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知道?”阿娥阿婆也难过地摇头,“女人这辈子有一大死、一小死。临盆生孩子就是小死,弄不好是要到鬼门关去走一遭的。小心翼翼都尚且不敢说没有危险,又哪里想到竟然有人就在当街临盆啊!”
“我那年已经当了奶奶,自己生过了孩子,又帮着儿媳妇生过孩子,可是看见她那副模样,我还是吓得掉了魂……”
“可是让我都不能不敬佩的是,那女人自己竟然一丝不乱,她甚至还淡定地将自己的衣裳扯开,撕下来布料包住小孩子。小孩子的脐带还没处理好,小脸上红彤彤的都是血迹。我虽然也算是护理人员,可是一看那架势还是惊慌得手忙脚乱。我更看得出,那个女人好像不行了……”
阿娥阿婆深深叹了口气,“我本不想管啊,我怕跟着担了责任。警方一定会跟我盘查这女人的来历,怎么会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女人用尽了最后的力量,狠狠抓住我的脚踝,就是不肯放我走……”
“她只能说出来两个字:救他……”
阿娥阿婆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浓雾迷城的早晨,仿佛又在那灰白色的浓雾里看见那个浑身血渍的、垂死的女人……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阿娥阿婆浑身颤抖起来,“我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狠心到这个地步,竟然能让自己家的女人在外头生产……”
“那她,后来呢?”简桐抓住阿娥阿婆的手,眼泪珠子已是扑簌簌地滑落。
“后来……她就不动了。她最后将手上一只翠玉的镯子褪下来交给我,求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下来……”阿娥阿婆大哭起来,“我没办法,我是真的没办法。那孩子刚生下来,如果再不好好给处理下脐带,如果再不好好给包起来,那这孩子恐怕也活不下来……”
阿娥阿婆一把抓住兰泉的手,嚎啕大哭,“我真的不是贪图那个翠玉的镯子。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啊……”
兰泉与鸿涛面目相似,老人家悲痛之中想来也是将兰泉当成了当时的鸿涛。
兰泉轻轻摇头,“老阿妈,我也相信您不是的。”
怪不得阿娥阿婆初时一口否认,说不记得了当年的事情,原来这其中牵涉着一只翠玉镯子。
“我当时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阿娥阿婆哭得面颊肿胀,“我男人得了肺痨,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给他治病。那只翠玉的镯子我拿去换了钱……可是真的不是我贪图那镯子,真的是那女人她自己给我的……”
简桐虽然没能看见那大雾迷城的早晨,可是她却能够想象到阿娥阿婆所看见的一切。那惨白的浓雾笼罩之下,临盆的女人浑身的血渍。那血不再是象征生命的鲜红色,而是带着死亡的暗黑色。粘稠、冷酷,沿着灰白色的墙角流淌……
“翠玉的镯子……阿婆,请您告诉我,那翠玉的镯子是不是里头绞缠了玫瑰色的瑕丝,看上去像是红绿双色的龙凤双纹?”简桐心跳如鼓。
“是啊,正是那样……”阿娥阿婆点头,“我拿着镯子去当铺,当铺的老板一看那镯子眼睛都亮了。让我开个价,竟然就按照我说的价儿给了我钱!姑娘你知道,当铺的老板本都是最黑的,哪儿有按照卖主的开价给钱的呀——可是那天他竟然就给了。我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简桐的泪终于滑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够扣合两半证据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眷村的鲁伯说过,他当初送吐了血的蔺流风去医院的时候,因为没有钱,所以靳欢将手上的一只翠玉镯子褪下来给了鲁伯,权充医疗费用。而此时阿娥阿婆帮她找到了另外一只!
这样说来,那当街临盆的女子、鸿涛的母亲,就正应该是当年跟着蔺流风一同回了眷村的那个女孩!
两半证据终于扣合在了一起——靳欢就是鸿涛的生身母亲!
只是——靳欢却始终不想让蔺家知道她生下了蔺家的孩子。这其中一方面是她自己不可以原谅自己,不可以接受自己竟然给仇人家生下子嗣的现实;另一个方面来说,她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才不想让蔺家知道鸿涛的出生——因为靳欢知道蔺水净有多恨靳邦国,所以她担心自己的儿子因为有一半的蔺家血统,而遭遇了蔺水净的毒手……
在靳欢失踪直到分娩之间的这段经历,已经是一段无法解开的时间之谜;还有,后来靳欢是如何逃过一死,而蔺流风又是如何找回靳欢的,这也是两位老阿婆所无法解答的问题。可是这一切却已经不是至关重要——至关重要的是,简桐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直觉,终于确认了鸿涛就是靳欢的亲生儿子!
这个世上,鸿涛不会再孤独无依。就算蔺水净老人家已经时日无多,可是鸿涛还有靳家——靳家是鸿涛的外祖家啊!
人也如植物,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是需要有“根”的。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寻不见自己的“根”,那么即便你成就再大,也会觉得自己在茫茫人世间活得孤单无依。鸿涛身上那股子仿佛从骨头深处流溢出来的孤单,想来也正是源于此。而今天简桐终于可以放心地大声告诉鸿涛:“你这个家伙,绝不再是没家的小可怜!”
一段男女之间的爱情,可以陪伴一个人多久?如果没能成为夫妻,那么自然也不敢奢望能够陪伴一生吧?而亲情却不同。亲情源自血脉,随生命一同延续。她不能给鸿涛一份爱情的回应,但是她终究能还给鸿涛一份亲情。
虽然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他,一世孤单。
离开北投的那天,简桐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留给了那座怀幼院。临走的时候,窘迫到没有一分钱现金可以买一点纪念品带走。
虽然台湾当地也有银联信用卡的签约商户,但是北投的乡下还是不好找。简桐只是鞠躬向一位草农要了一束蔺草带走。
兰泉舍不得,便提出要找附近的visa通道,哪怕用美金来用也行;可是简桐还是拦住,“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这蔺草,所以我只带走一束蔺草已是足够。看着它们青葱茂盛,这就是我全部的心愿。”
简桐想了想,又将蔺草分作两束,“这一束回去寄给李奶奶。”
多年前曾经有个人对李淑兰说过:“我愿做你行经路边的一束小草。不须你凝眸,不惹你注目。只要在你行经我身畔之时,偶有微风拂过,你能看见一片草浪随风滚过——只须你知道,那是我在向你招手,就够了。”
那个人最终为了李奶奶从大陆漂泊来了台湾,却顽强地扎根下来,变作强韧茂盛的蔺草。这份生命绿意的执着,唯一的阳光和养料就是来自于——爱情。
一辈子都没能明确出口的爱,一辈子却从未曾放弃的情。只要一点点的阳光和土壤,每一年都在坚韧自在地青青。
回去的飞机上,简桐和兰泉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握紧彼此的手。
十指紧扣。
跟蔺水净与李淑兰、蔺流风与靳欢,以及鸿涛比起来……他们两人自是幸福的。
遇见你、爱上你、守着你。从未错过。
一生何求?便是如此。
“谢谢老师……”靳欣与所有来上课的中国老年妇女一起,起身向老师敬礼以示感谢。
随着中国人越来越多到j国工作和生活,许多老太太也都跟着过来。可是毕竟两国生活环境迥异,老人家们学习语言又存在诸多障碍,所以许多华人社团都开办了老年人的关爱项目。每周都开办老太太们参加的面点课、书画班,其实不是为了真的要让老太太们再学什么家务活,也未必真的要创作出什么字画来,只是让华人老人家们有个机会凑在一起,说说自己的语言,改善一下孤独的心境。
“谭夫人的进步非常大。如今这仕女图越发好了。”今天的老师理惠是j国人,教授大家画j国浮世绘风格的绘画,也是为了让老人家们从中来了解和适应本地的文化。
靳欣一笑,“毕竟有点中国画的底子。浮世绘虽然是贵国风俗画,可是许多笔法也脱胎自中国画。”
理惠老师并未做任何争辩,回头望已经远离了人群,便一笑,“谭夫人曾经远赴香港,请香港的征信社调查过蔺鸿涛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