中的宣大人。
而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烟雨已经歇下了。
他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蜡黄的小脸儿。
才几日的光景,她的下巴竟都尖了。
即便是睡着,她眉宇之间,好似也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她睡着了,呼吸却时快时慢,似是睡的很不安稳。
宣绍不欲吵醒她,悄悄出了上房。
浮萍等在门外。
见宣绍出来,便上前欲言。
宣绍冲她比了噤声的手势,两人又走出不近的距离。
宣绍在停住了脚步,“何事?”
“少夫人状态很不好,路大人原本配的止吐的熏香很有效果。可是后来又不行了……只要一提到苏云珠,少夫人的反应就很大,看似十分痛苦。”浮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苏云珠怎么了?”
宣绍闻言,回头看了看房门紧闭的上房,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担忧。
她的心结若是化解不开,是不是就会一直这么折磨着她自己?
分明不是心狠的人,却要将这么大的仇恨背负在身,如今大仇得报,却枉害死了无辜之人,她既失了活下去的目标,又背负着愧疚的包袱。
嘴上说着会努力,可她仍旧面对不了自己,面对不了救她而死的苏云珠。
难道就只能这样下去……
浮萍久等,也不闻宣绍回应。
她皱眉以为苏云珠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禁忌之时,忽而见宣绍转过脸来说:“她中了一箭,已经死了。”
浮萍闻言生生怔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宣绍已经走远了。
她忽觉背后一阵寒气,忍不住打了哆嗦。
抬头看向上房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抬脚在上房门外守了。
原以为做下人不易,如今才知做主子也是这般不易。烟雨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已经不想去探究了,起初听闻少夫人下毒毒害老爷之时的震惊和愤怒如今在心底也不见了踪迹。
下毒的人,未必就比被害之人更好过。
瞧瞧如今少夫人的样子就知道了。
她一直觉得少夫人人不错,且少夫人心不狠,比她被路大人救以前遇见的那些恶人差的太远了。心不狠的人实在不该去害人,害了人,自己倒是最受折磨的人……
浮萍倚在门外打起了盹。
烟雨惊醒之时,她才惊醒。
拍了拍身上灰尘,忙跑进上房。
瞧见烟雨睡了一夜,气色却别昨日更差了许多。
如今她连坐起来,都十分吃力。
宣绍昨夜歇在了书房,天不亮就走了。
厨房备好了早膳,刚端进屋,烟雨嗅到味道,就开始呕了起来。
抓过熏了药的帕子,捂在口?之上,大吸几口药香,才算好了些。
可她却再也不敢吃东西了。
早起坐了不久,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一直抓着浮萍的手,时紧时松,一直睡得不踏实。
浮萍忧心不已。
人不吃饭亦是没有力气,何况少夫人如今还怀着身子。
一直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皱眉看着躺在床上,时不时低声梦呓的烟雨,眉头紧皱。
良久,看少夫人似乎睡的稳了些,她将自己的手从烟雨手中拽出,拿了被角塞进她手里。
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交代了旁的丫鬟在门外守着。
她则直奔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