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醒来时, 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烤干的衣服,陆离不知所踪。
火堆燃了一夜,早只剩下灰烬, 仅一点余温尚存。
初涉人世的少年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爬上跳下的, 找遍了整个山洞, 依旧没找见想见的人。
心脏某个位置好似缺了一块儿般难受。
很久以后他才得知, 这种感觉一般只有人类才有,名叫“失落”。而像他们妖族,在没动情之前, 拥有的情绪实在有限——
除了喜怒哀惧,再无其它。
垂着头, 胡说没精打采地往洞外走, 心想那人也真不够意思, 自己好歹救了他,他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 连个招呼都不打。
以后如果再见,肯定要好好跟他算账。
至少把药钱拿回来,哼!
正气鼓鼓地想着,抬脚突然踩到个什么东西,硬硬的, 硌得人脚心疼。
他“咦?”了声, 弯腰把东西捡起来, 见是块碧绿碧绿的玉佩。形状是普普通通的椭圆形, 但材质一看就很好, 触手生温,上面还刻着字, 可惜他不认识凡人的字,不知道念什么。
谁掉的呢?
会不会是那个人?
胡说攥了攥手指,低头把那块玉佩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他一走动,玉佩上坠着的流苏就随着摆动,还怪好看的。
本无忧无虑的妖族少年,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很喜欢那块玉,阴霾因此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地回了妖界。
快到家中时才开始忐忑,昨晚他醉酒宿在山洞,彻夜不归,狐王狐后肯定是要问的,该怎么回答呢?
要不……干脆偷溜回房间吧,躲一时是一时。
避开王府的眼线,胡说正要上楼,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站住!”
“!”他一顿,假装没听见,继续往上走。
“回都回来了,你还想往哪儿藏?”
胡说夹起尾巴不敢再动了,把着楼梯扶手,堆满笑脸缓缓回头:“谁要藏了,孩儿……云察,怎么是你?”
还以为是狐王呢。
云察望着他笑:“怎么,吓到了?”
“都要吓死了好吗?”胡说倒走回去,勾着云察的肩膀,“想不到咱们向来薄情寡语的云察殿下现在也会跟人开玩笑啦,天庭的君玄殿下还真是教得好。”
云察敛了笑,眉眼间重新蓄起凉意,淡淡地说:“跟他没关系,别跟我提他。”
“啧啧啧。”胡说皱鼻子,揽着云察的肩膀小声问,“你怎么来了,我爹娘没问什么吧?”
云察拉开他的手,“站好说,别往我身上黏。”
“我不。”胡说又贴过去,“我就要黏。”
“……”云察嫌弃地扫他一眼,由他去了,淡声说:“昨日见你喝这么多酒离开,我就猜测可能会出事,所以一早赶来看看。果然你彻夜不归,我已帮你瞒过,告诉伯父你昨晚醉酒宿在我那里。”
“啊啊啊,云察你真好。”胡说激动地抱住云察的脖子摇啊摇,“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云察瞥他:“别高兴的太早,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顿了顿,目光里涌上丝淡淡的担忧,“狐狸,你最好还是尽快跟那个凡人断绝关系,否则……”
“已经断了。”
“……”云察一愣。
胡说松开手,转身背对着他,轻声说:“就刚才,我醒来后发现他不告而别。”
刚才还眉飞色舞喜形于色的少年,忽得哀愁起来,像是话本里的深闺少女般,周身笼着淡淡的闲愁。
云察默了片刻,说:“这样最好,趁你陷得还不深,还能及早抽身。”
“嗯。”胡说闷闷地点头,忽然又笑,“哎呀,每天说来说去就这几句话,你们不嫌烦我还嫌烦了呢。放心放心,我才看不上凡人呢,柔柔弱弱命又短,哪比得上我们妖,随随便便就能活上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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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陆离,胡说的生活又恢复如初。
除了兔族的少主清白还没到化形的年纪外,胡说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过了千岁宴,如今也算是成年。
妖族的众少主太子们日日喝酒聚乐,纸醉金迷。
渐渐地,听腻了妖族的小曲,看倦了妖族的舞蹈,偶尔也商量着到人间的烟花地去见识见识。
以往因为年龄小,他们是不带胡说的。现在他成了年,就邀上一起。
胡说要去,云察自然也跟着。
同样跟着的还有一个,天庭的君玄殿下。
千岁宴上惊鸿一瞥,这位殿下从此对咱们鹰王殿下着了魔,是日也惦念,夜也惦念,一得了空儿就往妖界跑,搜罗来天地间各种金贵的宝贝,一箱箱地往鹰王府抬。
害得鹰族百姓纷纷拿此调侃——
天庭未来的太子殿下是在给他们少主下聘,他们少主即将到天庭做太子妃啦。
消息不胫而走,云察对君玄的态度刚有一点点改观,听说这事儿之后气得连人带礼统统从鹰王府太子宫给轰了出去。
鹰族百姓直呼可惜,毕竟君玄殿下对他们少主好,爱屋及乌,对他们这些族人也不差。
但也有人说:“咱家少主不答应这门亲事其实是明智之举,你也不想想,君玄是什么人物?他喜新厌旧在三界中都是出了名的,今天喜欢咱家少主,自然就千依百顺。
“万一少主嫁过去,等他哪日新鲜劲儿过了,不得天天独守空房以泪洗面吗?这不,他好像有快一月没来了吧,八成是又有了新欢。招摇殿从来都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还是不嫁好。”
一转身,见云察就在他们身后,定定站着。十指虚握,似想抓住件本抓不住的东西。
“少、少主。”
两名小妖眼神闪烁,慌忙垂下了头。
云察倒是一如往昔没什么表情,唯有声音稍冷了几分,“谁说天庭的君玄殿下是来下聘的,记住,以后不准开这种玩笑。”
在鹰族,百姓们不怕鹰王,不怕鹰后,最怕的就是这位云察少主。
他天生一张冰块脸,平日不苟言笑,即使笑也只浅浅一弯。又守规矩,干什么都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讲究个礼法。灿金的眸子更是锐利如刀,被他一盯就觉得快要窒息。
所以啊,他们谁都不怕得罪,就怕得罪云察。
听云察这么说,吓得魂儿都快没了,颤抖着道:“少、少主,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乱说。”
等了等,没等到云察的回复,于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见云察一双金眸好像穿透了他们,舜也不舜地望着谁。
正要回头,背后忽得有人半责半笑地说:“好两个小厮,亏得本殿下每次来都送宝贝给你们。”
紫衣紫冠的贵公子“啪”地将折扇一合,给他们每人头上都敲了三下。
“本殿下是想让你们在少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的,想不到你们竟在背后这样编排我,该打,实在该打!”
两个小厮之前是吓跑了魂,这会儿连魄也没了,只捂着头可怜巴巴想躲又不敢躲。
好嘛,得罪了天庭的君玄殿下,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好了,别吓他们。”
君玄还想再敲上几下,云察伸手轻轻把他的扇子接住,淡声说:“殿下堂堂天界神君,跟两个小孩儿置什么气?”
“呵——”君玄轻笑,手腕一翻收了扇子,顺势捉住云察的手揉了又揉,占尽便宜。
“!”云察猛地抽手,心中羞怒,反映到面上就是神情越发冷峻,“殿下有什么事吗,没事还是请回吧,你们天界不忙,我们鹰族可忙得很。”
“瞎说。”君玄笑:“本殿下也很忙的。”
“嗯?”云察打量他。
君玄说:“忙着想你。”
这什么土味儿情话?
“早知道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云察不想再搭理他,转身欲走,“殿下还是请回吧。”
月光洒下来,在少年黑色锦袍上镀了一层冷冷的银光。
“今个儿我本是想去宿莽府上的。”
“……”云察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你这儿来了。”君玄皱着眉,自己好像也很疑惑,“统共我也没来鹰王府几次,每次还都被你赶出去。
“但脚好像在你这儿扎了根。一个月,我以为过了一个月它早忘了到这里的路该怎么走,但现在看来,它好像还记得。”
“这么双不懂主人心事的脚,殿下留它何用,还是尽早剁了罢。”
云察虽依然背对着君玄,但仔细听声音似乎带上了点儿笑意,进屋也没再关门。
君玄忙跟上去,拖着腔调笑:“少主好狠的心哪——”
再之后,就一起被宿莽差人请到了人间的画舫上。
雕梁画栋的船只时而在湖面穿梭,时而停靠在岸,船上丝竹如缕,欢声笑语绵绵不绝。
“我说殿下怎么来迟了,原来是中途去拐了咱们云察殿下哈哈哈。”夫党说。
虽然跟云察认识在先,君玄认识在后。但显然是这个天界二世主更跟他们臭味相投,很快就好到不分彼此。
君玄瞥了眼身旁的云察,笑而不语。
航行中,船身摇摇晃晃,使甲板上歌姬们的舞姿更平添种别样风姿。
巫咸把玩着一只金樽,眼神迷离:“还是人间的姑娘更可人儿,瞧瞧这股子柔弱劲儿,搂着抱着的滋味肯定不差。”
宿莽看得最明白,笑道:“别想了,人间女子再好你也不能碰。”
夫党附和:“是啊,宁戚的事就是个教训。他被长老们打得皮开肉绽,这都半个月了依然下不来床,听说掉了五百多年的修为。”
“那姑娘呢,怎么处置的?”胡说问。
最近几月他一直郁郁不欢,变得越来越沉默。
自上船之后更没说过一句话,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发呆,漂亮的黑色眼珠里几乎完全没了往日的光彩。
借用夫党的一句话:小狐狸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旁人不清楚,云察心里却跟明镜儿一样。他知道,狐狸不是丢了魂儿,而是丢了心。
这会儿,胡说突然开口,把几人都吓了一跳,以为终于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了,忙大说特说。
“还能怎么处置?鼠族长老对自己人狠,对外人更狠。能打掉宁戚五百年修为,对那个凡人女子自然更不手软。”
“好像扔到后山去喂蛇了吧。那几天你闷在家没出门,大概没听见,惨嚎声响了三天三夜。”
胡说脸色一白,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君玄斜他一眼,将他表情尽数收敛。眉睫下垂,看到他紧捏着的玉佩,不由耸了耸眉峰。
那是……白执的本命玉佩,悦神?
白执转世为陆离,出生时天降异象。
皇后忌惮他长大后会阻了太子的道路,于是说天象是灾象,陆离是灾星。
皇上听信谗言,要把陆离扼杀在襁褓中。
未免白执刚投胎历劫就夭折,君玄不得已化作仙风道骨的术士模样,略施小计,让皇上相信他已经把陆离身上的灾祸压制住,转化为祥瑞。以一枚玉佩封印,玉在人在,玉亡人亡。
故,大秦人人皆知,悦神佩是黎王殿下的命根子。
陆离自己更是将这块玉宝贝的不得了,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丢了还被胡说给捡到。
胡说捡到了还日日佩着,恋恋不舍,像是在睹物思人?
君玄举杯,遮住唇边的笑意。
有点儿意思。到底是这只小狐狸单相思,还是冷情冷心的白执帝君心血来潮到凡间走一遭,因缘间真的跟狐王家的小殿下搅和到了一起?
话说,他只知道白执命中有此一劫,但不知道是什么劫,难道是……情劫?
白执这棵万万年的老铁树,真想不出他动情时会是个什么模样,君玄简直鸡皮疙瘩掉一地。
将金樽搁回桌面时,他的眼神有点儿不一样了,闲闲开口:“别只说鼠族的那些糟心事,本殿下可不喜欢听,还是说点儿热闹的吧。”
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胡说,“要不说说打仗?有些日子没听到战火声了,是议和了还是怎么?”
“没有议和,两军都还驻扎在山下呢。”夫党大口吃肉,“息战是暂时的,好像是其中一方的主帅受了重伤,挂了休战牌。”
“受伤?”胡说像是游离在众人世界之外,不时被几个关键词拖回现实,定定地问,“哪方主帅受伤了?”
巫咸说:“秦军,伤的很重,军医说撑不过三日,如此算算,该是今晚。”
“!”胡说一震,登时就要起身。
云察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眉头紧锁,密音传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给我在这儿好好坐着。”
“……”胡说道:“我只看他一眼,就一眼,只要见他活着我就立刻回来。”
云察更大力地按住他,“那人的死活跟你无关,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会跟他断了关系。”
胡说咬着下唇,语调带上了哭腔:“云察,你就让我去吧,我偷偷看他,保证不跟他说话,甚至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不行!”云察沾上点怒意,“你必须忘了他!”
胡说猛地挣开他的压制,吼道:“我救他一次,他的命就是我的,我不让他死他就不准死!”
宿莽夫党等人具是一愣,这才知道为何数日来胡说都魂不守舍,原来是害了相思。
……偏偏他喜欢的,还是个凡人?
然而,不等他们帮着云察一起劝阻,胡说便转身离去。
“狐狸!”云察欲追,被君玄拽住。
“由他去吧,你拦得了他的人也拦不住他的心。再说,胡悦不是宁戚,狐王狐后即使知晓,也未见得真舍得打掉他五百年修为。”
宿莽叹了口气,说:“他怕的不是狐王狐后把胡悦怎么样,而是天。自古以来我们妖族跟人相恋,都不得善终。”
“是么?”君玄徐徐摇着手中折扇,眼尾一勾,“但你怎知道,狐狸跟那人的相遇,又是不是天意?”
心里想的则是,本殿下管你什么人妖殊途,反正陆离是我九叔白执的转世,他是神又不是人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