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多人妖虐恋的前车之鉴, 狐族早就有意明令禁止。
四百年前又出了胡说和陆离这么档子事儿,狐王府大火之后,狐族长老们汲取教训痛定思痛, 终于下定决心立了族规:
但凡是人狐相恋, 必废其法力, 逐出家门, 将其从族谱上除名。
而弄影……
早在一百年前便认识了这卖豆腐的, 当时胡说问起她在何处,为什么不见人,云察欲言又止, 就是不想在胡说伤重的时候再提这个惹他担心。
没曾想,弄影最终竟爱上了这个凡人, 甚至不惜耗费自己的法力为其续命。
“人的寿命哪有妖的长, 小影这么做, 无疑是在拿自己的命换那凡人的命啊。”七叔公老泪纵横,“她是我的亲孙女, 她爹妈死的早,将她托付于我,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舍得废她法力逐她出门, 更不忍看她做以命换命的傻事啊……”
“七叔公, 您先起来再说。”胡说弯腰去拉他。
“不, 胡悦, 胡悦啊。”亲手养大的小姑娘走入歧途, 七叔公伤心欲绝,瘫跪在地拉也拉不起来。
“今天我不是以狐族长老的身份求你, 我只是以一个爷爷的身份求求你,你是他表哥,跟她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你们关系多好啊,你肯定也不忍心废掉她的法力,更不忍心看她做傻事吧。”
“……”
胡说恍惚了片刻,回忆起当年。
小时候的弄影漂亮又活泼,总是一身红衣明亮的像一团火焰,跟在他身后喊着“胡悦表哥,胡悦表哥”。
爱上凡人?
小丫头还真是有样学样,念书习字要跟他学,连找对象也要跟他一样找个凡人么?
七叔公一把抱上他的大腿,“悦悦,你吃过凡人的苦头,可不能眼看着她也步你后尘哪。”
胡说猛然回神,往后退了半步,“您别这样,我……”
“就算七叔公求你行不行,求你去劝劝她,劝她跟那卖豆腐的分手。”
“好。”胡说闭了闭眼,轻声道,“我答应您。”
“谢谢,悦悦,七叔公谢谢你,谢谢你……”在胡说的搀扶下,七叔公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瞬间,胡说忽然觉得对方好像苍老了几千岁,原本只鬓角有些白发,如今前额丝丝缕缕的也染上了霜白。
.
说定了最迟晚上就来找他的人,直等到深夜也无音讯。
胡说看了几道公文,灯油添过两次,茶凉了又温,温了又凉。
好几次,风从门窗的缝隙渗入,吹动了烛火,他都以为是白执,最后却发现房中依然唯他一人。
呵,这人的嘴啊,就跟他冰冷的心性一般,又能有几分真意可言?
偏偏自己再次信了他。
胡说不无嘲讽地勾起嘴角,熄了灯,按照七叔公说的地址找去人间。
乌云蔽月,天色暗的连颗星星都没有,风倒是一阵比一阵吹得更猛,像是即将有场暴风雨。
偏远的山村。
一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一个坑坑洼洼的篱笆院,院子里一口水井一个手推的磨盘,绳架上晾着几件半干的补丁衣服,便是弄影跟那卖豆腐的全部家当。
本以为卖豆腐的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也总该有点儿资本,谁知竟如此穷酸,倒让胡说有些意外。
弄影这个娇生惯养的刁蛮小公主,哪儿能吃得了这个苦头?
已经接近子时了,见屋里的灯还亮着,胡说没直接进去,而是先站在窗外看了眼。他想看看弄影到底将这苦日子过成了什么滋味儿,才会宁愿被废去法力逐出家门,也不愿跟这凡人断绝关系。
这一眼,倒让胡说愣了愣。
没曾想,昔日艳烈如火的刁蛮小公主,如今正穿着订满补丁的粗布麻衣,挺着大肚子偎依在一名粗矿大汉身边。
小姑娘终是和他一样长大了啊,已经嫁作他人妇。
日子虽然清苦,但脸上笑得甜甜蜜蜜。胡说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但花弄影那丫头因为正沉浸在幸福中,更没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外。
因为孕肚已经非常大了,弄影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觉得不舒服,呼吸不畅睡不着觉,哼哼唧唧跟男人撒着娇。
男人的模样算不上好,勉强周正,老实巴交的,长了一身敦实的肉,笑起来模样有点儿憨憨的,但很会宠人。
把自己当肉垫给媳妇儿靠,捧着油纸包的几颗蜜饯给她解馋。
“都说酸儿辣女,我最近这么喜欢吃酸的,你说我肚里这个会不会是个男宝宝?”
“男娃儿女娃儿都挺好。”男人抱着妻子,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不过我更喜欢丫头,到时生出来就跟她娘亲一样漂亮。”
弄影笑得花枝乱颤,忽得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几丝担忧,“相公,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感觉胸口闷,不踏实,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该不会是咱们宝宝有危险吧?”
“别瞎想。”男人说,“肯定是快要临盆了,你自己吓自己。再说,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我会保护你跟宝宝的。”
弄影甜甜地在男人脸颊吻了一下,“相公,有你在真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私房话,好不容易才把弄影哄睡着了,男人按按疲惫的眉心,捶捶酸疼的腰,披着衣服下床,倒了半麻袋黄豆,打算到院子里去磨豆腐。
风越来越疾,吹得小屋摇摇欲坠。
男人不放心,又回去给弄影掖了掖被子。胡说仰头看看天色,一大块乌云笼在头顶,眼见得就要下雨。
见男人出门,怕被发现,他忙隐去了身形。
也是在这时,“哗”得声暴雨像瓢泼一样浇下来,男人被淋得像只肥硕的落汤鸡似的,但他顾不得自己,顶着狂风艰难地找来一块油布把磨盘盖住,冒着雨磨起了豆腐。
已经这么艰难了,他竟还在笑。
自己给自己打气似的,口中碎碎念着:“今晚多磨一点儿,明天卖个好价钱,加上之前攒下的,差不多够给小影买盒胭脂再添一件新衣服的啦。”
望着这幕,胡说心中好像有把尖锥不轻不重地敲下,将坚冰敲出了裂缝。
抬手布了道结界,将这一座小院笼住,将风雨隔离在外。卖豆腐的愣了愣,奇怪地抬头看天,“咦?雨怎么突然停了?”
转念一想,大概是老天爷也被他疼媳妇的心意感动,好让他多磨点儿豆腐多卖些钱吧。
胡说就站在窗前,任雨水将自己浑身浇得湿透,一瞬不瞬地看着男人推着磨盘一圈圈的绕。
冰凉的雨夜,卖豆腐的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的热汗。
近四更时,总算磨完了第二天要卖的豆腐,他累得竟趴在磨盘上直接睡了过去。彼时,胡说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从晾衣绳上取来件衣服,轻轻搭在了男人身上。
直到天亮,卖豆腐的醒来时发现有衣服盖着,还傻傻的以为是神明显灵,怜惜他一片痴心。
乐呵呵地跑去跟媳妇儿说:“小影小影你知道吗,昨天晚上……”
弄影心疼极了,眼眶有些发红,“大晚上的下着雨还去磨豆腐,你是不是傻?”
“嘿嘿。”男人笑得憨厚,“你不就是看我傻看我老实,才肯嫁给我的嘛!”
咸菜窝头,粗茶淡饭,只有弄影碗里有一颗水煮蛋,是家中唯一一只老母鸡今早新下的。
用过膳,雨过天晴,夫妻俩推着车拉着豆腐倒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
胡说此时才知道,原来弄影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豆腐西施,方圆百里人人皆知磨豆腐的王大壮祖上冒了青烟,能取到花弄影这样漂亮又能干的好媳妇儿。
可羡慕死邻村的小伙子们了。
满大街望过去,即使穿着补丁衣,头发蓬乱不施粉黛又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弄影依旧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
他家的豆腐摊儿也比其他家的豆腐摊儿生意红火。
都是冲着她“豆腐西施”的名头去的。
胡说本还不解,卖豆腐明明一个人就够了,为何弄影怀着身孕还要跟着,原来如此——
她就是块活招牌。
胡说面色冷了冷,昨晚见王大壮憨实会疼人,便以为他多少有些真心,没想到竟是在利用弄影的美貌吸引顾客。
登时就要上前把弄影带走。
这时,过来几个小混混儿,围在豆腐摊前,不买豆腐只摸摸弄影的小手,一口一句“小娘子”的调戏她。
王大壮操起挖豆腐的铲子就要跟人干架,结果被弄影拦住,“你干什么动手呀,人也是来买咱豆腐的。”
“是啊是啊,爷儿几个不止喜欢买小娘子的豆腐,还喜欢吃小娘子的豆腐呢哈哈哈。”
那几人张狂大笑,丝毫不将王大壮放在眼中,手不安分地摸上弄影的腰。
“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弄影笑,“小女子这就给几位公子盛豆腐,十斤,十斤够不够?倘若还不够的话,剩下这些小女子就全都给您包上。”
曾几何时,刁蛮任性半点儿亏也不肯吃的小公主竟也得忍气吞声起来,甚至还得卖弄姿色给人赔笑。
胡说再看不下去,弹指将那几个小流氓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中,没个一年半载走不回来。
回来途中若遇到猛兽不幸丧命,也怪不得他。
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凭空消失,王大壮以为大白天的见了鬼,眼睛都给看直了。
弄影却没有很意外,从灵力中感受到胡说的气息,只是微微一怔,随后对男人耳语几句。
借口想上茅厕,朝胡说走来。
胡说知她发现了自己,便退到旁边的巷子里等着,没一会儿,果然等到了人。
“胡悦表哥。”
弄影走进小巷,扶着肚子冲他笑,阳光落在她身后,明媚的五官隐藏在阴影中。
胡说没笑。
看到小姑娘明明还年轻着,却由于历经人世的风霜,眼角过早的有了细纹,满头浓密的乌发间竟也隐隐可见几根银丝。
心里只剩下疼,问:“为了一个凡人,把自己弄这么狼狈,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只有我愿不愿。”弄影回头远远看了眼卖豆腐的,笑得温婉而柔软,“哥,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但你都看到了,跟他在一起,我过得很好。”
“好?”
胡说垂眸望着小姑娘抚在孕肚上的手,道:“你看看你的手,如今都粗糙成什么样儿了?还有这衣服,多少年没换新的了?”
“……”弄影有点尴尬,咬着嘴唇轻声说,“哥,我们日子虽然苦了点儿,但大壮跟我都很乐观,我们很幸福。”
“如果你认为这样也算过得好的话,我无话可说。”胡说道,“但是弄影,他在利用你你看不出来吗?他在你用你招揽顾客,他在利用你为他续命,他想长生……”
“他不知道我是妖。”弄影打断,相公的真心遭到质疑,她很抵触,语气也冷了下来。
“表哥,我不准你这么说他。是我心甘情愿的,出来招揽顾客是我的意思,给他续命也是因为我爱他。没错,三十年前他是因为衰老差点儿死掉,是我用法术还他青春,但我封印了他的记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一世。”
胡说目光深沉,“所以,你打算以后每过一百年,就让他复活一次,看着他从婴儿重新长大,重新爱上你吗?”
弄影信誓旦旦,“有何不可?”
“若他变了心呢?”胡说问,“每重生一次,他便忘记你一次。若他长大成人,遇到别的姑娘,弃你而去另寻新欢呢?”
“相公不会。”弄影道,“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即使忘了我的模样,也不会忘了爱我的感觉。”
“你倒是自信。”胡说冷笑,“倘若他知道你是妖呢?又当如何,你有没有想过?”
弄影一怔。
“若他知道你是狐妖,你以为,他还会对你这么好吗?”胡说见把小姑娘问住,语气稍软,道:“人对妖,不是恐惧就是利用,总之是不会有真心的。弄影,你听表哥的话,跟我回家吧。”
“我……”弄影正要说话,街上忽然传来王大壮的声音。
“小影小影你没事儿吧,怎么如厕这么久还没回来?豆腐我刚刚都卖完了,你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嘿,是天香阁的胭脂还有那件你看了好几次喜欢得不得了的水红衫子。”
“等下相公,我这就来!”
“嗯嗯,不着急,你出来时当心些。”
弄影安抚好王大壮,回头戒备地盯着胡说,“表哥,相公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他定不会负我的。我知道你曾跟陆离……但也不是人人都像陆离一样……”
胡说有些恼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爷爷着想。七叔公年龄这么大了,每天还得为了你四处求人,你忍心吗?”
“是弄影不孝。”小姑娘缓缓跪地,“请狐王回去转告他老人家,就说若有一日他原谅了我,我再回去为他尽孝。”
“好,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也无需多言。”胡说转身,轻声道:“念及兄妹一场,待废你法力那日,本王会下手轻点儿。”
弄影撑着孕肚艰难地给胡说磕了个头,“多谢狐王成全。”
.
得知胡说没能劝回弄影,七叔公急怒攻心,当场就吐了血,一病不起。
他心里有气没地儿撒,于是把这笔账全算在了胡说头上,以为是胡说不尽力。而胡说虽然冤枉,念在他是长辈,便也没计较。
依旧隔两日就去七叔公府上请安,即便狐王府不富裕,还是把能买得起的补品灵药买了带去。
到了病榻前,七叔公对他又打又骂,说从小到大算是白疼他了,养了只白眼狐,连姊妹之情都不顾,看着表妹往火坑里跳,他也忍着。
相亲大会后来一次也没再去了,每天都被逐弄影出宗祠的事搅得心乱。
虽然弄影是他表妹,前头带了个“表”字,但他是独生子自小没个伴儿,一起长大的弄影丫头比他的亲妹妹还要亲。
说白了,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啊。
偏偏这个时候白执跟人间蒸发了般,了无音讯,在此刻,他最需要他在的时候,曾经的海誓山盟都被衬托得无比可笑。
到了行刑这天,弄影不知道怎么跟卖豆腐的解释的,竟挺着孕肚独自前来。宿莽巫咸几个一起长大的也都在,只有云察抽不开身,没能到场。
谁都能看得出来,胡说眼中写满了舍不得。
击碎弄影的妖丹时都是闭着眼的,没忍心去看。宿莽几个看到,胡说转过身去的那刻,眼眶都泛了红。
小姑娘倔得愣是没吭一声,直到痛得昏倒之前都还跪得笔挺。
“胡悦表哥,谢谢你。”小姑娘艰难地扯出一抹笑,“今生今世,我……我终于能跟相公……白头偕老了……”
“今生今世,呵,也唯有今生今世了。”宿莽叹息,“凡人的性命只有一世,死如灯灭,根本没有轮回转世之说。”
巫咸也惋惜,“欸,用千年道行换一世相守,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该说她痴。”
“呵……”望着前方远远甩开众人逃也似走得飞快的胡说,喃喃道:“痴的,又何止她一人。”
“王。”
苏白也知今日胡说要亲自为弄影掌刑的事儿,但没想到人这么快就回来了,看上去脸色还不怎么好,白得跟纸一样。
刚想过去问问情况,就看到胡说身子一晃,再支撑不住了似的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