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祖庚的心情,但作为一个从遥远时空而来的人,我很清楚,任何祭祀都是无用的,那只不过是人们心理上的一种慰藉,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我表面上答应了祖庚的要求,不过心理却做好了打算,无论鬼方大巫师铸鼎的目的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样,这尊鼎,一定不能让他铸出来。
祖庚应允,在铸鼎这件事上给我绝对的主掌权,需要原料或者人手,都会全力满足。我跟祖庚见了一面之后匆匆回了趟家,看看孩子,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赶到了铸造场。
出了这么大的事,平子易几乎吓傻了,一夜都没敢睡,老老实实的在铸造场敦促下属把现场收拾利索。
“宁侯……”平子易见我回来,猜想着我已经见过了祖庚,他很担心自己的性命前程,带着哭腔找我询问。
“王上很是恼怒。”
“宁侯!”平子易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说自己家里老母在堂,妻儿老小一大堆,全靠自己养活,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那一家子就等于被逼上绝路了。
“我跟王上讲明了情况,这个事,你虽有责任,但事出突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失。”我看着他被吓的够呛,缓和了下语气:“王上答应网开一面,许你戴罪立功。”
“谢宁侯,谢宁侯……”平子易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告诉我,铸造场的地面已经翻新过了,原本的那些淡淡的纹络被抹除,结结实实的砸了一层夯土,他又在昨夜事发之后派人到处寻找工匠,王室的铸造场的工匠数量有限,一下子消失了那么多,剩下的只能从民间抽选,铸鼎是王上的指令,各地均不敢违抗,相信在短时间内,会凑齐所需要的匠人。
“这些事情,你自己料理,我只问你一件事。”我想了一会儿,把平子易叫到僻静无人处,然后问他:“像这样的大鼎,铸造出来的时候,会裂吗?”
“任何祭器铸造时均有风险,只不过先前那帮匠人铸的多了,经验非常,把鼎铸坏的可能不大。”平子易擦擦头上的汗,嘘了口气,道:“宁侯请放心,这一次断不会再把王上所指的祭鼎铸坏,民间匠人里,也多有能手,找两个年龄大一些的老匠人居中指挥,只要指挥得当,多半可以成功。”
所有人都知道铸鼎是祖庚的命令,而且这么大的鼎,从上古三皇五帝开始至今,都没有铸造过,匠人们心里有数,知道这尊鼎非同小可,所以必然会动用全力。可我现在的想法,却是不想让他们得手成功。
“若一尊鼎铸造完好,有什么办法让它开裂?”
“开裂?”平子易楞了一下,不过他现在对我全都是感激,认为自己的命就是我求祖庚留下的,知无不言,只楞了楞就接口道:“宁侯有所不知,把鼎铸好,是件难事,但要把鼎铸坏,却再简单不过了。”
平子易在铸造场监工了十年,经验也是很丰富的,他说,在铜水注入鼎模的时候,只需
要加进去一些生土和碎石子,那么等鼎开始冷却时,肯定会出现崩裂。
我听完之后,大概有了主意,这种规格的重鼎,以前从来没人造过,难保有各方各面的问题,只要铸造的时候稍加手脚,铸出崩裂的鼎,那么不完整的鼎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在雷口和三里峡那些地方发现的残鼎,唯一的作用就是上面承载着铭文。
只要这么做,就有借口阻止鬼方大巫师,祖庚那里比较好打发,把鼎铸坏几次,可以假托这是天意,祖庚胆子小,必然不敢违背天意的。
“平子易,有些事,我要你去办。”
“宁侯尽管吩咐。”平子易拿我当救命恩人看待,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铸鼎之时,就按照你方才说的,加进去一些生土,让鼎崩裂。”
“这个……”平子易顿时就呆了,怔怔的望着我,好像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宁侯的意思,有意把鼎铸坏?”
“是,把鼎铸坏。”
“宁侯!”平子易又差点原地跪下了,刚刚放松下来的情绪轰然爆发,他不愿意得罪我,但更不敢得罪祖庚:“把鼎铸坏,将来王上追究下来,我怎么担得起……丢了这个差事是小,祭器关乎国运,耽误了祭祀,我有十条命也保不住……”
“若你真的把鼎铸好,才是保不住命。”我不跟他说那么多,故作高深:“我的话,已经说了,听与不听,全都在你,王上与我情同手足,你把鼎铸坏了,自然有我替你顶着,绝不会牵连到你的身家性命。”
平子易左右为难,在苦苦的煎熬着,他不明白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是他却知道,铸不好鼎,被祖庚怪罪,那是以后的事,还有转寰的余地,但先得罪了我,恐怕这几天就没有好活的了。
所以一番为难下来,平子易总算勉强答应了。
大概两天之后,新一批匠人被集中起来,全数赶到铸造场,平子易出面跟两个老匠人详细讲了讲,老匠人的经验的确丰富,平子易一说,再给他们一看样图,老匠人就明白了,表示只要有足够的原料,他们会协调配合其余的匠人,把鼎铸出来。
接着,平子易又跟老匠人单独嘀咕了一阵,估计是告诉他们,要故意把鼎铸坏,两个老匠人目瞪口呆,但他们是民,平子易是官,一番僵持,老匠人屈服了。
第二尊鼎很快就铸造出来了,不过因为暗中做了手脚,在鼎冷却定型的时候,鼎身出现了很严重的崩裂,这种残缺的祭器是不能使用的,殷商人认为,对待上天和祖宗一定要虔诚,如果弄虚作假,不仅不会被上天保佑,还会受到天谴,所以鼎身崩裂,就意味着这尊鼎报废了。
我把消息上报给了祖庚,祖庚有点失落,我就告诉他,这尊鼎是前无古人之物,铸造难度很大,难免会出现失误,让祖庚不要气馁。
“宁侯说的是。”祖庚坐稳了王位,而且经过我这么长时
间的治疗,身体也有了相应的好转,意气风发,很快就从沮丧中挣脱出来:“一尊不成,再铸第二尊,我有的是时间。”
我跟祖庚讲完这些,又借机回了家,儿子已经懂那么一点点事了,见到我时很高兴,闹着玩了许久,但他好像知道我很快又要离开,所以玩到半途就大哭起来。我很心疼,想着平子易那边准备原料也需要点时间,因此就多留了一天。
第三天清晨,我回到铸造场,但刚一见面,平子易就告诉我,那尊被铸坏的残鼎,被人拉走了。
“被谁?”
“朵骨荣。”
残鼎是破损的,但鬼方大巫师还是跟祖庚找了个借口,把残鼎带走,可能是想琢磨一番。平子易告诉我这些事之后,又悄悄的说,朵骨荣昨夜就来到铸造场,一直到现在还未走。
“他来干什么?”我心里顿时感觉,鬼方大巫师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平子易说,朵骨荣是奉了王命的,在当时的祭祀习俗中,对于特别重要的祭祀对象,动用特别珍贵的祭器时,有些时候,需要附着祭拜者的一些虔诚的祷念之词,这些祷念之词大多以字符的形式直接刻在祭器上面,其作用,和后世所流行的青词差不多。因为这尊鼎太重要了,而且要祭祀的,是上天和王后,所以鬼方大巫师告诉祖庚,在铸鼎时,就要将对上天的祷念直接铸在鼎身之上。
鬼方大巫师明显产生了怀疑,他很可能真的需要把相关的铭文铸于鼎身,而且来到这儿还有监督我的意图。
我和平子易说话的时候,鬼方大巫师慢慢从监工房走了出来。他虽然是鬼方人,但武丁时期就是长随商王左右的重臣,负责过祭祀和建造,期间还督管过一段时间的军事,位高权重,平子易看见鬼方大巫师,远远的一弯腰,以示敬意。
我无动于衷,已经和鬼方大巫师势同水火,在这种场合下碰面,尽管不会当众打起来,却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原本,我从鬼方大巫师身上,还可以看得到他对小红花的一丝怜悯和牵挂,但是当争夺黑石头那一刻起,看到被他们强行掠走的孩子时起,我对他的那么一丁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
“宁侯,莫要这样。”平子易看到我的表情,还有鬼方大巫师的神态,脸上顿时犯了难,小声对我说:“宁侯是当今王上亲封的侯爵,朵骨荣虽然没有实职,可老商王在位时,一直拿他当国师对待,你们有什么过节,小人架在中间,很是为难……宁侯,说到底,朵骨荣,是您夫人的嫡亲祖父,有话,你们慢慢说……”
“不会为难你,我和他,各自有各自的差事,互不相干的。”我不愿再跟朵骨荣对视,转开视线。
过了不多久,工匠们都来齐了,严格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铸鼎,昨夜鬼方大巫师赶来之后,临时让老匠人重造了鼎模,他想留在鼎身上的那些铭文,已经烙印于鼎模内,等到鼎铸成之后,鼎身就会携带铭文的痕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