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阳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在翻查近十几年,宫中收录的太监档案。
上官海澜陪着他,实在困极,靠在架子边上合眼睡着了。脑袋猛的一晃。醒过来之时,睁眼悄悄,路明阳还在迅速的翻着册子。
上官海澜伸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不困么?”
路明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睛都已经熬的通红,却是微微咧了咧嘴角,“找出那个人,她才会安全。”
上官海澜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怎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路明阳认真的神色,怔怔出神。
朝阳的光从窗外漏进,落在他满是疲惫的脸上。却好似为他镀上了一层亮眼的金边。
上官海澜看着他,竟看的愣住。
耳边只有他迅速翻着书页声音,一室寂静的,让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味道。
“你醒了么?醒了就继续找吧。”路明阳也不看他。只低声说道。
上官海澜这才回神,“哦。”了一声转开视线。
只是路明阳没有看到,一向没有正行,一向笑嘻嘻的上官海澜,这时候,却是微微红了脸。
宣绍已经明显感觉到,经过御花园一事,皇帝对他的信任不似以往。如今若非通过玄机子,皇上许多打算他甚至无从得知。
太子也“委婉”的告诉他,皇上似乎因着那些大臣的折子,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
宣绍只觉甚是讽刺。他一心为皇帝安危着想,一心想要抓住真正潜伏在暗处的凶手,却因此而遭了皇帝忌惮。
大臣们嫉妒宣家,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忠于的是皇帝,只要皇帝信任宣家,信任他,那他作所的一切就有意义。
不料如今君臣之间也会生出嫌隙……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还在皇城司,只要他还有能力,他就一定要找到那个八年前和八年后的如今,两次欲要行刺皇帝的凶手。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烟雨。更是为了皇帝。
“奇怪……”路明阳嘟囔了一声。
上官海澜立即放下手中无聊的名册,抬头看向他,“什么奇怪?”
“有个太监十几年前入宫,不甚出彩,一直在集贤阁做粗使洒扫,后来不知怎的得到皇上赏识,被派往太子身边伺候。可是在太子身边呆了没两年,不知犯了什么错,又被撵回了集贤阁扫地。”路明阳合上手中名册,抬手揉了揉眼睛。
若非他过目不忘,这么一个小小的太监一点小小的事儿,中间隔着几年的时光,分别记在不同的册子上。他还真发现不了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上官海澜轻嗤了一声,“就是看宫里主子的心情,升迁贬低嘛,这种事不该很常有么?”
路明阳却是摇了摇头,“能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而且是皇上指派去的,必然会受重用,一般不犯大错,不会被遣出东宫,如果真的犯了大错,也不会是遣出东宫那么简单,会直接要了他的命。你也翻了名册,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被打死的太监是少数么?”
上官海澜闻言,这才脸色郑重起来。起身站到路明阳身边,“这太监叫什么?”
“高让。”路明阳放下手中名册,“速去回报公子!”
宣绍带着皇城司人马包围集贤阁的时候。
集贤阁的宫人们吓了一跳。
宫里人都说,皇城司兴师动众出现的地方,准没好事儿。
集贤阁是宫中藏书楼最大最全的一处。若是对文人来讲,集贤阁可是个宝地。只是对宫中靠依附主子为生的宫人们来讲,呆在个藏书楼,是最没前景没前程的地方了。
集贤阁会发生什么事儿,也值得皇城司如此大的阵仗出现的?
宫人们又诧异,又慌乱之时,唯有一个身量瘦长的拿着大扫帚扫地的太监,低垂着眼眸,不慌不乱,神情安逸的继续扫着自己的地。
甚是还颇有闲情的对一个皇城司侍卫道:“官爷,您当着奴才扫地了。”
“你是高让?”站在宣绍身边的路明阳率先问道。
那扫地的太监放下手中扫帚,抬头冲路明阳一笑,“正是。”
皇城司侍卫立即搭好手弩,围住笑容和煦,一脸无害表情的高让。
高让淡淡看了宣绍一眼,“终于让你寻到了,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宣绍的目光落在高让的脸上。
他年近不惑,面容和煦温厚,不同于安念之的冷脸呆板,微微笑着的表情,牵动眼角有几条浅浅的纹路,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
且不知是不是在集贤阁呆的久了,他身上不似一般太监一般躬身哈腰,倒是有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倒像是一位儒雅的文人一般。
“等我?”宣绍缓缓开口。
“是,我备了茶,不知宣公子是否肯赏脸喝上一杯?明前的瓜片,味道不错。”高让淡笑着开口,声音和当初的安念之倒是相差无几。
“公子……”路明阳蹙眉,欲要劝解。
高让看了路明阳一眼,轻笑,“想必宣公子心中有些疑惑,需要我来为公子解惑。只怕过了今日,这些疑问就会永远成为疑问。公子想知道真相么?”
高让侧身坐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此人狡诈狠毒,诡计多端,且善用毒,绝不可信他。”路明阳在宣绍身边说道。
宣绍却是抬脚向高让走去,“且听听你有什么说法吧。”巨投贞技。
高让一笑,带着宣绍进了集贤阁一旁侧殿。
这里备有小炉,全套的茶具,以便供前来读书的主子在这里喝茶。
不过平日里极少会用上,主子们看书都是让手底下奴才直接来取,谁会有闲心跑上这么远,专门来这儿看书呢?
所以这集贤阁鲜少有有头有脸的主子光顾。
宣绍和高让落了座,皇城司的侍卫们持着手弩,围在茶室之外。
高让拿帕子擦了手,不慌不忙的烧水,煮茶,烫碗,一溜的动作闲适而有条不紊,像是在招待自己的挚友,而非前来抓他的皇城司佥事一般。
“我入宫的名字是高让,高坤是我干儿子。不过思来想去,我最喜欢的还是安念之的名字,念之,念芝,多好的名字。”高坤一面将茶碗放在宣绍面前,一面轻笑着说道。
宣绍没有去碰那茶碗。
高让笑笑,倒也不在意,自己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他如此痛快,一上来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叫宣绍有些意外。
“高坤在皇城司什么都没交代吧?唉,也为难你这么久才找到这儿来,他倒是个嘴硬的孩子。”高让放下茶碗,微微摇了摇头。
宣绍看着他,不置一词。
高让笑了笑,“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次将你打伤,伤好些了么?”
高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和煦的,和煦的不像是再问伤势,而是再问:“上次你来我家吃饭,那菜是不是太咸了?”一般。
天目山两人殊死搏斗之时,他还顶着上官海澜所做的假面,表情生硬冰冷,甚至是狰狞可怖。如今却恬淡而笑,一派安然。若非声音相差无几,倒很难相信,两人真的是一个人。
“你不是有话想说么?”宣绍没有和他寒暄,绕弯子。他实在不觉得自己和高让有什么可寒暄的交情。
高让又为自己添了茶,“是,可心有疑惑的不是你么?你不问,我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宣绍微微颔首,“我问话一贯在皇城司,你既愿意交代,就随我到皇城司走一趟吧,也免得在集贤阁大动干戈。”
高让微微摇头,“你这习惯得改一改,皇城司的刑具我可是听说过的。那地方太阴森,不适合谈这些。咱们还是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吧,说完,我随你处置。”
宣绍打量着高让,分明知道这人邪气得很,经他手的东西没有不邪乎的,但如今面对面坐着,却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派儒雅之象,也是他的本事了。
“你不问,就只好我来说了,从什么时候说起呢?”高让饮尽茶水,一面为自己添茶,一面说道,“应该从十几年前说起吧?”
他的目光落在茶盘上,又似乎是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回忆里。
“那时候玉芝还未出嫁,我初到临安,身负重伤,且身上银子皆被贼人掠夺,已经饿了好几日。恰逢玉芝随母上山礼佛。众人瞧见倒在路边狼狈不堪的我,都是避之不及,唯有玉芝叫人停下马车,给我水喝,给我留下银子,还叫家仆送我到医馆诊治。哪怕她母亲在她身边反对,她也没有对我弃之不理……虽然我只透过那马车小小的车窗,看见她一眼。但这一眼,足以让我铭记终生。”高让放下手中茶碗。
他脸上的笑容明媚到极致,一股儒雅的书卷气,配着清淡的茶香,让周遭的环境似乎都随着他的叙述,落入曾经美好的回忆里。
“我得救之后登门拜谢,欲考取功名求娶玉芝……可安家看不上我,知我心意之后,根本不许我再登安家之门。”高让为自己添了茶,看着宣绍道,“不能求娶心爱之人,甚至连面都见不到的感觉,你明白么?你家世好,所做一切皆顺风顺水,你不会明白我那时有多苦……”
“好在我学识不错,得了叶家赏识,叶正梁的父亲收了我做义子。我以叶家义子的身份,才从新得以登了安家之门。我以为,有了叶家义子的身份,我与玉芝之间,就不会隔着那么大的鸿沟,我与玉芝,总算可以在一起。可不曾想……呵呵,不曾想,叶正梁居然也要求娶玉芝!分明是我先遇见,分明是我先心属于她。为何偏偏因为他是叶家的嫡子,就可以娶得佳人……”
高坤放下茶碗,晃了晃茶壶,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
他微微叹了一声,抬眼看着宣绍,“你说,这公平么?”
宣绍淡然道:“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没什么公平不公平。”
“呵呵。”高坤冷笑,“一厢情愿?不,我不这么想。玉芝是对我有意的,你怎么会懂?”
“我后来在安家,在叶家,都见过玉芝,我以为,她既已和叶正梁定下了亲事,我总能将她忘掉。可我错了……我忘不掉,我以为我会将自己的心思隐藏的很好,可我又错了,我藏不住。连叶正梁后来都发现了我的心意。他背着叶父,将我逐出临安,还……还断绝我和玉芝能在一起的可能,将我弄成男不男的残废模样。弃我与荒野,以为我会死在那儿。”高让灰色的眼眸变得沉冷,“他太小看我了。既然他不仁不义,我自是不会手下留情。我再考取功名已经不可能,叶家乃权相之家,叶家不倒,就没有我在临安的立足之地。所以我自卖己身,混入宫中。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叶正梁给我的馈赠,从来没有忘记过,要将他加之我身的痛苦千倍百倍的奉还给他!”
宣绍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净白小茶碗中已经冷掉的茶汤,“所以,你策划了八年前的行刺,并将证据送至一向忠心于圣上的我爹的手中。目的,就是毁了叶家,是么?”
高让点点头,“不错,集贤阁可是个好地方,我在这里学到了曾经闻所未闻过的东西,我在宫中这十几年来,不但教出高坤这么个好儿子,还在宫外建立璇玑阁。我原以为,你爹会将证据送至皇帝面前,叶家必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那时,我已派璇玑阁做好准备,救玉芝脱身。不料……你爹竟会突然下手,亲自灭了叶家满门,竟连玉芝都……竟连玉芝也没能逃脱,死在你爹的手中。我能抢出玉芝尸首,已是侥幸……我计划多年之事,竟被你爹亲手毁掉!我心之痛,你如何能懂?”
高让说着痛心,脸上却还是带着笑的。
“集贤阁中藏有上古遗书,里面记载千奇百怪,更有起死回生之术,这才给了我希望。我保存玉芝尸身完好,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将她唤醒。三年前天降异象,本是绝好的机会,不曾想,倒叫穆青青占了便宜。如今本是可以以穆青青一条贱命,换玉芝醒来。又叫你这小子将机会尽毁。”高让灰色的眼眸中,是宣绍清晰的倒影。
“你爹害死了玉芝,你又毁去了玉芝复苏的机会。你说,我与你宣家的仇,是不是不共戴天?”高让笑而问道。
宣绍冷笑,“你的叙述里,让我看到的是你不知恩图报,自私自利,狠辣歹毒。母亲当年根本就不该救你,救了这么一只狼回来!母亲本是好心,却被你觊觎。叶家收留你,本可以给你一个好前程,却不料你贼心不死,定是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才会叫父亲对你痛下狠手。你算计叶家,倘若母亲知道一切皆是你的算计,就算你能救醒母亲,你以为,她会怎么做?你以为,她愿意面对你么?”
高让的脸色变得沉冷难看。
宣绍却继续说道:“我家夫人说过,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向很好,琴瑟和鸣举案?眉。母亲心中根本就没有你!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高让手中茶碗“啪——”的一声被捏的粉碎。
“你住口!”
宣绍鄙夷的看着他,“原以为会听一场凄美委婉的故事,不曾想,不过是中山狼的狡辩罢了。”
高让冷冷的看着宣绍,“我和玉芝的过去,轮不到你来评价。”
“不,你说的不对。”宣绍摇了摇食指,“纠正一下,我只听到了你的过去,和母亲,没有半分关系!”
高让目中翻滚着怒意。
但他并没有愤而起身,亦没有对宣绍出手,而是一直在忍耐自己的怒气,一直在压制着自己。
这倒是让宣绍有些意外。
凭着前几次的接触,高让的行事作风一向是不管不顾的。
是皇城司众人持手弩在茶室外的震慑作用,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他有什么旁的打算?
宣绍内伤未愈,不得不小心防范。
“我这一生,也曾玩弄权利与?掌之间,也曾富可敌国,连如今的皇帝,也几次险些毙命在我手中……不过不管是权利还是钱财,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贪念这些。”高让幽幽的说道。
“不是不贪念,若不贪念,你何须做这许多?不过是你已经得到了,对垂手可得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罢了。”宣绍打断他的话。
高让瞥他一眼,“随你怎么说吧,但唯有安玉芝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她是真的,真的,不可能在醒过来了。不过她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
高让忽然将手拍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宣绍,轻快的扬起了嘴角。
“最后的最后,让我送宣家一个大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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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视线中,高让突然做出让人始料未及的惊恐动作。
只见他骤然收紧自己的五指,手指如勾的插入自己胸腔之中,热血顺着他的手指涌了出来。
他脸上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喝了一声。
竟生生将自己的心,从胸口拽出。
宣绍立时闪在一旁,猩红的血喷溅在宣绍适才坐着的椅子上,立即将那椅子染红了一片。
持着手弩立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卫,皆被惊的目瞪口呆。
谁也不曾料到高让会忽然做出这番举动。
高让手中是一个血淋淋的,还正在跳动的心脏。
路明阳站在茶室外面的最前面,已经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宣绍看着高让在自己面前,渐渐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噙着未散去的笑,缓缓倒在了地上。
如果说,高让如此血腥惨烈的自尽方法,已经让众人惊骇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了。
不禁围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卫,包括站在最前面,离茶室最近的路明阳,包括茶室里面,站在高让尸体不远处的宣绍,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目所见的一切。
但这一切,确是真的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高让的尸身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化作了一滩血水,衣服,头发,骸骨,皮肉,眨眼之间都不见了,唯有一滩冒着热气的血水在茶室铺着青石的地面上咕嘟嘟冒着泡。
喷溅在宣绍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的血迹,也不见了踪迹。
好似刚才高让坐着和他说话,好似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一般。
“公子!公子!”远远有皇城司侍卫的呼喊声传来。
宣绍闻声向茶室外看去。
围在茶室外的皇城司侍卫让出一条道来,那侍卫大步跑的气喘吁吁,顾不上喘匀气息,便慌忙回禀道:“公子,皇上去了皇城司,同行的还有容氏。属下们拦不住,皇上已经去了刑狱了!”
宣绍蹙眉,侧脸看向地上那一滩血水,却见那滩血水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只有地上留下一圈圈像水渍一样暗红的痕迹。
难怪高让不急不忙,其实他已经连之后要发生的事都算计好了么?
他故意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让容氏好带着皇上去皇城司刑狱?
他最后要送宣家的大礼,就是他死了,连尸体都不留下,真真正正的是死无对证?
“留一队人守在这里,其余人等,随我回皇城司!”宣绍冷声道。
“是!”众人应声。
路明阳紧紧跟在宣绍身后,心有余悸的低声问道:“公子,那高让最后耍的什么把戏?为何尸身会突然不见?化作一滩血水?”
宣绍闻言,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亦不知如何回答,高让此人颇有些邪术,竟能保持安玉芝已经死去的尸身八年没有丝毫改变,竟能说出,以心换心,将已经死去许久的人唤醒的言语,如今做出这自取己心,化作血水的行为,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如今他死了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就算他已经承认,上元节那日的行刺之事是他所为,只怕咱们将刚才发生的事,回报与皇上,皇上没有亲眼所见,也是不会信的啊?”路明阳有些焦急的说道。
宣绍看了他一眼,这才是高让的真正目的!
高让临死前说了,他此生唯一贪恋的便是安玉芝。宣家父子两人,一人害死安玉芝,一人破除安玉芝复苏的可能,他与宣家的仇不共戴天,所以他连自己的死都要利用,来算计宣家。
宣绍赶回皇城司的时候,皇帝正沉着脸等他回来。
容氏跪伏在皇帝脚边,怀里抱着他们已经从刑狱之中解救出来的高坤,哭的面色苍白,几乎喘不上气来。
高坤一张妩媚雌雄莫辩的脸上带着血,带着已经干涸的血痂,甚至狰狞。不过他用自己散乱的长发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些许苍白的脸颊,让人瞧着分外脆弱。
“皇上!”宣绍躬身行礼。
“跪下!”皇上怒喝一声。
跟在宣绍身边的路明阳一愣,却见宣绍已经矮身跪了下去。
他也连忙跟着跪下。
这还是他跟了宣绍这么些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宣绍下跪。
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心头也有些闷闷的,好似替他家公子受了委屈一般。
却见宣绍脸上并无半分的不情不愿或是不甘。
宣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迎接皇帝盛怒的准备。
“你,你就是这么审问的么?”皇帝黑着脸,看着宣绍,抬手指着气息微弱的高坤。
宣绍跪在地上,叩了头,没有回话。
“朕,问你话呢!”皇帝却没打算罢休。
“是。”宣绍开口,简短的吐出一个字来。
皇城司的手段,皇帝并非不知,只是以前不加理会,如今却寻上门来,必是已经做好了问罪的打算,他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辩解了。
“好,好,你承认就好。”皇帝狠狠点头,“那你这般审问,可审出结果来了?”
皇帝转身,在屋里的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打量着椅子扶手上行云流水的纹路,从鼻中哼出一声,“我倒是不知,皇城司的规格如今这么高,一个佥事所用都是这么名贵的花梨玫瑰椅了!”
宣绍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没有打算就此解释什么,一个人看你不顺眼的时候,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不顺眼。
皇帝如今心中对他已有芥蒂,明明是以往他默许之事,如今拿出来也成了罪过。
“高坤在宫中认有干爹高让,高让武功高强,藏身集贤阁,上元节御花园行刺之事,便是高坤与高让及陈武合谋而为。”皇帝一直没有让宣绍起身,宣绍便跪在地上说道。
高坤躺在容氏的怀中,听到这儿,微微咳了一声。
容氏便哭的更是凄惨,抬眼看着皇帝,颤声道:“皇上,高公公在宫中并没有干爹,我与他相处良久,关系不浅,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干爹。更不曾听说过高让此人。宣公子这是……这是……”
容氏哭着没有将话说完,可意思在明显不过,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宣绍污蔑高坤。
皇帝抬手压了压,像是安抚容氏的情绪。
容氏是皇帝乳母,皇帝自幼对容氏依赖非常。曾经容氏被送出宫去,皇太后刚一不在,皇帝就又寻了由头,将容氏接进了宫里。
一开始容氏行事还算收敛,后来有高坤在皇帝面前得宠,又和容氏有了对食的关系之后,容氏高坤便越发肆无忌惮,在宫中可谓横行无忌。
可皇帝对容氏一向袒护,不许旁人说容氏一句不是。
“你说的高让何许人也?如今何在?”皇帝看着宣绍问道。
路明阳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这高让还真是狠毒!连死都要算计上!
“高让是集贤阁洒扫……”宣绍话还为说完。
容氏便冷笑打断,“一个集贤阁洒扫,宣公子却说是高公公的干爹?这话听来,宣公子不觉可笑么?宫中奴才从来都不是按年龄排辈分的,宣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倘若在平时,断不会有人敢打断宣绍的话。
可此一时彼一时,容氏身为皇帝的乳母,自是非常了解皇帝性情。有时皇帝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她甚至都能猜出皇帝在想什么。
如今皇帝对宣绍已经心生不满,她如何会看不出。
但见她打断宣绍的话,皇帝丝毫没有面露不悦,就可看出端倪。
宣绍知道此时,自己已经落了下乘。
就算他将话说完,又有皇城司众人作证,可高让连尸首都没有留下。皇帝会信他的话么?
“撇开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不谈,你说高坤与人合谋行刺朕,可有证据?”皇帝挥了挥手手道。
宣绍跪在地上,微微摇了摇头。
原本还有高让的供词,可现在这供词也起不了作用了。
他确定高坤有参与其间,乃是因为烟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可烟雨耳力过人,皇帝并不知情,就算皇帝知道,皇帝又会相信么?
烟雨过人的能力越多人知道,对烟雨越没有好处,他并不想将烟雨牵扯进来。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宣公子就将人打成这样,如果有证据,宣公子是不是还要先斩后奏了呢?”容氏又哭了起来。
声声哭泣好似要肝肠寸断。
哭的皇帝一脸的痛惜,“容氏莫哭,朕,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皇帝此言一出。
屋里霎时一静。
给容氏一个公道?这便是要惩治宣家了?
跪在宣绍身后的路明阳忍不住微微抬了头,看了看皇帝,又打量了宣绍一眼。
心下莫名窝着火气。
他为了查到这真相,已经是好几日几乎不吃不睡的熬着翻看那无聊至极的太监名册。
如今终于找出那个躲在暗处危害皇帝之人,皇帝不说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居然要听一个仆妇的一面之词,惩治宣公子?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宣绍却似乎很平静,只朝皇上叩了头,便没了旁的反应。
“罢黜宣绍太傅,皇城司佥事之职,贬为临安衙门小吏。子不教,父之过,宣文秉亦难辞其咎,撤去皇城司总指挥之职,罚俸一年,收回官邸!以示惩戒!”皇帝冷声说完。
宣绍还未领旨谢恩,路明阳先开口了,“请皇上三思。公子对皇上忠心耿耿,不眠不休的为查出谋害皇上真凶,费尽心力,如今查到真相,皇上不赏就罢了,如此对待公子,岂不让众人寒心么?”
“大胆!”皇帝怒喝,“竟敢顶撞于朕,宣绍,这就是你的好部下,这就是你带出来的皇城司侍卫?他们眼中究竟有你还是有朕?!”
“请皇上赎罪,是臣御下不严,使部下无状,臣甘愿受罚!”宣绍叩首说道。
路明阳心中愤愤不平。
却见自己不过为公子说了句公道话而已,就使得皇帝又有了新理由责骂公子,一时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再贸然开口。
“好,此事你既查不清,便等高坤伤好以后,将这将功赎罪的机会给高坤,着高坤将上元节行刺之事查清楚!”皇帝看着容氏怀中的高坤说道,“都起来吧,着三日之内,宣家搬出宣府!”
皇帝说完,一甩袖子,出了皇城司。
容氏和旁的宫人架着高坤也跟着皇帝走了出去。
宣绍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站直了身。
路明阳看着皇上车架行远,怒喝道:“这是什么世道?让做贼的去抓贼,他会抓他自己么?这不是把粮食送到老鼠洞里么?皇帝真……真……”
昏君两个字咬在路明阳的唇?间,总算没有吐露出来。
“公子,您怎么不为自己辩驳几句?就任凭这无妄之灾落到头上来?分明是那无耻仆妇挑唆皇上……”
宣绍转过脸,淡淡看了眼路明阳。
看着路明阳气的通红的脸,宣绍却是无奈一笑,“你以为,皇上今日来这一趟就是因为容氏么?”
路明阳被宣绍看的一愣,“难道不是么?”
“弹劾我,弹劾父亲的折子,只怕皇上的御案上都堆不下了。皇上一直未斥责弹劾之人,而是压着折子,那么今日这处罚,是迟早都要来的。能忍到如今,已经不错了。”宣绍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公子不生气么?”路明阳瞧着他的脸色,狐疑道。
宣绍无奈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福是祸,走走看吧。今日不是还有件好事么?”
“好事?”路明阳挠了挠头,今日哪有什么好事?莫不是他熬了这几日,脑袋熬糊涂了。
“高让死了,少夫人还不知这好消息呢,我且的回去告诉她这好消息去。”宣绍从腰间取出皇城司玉牌,啪的一声扔回一旁桌案之上,“这东西,以后倒是都不用带在身上了。”
宣绍转身出了皇城司。
路明阳回头看了看那块被宣绍扔在桌案上的玉牌,心下有几分难以名状的郁闷之感,甩了甩熬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也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