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糖水,在当今的社会条件下简单到几乎粗陋。袁静兰却捧着它,迟迟舍不得喝。
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一碗白糖水就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说巧不巧,文艺汇演那天,一大早起来袁静兰就觉着肚子不舒服。结果到了学校就发现来了月事。虽然只要当随风摇曳的白桦树就好了,并不用大幅度的动作,可是袁静兰有点痛经,即便是那样幅度不大的动作都能让她疼到浑身打摆子。
下午的文艺汇演,上午文艺队的演员们就都被特批不用上课。一众女生都彼此说笑着在排练厅换鞋,只有袁静兰抱着肚子坐在角落里,迟迟不敢动。
“静兰你怎么了?”于静怡看见了便走过来。
袁静兰有点尴尬,面色苍白回答,“我,我来那个了。”
“不然我帮你请假吧?你疼成这样肯定不能上台了啊!”于静怡也知道少女那份烦心事儿。
“那可怎么行。”袁静兰摇头,“大家的队形都是排练好的,而且下午就上场了。临时改变肯定会影响演出效果,况且……”
况且她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本来在老师眼里就是个眼中钉,她岂能还“摆资产阶级小姐的谱儿”,来个月事还能就什么都不干了?
同样的事情她领教过。那次是在教室里,她疼得趴在桌子上,结果班主任老师就数落她,“你看人家铁姑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革命生产最前线,哪像你这资产阶级小姐似的娇贵!一看你就不是劳动人民!”
袁静兰当时真想站起来回问老师一句:“你们是不是觉得那位劳模铁姑娘都不用来月事的啊!”
当然只是心里不满,不敢起身问。袁静兰苍白着脸,婉拒于静怡的好意。
排练厅里大片大片的阳光雾霭被纷纷来去的身影割碎,袁静兰垂首就当没看见远处靳万海投来的目光。
强忍着排练了一会儿,袁静兰趁着休息想要去喝口热水,却发现自己的大茶缸不见了。她弯腰循着墙根儿去找,以为被杂物给压在哪儿了。可是一回头却望见茶缸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袁静兰愕了愕,不自禁抬眸去望那少年的背影。
捧起茶缸,里头的水是滚热的,显然是刚打来的样子。袁静兰急着将热水凑近唇边,一股清甜顺着滚沸的水一同涌到她唇边……
袁静兰又怔住。是白糖水。
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距离还划得很远,自己来月事的事情竟然被一个男孩子给窥破,而且还受到他的照顾,袁静兰只觉羞愧难当。
那白糖水滑进胃底,热度驱散了腹部积郁的寒气,那甜却也留在了心底。
虽然羞愧难当,可那一刻的袁静兰还是红着脸偷偷笑开。
从小到大,仿佛除了家人,还没人对她这样好过;更何况是个异性。
一碗白糖水让袁静兰欠了靳万海一个人情。
国庆的汇演不是只演一场,而是要反复演半个月,台下的观众从工人阶级,到农民老大哥,再到子弟兵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
结果第三天就出了问题。因为劳累和高度紧张,负责独舞的女生脚踝崴了,无法上场。音乐老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休息时间靳万海将袁静兰叫到了外头,“这件事只能拜托你。”
袁静兰摇头,“我不去。再说独舞的部分我也没练过。”
靳万海垂眸深深凝望她,“你要去,而且你一定行。独舞的动作你都看见过,我相信你平常自己一定偷着跳过。你一定会比她跳得更好,这支舞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说了我不去!”袁静兰有点慌。靳万海灼灼的目光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你会去。因为,我会等你。你若不来,我就不上台!”靳万海咬牙,转身率先离去。他的话并没有很重的语气,可是那话里的含义却只让袁静兰更加心惊。
“妈,您还没睡?”
门上轻轻敲响,简桐和兰泉蹑手蹑脚走进来。
简桐担心地赶紧走到妈身边来,“我跟兰泉回来,却看见您房间还开着灯。这么晚了,您怎么醒了?”
袁静兰笑笑,“做了个梦,忽然很想喝碗白糖水,就央着你梁叔帮我冲一碗。”
兰泉跟着也赔笑,“原来妈您也有这个习惯。小时候我爸在兰州,空气很干燥,爸也很习惯在晚上工作的时候喝一碗白糖水。后来妈给换成蜂蜜水,想着更滋润,可是爸却还发了脾气。”
兰泉说完,简桐面色就一变,赶紧扯了扯兰泉的手。
袁静兰果然别过头去,灯光之下隐隐有泪花闪烁。
兰泉和简桐手拉手走回简桐的房间。今晚他们在凤鸣街休息,因为也是不放心袁静兰。
“老婆,怪我么?”漫天星光从天窗洒落进来,落进兰泉清澈的眸底。
简桐就皱眉,“我就知道你是故意提起来!算不得你错,只是——”简桐轻轻叹息,“我只是怕妈会难过。”
“还有……”简桐郑重望兰泉,“毕竟这中间还夹着婆婆。”
“出于私心,我当然希望妈知道公公这么多年来的怀念,可是我这个做儿媳的又如何忍心这样伤害婆婆?兰泉,我很为难。”
兰泉点头,“傻瓜小老师,我们的心是一样的。私心里我也向着我妈,但是我也同样不希望丈母娘会不开心。”
兰泉拉着简桐的手,“其实老人家们不幸,却又非常幸福啊!他们有咱们两个这样好的儿女,他们一定会欣慰的——你看你一切都想着我妈,而我呢也一定会将丈母娘放在我妈前头,所以老人家其实是不是真的很幸福啊?”
“小老师啊,我在想,人这一辈子的幸福,真的分很多种的。年轻的时候爱情第一,你侬我侬、爱恨痴嗔;可是年纪大了,心态自然便会淡然下来,可能最重要的就已经不再是爱情,而是儿女的幸福,与天伦之乐。”
兰泉眨眼,“我们做儿女的,来不及在长辈年轻的时候帮他们获得幸福;可是我们毕竟还来得及在他们年纪大了的此时,让他们尽享天伦之乐。”
简桐用力点头,眼泪已是落下来。这么久就算她不说,可是积郁在心底的惆怅,兰泉却是都知道。当年靳家那样狠狠伤害过妈,身为妈的女儿,简桐终究意难平。她也仿佛被定格在那段记忆里,迟迟走不出来,反观兰泉,却是这样豁达。
人这一生终归是分阶段。过去的事情总抓着不放,或许反倒蹉跎了眼前的时光。比起过去,也许眼前永远更重要。
珍惜眼前,才能幸福,是不是?
看见简桐落泪,兰泉赶紧改换方向,“对了你还没跟我说,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惩治姑姑的?你说了跟毛主席学的诱敌深入,还有农村包围城市啊。”
简桐就笑起来。提及之前收拾靳欣,她心里还是大为痛快的,“对于整个靳家来说,我是外来人,姑姑却是自家人,所以有时候可能会产生一致对外的效应。”
“所以我干脆将矛盾分解,各个击破。姑姑终究也是聪明人,所以就要利用她的聪明来反击她。我们将加工过的资料给了香港那边的征信社,姑姑自然就会根据那些情报自行推理,然后得出我进入靳家门,有可能对靳家每一位成员都产生破坏性的影响。”
“比如对于婆婆来说,我有可能是故意勾.引兰泉你;”
“对于听琴姐,我有可能是明知道蔺鸿涛身份,而故意欺瞒不说;”
“对于奶奶,我是当年那件事重来的阴影,有可能是来给我妈报仇的……”
“姑姑这样聪明,肯定想要将家里每个人都拉到她身边去,这样对我就能形成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效应。只要整个靳家都不接受我,就算兰泉你爱我,却也不够。”
“在全家人的反对之下,兰泉你最终只好为了我而离家出走。我们夫妻带着孩子就此离开靳家——”简桐说着眨眼,“这岂不就是姑姑的目的?”
“当然姑姑也担心爷爷奶奶会最终去找你回来——所以拼命将我贴上仇人的标签,说我是蔺家派来的……”
“既然姑姑这样做,那我也就顺水推舟咯。就让她挨个去找家里人,然后让家人都看清她的嘴脸——这样家人反倒被她全都推到我身边来了!”
“结果到了最后,不是整个靳家在反对我——而是每一个靳家人都主动走到我身旁来,姑姑身边反倒再没有一个支持者。”
“这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农村包围城市!”简桐眨眼而笑,目光如星。兰泉笑米米凝视着自己的小老师,只觉有光芒仿佛从她身子里熠熠而出。
简桐说着闭了闭眼睛,“希望家人的孤立能让姑姑醒来。她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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