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寿宴,陆氏设男女之宴,女宴于园中,男宴自是在前院,故而此时在后园行走,断不会碰上唐突之人。
陆府的园子不及王谢古朴大气,也不及崔府精巧雅致,更不及钟山密宅那般匠心独妙,不过,立在园中放眼望去,百花齐绽,绿树成荫,倒也处处透着阳春三月的勃勃生机。
虽说陆夫人让陆岚牵首,但又岂会真的让她伴客,陆氏的小姑子早早便走到前头引路,出了摆在园东的宴席,沿着花团锦簇的青石小道向南行去。
一路上,面对凑上前的各世家姑子女郎,崔莞不冷不热,面容上始终含着疏离有礼的浅笑,而亦步亦趋,行在她身旁的陆岚,已是悄然侧目,打量了她不下十数次。
与陆夫人及陆罗氏不同,陆岚乃是真真切切和崔莞自幼相伴,若非因王樊,也不会行到如今的地步,故而一入眼,她便对崔莞的起了疑心,而今再近身细看,愈发觉得,身旁的崔菀,应是早该死去的崔莞。
可她既然没死,又为何这么久才出现?且还是在崔氏宣称长女病故之后,以次女之身回族?
再者,她的容貌……陆岚又忍不住侧眼望去,却不想恰好对上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惹得阿姐频频来看。”崔莞眨了眨眼,抬手抚上白皙的脸颊,故作不解的问道。
这一声清脆的话语,顿时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
“不……”陆岚勾起的唇角略僵,方才对眼的刹那,她似是瞥见崔莞眼中闪着一抹刺目的冷冽,可定神一看,却又不见其踪,勉强压下心底的波澜,陆岚扫了众人一眼,轻笑道:“只是看着妹妹的面容,难免思及故人,这才……”
说着她眼圈微红,拉起崔莞的手,歉意道:“还望阿菀莫要生气才好。”
一番话,合情合理,更是将众人的目光转到崔莞身上,毕竟,身为世家子,即便崔莞长居清河,但也时常会随崔陆氏前往建康小居,尤其是崔太后健在之际,更是三、五月落足建康。
因此崔莞才得以与陆岚形影不离,而除陆岚外,建康城中仍有几名与之交好的姑子,如早已出嫁的王氏姑子,桓氏姑子等,因嫁出建康,今日也就未能前来。
而这些未出嫁的小姑子,虽也有人曾见过崔莞,可因当初年岁尚小,记得不甚清晰,方才只隐隐觉得相似,这会儿被陆岚一点明,不由纷纷恍然。
“怪不得总觉阿菀姐姐眼熟,原是……”
“听说两位姐姐乃是双生,容貌相似又有何奇?”
“我还记得当初曾在玄武湖畔,与阿莞姐姐有过一面之缘,谁想却……”
令人唏嘘的话音此起彼伏,每个人望向崔莞的眼神,都透出丝丝缕缕的惋惜,好似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人。
陆岚借着拭泪之举,半掩在绢帕下的眼眸紧紧盯着崔莞,好似非要从她脸上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可惜,崔莞面色平静如水,不泄半分心绪,少顷,她缓缓敛下微翘的唇角,双眸低垂,略显露在袖外的十指交缠,“我也曾听母亲言及,阿菀的容貌,确实与长姐颇为相似,只是,我、我还未曾见过长姐……”
低低的嗓音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怜的无措,顿时便让众姑子止住了声,是啊,听闻崔氏次女,自幼便被送往博陵,若非长女病故,只怕这一生也不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如此一想,当即便有人上前宽慰崔莞,陆岚也随之致歉,又趁势转开话锋,瞥了陆氏小姑子一眼,指着前方道:“再往前行,便是莲湖,虽说芙蕖未绽,可这清水映碧叶,也是一道良景。”
陆氏小姑子收到陆岚的眼色,随即笑着附和道:“正是,临湖有水榭,母亲已差人做了布置,阿姐们赏玩累了可到亭中歇一歇。”她本是众人中年岁最幼之人,唤一声阿姐,也不为过。
见是陆岚的提议,众人岂有不应之理,嬉笑两声便不约而同继续朝前行去。
一次小小试探,陆岚稍落下风。
拐过一道弯,果然就见波光粼粼的湖水入目而来,那一片片碧叶浮在水面,随波来回摇曳,各色锦鲤悠然摆尾,趣意盎然。
陆氏小姑子将众人引入水榭中,只见水榭摆设简雅,左右两旁,六面敞开的雕花窗,一抬眼便可赏尽湖中美景,时有徐徐凉风入室,吹动垂落的轻纱幔帐,整齐排列的几席之上,摆有温热的茶水与精致的糕点,角落的矮柜亦有文房四宝与琴棋。
无论众人在此品茗赏景,还是抚琴落棋,均可随心所欲。
便是崔莞,也不得不暗赞,陆氏此举甚是周全。
众姑子入席之后,莺声燕语,气氛倒也十分融洽,少顷,挨着崔莞落座的陆岚忽的笑道:“如此干坐着,未免太负春光,既然榭中备有墨宝琴棋,何不取来一展所长?既是娱人,亦娱己。”
今日寿宴的暗藏之意,这些小姑子早已在临行前便受到各自长辈的点拨,再闻陆岚所言,不由亮了双眼,纷纷颔首,守在水榭中的侍婢,也依言上前取来笔墨纸砚及琴棋等器物。
不多时,悠扬的琴声自敞开的窗棂淌出,盘旋于空,为博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各家的姑子们自是竭尽全力,抚琴作画,执棋起诗,接连不断,唯独崔莞一人,手中捧着一册帛书,换坐至角落中,看得甚是入迷。
陆岚的目光掠过一名兰裳姑子正在拨弄的古琴,落在崔莞身上,此时两人间隔着三、四张几,陆岚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说起来,当年阿莞的琴极有灵气,便是王郎都曾亲口赞誉。”
她一出声,那名抚琴的兰裳姑子便顿住了手,而旁人也是停笔止棋,倾耳细听。
“阿莞的琴艺甚好,想来菀妹妹的琴定也不错,何不抚上一曲,让众人一听?嗯,今日虽无伯牙子期,却有姐妹相伴,就来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话到此处,陆岚双眸微眯,牢牢的锁在崔莞脸上。
恍若未闻及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崔莞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帛书后,方抬眼看向陆岚,轻抿的唇角突然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将手中的帛书倒扣于几上,略侧首,面露难色的道:“阿姐若想听这一曲高山流水,怕是寻错了人,我不擅琴。”
“怎会?”陆岚故作惊诧,心中愈发认定崔莞乃是推脱,于是又道:“我曾闻姑母琴艺极佳,阿莞也一手琴也颇为不俗,原以为菀妹妹也……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想以母亲来压她?崔莞心底冷冷一笑,面上愈发羞涩,垂眸道:“我确不擅琴,不过自幼喜好诗词,我听母亲说,阿姐的妙手丹青,炉火纯青,若不,阿姐作画一幅,我为阿姐题诗如何?”
题诗?崔莞的字迹,她也熟悉至极,虽比不过琴技来得谙习……陆岚转念一想,便笑应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逼得太过。
刚绘了半纸清涛碧叶的姑子,起身让位,一旁的侍婢也小心的收起那副未完的画,铺上另一张干净的凝光纸,陆岚端坐在几旁,提笔沾了沾墨,正欲落笔,却闻一声清嗓响起:
“湖中碧叶,方才已有人画过,阿姐何不画别的?”
崔莞缓步行到陆岚身旁,先是扫了一眼围观的姑子们,再对上陆岚的目光,浅笑道:“方才行在园中,路旁的桃梨开得正盛,阿姐何不绘下?”说着,唇角的笑意渐浓,“不过,世人皆绘桃红梨白,今日阿姐就绘上一树桃白梨红,可好?”
陆岚恬淡的笑容骤然一僵,看着崔莞的眼眸闪过一丝骇然,桃白梨红,桃白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