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之中,立着一排排八九岁到十几岁不等的丫鬟,大致有三十几个。人数不少,却个个神情庄重,端正站着,鸦雀无声。
“还不见过公子!”立在一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夫人喝道。
一众小姑娘立即福身,异口同声道:“见过公子——”
规矩颇好的样子。
“挑几个丫鬟?”烟雨附在宣绍耳边问道。
宣绍眯了眯眼,“母亲身边,是四个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粗使丫鬟不计。你便挑上三四个,把身边伺候人的缺都占?了。若母亲要送人过来的时候,你也好拒绝。”
烟雨闻言,再次怔住。
宣绍这话,是在帮她对付宣夫人?
他也知道宣夫人必然不会同意他娶自己。怕宣夫人会从身边之人下手,对她不利,所以先下手,把她身边的空缺都填了?
烟雨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宣绍。
宣绍勾着嘴角,捏了捏她的手,“看我做什么?挑丫鬟!”
烟雨收回目光。迫使自己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
她虽是带着目的接近他,虽是利用了他对自己的感情,但这一切,要怪,也只能怪他父亲,谁让宣文秉当年那么残忍的灭她满门呢!
这么想着,烟雨从一排排待选的丫鬟面前走过。
走到第三排的时候。衣角却忽的被人扯住。
她皱眉看去,却是接触到了一双熟悉含着笑意的眼睛。
“烟雨。是我啊!”她对她比口形道。
未免人发现,她已经放开了烟雨的衣角。
烟雨认出,这女子正是那日从严家家丁手中,救了她的女侠,秦川的师妹苏云珠。
她在宣文秉身边见到了秦川,今日又在这儿碰到了苏云珠。
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该不会是秦川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仇人就是宣文秉吧?
不会不会……她在临安八年,若不是遇到舅舅,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秦川才回来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
且舅舅应该没有遇见秦川,否则不会不告诉她。
她原打算将这件事瞒着秦川的,报仇的事,她一个人来做就好,她不想将秦川也拉下水。
苏云珠还在冲烟雨挤眉弄眼。
烟雨却收回了视线,点了她身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这个!”
继而走了过去。
苏云珠急的要跳脚,却不好此时叫住烟雨。
眼看烟雨已经挑了三个小姑娘。
苏云珠终于忍不住,自荐道:“奴婢想要伺候主子。”
众人纷纷向苏云珠看过来。
苏云珠却是昂首挺胸,毫不怯场。
烟雨心中一紧。
皇城司的眼线遍布各地,那日自己逃出严家,被苏云珠所救,宣绍后来虽未提及,却不代表他不知情。
苏云珠隐在众人之中,宣绍或许还不能发觉。
可此时她突然站出来,宣绍未必不能认出她。
若是苏云珠的出现,引起了宣绍的怀疑,她岂不前功尽弃?
烟雨心中焦急,只盼宣绍不要同意。
“你这丫鬟怎的这般没规矩!”牙婆见烟雨脸上不悦,立即上前斥责。
宣绍却抬了抬手,让牙婆退开。
“你这般自荐,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苏云珠自信一笑,“奴婢的爹爹是位武师,奴婢自幼学过些拳脚,老家闹灾荒,奴婢和家人走散,想求贵府收留,赏口饭吃。”
说罢,便纵身从一旁玉兰树上撇过一根树枝,刷刷刷的舞起剑来。
苏云珠今日身着一身丫鬟的淡色衣衫,虽不若那日一席水红衣裙的耀眼夺目,但飘逸的身姿,凌厉的剑式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待苏云珠收势站好。
宣绍挑着眉梢道:“虽然都是花架子,但年纪轻轻能练成这样,也是不错。”
苏云珠皱眉,鼓着嘴,似是不服,但想到对方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留下来,便忍气吞声,站着没动。
宣绍抬眼,深深的看着烟雨。
烟雨只觉一阵心虚。
宣绍才淡然道:“我瞧着不错,你贴身有个会拳脚的也好。”
烟雨此时还能说什么?他顾虑这般周全,自己再拒绝,到让人生疑,只好点头,“公子瞧着好,就好。”
“留下吧。”宣绍指着苏云珠道。
他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又有无旁的用意?
烟雨带着四个丫鬟,往内院走去之时,心中还忍不住反复思量。
宣绍深深看向她那一眼,让她心头到现在都还有些慌。
“主子,主子?”
苏云珠在烟雨身后唤道,声音里有着难掩的雀跃。
烟雨回头瞪她一眼,又转过头去,找来了浮萍,对她道:“你将这三个丫鬟带走,教教规矩。你随我来。”
后一句是对苏云珠说的。
浮萍福身带了另外三个丫鬟走远。
烟雨领着苏云珠进了上房。
“这宣府还真不错!就是空气不如青城山的好!”苏云珠摸了摸花纹美妙如行云流水的黄花梨玫瑰椅,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烟雨眉心微蹙,“你怎么会来?”
苏云珠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哥哥!清明节那日,不知他去了哪里,一整日都不见人,天都黑了,才从外面回来。只告我说,他要到宣府来谋个差事。我当他是开玩笑,谁知第二日天不亮他就走了。听说他本想谋护院之职,宣大人瞧他功夫不错,便让他在身边做了近卫。我也想进来,可宣府不买婢女,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你倒还没认出我?真是急死我了!”
烟雨闻言,没有说话,她知道从苏云珠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苏云珠口无遮拦,秦川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告诉她。
苏云珠拍拍玫瑰椅扶手,叹了一声“真漂亮”,才抬头问道:“你就住在这里?真不错!那个宣公子好没眼力,我功夫那么好,居然说是花架子!有机会,我定要和他切磋切磋!看他还那么嚣张!”
烟雨扶额,传言宣绍是世间难寻的练武奇才,十岁便武艺超群,十五岁更是独自挑了和朝廷漕运对抗的曹家水寨。
坊间一直不乏宣绍的传言,最热门的也是和宣绍有关的话题。
但凡说书人说到宣绍的段子,打赏都会比平日里多上不少。
烟雨虽不懂武,但也觉得苏云珠不是宣绍的对手的可能性更大些。
“烟雨姑娘,你带我去见见师兄吧?”苏云珠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明眸道。
烟雨无奈一笑,“我都见不到他,如何带你去见?”
“你见不到他?不会吧?这不是宣府么?你怎么会见不到他?”苏云珠瞪着眼睛,起身围着烟雨转了一圈,“你该不会是不想让我见师兄吧?”
烟雨无奈的笑了笑,“对,这是宣府没错。可这里是宣绍的院子。秦川在宣大人身边,我只是宣绍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
烟雨听得门外有脚步声,立即住了口。
上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宣夫人沉着脸,站在门口。纵协场号。
推门的丫鬟立即站回到宣夫人背后。
苏云珠一愣。
烟雨已经上前两步,向宣夫人福身行礼。
宣夫人冷哼一声,“无名无分?你不过是绍儿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丫鬟,你想要什么名分?”
烟雨心中暗自气恼,若非耳力没有完全恢复,宣夫人还没进院子她就能听到声响。
如今倒好,自己的话都被人听了去。也不知关于秦川那句,宣夫人听见了没有。
“原以为你是个知礼的,让你留在绍儿身边,也没什么!却是不想,你倒是个有野心的,居然敢妄想绍儿的正妻之位,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宣夫人面色冰寒的怒斥道,气愤之下,微微气喘。
烟雨只福身未起,倒也不争不辩,她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宣夫人想来也是听不进去的。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不过宣夫人却不打算那么容易放过她。
“你怎么不说话?”
“夫人问你话呢,你是聋了么?”宣夫人身边的丫鬟上前推了她一把。
烟雨本就是福身行礼的姿势,站的并不稳。
经她这么一推,险些跌倒。
倒是苏云珠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说话就说话,你怎么推人呢?”
“呵,哪里来的丫鬟,这般硬气?”宣夫人怒极反笑道。
“云珠!”见苏云珠还要上前和宣夫人理论,烟雨立即叫住了她。
对方是宣绍的母亲,宣家内院的当家主母,万万不能和她起了正面的冲突。她原打算爬上了宣绍的床,以宣夫人以往对她的态度,为了挽回父子不和局面,定会拉拢她。
谁知宣绍竟要娶她为妻,以她如今身份,宣夫人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更何况与宣绍定了亲的林玉瑶,是宣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宣绍若是退了亲,这不是打了她的脸么?
烟雨想到这些,面对盛怒之下的宣夫人,不仅怨怪不起来,竟还有些同情她。生养宣绍这么一个性子执拗的儿子,宣夫人也够不容易了。
宣夫人冷冷看着烟雨,提步在主位上坐下,“我挑明了和你说,老爷和我,是绝不会同意绍儿娶你为妻的,你趁早死了这心思。你只是绍儿买回来的丫鬟,我随时可以发卖了你!你若不想再沦落到那风尘之地,最好将你那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宣夫人端坐着,声音冰冷,颇有威严。
“夫人断定了公子这想法,是奴婢撺掇的么?”烟雨颔首,淡淡反问。
宣夫人眉头轻皱,严厉的看着她。
“夫人以为,公子是能被一个丫鬟左右的人么?”
宣夫人受了质问,额上青筋直跳。
烟雨赶在宣夫人发怒以前,急忙又说:“不过奴婢定然会劝一劝公子,奴婢能留在公子身边服侍,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断然不敢奢望正妻之位。奴婢也是心系公子,绝不想让他因卑微的奴婢,落世人笑柄。夫人不要动怒,这事多少因奴婢而起,奴婢亦心有愧疚……还请夫人赎罪……”
烟雨说的情深意切,说到后来,干脆直接跪在地上,并沾着眼角默默垂下的眼泪,既表了忠心,又认错态度良好,直接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谦卑,让满心怒气的宣夫人,也挑不出错来。
宣夫人长出一口气,“起来吧。”
但烟雨似乎伤心的站不起来,眼泪越掉越多。
苏云珠上前,才算把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听你一番话,你也是个知轻重的。并非我们看不起你,只是你的身份,你自己也知晓,绍儿若是娶了你,日后如何在朝堂之上立足?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你若心中有他,也该为他着想。我可以让你留在绍儿身边做个妾室,玉瑶进门以后,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烟雨连连点头,“多谢夫人,奴婢谨遵夫人教诲。”
见她态度好的让人没话说,宣夫人也知道不能把人逼的太急了,便起身离开了宣绍的院子。
宣夫人一走,烟雨立即擦去脸上泪水,平静的面容,看不到一丝悲戚的神色。
苏云珠震惊的看着她,“你,你刚才是装的?”
烟雨没理会她的问题,淡淡反问道:“现在你看到我在宣府的地位了?知道我说无法带你去见秦川不是骗你了?”
苏云珠失落的点点头,喃喃自语道:“还以为混进了宣府就能见到他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你找他做什么?他不是不回青城山了么?”烟雨瞧着门外的树影,低声问道。
一向豪爽的苏云珠却拿脚尖搓着地,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一派少女娇羞之状。
烟雨哪有不明白的,心中一阵酸涩,她的表哥,她离开丞相府八年来,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以后的依靠了,是自己的良人了……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看着苏云珠天真纯净的面孔,她心中又有些许的欣慰。她是绝不可能再和表哥在一起了,哪怕是以后报了仇,离了宣府,她和表哥也没有可能了,她已经不干净了……能有苏云珠陪在表哥身边,也是好的吧?
“你也别太失望,总会有机会的,只是需要耐心等待罢了。”烟雨又安慰她道。
苏云珠这才扬起笑脸,“真的?”
烟雨点点头,“女侠性子豪爽,只是进了宣府,行事万不可鲁莽,否则被赶出府,就见不了他了。”
不知是“女侠”二字,还是被说中了心事,又让苏云珠红了脸,她闷声点了点头。
烟雨长叹一声,思量起如何才能劝得宣绍不娶她为正妻的法子来。
过了晌午,府外却有一封信送进来给烟雨。
烟雨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记,立即拆开来看,三页信笺,说的是太和楼恶人先告状,状告春华楼指使芙蕖谋骗钱财。衙门受理了案子,户部点检被太和楼收买,偏袒太和楼,春华楼已经被勒停。
徐妈妈还在信中说,自铃兰出事以后,春华楼的生意一直不景气,现如今又没了花魁撑场面,日子越发不好过。太和楼是看准了时机,准备吞并了春华楼。她只求烟雨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见她一面。
烟雨看着信笺上徐妈妈熟悉的笔迹,回忆八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当初若非徐妈妈收留,她和表哥现在也不知会沦落何处,更不消说好好的活到现在为亲人报仇雪恨了。
徐妈妈是待她有恩之人,如今徐妈妈有难,她怎可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