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礼仪
彻底解散家丁无疑会引起轩然大波,无论是军官还是他们的家丁都肯定会坚决反对,就是黄石自己也不好和几十个“黄家人”交待。所以黄石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作为导演的黄石给自己安排的角色还是红脸,鲍九孙接过了唱白脸的重担。
他建议有的军官都不能得到额外补贴,这意味着直到长生岛境况好转以前,所有的干私活的家丁都得军官自己养。同时出于管理上的方便,鲍九孙还建议军官暂时不能得到自留地和军户——这意味着家丁也没有私活好干了。
黄石立刻批准了这些提议,这样军官和家丁首先得不到经济上的利益。所有的家丁都要服从鲍九孙的安排,不然就别想得到士兵的那份口粮。然后黄石又下令士兵的训练也必须统一,这个命令的“大义”基础就是军队草创,士兵必须用一号令。
想让别人执行就的从自己开始,但黄石提出不要自留地和家丁时,就是张再弟也竭力反对,所以黄石知道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首先宣布自己不要那一千亩土地,但是他允许几个军官留下他们应得的一半——五亩。
其他的军官苦心劝黄石不要太为难自己,他们全力捍卫黄石利益也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财产,如果黄石真的一点儿不留,那他们也不好意思留下五亩。由于他们的反对太激烈了,最后黄石也不得不有所退缩,他重新审定了计划——留出五十亩的土地,这上面的收入作为包括黄石在内的军官福利基金。
这个计划总算得到了通过,四个千总无话可说地把田土和家丁交了出来,这样总算是把长生岛的封建萌芽扼杀了不少。
那些家丁的不满也必须安抚,黄石把近百个下岗家丁召集起来训话,他首先指出如果他们想保持和家主的关系是可以的,等经济情况允许了以后还可以回去工作——反正状况的好坏是黄石来判断的。
其次,这些家丁将作为军官来培养,黄石打算设立一套类似军校的培训体制。为什么叫类似军校的培训呢?因为这一切都要打着练兵的名义进行,黄石没有狗胆去大张旗鼓地办军校。师生的名份在古代是大杀器,东林、齐、楚等党派都是这么起来的,古人或许没有想到,但他们绝对不愚蠢。黄石估计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军校的意义,所以他只打算要军校生的实惠,不敢贪图“黄校长”这样的名义来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
“这个训练队将不再从事生产,每天白天由贺守备负责操练。”黄石开始交待训练队的任务。
贺宝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恭敬地应道:“属下遵命。”
“晚上,我会教他们认字,”看着几个心腹一片讶然的神色,黄石笑了笑:“都是些简单的字,让他们能看懂最简单的军令。”
“除此以外,金守备负责教他们军法,务必要让他们理解每条军法的道理。”黄石把目光投向了金求德。
“有这个必要么?让他们背熟就是了。”金求德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
“很有这个必要,”黄石一直觉得让部下理解命令的道理是很重要的,上下级沟通也是非常必要的,他随便找了个例子问金求德:“比如我军军法规定:在战场上士兵逃跑军官可以就地处死,但逃兵如果活着逃回来就要区别对待,领头者处死,协从者鞭挞,军官不可以擅自处死他们。为什么?”
“战场上逃跑会造成很不利的后果,军官当然要尽力阻止这种行为。而如果规定逃兵一律处死,那士兵就不敢归队,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尽力收拢散兵。”金求德回答的很流利,这个问题他和黄石已经沟通过了。
“不错,士兵是我军最宝贵的财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牺牲。训练队的士兵正可以通过对军法的学习,来了解我军军法的意义所在。再比如我军军法规定,临阵退缩者军官应该就地处死。但如果我军胜券在握,一些新兵不敢上前攻城、杀敌,我认为可以从权处理,毕竟新兵总会成长为老兵的。我希望我的军官能够根据战场形势做出判断,而不是僵硬地执行军法。”
“属下明白,属下遵命。”金求德也认为黄石说的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最后是杨守备的工作,必须让每个训练队的士兵都了解辎重的意义,还有基本的认识,比如每匹战马每天要吃多少斤草料,行军多少里会磨破一双草鞋等等,还要学些简单算术。”黄石本想推行阿拉伯数字,但金求德拿出了一套苏州码子,黄石看看觉得也不错,就决定先推行苏州码子,毕竟这个有沟通上的方便。(苏州码子:〇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〆,中国古代从零到十的计算用数字)
“诸位,这训练队的士兵,我不并不是当作士兵来训练的,这些教给他们的东西都要考试,嗯,这个考试就叫把总资格考试吧,全部合格的士兵会得到代把总称号,以后我救火营的所有军官都必须从有这个称号的人中选拔。”
黄石还准备了不少战役案例,包括西平、沙岭、广宁、远征旅顺和这次的旅顺防御战和伏击战:“凡是获得代把总称号的士兵,将由赵守备带领学习这些战役经过;那个李云睿本将也会让他负责指点侦查方面的要点。最后本将会亲自测试,通过的本将会授予代千总称号,以后我救火营所有的千总都必须有这个称号才可以得到职务。”
“你们都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四个新任守备一起大声回话。
黄石对这个计划很满意,一旦推广开来,军队的封建化基础就会被打破,而几个心腹手下也没有太大的反对意见,他们各自的派系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
天启三年五月,长生岛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监军……
小船才停稳,头戴方翅黑乌纱,身着三品黑熊官服,脚踏包头短皂靴的黄石就一抖宽长袖,恭敬地向着船舱一躬,朗声说道:“末将都督佥事黄,恭候吴公公。”
黄石身后的武官们也同时大声唱道:“卑职等,恭候吴公公。”
这个动作他们已经演练了好多遍,这次真的是分秒不差,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大伙儿的口气也都既恭敬又诚恳。
李云睿告诉黄石,公公们自然不用说,就是锦衣卫官兵也不是天子亲兵的装束了,他们在京城总是穿乌纱飞鱼而不是战甲,兵器更是多少年都没有人带了,腰间只有那块镇抚司的铜牌。多年来大明已经养成习惯,官身之间见面要穿长袍、戴乌纱,不然会被别人认为不礼貌和轻视。
大家一听都觉得还是最好还是按他们的习惯穿戴好,先给这位监军的吴公公和两位锦衣卫留下个好印象再说。所以这群被黄石领着的军官,每个人都脱下了军服换上了各自的品级官服,人人都把胡须、头发仔细梳拢了七八遍才敢出来见人。
这批平时忙碌得半死的军官们从来都是军服盔甲,前天彩排时才翻箱倒柜地找出配套的官服、乌纱。结果发现没有现成的守备图案,赵慢熊他们衣服上的七品黑狗图案都是手画上去的——比猪耳朵还大、比狐狸嘴巴都尖。
低头冲着地面的黄石用余光看到船舱的帘子飞快地撩开了。
“久闻黄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一个拉着尖嗓子的长音响起,口吻腔调几乎就是在唱一出京剧。
这腔调嘎然而止,接着就是两声粗豪的长笑声传入耳朵中,浑厚的男音透着股军人的慷慨豪迈:“黄将军,久仰,久——”
这声音也停住了。
“诸位将士,免礼。”那尖嗓子显得有些干涩。
“谢吴公公。”黄石微微又是一低,才收拢长袖站直。
面前的第一个人身着鱼鳞甲,腰间正是虎头束带,头上一顶护颊滑耳盔,黑带紧紧系在光洁的下巴上,腿上虽然是红色布裤,但膝盖下却是一双牛皮军靴,手腕上也是精钢腕圈,把袖口扎得紧紧的……打扮之古怪难以想象,简直就是不伦不类。
他身后的两个人斜披大红斗篷,打浆军裤和牛皮军靴不用说,胯上也别着黑乌鞘长刀,身上更是天子亲兵才有的金边银鳞甲,两人脸上毛茸茸的胡须也很乱,一看就是没有整理过的。
第二节 监臣
两边的大眼瞪小眼一番,渐渐开始有笑声溜了出来,马上就是一片轰然大笑声,那个尖锐的嗓音在笑声中非常显著。
“黄将军有心了。”吴穆敏捷地跳下了船帮。
“让吴公公见笑了。”笑声中黄石心情也一下子彻底放松了,这几个人是来合作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愉快的黄石奉承了吴穆两句,就冲两个锦衣卫又行了个全礼,不想两个锦衣卫立刻侧身闪开,嘴里连称不敢当。
“两位天使……”黄石有点纳闷,锦衣卫不是威风八面的么?怎么这样客气。
“黄将军言重了,卑职不敢当,我们兄弟二人只是吴公公的随行。”
两个锦衣卫自称卑职,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吴穆看黄石心里疑惑,就赶快解释:“锦衣卫虽然不属于武都督府管辖,但他们和黄将军都是武官,两个小旗官当然不能失礼了。”
左面的那个锦衣卫似乎看透了黄石心中的不安,也笑着说:“卑职在文臣面前确实比较放肆,但那些书生不是自己说‘文武殊途’的嘛。黄将军可是三品武官,面前哪里容得卑职托大。”
说穿了,这两个锦衣卫和黄石的关系,大约就是黄石的亲兵与赵慢熊的关系,但天子亲兵这么多,皇帝也记不出一个小旗官。吴穆拒绝去黄石设下的接风宴,反倒急不可待地要视察全岛全军。
大太监自然去东江岛监视毛文龙,但旅顺、长生的张盘、黄石风头正响,他们也都是参将还远离东江本部,所以就打发了两个小太监来监视他们。
吴穆本是一个混得不很得志的小太监,他入宫几年了也没有看到有什么前途,这次天子下令太监监军东江镇,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来,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个地方又艰苦又危险,但吴公公却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出头机会。
吴穆慢悠悠地和黄石并肩走在前面,背后的随从手上还捧着一个黄绸包裹的锦盒,黄石和一众军官都知道那个锦盒是什么东西——那是朝廷权威的象征,里面是赐给吴公公的圣旨,在情况万分紧急的时候,吴公公可以把它拿出来杀了黄石。
黄石首先让贺宝刀演练了一下军阵,上次退还田地、解散家丁的举动让黄石捞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贺宝刀被黄石这种“破家为国”的情操感动了,他还从没想到有长官会为全军利益而牺牲个人的舒适和家族利益。深感羞愧的贺宝刀偷偷来见过黄石,表示他愿意贡献出一些家族秘籍。
当然贺宝刀提出了附带条件,就是这些被训练的士兵要冲着贺家的牌位行礼,出师以前,就是训练过程中,遇上什么节日要给他贺家祖宗牌位上香祈福。
条件谈妥后,“训练队”中贺宝刀原本的那几个家丁很快就传授给他人一些用力运劲的技巧,还有不少锻炼肌肉的窍门。这个黄石倒是不奇怪,前些日子贺宝刀指导他自己的十个家丁是私下进行的,还从来不许别人偷看,在贺宝刀以前定的家法里,第三条就是泄漏“武功秘籍”要被活活打死。
黄石抱着极大的好奇心看了一遍,这都是些很实用也很简单的窍门——在广宁的时候贺宝刀宁死也不传授这些东西给朋友;还有些锻炼方法看得出经过了千锤百炼——推广全军也会对士兵的技战水平有大的帮助。打破封建壁垒会极大促进生产力——看来并非虚言。
虽然军容整齐,但吴穆看见只有一百来人(黄石的那队训练家丁),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等黄石陪着三人跑了半天走完全岛后,吴穆脸上已经非常不快和失望了。
“原来,黄将军这样艰苦啊。”吴穆变得闷闷不乐,语气也很沉重。
太监的荣宠完全建立在皇帝的信任上,吴穆来长生岛以前本来很兴奋,觉得跟着给黄石这种名将当监臣是很有前途的,只要黄石再打几个胜仗——吴穆认为是很容易的,皇帝也就会牢牢记住他这个监军的名字。所以来长生岛一路虽然辛苦,但吴穆做的梦里全都是黄石打了大胜仗,还指望天子狂喜之下给他这个勤恳的走狗也重重地记上一功。
为了能捞到监军长生的差事吴公公还行贿了上面的公公,那笔费用虽然菲薄,但已经是他吴穆的全部财产。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吴穆已经是倾其所有,堵上了他那点可怜的积蓄,现在眼看到日后的前景不佳,吴公公一下子变得很伤心,一路上的好心情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吴公公,我们酒席上慢慢说。”
宴会上吴穆的态度很不友好,自感前途暗淡后他就对什么都看不惯,还挑剔黄石的酒菜太丰盛了,有这钱不如去买些生铁。
黄石看到吴穆这种表现却是喜在心头,明朝监军的工作其实说起来很简单,盯着武将不许逃跑,鼓舞武将充满胜利的信心,还有就是让武将后顾无忧的安心作战,著名的于谦于少保干的也就是这么点儿事。虽然这些事情说起来不难,但看着简单干好却并不容易,就好比没有胡宗宪、张居正,也就不可能有戚继光了。
但事情虽然无私,人却有各有私心,真的打败仗惹得皇帝暴怒的话,太监这种没有根基退路的人也就死定了,没有权势的太监比武将还没有退路,遇上一般的敌人和土匪,他们连投降都未必有人肯收留。从这个角度看,这吴穆和他黄石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文臣有老师、子弟、同僚帮忙,说不定能成功地把责任推卸掉,但吴穆肯定做不到,所以黄石个人觉得太监监军比文臣监军对自己更有利,这个吴公公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有什么节操的人。
“军器不足,吴公公可有什么高见?”过了一会儿,黄石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开始为计划作铺垫了。
“咱家没有办法,只有督促士兵多种地,多生产。”吴穆没好气地说道。
“这岛上的军户,本来大多是良民。”黄石进一步开始试探,把良民变成军户的行为,如果是文臣肯定会加以斥责,如果文臣敢对这种违法行为视而不见的话,就可以等着被弹劾徇私枉法了。
吴穆眼珠转了几圈:“他们是自愿的么?”
“当然,绝对是自愿的。”不当兵就没有饭吃,当然是自愿的了。
“那就好,咱家检查过后,就可以为黄将军作保。”吴穆也希望多有些兵好多打胜仗,反正就算事情败露,弹劾也弹劾不到他头上去,只要能打胜仗对他来说就是一俊遮百丑。
黄石觉得没问题了:“军备需要的就是银子,至于银子末将有些想法,请吴公公指点。”
吴穆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肯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不然也不用遮遮掩掩的:“黄将军请讲。”
黄石挥手叫来陪座的一个军官:“这是末将的一个手下,柳清扬副把总。”
柳清扬行了个大礼:“见过吴公公。”
“免礼,黄将军,有话请讲,这里没有外人。”
柳清扬从后面拿出了一个蒙布盘子,黄石随手揭开,盘子上是满满的铜钱。
“黄将军,这是何意?”吴穆看着盘子钱也没有多少,黄石不可能拿铜钱来行贿他,这盘子钱也买不了多少东西。
黄石捏起了一个铜钱递给吴穆,跟着有递给了两个锦衣卫一人一个,这事情太大了,黄石不打算瞒,他知道也根本瞒不住监军的眼睛,更不可能搞什么军事禁区,禁谁也禁不到监军太监头上。
崭新的制钱,沉甸甸的很有手感,吴穆觉得这钱就跟没有用过的一样,正在沉思的时候,一个锦衣卫突然惊叫了一声,手中的铜钱也掉了下去。
这动静吓了沉思中的吴穆一跳,他老大不高兴地责备了道:“陈兄弟,怎么了?”
那个姓陈的锦衣卫叫陈瑞珂,当初黄石看到他简介的时候就暗自骂了一句——你小子怎么不叫陈珂呢?
满脸大胡子的陈某珂俯首捡起了铜钱,和身边的同伴对视了一眼,那个人也是满色凝重,两个人一起掉头向黄石看过来,神情已是非常严肃。
陈瑞珂把手中的铜钱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黄将军,这是假钱!”
第三节 默契
确实是假钱,明朝的制钱是铜六铅四,而黄石拿出来的钱是铜四铅六,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可以看出来这钱更黑、也更厚。
柳清扬是直隶的商人,沈阳陷落的时候连同父兄一起被抓去开矿,去年十月逃出矿山去旅顺,中途听说黄石的名声后就投奔了更近的长生岛。他家族的传统业务之一就是造假钱,黄石觉得这个来钱比较快,就决心把铸钱发展为长生岛的支柱型产业。
长生岛卖掉货物后换了一批铜钱,黄石告诉毛文龙他想造火铳的弹丸,也要到了些铅块。经过反复的试验和改良,最近出来的这批钱质量已经很不错了,柳清扬秉承了他家族一贯的厚道,把钱造得比真钱还重一分,让人掂在手里就觉得是很不错的好钱。
“黄将军,”吴穆已经明白黄石想干什么了,但是这个干系实在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揽得下的:“造假钱可是灭门夷族的重罪啊。”
“吴公公听我慢慢解释。”黄石一点也不紧张,笑嘻嘻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个锦衣卫。
“这些钱币都是送去海外的,准确地说就是倭国……”
黄石也打算做点海贸,日本自然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目标,历史说起来很奇怪,日本长久以来一直缺钱,所以始终从明朝进口大批的制钱,在日本市面流通的统统都是大明的铜钱。
“……倭国有大量的铜和银……”
到了十七世纪初,随着日本矿山技术的不断发展和越来越多矿山被发现,日本的铜条价格不断下跌,这种本来是限制出口的战略物资一度竟然比同重量的制钱还要便宜。而随着石见银山的发现,日本的产银两也一度高达全球总产量的三分之一。
“……倭国使用的都是我大明的铜钱……”
虽然黄石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不早点自己铸钱,但他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世上什么买卖还能比得过印钞票?虽然开始的盈利估计会很有限(黄石没有足够的资本),不过如果能不遭遇到任何海难、扣留或生产事故的话,这是一桩每两个月就翻一番的滚雪球生意。
“……我大明已经禁止铜钱出海了……”
其实最快捷的办法就是直接用大明的钱去日本换铜条,但制钱一向是国家的控制物资(金银也一样),黄石并打不算去向内阁解释他为什么要一船一船地把贵重金属拉去海外荒岛,更不想闹得天下皆知为自己制造竞争对手。
“……铸炮需要铜,银子可以换粮食……”
这样结论就是只有自己造才容易保住商业秘密,铜更是长生岛将来重要的军事战略物资,最后还能锻炼出一批技术骨干并获得金属加工的经验——这个也很重要。至于要造成铜四铅六那是出于风险考虑,还有运输成本和生产成本当然也要加在商品价格里了……反正日本友人钱荒闹得厉害,只要他们看不出来就好。
“……只要吴公公点头,这件事情末将一定可以办得天衣无缝。”
更何况销路他也有办法解决。这个解决办法居然还是自己送上门的,这就更妙了,黄石最近觉得自己也蛮有点王八之气了。
听到黄石不打算往内地销售钱币以后,两个锦衣卫立刻放松了表情,这件事情到此已经和他们无关。吴穆则仔细想了很久,权衡着这里面的利弊。
黄石充满希望地望着他,如果这是个文臣就没有指望了,一条纵容造假钱的罪名就足够毁了仕途,但太监不在乎名声,只在乎是不是能讨皇帝开心。
“黄将军,咱家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这件事情可以密奏圣上,不经过内阁。”吴穆终于同意了,他和黄石一样关心长生岛的军备。
“如果圣上不许可呢?”——吴穆啊,万一天启不同意这事情就黄了,我手里没有兵器打不了胜仗,你是不能向皇帝抱怨他没批准这个计划的。
“兹事体大,一定要交给圣上圣裁。”——黄石老弟,不是我不帮忙,这么大的事情纸包不住火,皇帝迟早要知道的,到时候我的小命就没有了。
“这还只是一个想法,末将和没有和其他人商量过,如果确实可行再上奏吧,不然万一圣上准许,这里却行不通,岂不糟糕?”——先帮我瞒两天吧,大哥。
“黄将军什么时候能有准信?——你要我瞒多久?”
“年底以前。”
“腊月以前。”——最多六个月。
“谢吴公公。”——成交。
黄石笑道:“这个消息应该可以和捷报一起上奏。”
吴穆听得又惊又喜:“今年之内一定会有捷报?黄将军可不要戏弄咱家。”
“吴公公放心,黄某绝无虚言。”
看黄石这么有信心,吴穆和两个锦衣卫顿时都大为开怀,这哥三个跑到这个鸟不下蛋的地方来,不就是图这个么?
历史上今年还会有一场胜利——收复金州,从而打开辽南的局面,不过黄石不打算再去跟着张盘混功劳了,他已经有了另外的计划。
“那好,咱家没有异议。”吴穆也笑了起来,开始喝酒了。
黄石觉得总的来说,太监还是比文臣好忽悠的多,他们没有具体处理过政务,也没有推敲细节的习惯,处理事情的时候不是手段粗暴,就是方法简单。
比如明朝大太监刘谨的“寡妇改嫁”案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黄石就此把握到了明朝太监的典型思维模式:
明律不禁止寡妇再嫁,但此时是一个没有社会保险的时代,穷苦人家的儿子死后老人和小孩生活会很艰难,所以明朝文官鼓励守节的行为,可以得到免税等优惠,如果妇女能得到贞节牌坊,她的父家也会得到利益。
刘谨在台上期间,北京发生了一起命案,事情大概是某个小叔子为了税务方面的利益坚决反对寡嫂再嫁,他扬言寡嫂不守满三年就要把嫁妆扣下(按照明律夫妻离异,或寡妇改嫁时会带走嫁妆),结果那个女子急怒攻心就上吊了。刘公公听说之后大怒:“这些刁民为了几个臭钱,就逼死了一条人命。”
他马上下令,京师的寡妇一律立刻改嫁,不执行者一律捉拿公爹和父亲去打板子。这法令当然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北京的百姓纷纷把寡妇哄回娘家,就算还在哺乳期的母亲也不能幸免于骨肉分离,她们的娘家也不敢接受这烫山芋啊,可是一时间没有那么多人娶妻,不少良家的女子就此被父母当作小妾卖掉。
这个荒唐的法令一直到刘公公倒台才被取消,北京的婚姻状态才恢复正常。
这次黄石简简单单一段话也就让吴穆松口了,更用一个长远的巨大利益就把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吴穆根本不去仔细考虑一下这里面的细节,也完全没有想到黄石会因此得到多么大的权力。一个有心的人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培养势力,还可以得到建立从属于个人的独立经济支柱。
吃完饭以后黄石就找来了杨致远,吩咐他指挥鲍九孙和柳清扬立刻开始准备动工:“这里是吴监军的军备批条,我们以后的货款中,可以拿一千两银子买铜,还可以买些煤炭回来,我们马上就要开窑铸钱了。”
天启三年五月底,张盘率领旅顺东江军北上耀武,后金南关守军为避开明军锋芒,主动焚毁城堡与金州守军回合。后金军放弃南关后,更多的难民得以越过封锁线前往旅顺。
吴穆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来找黄石,他的同僚王公公向东江监军大太监递上密折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地写了一封信跟他吹嘘了一番,让吴公公看完后满心都仿佛有一群小耗子在挠。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现在是农忙季节,黄石只能训练他的那小队预备军官。
好不容易等黄石有了空闲,吴穆就急不可待地询问长生岛军何时出击。
“怎么也要等七月以后,收割了粮食再说。”
“一言为定?”吴穆马上伸出了一个手指:“七月出兵。”
“我说吴公公,您先别着急,我是说七月以后,不是七月。”黄石哭笑不得地解释起来,他得先寻找战机。
“还有吴公公,我已经铸好了头一批铜钱,您要不要看看?”趁着周围没人,黄石小声地问吴穆。
“不看,咱家什么也不知道!”
吴穆忙不迭地走了,临行前还抛下了话:“腊月前等黄将军拿定了主意告诉咱家,咱家再密折启奏圣上。”
第四节 洗白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吴穆,贺宝刀又凑了过来:“建奴放弃南关了么?”
“是的。”这说明后金地方驻军的士气开始低落了,黄石估计贺宝刀要再次鼓动自己出击了。
“大人,农闲以后,我们最好再花一个月来整顿,八月底或者九月出兵比较有把握。”
“难得啊,贺守备怎么会这么想?”黄石诧异的很,贺宝刀竟然会反对立刻出兵。
下面的近百士兵每人一挺长抢,正奋力练习着刺杀动作,贺宝刀陪着黄石看了一会儿:“他们七月就可以用一用了,但是其他的农兵最好也练上一个月,那样大人的抢阵才可能发挥作用。”
“你对我设计的抢阵有信心了?”黄石笑着问贺宝刀,刚开始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反对得最激烈,说几百士兵是不可能训练得如同身使臂一般默契的。
“越看越有意思了,属下以前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看起来是有可能了。”贺宝刀随手甩了甩鞭子,就走过去继续训练士兵了。
“不许挡!反刺……还挡,不许挡……”
贺宝刀用力地挥着鞭子打人,他的独门绝技之一就是只许反击,不许招架。
“一般的枪术有刺、挑、撩、格等八式,我贺家枪只有刺一式。”贺宝刀向黄石介绍过他的理念,就是要把这一刺练得熟极而流,最后成为下意识本能一样的动作。
“最后要枪、心合一,看见敌人的刀光时也能想也不想地反刺……”
这不是疯子的招术么?当时黄石就问他,不挡不是被砍死了么?
“如果被他砍中了么……他也是死人了,不能活着割走我的首级,说不定我还没有死呢。就算我输了,能死在一个动作迅速的勇猛之士手中,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贺宝刀回答到一半就忍不住放声大笑,看得出来非常自得:“两强相遇勇者胜,挡也未必能挡住,只要动作快就是我先刺中他,自然是我割他的首级,至少到今天为止,敌人不是想躲就是没躲开,所以从来都是我赢。”
“你们贺家刀法是不是也只有砍或者劈一招?”黄石对这个有点好奇。
“不错,和枪术的道理是共同的。”贺宝刀声称重劈他练得已经是睡梦中也能轻松使出来了。
确实是疯子的招数……“你砍死的那个贵公子,真的很强,竟然能吃你三刀。”
“我本也不想出人命的。”贺宝刀似乎有些遗憾:“我是用刀鞘劈的,还是背面。”
天启三年六月,宁远堡终于完工了,袁崇焕得到办事得力地评语,升任宁远兵前道,加衔宁远知府。
黄石一千两银子买来的低价铜,被铸了五百万枚钱出来。他没想到这么一点儿钱居然铸了快两个月才好,让他有些担心未来的大规模生产速度了。幸好柳清扬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主要原因是黄石的士兵多半是军户而不是熟手,所以生产事故不断,屡次要镕了重新来过,所以速度就慢下来了。
工作虽然有些遗憾但总算是完成了,黄石检查了一遍成品:“好了,我把家底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钱在人在,卑职一定……”
“不用说了,叫那个倭寇来吧。”黄石打断了柳清扬的表忠心。
那个日本人已经在长生岛等了半个月了,大家都没有想到铸钱速度这么慢,他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小人拜见明国大将军。”
黄石泰然受了他的大礼,这个日本人名叫黑岛康夫,世世代代都是海贼。朝鲜战争日军被劣势明军压着打,因此日本对明朝武力畏惧甚深,历史上一直担心明朝会兴师问罪。所以德川幕府上台以后遣使的用词极尽谦卑,国内不但压迫岛津藩释放硫球国王,还严厉镇压敢骚扰朝鲜海疆的海贼,以避免给中国发动战争的借口。
这样世代以和朝鲜贸易为生的黑岛家就没落了,到了黑岛康夫这辈就更是萧条不堪。此时日本锁国政策越来越严密,同中国的贸易通道大部被荷兰人把持,不肯老老实实回家作渔民的黑岛康夫就决心另辟蹊径,一直找到了皮岛,希望能直接和中国作生意。
但朝鲜战争并没有过去多少年,辽东明军对日本还比较敌视,出身浙江的毛文龙对倭寇更是没有好感,所以黑岛康夫吃了闭门羹。但黑岛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为了摆脱回老家作渔民的命运坚持西行,一路在广鹿、长山、旅顺连连碰壁也不调头。总算抵达了长生岛,他和早有心染指日本的黄石一拍即合,毫无民族气节的黑岛康夫立刻同意向母国输入假币。
“我会给你本将的书函,证明你为长生岛购买军需……”
如果要返回日本,黑岛康夫需要在朝鲜各个口岸和东江镇各岛停靠补给,黄石的证明书信可以让他免去很多麻烦,而且朝鲜也不敢向明军军船征税。
“……这是本将的军需官柳清扬,会跟你一齐去日本……”
虽然这个风险一定要冒,但是黄石总要派去自己人加以监视。
“……这里还有一份特别的书信,必要时候你可以拿出来……”
以明朝朝鲜之战的积威,日本德川幕府和朝鲜沿海海贼都不愿意招惹中国,历史上对有明朝官方背景的走私日本政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石因此觉得自己的明军参将身份很有用,必要的时候可以拉虎皮做大旗,不过这信当然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为好。
“……好做,以后日本的生意本将可就交给你了。”
黄石抛出了一块胡萝卜,接着又一块更大的:“如果你立下功勋,本将帮你入辽东军籍,弄个大明军官做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谢大将军提拔,小人一定粉身碎骨,誓死效忠大将军。”黑岛康夫立刻被这块大胡萝卜砸蒙了,在明朝时期的东亚,入了中国户籍讨个官身,就意味着可以在老家过上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日子了。对这个时期的日本海贼来说,更意味着可以光明正大地作海贸,彻底改变家族不见天日的处境。
看着地面上痛哭流涕的黑岛康夫(很可能是装出来的感动),再联想到这个时代东亚对中华天朝的崇拜和向往,黄石感到前世的恶气一下子都出尽了——是的,我要让他们永远臣服在华夏的脚下……或者,“劝说”他们加入会是个更好的主意。
第五节 难民
这个时代的航海还很落后,在蒸汽轮船出现前,水手们的出海生活是极其可怕的。他们睡得比沙丁鱼还挤,吃的食物比岩石还硬,船上木桶里储备的淡水很快会变质变得比洗脚水还臭。所以本来世界各国最底层的人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活路,也不肯去当海船的水手,即使当海船的水手一般也不肯做远洋航行。
黄石参观了黑岛康夫的远洋海船,给水手住的船舱里面的味道不比马桶好到哪里去,怪不得这个时代水手出海就是玩命,死亡率总在三、四成徘徊。
储备的淡水必须要先煮沸才能加盖保存,喝一桶才能开一通;必须喝开水、必须每天用海水洗刷甲板……黄石不管有的没的把自己的卫生条例统统强加给了黑岛,这次他派去同行的还有柳清扬等十个部下,黄石可不希望他们病死在路上。
最后一项改革就是吊床,这样船舱就不会太拥挤导致疾病多发和蔓延。黄石尽自己所知的改善海航条件。
一种历史观点认为,正是始于十六世纪中叶的小冰河时期刺激了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这个时候的欧洲畜牧业同样遭到了沉重打击,降雨带南移造成了连绵的大旱,让几代欧洲农民都找不到让牲口过冬的草料,历史上这段时期的欧洲人一旦到了冬季就要宰杀所有种兽以外的家畜,好把这些肉腌制起来储存。
也正是这个导致了香料的奇缺,大量需要腌制的肉让香料在欧洲卖得比同重量的黄金还贵,到了冬季一磅香料可以换三磅黄金。这样远洋贸易突然变得有利可图到值得人们用生命去冒险。
而在跨洲的香料贸易中,英国、西班牙、荷兰的航海技术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并在十七世纪初开始超过了中国。
而此时的中国也并没有停下脚步,万历朝长达数十年的灾害期迫使万历天子再次失德,他一边要救济子民,另一边也要对外对战,所以就悍然推翻了大明祖制,宣布海禁一律废除,只要能交银子给内库海贸随便跑。比如对日作战结束后,万历天子就又急不可待地恢复了对日本的贸易来增加收入。这种种鼓励措施让中国的海航技术和造船工艺也在飞速发展,东西方沿海文明的赛跑才刚刚开始。
此前万历天子已经疯了一样地指派太监搜刮矿税、瓷税和茶税来支持九边军镇并赈济灾民……好吧,这事东林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要积德行善,这样老天爷自然不会降下大灾,在黄石的前世,明史的编写者相信是由于万历缺德才导致了大灾难的来临,1650年以后的灾情缓解也被文人集团用某朝皇帝的品德来解释了。
在这个问题上,黄石是万历皇帝和阉党的同情者和响应者……天启三年六月,柳清扬、黑岛康夫在黄石的目送中扬帆出海,慢慢消失在海天一线间,这船上不仅满载黄石眼前的希望,更寄托着黄石对航海技术的长远企盼:“航海技术和文明的传承,东西方沿海文明扩张的赛跑已经开始了,这将决定未来三百年的气运,我希望这次中国不会再突然停下脚步。”
穿越者能预见到二十年后全球灾难的结束,世界将重新变得对农业文明有利,全球粮产和畜牧数目节节攀升,越来越多的地区适合人类开垦,航海技术支持西方农业国开发南北美,亚欧大陆内地也在这长达七十年的浩劫中衰落到部落状态,从而再无力和沿海地区竞争……
在他原本的历史中,欧洲的农业文明此时也遭到俄国和瑞典的疯狂南下侵略,唯一的区别是西方顶住了而中国没有顶住,在此后农业文明的大扩张中,中国趋向了内陆而放弃了海洋。
黄石矗立在海边很久,头顶上的太阳还是一个黑色暇癖都没有,五十年来不变的那么完美:“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未来。”
同月,山西、陕西、河南各有降雨,九边军镇旱情缓解。
江西大旱持续到七月,地方官上报草木皆枯,人民颗粒无收,天启皇帝急令调粮赈灾,江西并未出现饥荒。
同月底,自后金军放弃南关后,辽东明军长驱至金州城下,后金守军闭门不战,辽民源源涌入半岛南端,七月涌向旅顺的辽民达到六月三倍以上,旅顺几乎无力后送。经毛文龙批准,大批流民将就近转送长生,旅顺先期送来是三百匹马,黄石根据张盘的建议种植了大批苜蓿,现在已经开始收获。
为了迎接这批辽民长生岛可是下足了功夫,黄石命令士兵务必要对这些难民彬彬有礼,一定要让他们感到是回到了家一样,他甚至暂停了军事训练几天,好构建一些临时的居住地。
“所有的人都必须喝开水,一旦发现有疾病必须立刻上报,辽民上岛后给与三天的休息时间,然后组织他们修筑房屋。”黄石提纲携领地反复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遵命。”杨致远和鲍九孙齐声回答。
“凡是胆敢骚扰平民者,一律从严执行军法。”
“大人放心。”金求德也信心十足地保证。
得到第一批打着旅顺旗号的难民船行驶来的时候,黄石也飞快地赶去迎接他的新子民,他严令港口的士兵要扶老携幼,要助人为乐——总之就是逼着他们向黄石心目中的雷锋看齐,现在是看看效果的时候了。
他赶到港口的时候发现那里挤了一大圈士兵,而且人声鼎沸,七嘴八舌的都是要帮人背包裹、拿行李的声音。黄石心里暗自高兴,看来宣传教育的效果不错嘛。
等他再走近一点儿就感觉不对了,这些士兵吵吵闹闹的也太热情了吧,连自己这个最高长官来了都没有被人注意到。
“大人。”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顿时几百士兵就炸开了,一片混乱中夹杂着拜倒的声音:“参见大人。”
黄石走到人群边,才看见这第一批辽民中,百多人里有小半是女性,其中还有十几个还是姑娘家装束。
是女人啊!黄石也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液,然后才注意到她们大多皮肤黝黑,再恍惚了几眼终于发现她们基本都是粗手大脚的农家女。
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品味后,黄石深吸了一口气,喉咙仍然有些发干:“本将乃是东江参将黄石。”
上百辽民一起磕头行礼,黄石的大名他们早有耳闻,第一次见到这传奇将领让他们也都很紧张。
其间黄石扫视了周围的士兵一眼,他的手下或明目张胆,或小心注视,一个个的目光都在那些年轻妇女的身上打转。
怪不得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热情的活雷锋,黄石在心里笑骂了一句,然后冲着那些难民说道:“都起来吧。”
难民们站起身来以后,那些别有所图的“雷锋”们热辣辣的目光还是凝结在那些女性身上,把她们看得一个个都垂下头,脸上纷纷露出又羞又恼的神色,她们的亲人也有意无意地站在外围。这些辽民看似随意,但他们的姿态动作都有些僵硬,泄漏出了他们内心的戒备和警惕。
第六节 八月
“一年来长生岛上只有这快两千士兵,我的士兵大多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他们的无礼冒犯,还请诸位父老恕罪。”说着黄石就朝这些辽民抱拳致歉,他们纷纷连叫不敢当。
“我的士兵也都是单身,不过他们虽然气血方刚,但我保证他们没有恶意,我也绝不允许他们冒犯你们的女眷,这点本将说道做到。”黄石的话让难民们心下大定,脸上也都如释重负。
可是黄石觉得他们一路担惊受怕,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非常不安,于是就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要说他们,就是我乍一看到这么多姑娘,也神魂颠倒了半天,让父老们见笑了。”
哄笑声在人群中响过以后,黄石就挥手示意士兵可以继续去帮忙了,这次辽民们也放开胸怀接受了士兵们的殷勤。那些年轻女人虽然还是羞得抬不起头,但脸上也都露出了浅笑,更是让士兵们纷纷呆若木鸡。
黄石无奈地摇摇头,一直到这乱哄哄的人群走远以后,港口的士兵们还没有完全回过神,仍然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行注目礼。
“大人,小人们可以去说媒下聘吧?这不犯军法吧?”一个士兵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
“当然,去找你们的长官说媒吧。”黄石本来下令全岛有一半士兵成亲前,军官不许结婚,但是现在他决定改一改:“每个军官只有当一半的手下成亲了,他才可以成亲,赶快去找你们的长官吧,他们一定很乐意为你们说媒。”
“谢大人。”黄石耳边的欢呼声顿时排山倒海而来。
……
客串喜官的士兵拉着长音高声唱道:“送新人入洞房。”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被亲人送下去了,满脸喜色的新郎官挡了一轮酒后,就急吼吼地告辞去新房了,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声和各种怪叫。
按说黄石作为岛上的最高长官不必作为士兵的长辈出席,要磕头也是向他们的顶头上司磕,但头几场婚事他觉得还是要给点面子,现在他不愿意继续看士兵胡闹,于是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新婚士兵黄石一律给了三天婚假,不必出操也不必参加劳动,这个他觉得理所应当的假期被士兵们看作巨大的德政。
走出门口前黄石碰到一个从广宁跟来的老兵,现在已经是代把总了,这厮正摩拳擦掌地要去闹洞房。黄石笑着一把拉住他:“你可没有成亲,明天可是要出操的,不要闹得太凶,早点回去睡觉。”
“今天太高兴,回去也睡不着。”士兵嘴上不得不应承着,但眼睛一直看向黄石的背后,显然一颗心已经飞了过去。
黄石不禁哑然失笑:“又不是你成亲,至于这么高兴么?”
“明天还有一批辽民上岛,属下一早就去等着,也要挑一个让赵大人去说媒。”
虽然说着花,但是那士兵的身体一直在扭动着,黄石迟迟不放他去闹已经让他都急得出汗了。黄石才松开了手士兵就像火箭一样地窜出去了,他只有冲着背影喊了一句:“好好挑吧,你这兔崽子。”
“谢大人。”那士兵倒也没有完全忘记礼数,黄石看着他拔着门口的人堆,掏出一个装水的皮囊就往门缝里喷。
黄石猛然发现自己也在咧着嘴傻笑,他赶忙收拢了仪态离开:“幸好没有人注意到……士兵们的幸福真的很简陋啊。”
天启三年八月,长生岛人口扩展为男丁四千,女子八百。
同月中旬,长生岛两万余亩田地完成收割,三万余石玉米和花生入库。
同月二十二日,从日本的归来的黑岛康夫和柳清扬带回了大批铜条和一千两白银,黄石看到这些亮澄澄的铜条也喜不自胜,立刻让柳清扬开始干工铸造铜钱,黑岛康夫被挽留在长生岛休息。
吴穆还给了黄石批条,一千两白银可以在登州低价购买到六千石粮食,杨致远拿到批条后就立刻出发去山东了。
同月底……
“黄将军,快九月了,你是拖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到底什么时候出兵啊。”吴穆最近来找黄石找得很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不满。
“吴公公请看。”黄石带他来到练武场,今天有五百战兵正在演练枪阵,已经练出来的一百士兵被打散带新兵,这五百人中有半数是在旅顺见过血的。
“杀胸。”随着军官一声大喝。
“杀。”前排士兵同时突刺,把枪插在面前的草人的前胸上。
“杀头。”又是一声命令。
“杀。”士兵们整齐地刺向草人的大头。
……
“吴公公以为如何?”黄石得意地问道。
“很整齐,但是整齐有什么用?”吴穆看了半天终于说话了。
“公公进宫前是镖师吧?”
“是。”吴穆叹了口气,他本是直隶荒野镖局的镖头,刚当上大镖客的第一趟就失风了,走投无路之下就入了宫。东江镇需要监军的时候,魏公公认为他既然懂得保镖,那么监军当然也会在行一些,加上他行贿的公公也说了些好话,就此派来了长生岛。
“武术和战阵是不同的,吴公公的武艺肯定高强,但士兵一定要训练妥当,令行禁止才能杀敌立功。”
吴穆又叹了口气:“黄将军,这话我已经听你说了很多遍了,快一百遍了。”
“公公这次看,是不是觉得比上次强了?”
“是整齐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强了。”吴穆有些要发火了:“这几个月,咱家从来没有给黄将军找过麻烦,咱家能帮的忙都帮了,黄将军是不是也该帮咱家一个忙了,魏公公可是一直在问长生岛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吴穆一个小太监还轮不到魏忠贤过问,黄石虽然知道他是拉虎皮作大旗,但也不点破了。
“吴公公,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再练一个月兵,好么?”
“这是最后一次了,黄将军,你这次一定要说话算数。”
“吴公公放心。”
送走了吴穆,黄石大出了一口气,李云睿凑了过来:“大人,东江和旅顺都来信了,军议已经准备召开。此外大人您交待的那件事情,卑职也查清了。”
第七节 欺骗
黄石点点头:“先进行军议,然后你再报告那件事儿。”
“遵命。”
长生岛很久没有召开这么正式的会议了,老哥四个包括刚从山东赶回来的杨致远都在,李云睿也陪站在最后,黄石一脸严肃地让卫兵们都出去后才开始说话:“东江本部有命令下达,毛军门有意于金州,命令我部配合旅顺军作战。”
金州即共和国时期的金县,位于旅顺湾拐角北部。
“建奴不得金州、南关,不得窥视旅顺,而我东江军不得金州,就会被局促在旅顺一隅。”金州是辽东半岛的南大门,明军要想收复辽南并进而北伐辽东,就必须拿下此地以打开局面。
“李云睿你说说情报吧。”黄石从地图边走了下来。
“大人,各位大人。”李云睿向黄石和四个守备逐个行礼:“金州堡有建奴七百,其中真鞑子近三百,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建奴最近的援军在复州,大约有骑兵一千,增援金州怎么也要一天以后。张盘张将军将出战兵一千、辅兵一千五,日期在九月中旬,这还要等我部确认。”
李云睿跟着就向几个人团团一鞠,表示他说完了。
“现在是农闲时期,根据大人的划分,我救火营只有训练队的五百士兵算战兵,”跟着发言的是杨致远,他一直觉得岛上至少可以算出千余战兵,所以训练队可以倾巢出动:“我救火营可以出动马二百匹、战兵五百、辅兵一千五,如果目标是金州的话,粮草可以支持军队在外八到十天。”
贺宝刀不以为然地说:“既然是攻金州,那马匹用处不大。大人,此时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卑职以为当尽处我长生岛男女,力争一日即下,免得夜长梦多。”
“那贺守备认为一举拿下的把握有多大呢?”
“回大人,兵贵神速,我救火营和旅顺两营没有时间打造武器,只能蚁附攻城。如果尽出战兵、辅兵,我军大约有守军八倍,很可能成功的一鼓而下。就算不行,也可以安全退回。”
黄石拍案笑道:“不错,我军进退自如,本将也是这么看的,张将军给本将的信里有强攻的打算,不过张将军还有一个计划……”
自旅顺战役以来,辽南后金军皆胆寒,所以才有南关守军主动撤退和金州守军大白天关城门的举动。几个月来逃往旅顺的辽民几乎没有受到金州哨探的骚扰,更证明地方后金军士气已经非常低落了。
“……既然金州建奴已经是惊弓之鸟,那么张盘将军就打算虚张声势,在清晨举火呐喊,争取把敌军吓出城外。如果不行再进行强攻,也可以避免折损士卒。”
历史上张盘这招是成功了的,所以黄石信心十足地问大家:“你们觉得如何?”
可是大家都没有这种信心,他们交换了一遍眼色,赵慢熊开口说:“成败在五五之数。”
“本将倒觉得是万全之计,”黄石也不再和他们啰嗦:“我打算伏击出逃的那七百建奴。”
明军多是步兵很难堵住逃窜的后金骑兵,而且张盘的计策必须要在夜里执行,黑灯瞎火的分兵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没有时间挖壕沟更会给包围方带来困难。
赵慢熊对黄石的计划也表示反对:“大人,穷鼠噬猫,不要说他们拼死突围很难抵挡,就是把他们逼回金州堡去坚守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贺宝刀也难得赞同了赵慢熊一次:“大人,兵法有言:归师勿遏,围城必阙,我部硬要堵住六、七百骑兵太勉强了。”
黄石只是微微一笑,冲着李云睿说到:“李千总,又要你来说了。”
就在李云睿打算张口的时候,放哨的洪安通在外面叫道:“大人,吴公公来了。”
原来黄石秘密召开军议的举动还是被吴穆发现了,他觉得黄石一定是瞒着他在背地里商量什么,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李千总,把本来要放在会后说的那件事情告诉他们,”黄石立刻让李云睿和几个部下串口供,自己则飞快地跑到门口:“我去迎接吴公公。”军事会议黄石不敢叫吴穆来听,他怕这个前镖师把保镖那一套当作军事素养,瞎出主意给自己添乱。
才跑出营帐黄石就看见吴穆气呼呼地走过来了,见到黄石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黄将军讨论军务为什么不叫咱家?难道是有什么情弊不成?”
“吴公公这是说哪里话?”黄石赔着笑说道:“是末将的一点儿私事罢了。”
吴穆哼了一声就撩开营帐进去了,黄石也赶快跟了进去。
李云睿偷偷抛过来个眼色,示意口供已经串好了,黄石就作出一幅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让李云睿重新报告事情经过。
因为朝廷已经命令东江镇的首级要送去宁远交给兵前道袁崇焕检验,所以张盘上个月伏击了后金一小队巡逻哨探后,就派人把首级送去觉华岛了。
其中有个旅顺士兵在觉华吹牛的时候提到了黄石,也把他吹嘘了一番,结果被觉华县丞赵引弓找茬抽了一顿鞭子,据说提到黄石的名字的时候赵大人语气还很不友好。
那个倒霉蛋和带队的旅顺军官就向张盘说起了这件蹊跷事情,张盘出于关心就向黄石通报了。黄石当下就让李云睿去查,结果发现自己在山海关遇见的赵姑娘是赵引弓的妹妹。
本来这件事情赵家当然不会去提,但赵引弓和一个同僚发生了纠纷后,那个同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探到这件事情,就故意传扬开来挖苦赵家的门风。赵引弓自然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口咬定是黄石欺心,而他赵家的姑娘自然是持礼甚谨,更没有被占到什么便宜。
那个倒霉的旅顺士兵是正好撞上枪口,不幸被白白毒打了一顿。
黄石陪着笑脸向吴穆解释说:“我救火营将来的战果也要交给宁远检查,和同僚关系不好总不是件好事,因此末将就召集手下来商量怎么解决。末将虽然问心无愧,但传出去对赵大人的名声不好,所以才关起门来商量。”
“黄将军说得是。”吴穆也连连点头,这种私家事他再旁听就显得太没有人品了:“那咱家告辞了,出兵的事情还请将军上心。”
吴穆走了之后,赵慢熊冷不丁地说道:“既然赵家还有个小妹,那大人向赵家求亲如何?”
第八节 战略
黄石盯着赵慢熊看了半天,其他的人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你说什么?”
赵慢熊阴阴地笑了一下:“刚才李千总不是说赵家还有个没出阁的女儿么?卑职的意思是大人可以去向赵家提亲,就说想聘赵家小女儿为妻。”
“你疯了么,赵守备?”黄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赵家是读书人,有个儿子还考上了功名,我是武夫不说,他们还恨我恨得厉害。赵家绝不会同意的,我这是自取其辱!”
“卑职没说赵家会同意,”赵慢熊耸耸肩:“大人去提亲肯定会被羞辱一番。”
大家都听得云山雾罩,但赵慢熊和黄石从柳河开始相处,彼此间已经非常熟悉了,他一看黄石面色深沉下来,就知道黄石已经明白了他的计策:“大人以为如何?”
黄石负手而立良久,点了点头:“不错,真是好算计。”跟着他又摇了摇头:“我以前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如果这么做,错就在我了。”
“是赵家逼上来的,对么?大人,这只是反击。”
两个人说话就像打哑谜,屋子里其他的人都听得莫名其妙,但大家虽然不满但也不敢问黄石,何况金求德、杨致远都知道有一个人总会去趟浑水的,他们就满怀希望地等着。
果然,直肝直肠的贺宝刀生气了:“赵兄你有话直说。”
赵慢熊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却一直看着黄石的脸色:“大人,赵县丞再闹下去,卑职恐怕宁远道的官员都会对大人有误解。”
黄石叹了口气,把脸别了过去。
赵慢熊心中大定,掉头反问贺宝刀:“朝廷命令我东江镇首级一律转送宁远,可以说我救火营的功劳完全是握在宁远道的文臣手中,对不对?”
“不错,正是如此。”
赵慢熊接着问道:“如果宁远道的一众文臣对大人有看法,让这个谣言散开,那么对我救火营是很不利的,对吧?”
贺宝刀虽然听不懂这和求婚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得不错。”
赵慢熊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刚才杨兄和大人都说了事情的经过,李千总的报告也证实这根本是那女子的一厢情愿,大人原本也没有许诺过什么。而且是赵家女儿自己无事生非地多嘴才闹出事儿来,赵引弓和同僚的矛盾更和大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大人不明不白地扯到这个谣言里实在太冤枉了!”
虽然大家都觉得黄石作的有点失礼,但说到底黄石也确实没有答应什么,贺宝刀也知道黄石确实冤枉:“不错,不错,但是这和求亲有什么关系?”
“那赵引弓一口咬定是大人欺心,不是他们赵家看不上大人,这分明是往大人身上泼脏水,企图把他们赵家的黑锅都让大人来背,他们这些文人也欺负我们武人欺负得太厉害了,真是岂有此理。”赵慢熊愤愤地一拍桌子,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大人领着我们流血杀敌,还有这种小人在背后陷害!”
贺宝刀已经完全被赵慢熊绕进去了,晕头胀脑地什么也想不明白了:“那赵兄为什么还要大人去向这种小人的家求亲?”
“去向赵家求亲,正是为了让事实大白于天下。”赵慢熊义正词严地说道:“赵家这么看不起我们武人,肯定是一口回绝,估计还会趁机羞辱我们大人一番。这样大家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根本就不是我们大人欺心,而是他赵家从骨子嫌弃我们大人这样精忠报国的义士,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赵引弓既然已经撕破脸开始抹黑黄石,那他将来给黄石小鞋穿也是必然,赵慢熊的计算就是要把这个隐患消除。如果这个计划顺利进行,赵引弓自然是名声扫地,以后要是再为难救火营的话,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公报私仇。
黄石接口问了一句:“送夹子给那三兄弟么?”
赵慢熊一愣,跟着就微笑道:“大人明鉴。”
其他几个人听不懂黄石和赵慢熊又在打什么哑谜,如果张再弟在场的话,就能明白赵慢熊又在故计重施,赵引弓他们家羞辱了黄石一番,自然再回想起来就感觉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没吃什么亏,再说被羞辱的一方总能博得更多的同情。
“如果那赵引弓真是赵兄所说的小人,”贺宝刀苦思了半天,终于再次发问:“那他们答应了亲事怎么办?”
才说完贺宝刀就自失地笑起来了,屋子里众人也都是一片笑声,这是娶进来又不是嫁出去,赵家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也得把原先的坏话收回去,对黄石自然是有益无害。刚才李云睿也说起过,赵家还攀上了一门陕西的亲族,据说还有不少子弟可以引为臂助。
杨致远也取笑道:“我也希望赵家同意这门亲事,可惜他们肯定不从的,贺兄弟多虑了。”
“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了,”黄石让众人又笑了一会:“一切都交给赵守备去办,记得聘礼要尽可能的丰厚。”
“大人放心,”赵慢熊脸上都是邪恶的笑容:“卑职一定重重地准备一份聘礼,让人绝对无话可说,就让张小弟去唱这出‘完璧归赵’吧,这样面子上也做足了。”
“好,好,好,这件小事解决了。李千总,继续说伏击建奴的事情吧。”
“遵命,大人。”
根据黄石的命令,长生岛的情报网对金州、复州一带的后金虽然密切监视,但从来不去攻击或干扰,这也是他既定的长远战略之一。
“这是金州、复州间的几条主要道路,建奴探马、信使的来往频率都记录下来了,请大人过目。”说着李云睿双手捧上了一张纸。
黄石勉强抑制住自己乾纲独断的欲望,培养手下的独立自主一直是他坚定不移的目标:“你做判断,建奴会从那条路撤退。”
“这个,卑职不敢说。”李云睿还是封建军队的那套收集情报,而没有加以分析和筛选。
“你们几个守备,都过去帮他想。”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从行军、侦查、后勤、路况分析了一番,不一会儿就争得脸红脖子粗,黄石也不打扰他们,过了很久听他们嚷嚷不出什么新理由了才叫停:“李千总,你说。”
“刚才赵守备说……”李云睿才开口就又迟疑了一下,他掉头看了看金求德:“可是金守备说……”
“我不要听理由,”黄石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李云睿喝道:“我就要听你说,你觉得是那条路。”
第九节 战术
李云睿把牙一咬,指着一条线路就说:“这条,因为……”
“我不听理由,那么,就是这条。”黄石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李云睿你去训练队挑六个头脑机灵的,以后他们就跟着你演算军情,本将以后不想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就要听你说一个准,明白了么?”
“卑职明白。”
“你先下去吧。”
“卑职遵命,卑职告退。”
任何人都有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判断的倾向,但黄石不认为自己会是百世不遇的奇才,也未必会有准确无误的战场嗅觉。他认为李云睿一直在接触和收集情报,对情报的判断应该更准确才对,如果调给他几个对后勤、补给有初步理解的军官,那么他们天天心无杂念的分析总会比一个将领瞬间的直觉更可靠。
“赵守备也去挑十个人,挑好人以后立刻在这条路上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其他的几条路也准备。”
培养独立思考和分析是一回事,有备无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卑职遵命。”
“我要听到的也是具体的计划,各条路上的计划都要说明各自的利弊,你明白吗?”
“卑职明白,大人放心。”
除了情报军官以外,黄石也打算开始培养参谋军官,这些军官都可以在实际工作中成长,对参谋和情报分析工作越来越熟悉。
“嗯,李千总暂时交给你指挥,他的工作直接向你汇报,但你一定要记住,他只是打探军情,还有画地图什么的,而你是负责考虑后续手段,你们的工作不可以混杂。”
“大人放心,卑职不会让他知道不应该知道的。”
“晤,很好。”黄石是不希望情报机构和参谋机构职权不清,不过赵慢熊这么理解也没有什么坏处。
“大人,那伏击计划是什么?我军有多少可用的士兵?”
“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用四百步兵挡住并击溃建奴逃窜的部队,然后贺守备引一百骑兵追击,力求歼灭敌军。”
跟着黄石就大略介绍了一下他的想法,现在还是有必要引领参谋军官的思路的:“伏击点最好离开金州一段距离,我希望看到一群疲惫的建奴和马,然后路上设置一些路障迫使他们下马作战,我亲自指挥步队击溃他们并迫使他们原路返回,最后投入贺守备的马队进行无情的追击。”
“大人确信建奴一定会逃跑?”杨致远提出了一个根本性问题。
“我确信。”
“即使如此,大人想用四百步兵击溃六、七百骑兵?”杨致远谨慎地提出了意见:“就算能迫使对方下马也很不容易做到,原路返回就是向金州方向走回头路,建奴一定会拼死作战来逃出险境。”
这话让黄石回想起来旅顺的路上,他和孔有德的四百步兵被两百骑兵就追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跟两条丧家之犬般地逃去旅顺。
必须承认杨致远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料敌先机到这个地步,战略上已经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黄石知道接下来就都是战术问题了:“不错,就是要用四百步兵击溃六百到七百敌军。贺守备,是你练的兵,你有信心么?”
贺宝刀铿锵有力地回答:“卑职有信心。”
“好,”黄石大笑着站起身:“你们三个跟我来,都去看看贺守备操练的军阵。”
五个人走到演武场,下面五百训练队的士兵很快就整齐地排好队列:“贺守备,让你的马队出列,今天操演只留步队。”
“遵命。”
四百步兵根据命令分成了两组,其中一组全部拿起了操练用的长矛,前面的头上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邓肯神气活现地领着一队。
杨致远看了看就开始咕哝:“都是长枪啊,没有短兵如何肉搏?”
“建奴都是骑兵,本将估计他们大多都佩圆盾和长刀。”黄石知道杨致远担心什么,虽然枪兵可以给对手一次凶猛的杀伤,但总有不少会冲近身,后排不准备刀斧手在肉搏战中会很吃亏:“邓肯先生没有什么带兵经验,杨守备可以下场去指挥另外一队,用练习的木刀和木盾好了。”
杨致远一脸不服气地下去准备了,好整以暇的黄石和贺宝刀对视一笑,都显得很轻松。金求德观察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发问:“大人,邓肯先生这队不用大鼓和军旗么。”
“以后几百人的队伍就不用靠旗帜和大鼓了,而是要靠军官的口令来指挥。”黄石觉得战鼓和大量军旗的含义太模糊了,他打算军旗以后只用在营、队指挥官的沟通上,不过以后还是要装备些小鼓,训练士兵能听着鼓点统一步伐。
杨致远亲自擂大鼓,他那队还是按照一般的传统,士兵们呐喊着冲上前去……
两次演习结束后,金求德已经看得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
杨致远走回来后也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说道:“大人,卑职也认为没有问题了,一定能击溃建奴。”
“说到底这还是演练而已,”黄石已经看过很多次演习了,这种一边倒的演习也给士兵们增加了很多信心,让他们更加信任命令和服从纪律:“到底如何,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杨致远深吸了一口气,冲着贺宝刀拱手说:“恭喜贺兄弟,辅助大人练此强军。”
说着他眼光复杂地看了看邓肯:“这种办法是泰西的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啊。”
“不是,”邓肯也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们泰西确实强调长矛和纪律,不过口令和战法都是将军想出来的。至于士兵的技巧,都是贺守备教导的。”
黄石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这支军队他借鉴了未来几百年的经验,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了。
贺宝刀却显得有些郁郁寡欢,金求德奇怪地问道:“贺兄弟有什么担心的么?这枪阵看起来很不错啊。”
“确实很不错,我并非担心大人的枪阵,我相信实战的结果也一定很好。”贺宝刀的笑容看起来很伤感,他连摇了几下头才长叹一声:“此军一成,世上便再无关张之将!”
天启三年九月十五日夜,长生岛救火营全体动员。
第十节 战役
“旅顺刚锋、选锋两营,今夜将出击金州堡,预计明天辰时抵达城下,举火鸣锣以恐吓守军,本将料定张将军此计必成。因此……”
营帐中灯火通明,黄石手下的军官齐聚一堂,吴穆和两个锦衣卫张高升、陈瑞珂也都是一身戎装。
“本将会统领救火营前往建奴北逃的必经之路加以拦截,务求痛歼逃敌。”
地点赵慢熊已经选定了,设置路障的方案也得到了通过。
黄石说完后很客气地问道:“吴公公,您有什么要指点的么?”
“咱家倒是有些要和黄将军请教的,”吴穆觉得和旅顺军一起去攻金州更安全:“如果张将军没有吓跑金州堡守军怎么办?如果建奴不从这条路走怎么办?黄将军,我们是不是有更稳妥的办法啊?”
黄石沉吟了一下:“吴公公,末将觉得这打仗也和保镖有共通之处。比如在那行镖路上,镖头和客人之间,想来还是镖头更有经验一点儿吧?”
吴穆想了想,也是一乐:“好,咱家今天就听黄将军的。”
“兵凶战危,吴公公千金之体,是不是就在这长生岛等待佳音为好?”
“黄将军此言差矣,”吴穆心想打胜了自然是安全的,打败了自己躲在后方多半也要惹得宫里不快,再说黄石可是名将,长得身高马大的就不像会吃败仗的模样:“咱家身为监军,当然要和全军共进退了。”
看黄石还要再劝,吴穆作色道:“将军不要咱家随行,可是有什么情弊不成?”
“如此,就请吴公公随军吧,不过一定要在军后观战,万一有了什么闪失,末将可担当不起。”
救火营趁夜偷渡上岸,凌晨五百战兵和三百辅兵一起出发,赶到预定地点后黄石连续派出探马侦查,战兵就地开始休息,辅兵纷纷开始工作设置路障和壕沟。
“禀大人,金州方向发来烟火信号,张将军已经拿下金州了,正如大人所料,看来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建奴弃城逃窜了。”
天渐渐放亮了,周围散开的探马终于传来回报:“禀大人,建奴正沿着这条路逃窜,直奔我军而来。”
总算是不用急行军去别处堵截了,黄石也出了口气,掉头对李云睿笑道:“李千总这次立下大功了。”
“大人谬赞了。”话虽这样说,李云睿也忍不住笑开了花。
赵慢熊挑选的这个地点黄石很满意,一侧是难以攀越的陡峭岩壁,另一侧是湍急的河流,想必后金士兵是不肯爬山涉水地充当箭靶子的。
挡在明军前的是一道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木头组成的简易篱笆,篱笆后面还有一条半深不浅的壕沟,如果后金军想快速冲锋那就放马来吧,就算他们个个都是马术大师也难免栽跟头。
部署防御的赵慢熊还疯狂地挖了一大批半圆形的坑,缓坡朝向敌军来路,平直陡峭的一侧在明军方向,不会影响马队向南,但向北冲刺就更困难了。
搬开这些工事也是不可能的,它们离明军阵线只有三十米远,弓箭手可以很好地掩护这些路障。而缓慢通过这些障碍不要说会暴露在弓箭下很久,就是通过后这么短的距离马匹也来不及加速了。
“新军的第一次实战,能迫使敌军在我选择的地点,用我选择的战术来交战,真是太完美了。”
最后一次探马回报:“建奴离我军还有十里,马上就要见到了,他们马力已经将尽,正在慢慢地走。”
“你们没有被发现吧?”
“大人放心,我们都很小心的。”
“好。”黄石立刻让贺宝刀的马队远远避开,到一边去修养体力。
“列队——”
养精蓄锐已久的救火营士兵也纷纷爬起来整队。
“报数——”
“一”
“二”
“三”
……
当双面终于互相望见之后,后金军停顿住派来侦骑,发现明军只有四百步兵后继续前进,在距离明军一箭之地外停住了。
“他们等不了多久的,因为不知道背后的旅顺军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黄石对一边的吴穆解释说:“他们更欺我们人少,所以想夺路而逃。”
“我们人少?”吴穆大吃一惊,黄石本来告诉他只有一、两百敌军。
“嗯,是的。”黄石早就准备好了说法:“早先的侦查有误,对面大概有六百五十左右的建奴。”
“那我军岂不是很危险?”吴穆目瞪口呆地说道:“黄将军还不赶快把贺守备的马队召回来,好决一死战。”
“贺守备的马队是用来追击的,不能浪费马力。”
说话间后金军已经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了,明军堵在去路上摆出了一个百人宽的三列战阵。
还有一百名士兵握着铁弓站在前排,那些从旅顺卷来的一百支鸟铳经过邓肯测试,只有七杆合格,所以现在还是只有靠步弓手来提供远程火力。
双方都静静地对视着,战场上一片寂静。
吴穆有些忍受不住这开战前的紧张气氛,忍不住拉了身前的黄石一把:“黄将军,建奴在等什么?”
“他们要稍微蓄养一下体力。”
过了一刻钟还是不动,吴穆再次紧张地问道:“难道就这样永远等下去?”
“我们等的起,建奴等不起。”
两刻钟以后,后金军纷纷下马,人人把盾牌举在头前,以较松散的队列缓缓前进。
“张弓——”弓队的几个军官用悠长的腔调喊出命令。
黄石举着的手轻轻放下,身侧的卫兵立刻敲了一声鼓。
弓队的军官闻声发令:“放。”
暴雨一样的弓箭没有放倒几个人,后金军前进的速度微微一滞,然后继续向前逼近。
“张弓——”
手臂挥下,鼓声响起,号令发出,射手松弦。
明军缓缓射击了五次,后金军已经逼近到五十米左右了。
“我军射箭为什么这么慢?”吴穆真是个问题公公。
黄石紧盯着战场,手臂悬在半空,头也不回地解释说:“一个射手最多放十五箭也就精疲力竭了,建奴想在远处吸引我们火力,所以他们慢慢走我军就要慢慢射五箭。对付步兵最后五箭要在二十五步内发射。”
“加起来才十箭!”吴穆算术看来不错,不过黄石认为他要是战后再提问题就完美了。
“吴公公明见。”正全神贯注控制着军队的黄石实在没功夫搭理他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逼近的后金士兵,突然快速挥了三下手臂,鼓声也就急促地响了三声。
“奇数平射,偶数仰射。”弓队的军官听到鼓声就毫不迟疑地下令。
明军射手飞快地上弦,半数射手把弓压低直击下半身,另外一半高高向天发出羽箭。他们飞快地连续射击了五次,前排的后金士兵虽然又挡又躲,但还是有些人中箭了。
不过对于披甲持盾的正规军,弓箭大多没有构成致命伤,几十个受伤的人没入阵后,轻伤的仍然跟在一线的锐士后面走,等着参加博击。
后金越过路障,黄石的鼓手鸣了短促的一声金。
接下来就是一线军官的工作了,略微有些紧张的黄石双手握住缰绳,出了口长气后对吴穆解释说:“这样快速射箭很累,而且要防备敌军站定了射回来,虽然建奴耽误不起时间而且多是威力很小的骑弓,但我们也不能不防。”
金声唤来了弓队的最后一次命令:“弓手后退。”
第十一节 战斗
明军射手放出了最后一轮箭就纷纷消失在枪阵后,明军的队形稍微波动了一下就变成了紧密状。对面的号角声也长长响起,后金士兵飞快地结成了战阵。
跟着又是一声号角响起。后金军齐齐呐喊一声,刀盾铿锵地逼了上来,对面的明军没有刀斧,一旦短兵相接,他们有信心转眼就击溃明军。看到明军排出的密集阵型,后金指挥官都怀疑对手是不是白痴了,这样人挨人一旦面对混战,长枪立刻就成为摆设。
“向右半——”救火营军官用训练时一样平稳口气开始下令,这条命令他们在训练时已经下达了几百遍了。
怒吼着逼上来的后金士兵死死盯住面前的明军士兵,冲着那些陌生冰冷的脸庞发出狰狞的笑容,用力把圆盾顶在身前,然后全身贯注地看着指向自己的枪尖。一步步踏上前来的时候,他们全身每条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做出最迅速的格挡和劈杀。
“——转。”
随着救火营军官的大声命令,每个后金士兵都看见身前的明军士兵不管不顾地转过半个身子,把侧面留给了自己,不少紧盯着枪尖的后金士兵目光还被移动的目标带向身体的左侧。
“杀!”
救火营士兵像以往操练的一样同时发出呐喊声,每个人都全力刺出手中的长枪,上百杆枪同时如闪电一般地伸出,大部分都深深插入敌兵握刀而防卫虚弱的右肋,个别右手持盾的后金武士则直接被长枪刺入脸颊或眼眶……
惨痛的呼声顿时响彻了大地,经过贺宝刀的耐心指导,明军士兵几乎同时熟练地转动了一下枪杆,猛地发力抽出。无数条血箭追逐着凶器喷出,在空中化作千万滴形态各异的血雨,或无力地洒落在地,或飞溅得凶手满身满脸。
明军士兵没有人敢去擦拭,都如同训练时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平端着长枪,人人都恢复了突刺的姿态。
近百被创的后金士兵不是内脏被搅碎,就是头部被刺穿,很多人不等倒地就已经气绝身亡,更多的人也就是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就死去了,只有个别的人还能翻滚,其中有的人奋力蹬腿但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显然是疼痛已经到了极点。
明军视若无睹地望着前方,在历次的训练中,凡是有敢动一动或者稍微左顾右盼就会遭到猛烈的鞭打,所以他们都老老实实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吴穆和两个锦衣卫如同金求德第一天见到枪阵那次一样,都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屠杀一样的交手。没有刀戈交锋的轰鸣,只有金枪入肉的闷响;没有热血厮杀的喊叫,只有宰鸡一样的杀戮。
黄石看到后金军后排虽然都惊呆了,但也就是微微向后挤了挤,并没有全线退缩,看来还没有到冲锋的最佳时机:“建奴真是勇悍啊,这样的雷霆一击都不能把他们的士气打光。”
旁边的三个人眼珠子都凸得快蹦出眼眶,下巴也都快掉到地上了,对黄石的感叹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可能他们根本就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完全没有听到耳边的话。
直到最后一个后金士兵在痛苦中咽下了气,后金那边的号角声才重新响了起来,后金军士兵涣散的眼神在号角连续响了几次后重新灵动了起来,他们嘈杂着发出声声吼叫来自我振作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挪动向前。
因为明军的长枪都指向右手方向,所以除了极少数的左撇子外,后金士兵都很难用圆盾掩护自己的右肋,他们很不舒服地左右摇摆着身体,明明水平方向的明军靠得最近,但主要的威胁却来自持刀的那只手边,黄石看见有些后金士兵还交替了一下握盾牌的手,但不少人舞动了两下就又换回右手去了。
这原本也在黄石的算计中,这样长枪的优势就能充分发挥出来了,明军士兵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后金士兵也在这个影响下渐渐转变的阵型,和冷冷看过来的明军士兵对视着,弓下腰慢慢小步前进推进。
“很强,真的很强啊,果然是穷鼠噬猫。”黄石看着后金士兵在遭到这样的打击后,仍然一个个把身体扭成古怪的姿势企图扑上来肉搏。
不过这次后金军的队列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密集整齐了,最前面的几十个人开始突出,走得也最坚定,他们背后的人则要缓慢,眼神也更加犹豫。黄石不自觉地咬着牙狞笑起来:“最勇猛的最先死。”
救火营军官看着后金士兵的脚步,计算着两军的距离,同时再次拉长了命令的尾音……
“向左——”
在以往的训练中,黄石用捆在树上的麻袋来模拟敌军,当麻袋一起摆动过来的时候,每个士兵都要根据命令转动来攻击身旁的麻袋,枪阵中任何一个士兵的安全都交给他的同袍,而每个士兵也都要替同袍清除危险。
一开始人类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很难克服,但是靠无情的鞭打总算让士兵形成了条件反射,等到这一关度过以后,一切就越来越顺利了。贺宝刀传授了很多诀窍,让士兵刺出的枪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准确。
凡是在训练中有士兵被摆动的麻袋集中,负责他安全的人就要被惩罚,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兵们越来越信任他们的同伴,服从命令的条件反射也越来越得到固化。
“——转。”
在后金士兵向明军挥起刀光的一瞬间,明军士兵再次无视面前的敌人,全体整齐地旋转了九十度。
“杀。”
和上一次刺杀同样的流畅自如,后金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面对自己的敌人,调头把长枪从侧后刺入毫无防备的同伴体内,接着自己的左腰也传来剧痛……
碎骨入肉的沉闷音和惨叫声再次连续地响成一片……
第十二节 收尾
明军士兵再次收枪而立,恢复了攻击的姿态,遍地横流的血液把土变成了红色的泥浆,一时未死的后金武士在这泥泞中翻滚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金军阵后指挥的号角声在这一瞬间嘎然而止,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剪刀把它生生剪断一样。后金士兵摇摇摆摆地向后退着,就算是多年的老女真战士,也从未面对过这种屠杀。
沿右斜线攻击无盾侧,就是有些地方所谓的重步兵右翼恐惧症,不过在凭借个人武勇的封建时代,这个战术动作是靠侧翼迂回来完成的,士兵还是本能地要攻击最靠近自己、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在十八世纪近代军队的雏形出现以后,长兵靠正面右刺战术可以轻松击溃短兵冲锋——单方面的屠杀而已,盾牌短兵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火铳也防不住,长矛也防不住,那还要它干什么?还不如双手剑或者手铳呢。(本书是黄石在旅顺看贺宝刀表演时无意发现的,不过没有整体训练的话也玩不了这手。)
这是团队精神给近代军队带来的能力,依靠它可以产生各种灵活的战术并高效率地控制军队。比如当发现敌军注意力向右翼极大倾斜,部分后金士兵有勇气尝试横着走这个危险动作——企图对抗抗右刺战术时,救火营一线指挥官可以得心应手地利用这种弱点从背后攻击,而不拘泥于正面右刺手段。
配合、组织、纪律,把全军看成一个整体而不是指靠单兵战力,黄石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近代军队,这人类历史上杀人如麻的战争机器,终于也追随我跨越了时空来到了这个时代……不要以为近代军队拿着冷兵器,你们封建军队就能有什么机会了。
啪,啪……
一把接一把地刀不停地落到地面,有的后金士兵退着退着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张着嘴傻傻地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战场,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是屎尿皆流。
当近代军队这只战争之兽第一次张开爪牙,露出它狰狞嗜血的凶猛面目时,被恐吓住的不仅仅是后金士兵。在旅顺见过战争场面的士兵大都在前排和马队,所以明军后面的弓箭手都是新兵,他们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屠杀,一个个双臂垂下,手中的弓箭纷纷落地。
枪队后两排中的新兵也都脸色惨白,有几个士兵已经无法保持戒备状态,单手以枪支地,捂着嘴竭力要制止呕吐。
黄石绷着脸把马鞭向前一指,身边的卫兵立刻又敲了三声鼓。
“全军向前——看。”
明军前排老兵齐刷刷地面前正前,虽然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很急促沉重,但是训练时惨痛的鞭打回忆还是把士兵们压制得没有发出兴奋的喊叫。
“齐步——走。”
鼓点一声声地响着。救火营军官连续地发出命令,明军挺着枪向前结阵前进,大部分后金士兵磕磕绊绊地后退,手中的盾牌和刀掉得满地都是,他们阵后的号角声也再没有响过。
坐在地上的那些后金士兵一个个目光茫然呆滞,在长枪刺入他们身体前连喊叫都忘了,偶尔有一两个后金士兵发出非人一样的嚎叫,不成章法地舞刀冲上来,不过也都转眼就被长枪戳死。
明军不急不忙地并肩前进,后金士兵连滚带爬地退到路障处他们的号角才响了一声,但这已经毫无意义,被路障绊倒的士兵手足并用地向后逃窜,明军眼前的敌人只有背影了,一个个扒着前面的同伴想跑的快一点。
“放烟火。”黄石见时机已到就一声令下,卫兵连忙向后方的骑兵打出了信号。
用步兵击溃后再用养精蓄锐的骑兵进行追击,从理论来说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马匹的体力来追求战果。
雨点般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时,救火营的军官们立刻喝道:“左右散开。”
看着贺宝刀领着马队如旋风一样地从眼前奔过,黄石的战马也骚动着打起响鼻踏前两步,他用力勒了一下,身后的洪安通忍不住叫出声:“大人。”
“不用管我,这里很安全。”黄石回头环顾了一下身后的近卫:“你们都去吧。”他微笑着大声说道:“都去,都去。”
“遵命,大人。”洪安通一把抽出马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谢大人。”
几个近卫也一起拔刀在手,一夹马腹就都加入到贺宝刀的马队中去了,黄石给马队的命令是照着最前面的敌军追击,不必管那些落下的了,自然会有步队跟上解决的。
黄石掉头看到吴穆还在发楞,他的精神状态有点令人担忧,黄石就轻轻触碰了他一把:“吴公公,打仗和保镖还是不太一样吧?”
“嗯?”吴穆发出梦话一样的声音,然后才如梦初醒地猛然大叫:“不一样,不一样,真是太不一样了。”
骑兵小跑过障碍后立刻开始加速,马匹的冲撞加上左右挥动的马刀,逃跑的后金军转眼间就如同麦子一样纷纷倒下。明军步队在骑兵经过后又结成阵型前进,不停地给地上的敌军补枪,没有人擅自脱队去割首级。鼓声还在轰隆隆地响着,那些后排的新兵有的软在地上吐得七荤八素,但也有人挣扎站起,抓起枪跑步向前归队。
“陈旗官,你怎么不早和咱家讲清楚,这打仗明明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吴穆擦了擦嘴角,他刚发现自己口水已经流了一下巴,赶快一把抹了个干净,自觉失态丢脸后他就狠狠地瞪了身边的陈瑞珂一眼,伴随着重重的一声鼻音:“嗯?”
“这个,这个,”陈瑞珂也没有见过这阵仗,他张口结舌地吭哧了半天:“卑职,卑职看过禁军操演,没有,没有……”
“我们不是禁军,”黄石替他解围了:“我们是边军,辽东边军。”
……
“大人,如何处理建奴汉军?”战斗结束后有些汉军成功地活着投降了,赵慢熊指着这群垂头丧气的俘虏问黄石该如何处置才好。黄石纵马上前扫视着他们,人一个个都被捆起来了,而且看起来都捆得很牢。
“一个不留,割下首级带走。”
“遵命。”
下面顿时就是一片哭喊求饶声,每个人都竭力表白他们是被强征入伍的。
吴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声:“且慢。”监军的身份让他对杀俘有点意见。
“吴公公请讲。”黄石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第十三节 战后
吴穆犹犹豫豫地向黄石看过来,满脸都是小心:“咱家想,是不是择其精壮入军,”他看黄石脸色诚恳、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讲话,口气也就重新有些高亢起来了:“咱家想这样做的话,以后阵前投降的也会多一些啊,黄将军以为呢?”
“吴公公高见,不过末将有个思量。建奴给这些汉军土地、女人和金银,而长生岛什么也给不了他们,今日肯投降不过是希望能侥幸免死罢了,这种人无法放心使用,更不能编入我军。”黄石客客气气地讲了起来,长生岛百废待兴,让这些人去吃糠咽菜当和尚,恐怕根本安抚不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至于以后,只要我军强大,那些叛逆汉军自然投降,如果我军不能打败建奴,那些家伙也绝对舍不得掳掠来的子女。”黄石觉得这些汉军都是墙头草,如果明军强大自然会顺风倒,但如果明军奈何不了后金,他们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民族大义和羞耻之心。
吴穆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现在黄石说什么他都觉得是至理名言,越琢磨越是正确无比:“黄将军高见,高见!”
四百战兵左一堆、右一堆地聚拢着休息,追击的骑兵还没有回来。三百辅兵正在割首级、套战马。这个以首级论功的封建制度,黄石觉得有非常巨大的隐患,比如他记得历史上秦军和闯军交战,一开始本是孙传庭小胜,但战兵都忙着割首级去了,李自成的败兵又抛下了不少辎重装备,所以秦军就此变成一盘散沙,被闯军后队逆袭的时候溃不成军。
再比如上次在旅顺作战,黄石就一直担心会遇到敌军逆袭,所以救火营严禁战兵自己去取首级,长生岛的军功也是统一计算。战兵不参与抢夺战利品的话,军队自然不会因为遭到奇袭而瞬间崩溃。
吴穆和两个锦衣卫嘀咕了一会儿,黄石就看陈瑞珂点着头跑到战场那边翻尸体,一会儿还扯了块衣服回来,吴穆拿到手看了一会儿就揣进了怀里。黄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但想来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不问了。
一直苦苦等待了快两个时辰,黄石才看见马队慢慢地返回了,贺宝刀以下的明军个个疲惫不堪,他们的坐骑也都无精打采,一匹匹看上去都快脱力了。后金军有二百多人抢马逃走,结果贺宝刀他们就根据黄石的命令穷追不舍,后金军的马力自然不能和畜养已久的明军相比,所以被贺宝刀的马队又追斩无数。
贺宝刀有气无力地行了一个礼,才下马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大人,真是痛快啊。”其他的骑兵也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纷纷叫着要喝水。
贺宝刀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个年轻妇女和七八个男孩子,这些都是后金将官的家属,看来都是贺宝刀有意留下的战利品。他们一个个都被横绑在马鞍上,被士兵牵过来给黄石过目。
这些男孩子的处理很简单,他们按照规矩会被献俘京师,这种蛮夷男童都会被阉割成为最底层的太监,华夏天子一向喜欢这样来羞辱异族敌人,而这些小太监也会成为宫中的出气对象。
黄石打量了几个被掳来的满族妇女一会儿,她们黄石目光扫到某个女人的时候,她背后的骑士就扯住头发把脸翻起来给黄石看,其中一个看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脸稚气还没有脱去,惊惶的嘴唇都在颤抖,其他几个也都是二十多的女性,她们沉默地一言不发,很是显得有些勇敢。
“大人,如何处置她们?”几个带她们来的士兵看起来已经是精虫上脑,如狼似虎地看过来,一个个眼仁中都绿光闪动。
如果是素未逢面的女性,黄石也会心安理得地满足部下的欲望,但这几个女性眼下就在他马前。看着她们一幅听天由命的模样,黄石脸上固然是铁板一块,心里却微微有些不忍。
赵慢熊在一边说道:“反正她们也是要死,”长生岛可不敢留下这些女性,万一被通风报信或是吹了谁的枕头风可受不了,也没有人敢冒险把敌人的族人抱回家当老婆,“就让士兵们处置吧。”赵慢熊担心万一军官们尝过甜头以后,会有人不知好歹地想留下她们。
“这里还是险地。”黄石迟疑了一下,让士兵们发泄一番,恐怕行军就会受到影响:“带回去就怕路上有麻烦。”他忍不住想给这些女人一个痛快地死。
“复州的建奴一时到不了,大人放心。”赵慢熊想了想,感觉黄石似乎有点过虑了:“万一有事,一刀一个也不会让她们跑了。”
听到这话那个几个骑兵也都连连点头,纷纷嚷嚷他们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怜香惜玉,也绝不会在回到长生岛前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说话的时候手还不住地在俘虏身上游走,又捏又揉简直就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胳膊。
黄石也就和他们约法三章:万一有事不许心慈手软;不到长生岛不许吃;给士兵们吃三天后不许擅自留下来。他们都兴奋地答应了,其中一个欣喜之余,就狠狠地在他的俘虏臀部掐了一把。
人头正在一串串地被扎起来,士兵们的目光纷纷在几个女性俘虏身上游弋,黄石掉头喝道:“快把首级都收集好,然后收队,回长生岛。”——无数的家庭、许多人毕生的希望、理想还有幸福,都会被战争毁于一旦……但这战争不是我黄石挑起的,对此我问心无愧。
吴穆也把头点的如同鸡啄米:“对,对,立刻收队,黄将军高见啊!”
第十四节 军功
回到长生岛以后,军队立刻乱哄哄地闹成了一团,上下官兵都急不可待地向家人或者邻居吹嘘今天的胜利。
黄石倒是立刻召开了临时军议,一众心腹军官个个是喜形于色,等着最后的战果报告。吴穆也趾高气扬地站在一边,眉眼不停地舞动,猛地迸出声大笑,然后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住后,隔上一会儿又会发出一次。
总算等到杨致远处置完毕赶来汇报了,他向吴穆和黄石分别行礼:“禀监军,禀大人,我部一死四伤,斩首四百六十七级,夺得战马三百五十二匹,腰刀五百七十把,圆盾五百二十面……以上均以收入武库中。”
不等黄石说话,吴穆就跳前一步:“首级四百六十七级,确实无错?”
“监军明鉴,确实无错。”
“好,好,好。”吴穆狂笑了三声,转身向黄石拱了拱手:“咱家这先恭喜黄将军了,咱家去写奏章了,黄将军自便。”
“吴公公慢走。”
其他军官也一起俯首抱拳:“恭送吴公公。”
志得意满的吴穆走了以后,黄石冲着众军官一笑:“诸君都作的很好。”
顿时底下就是一片夸耀争功之声,每个人都大肆吹嘘自己本职工作在此战中的重大意义,就连一向躲在后面的李云睿也拼命提醒大家注意他提供的情报是多么的准确及时。
“不用争了,这次的功劳足够大了,”黄石让他们在底下闹了一会儿,才打断了这群人的吵闹:“我救火营报兵四千,根据我大明军制,一战斩首四十就是大胜,就是晋一级功。”明制斩首人数达到武将带兵人数的百分之一就是大功,封建军队就是这样。“这次长生岛各级军官,每人都有功劳,哪怕是负责种地的鲍九孙他们,也都算入此战领军军官。”
“出战的战兵和辅兵放假三天,然后归队,”黄石觉得保持一线军队中的老兵数量非常重要,所以他扩充军队的速度并不快:“贺守备你再去挑选五百士兵,把战兵人数凑足一千。”
“遵命,大人。”
“杨守备,准备一批勋章,我要给一些表现突出的士兵授勋。”
“遵命。”
“最后是赵守备的工作,把这次战例纪录在案,让以后的各级军官学习。”
“遵命,大人有什么要强调的东西么?”
“有一点,就是关于骑兵的应用,要特别跟训练队的军官强调。”黄石一直觉得明朝的军制和同时期的西方军制很像,明军的将领和家丁、还有后金的牛录和白甲护兵都类似西方的骑士和仆役,这些数量不到全军一成的精锐敢战之兵拥有强健的马匹和精良的铠甲。
而步兵嘛,明军步兵虽然不是西方那种临时从领地上拉来的农民,但一般也都是军户的底层士兵,上战场后胜了就想去割首级或者劫掠死尸,败就争先恐后地逃窜,所以东西方这个时代的战争胜负都基本是靠骑兵来决定的。
这样一场大战结束后,胜利者的骑兵也都很疲劳了,所以追击一般都只能集中在对方的步兵上,后金军因为二流部队的马匹也较多,所以相对来说占了不小的便宜。只要敢战的步兵能够成型,那么就能把骑兵从正面交战中释放出来,从而让追击变得更加有力和无情。
“大人,属下对大人的佩服敬仰之情无以言表,”杨致远眉飞色舞地一拜倒地:“但属下斗胆请大人释疑,这步兵操练之法,是否是大人所创。”
“敢请大人为属下释疑。”其他三个军官也是一片赞叹拥护之声,统统换上了嫡系心腹的称呼,只有李云睿尴尬地站在一旁,似乎想溜出门去。
“云睿你呆着好了,慢熊老弟,杨兄弟、金兄弟你们都起来,”黄石一摆手就让几个心腹起来听:“这练兵之法,和贺兄弟的家乡有些干系。”
贺宝刀看了看黄石,试探地问道:“暴虐之秦?”
黄石一声长叹:“无错。”
世界军事史上,在中国和古希腊发展出了严格的步兵战术,它随着残酷和灭绝人性的古典军国主义一起没落。军人的地位不断下降,逐渐被文臣超过,最后沦为贱民之列——没有荣誉、没有地位、没有纪律。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期重新走了一遍希腊时期的古典道路,然后才进一步进化成近代军队雏形,而中国迟迟没有补上这一课。
近代军队的威力巨大,但军人的权利也会急剧膨胀,可能会让“政权被军官掌握、国家为军队利益服务”的军国体制复活——比如现在没有文臣监督的长生岛军管模式。
黄石几个明朝的部下不懂这些,但他们也知道秦和儒家的“仁心、爱民”格格不入——夷族、连坐,秦国官兵别说临阵逃跑了,你有种不服从次命令试试看啊。千年以来,草芥人命的秦法一直被称为华夏恶法的典型,儒家是不同意这样杀人的,宋明的军法还不如秦时的民法严厉。
强秦、暴秦,虎狼之师,无坚不摧;杀人盈野,赤地千里。
军官们对秦的这种印象让室内一片寂静,赵慢熊无可无不可、金求德眉目有喜色、李云睿似有些向往、贺宝刀若有所思、杨致远神情严肃……观察完毕后黄石嘿然不语,出门去见吴穆了。
“这军功怎么算?”吴穆又开始发挥他的监军职责了,来之前他已经背诵过明军军法,所以看到黄石让辅兵去割首级感到会有不小的计算麻烦。
“我救火营的军功是根据遵守命令和作战时的任务发放的。”黄石笑吟吟地介绍了一番,然后说出了他的打算:“这次斩首不少,末将以为步队第一排每人算斩首一级功,后两排和骑兵每两人算共斩首一级功,弓兵每三人算共斩首一级功,辅兵算每十人算共斩首一级功,吴公公意下如何?”
“黄将军高见,就如此吧。”
“还有多余的首级,就给各军官分了去吧。”
“好,好,我大明军制,每领五百兵斩首五级,可晋一级,黄将军领长生岛四千兵,此战以八百兵出击斩首五百级,咱家这里先恭喜黄将军的大功了。”吴穆说着说着就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越来越感觉自己来长生岛监军是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还有这两位锦衣卫兄弟,”黄石又笑着冲陈瑞珂和张高升看过去:“两位兄弟自然也都有斩获,此战各斩首五级。”
“这怎么好意思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两个锦衣卫也都笑开了花,跟着黄石这样的名将真是太有前途啦,其他地方也就是督促士兵作战的苦劳,这长生岛可是实打实的功劳啊。
“还有上报的问题,咱家的师爷已经拟好了奏章,读给黄将军听听吧。”吴穆把他的师爷喊了出来,那个老夫子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停,等一下。”黄石才听了开头就喊住了师爷,满脸狐疑地看着吴穆和两个锦衣卫:“以八百兵野战击溃六千建奴,斩首四百六十七级?”
第十五节 奏章
“当然。”吴穆和两个锦衣卫异口同声地回答,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以一击八?朝中的大人会信?”黄石觉得这个数字太疯狂了,他们哥仨一口气就把敌人变成了十倍。
吴穆清了清嗓子,话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一点点儿的羞愧之色:“当然,就是六千建奴,被黄将军一举击溃,咱家和两位锦衣卫兄弟都是亲眼所见。”
两个锦衣卫虽然没有说话,但满脸都是心有戚戚的表情,这让黄石觉得有必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军事情报。
“吴公公,陈兄弟、张兄弟。辽南是建奴两红旗,这两旗总共只有五千战兵,万余辅兵,更何况不可能都聚集起来,之前还有旅顺一战。六千建奴的数目实在太多了,不可能出现在这么一个小战场上的。”
两个锦衣卫一脸“那又怎么样”的表情,但有吴穆这个监军在,也轮不到他们开口,所以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没有六千?建奴和西虏一样,都是骑兵,黄将军我说的对吧?”
“这个是,不过……”
“黄将军你就说对不对吧?”
“对。”
“这就对了。那我大明和西虏交战,斩首半成已经是大胜了,他们骑马可以跑啊,这五百斩首,咱家说击溃六千建奴已经很少了。”
“朝中……”黄石还想反驳,他认为野战以一敌八还能取胜,只可能发生在官军和流寇之间,不可能发生在正规军之间。
吴穆气势汹汹地反问:“有那五百具首级,谁会不信,谁又敢不信?”
看着黄石担忧的表情,吴穆脸上也露出了怜悯。张高升更面色惨然的感叹:“见识过黄将军的武功,我本来还一直奇怪黄将军为什么只是一个参将,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这话头一起,吴穆和陈瑞珂也都是满脸悲愤,大摇其头,大叹其气:“太不公平了,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才发泄完对黄石地位卑微的不满,吴穆就再次抖起监军的威风:“黄将军不用再说了,奏章咱家说了算,黄将军记牢就可以了……师爷,你接着念。”
“职部八百官兵,殁于此役者百余人,余下人人带伤……”
死了一百多?不对啊,明明才死了一个,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泼黑水么?黄石立刻又出声反对了:“吴公公,我们没有死这么多人啊。”
“是,咱家亲眼所见,但是如实上报,谁会信啊?”
激动的吴穆腾地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两个锦衣卫都仰头看着他,吴穆甩开袖口指着陈瑞珂:“斩首五百级,死了一兵,你会信吗?”
陈瑞珂连忙摇头,满脸都是诚恳:“卑职不信,不信。”
吴穆又回身,手指都快戳在张高升的鼻子上了,用尖利的嗓音逼问他:“那你呢。”
张高升发出爽朗浑厚的笑声,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故事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卑职那是死也不信。”
吴穆满意地笑笑,又盘腿坐下,两手优雅地摊开放在两条腿上:“他们二人今天都在,就是咱家现在回想起白天的事儿,还几乎不能置信,奏折这样写,又有谁会信呢?黄将军你说是不是呢?”
看到黄石已经被说服,吴穆就叫师爷一句一句地念,每念完一句他就解释一句。
“……这人人带伤,说的是黄将军的艰苦啊,再说击溃六千建奴,不人人带伤,别人也不信啊。”
“……说有一些士兵逃跑被黄将军当场斩杀,也是说黄将军的胜利来之不易啊……”
黄石这次不打算妥协:“吴公公,末将苦心练得这些好兵,确实没有逃跑啊。这样说,不就等于说末将兵练得不好了么?”
吴穆哭笑不得地连声叹气,陈瑞珂前探着身体解释:“岳武穆岳爷爷说过:‘上得阵,拿得住枪,口里有唾,就是好兵。’黄将军的兵面对八倍建奴,没有一个人临阵逃跑,这没人信啊!”
“陈兄弟,岳爷爷说的是新兵,新兵才拿不住枪,一上战场就嘴里发干。我的兵一大半都是老兵了,新兵都在后排,操练了很久也有老兵带啊。”
陈瑞珂回头看了吴穆一眼,吴穆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好继续帮忙解释:“就是新兵啊,带着新兵功劳才大啊。这么大一个胜仗,黄将军就是说跑了一百人,大家也得一挑大拇指,说将军练得好兵啊。”
吴穆已经喘过一口气了:“黄将军,要让朝廷感受到你的功绩,了解你的艰难!”
真荒谬!黄石也不知道是自己荒谬还是奏章荒谬,不过他还是再次妥协了。
“……黄将军身受六创,仍然奋力杀敌,终于将建奴一举击溃,追杀三十余里,斩首四百六十七级。”
吴穆说完了他的构思,得意地使了个眼色给陈瑞珂,黄石眼看他从一个竹箱子里提溜出一只兔子来,这个时候吴穆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张布,黄石立刻认出就是他打发陈瑞珂从战场上扯来的那块布。
“受伤这个当然不会写在奏章上了,这个嘛……”吴穆气定神闲地把那块布放在地上搓了搓,然后又团成团揉了半天才打开。
陈瑞珂已经把兔子勒死了,张高升很有默契地拔出刀给兔子腿上开了个口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给吴穆。
“听说黄将军会写字,对吧?”说话的时候吴穆就接过兔子就小心地往布上淋了点血,他正仔细地控制血迹的造型。
“是的,末将会写几个字。”
“好极了,”吴穆专心致志地收拾着那块布,头也不抬地继续说下去:“今天大捷之后,黄将军心情激荡之下就从一个建奴尸体上扯下这块布,蘸着他的血就开始写奏章,急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启奏给圣上!”
第十六节 弄巧
天启三年十月底。
凛冽的寒风再次吹过长生岛的海岸,六千余长生男女老幼正在建设岸墙,这长墙在邓肯的督工下已经显露出雏型了。
“黄将军,这岸墙看起来不甚牢靠啊。”吴穆上窜下跳地检视着岸墙,整个长墙都是用木栅栏圈起来的,中间填充了大量杂草、碎石和土块。
“吴公公明察,等到冬季封冻时节,末将就会派人往墙上浇水,结成冰垒,这样就牢靠了。”
黄石笑着对吴穆解释道,长生岛危机的时候只有封冻期,而那个时候用水作粘合剂的冰墙就会很坚固,而如果不到封冻期后金铁骑不能踏冰而来,墙壁就算不坚固也没有什么关系。
“黄将军高见。”吴穆赞叹了一声,马上又丢出了另一个问题:“将老营设在这里是不是太危险了,咱家觉得还是把老营设到西岛为好,北信口留下一股小部队就好。”
“两个岛之间交通不便,万一建奴来犯,恐怕救援不及,冬季天寒地冻,野外没有粮草,建奴小部队几天也就该走了,老营设在这里万无一失。”
吴穆眼珠子转了几圈:“那如果大股建奴来犯,该如何是好?”
“封冻期不过几十天,末将会组织人手凿冰,这样危险期更不会超过十天,我长生岛六千男女都在此处,足以抵挡,吴公公不必担心。”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
十一月初五,陈瑞珂高高兴兴地从京师回来了,吴穆也让人把黄石请来,见面时吴穆正欢喜地搓动着双手,朝着陈瑞珂一努嘴:“你给黄将军仔细说说。”
陈瑞珂到了京师就去呈递监军奏折,很快就得到了召见,被接见的时候他才发现对面的人竟然是东厂提督魏公公。
当时魏公公不但面露笑容,还赏了个板凳给陈瑞珂坐。
陈瑞珂现在说起来的时候还激动得面色潮红,手舞足蹈地唾沫横飞:“魏公公说东江镇的捷报已经递给圣上了,黄将军的那张布写的奏报,毛总兵也专门用一个锦盒装起来,一起送上去了。”
陈瑞珂说到这里兴奋地连拍大腿,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大笑声:“圣上是龙颜大悦,龙颜大悦啊……”本来他就是且说且笑,到了此处更是高兴地笑得前仰后合,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一旁本也咧着大嘴笑的张高升连忙过去给他捶背。
吴穆怒气冲冲地踢了他一脚,把陈瑞珂踹趴下了:“刚才就这样,第二次说还是这样,快起来好好给黄将军说!”
“吴公公恕罪。”陈瑞珂咳嗽着磕了个头。
“接着说,圣上的那番话给黄将军学学。”吴穆看来也不是很生气,又盘腿坐下,眯着眼等着再听一遍故事。
“卑职遵命,”陈瑞珂一骨碌爬起来,向黄石凑近了些坐好,双手又开始在空中飞舞:“魏公公说,毛总兵的捷报是他老人家亲自送去给圣上的,圣上才听说是辽东捷报,就问魏公公:‘这又是黄石啊,还是张盘啊?’魏公公当然先看过捷报了,就笑着回圣上说……”
陈瑞珂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已经浮现出梦幻般一样的表情,叙述对话的时候口音腔调也在天启和魏忠贤之间变换,就是表情也一会是谦卑的笑,一会是他幻想中的天子威严之资。
“魏公公说:‘圣上英明,一份是黄石的,一份是张盘的。’,圣上就大喜道:‘那肯定是大捷了,快拿上来给朕——看看。’圣上看完还说:‘吴穆办事得力,陈瑞珂和张高升也都很给朕——争气,都好的很。’哈哈,哈哈哈哈。”
说道“朕”这个字的时候,陈瑞珂还拖了个长音,把那种喜悦扮了个十足。黄石身边的另外两个人虽然都是听第二遍,但张高升听到这里也喜得抓耳挠腮,张着大嘴冲着陈瑞珂呵呵傻笑。吴穆也一直闭着眼,捏着下巴摇头晃脑听得是津津有味,嘴里只是轻声啐了一下:“陈瑞珂你这个狗才,连圣上和魏公公也敢学。”
陈瑞珂已经抱着肚子仰天翻倒在地,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也能被皇帝知晓,他就笑得止不住声了。黄石虽然也很高兴,但却不像他们那么感激涕零,对他而言天启天子还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一个半神。
“圣上对咱家和他们两个都有赏赐,这都是沾了黄将军的光啊。”
黄石赶快拱了拱手:“吴公公言重了。”
“黄将军以八百兵大破六千建奴的辉煌大胜,圣上已经祭告太庙,大臣们也都纷纷上表称贺了。”
吴穆这话听得黄石冷汗直冒:“吴公公,这真的没有人怀疑么?”
陈瑞珂一个猛子就坐起来了:“本来是有的,但检验过首级后就再没有怀疑的了,内阁也都说野战斩首五百,建奴没有六千也有五千。”
“咱家没有骗黄将军吧,”吴穆得意地朝着黄石一笑:“黄将军,你铸钱的设想,圣上也许可了。”
黄石听了也是一块大石落地,虽然这丑事还是不能外传的机密,不过至少不再是个麻烦了。接下来他就让人摆酒庆祝,向吴穆道了声罪就亲自出去安排。
还没有回到住所黄石就看见赵慢熊一脸严肃地等在外边,看见黄石回来就连忙跑过来小声说:“小弟回来了。”
“从山海关?事情办妥了么?”黄石漫不经心地问道,求婚的事情本来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事情有点……有点麻烦了。”赵慢熊吞吞吐吐地说道。
左右都是往你的坑里跳,能有什么麻烦?黄石扬了杨眉毛:“难道赵家许婚了?”这该是大胜利才对啊,怎么满脸都是丧气?
第十七节 成拙
推开房门后黄石就看见张再弟正在里面乱转,黄石还没有进屋张再弟就扑通跪倒,脑袋耷拉着不敢抬头见人。
“怎么了?”黄石看着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刚才在门外问赵慢熊他也一句话不说。
“进去说。”赵慢熊等黄石进屋就把门轻轻关上了,油灯上跳跃着火苗,三个人的映在昏暗的墙壁上的黑影诡异地摆动着。
“起来说话。”黄石快步走过去要扶起张再弟,但他扭了一下肩膀还是低着头不说话。黄石微微愣了一下,终于抽回手柔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哥。”张再弟抬头喊了一声,但一看到黄石的脸庞,他刚聚集起的勇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慢慢地又把头低下了:“我把事情搞砸了。”
黄石不耐烦地转身问赵慢熊:“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赵家答应亲事了么?”
赵慢熊吭哧着低声说道:“拒绝了。”
那不是挺好的么?黄石逼视着赵慢熊问道:“还有什么?”
赵慢熊避开黄石的目光,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张再弟一眼:“小弟把赵老爷子气死了。”
一时间黄石只觉得天昏地转,气死了一个读书人,还是一个儿子做了官的老夫子,这东西传出去什么名声前途啊,说不定就都要毁了。赵家大姑娘的事情黄石本来没有多少错,也不会有几个人信,这下太好了,所有的人的同情都会转到赵家身上,黄石一个武夫欺心坏了赵家大女儿的名声,求亲不成还逼死赵家老爷子……这许许多多的流言黄石不用多想也能猜到不少。
等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踉跄着走到桌边了,黄石无力地拖了个椅子桌下,双手捂着脸连声叹气,张再弟也偷偷抬头观察他大哥的表情,脸上参杂着悔恨和惭愧。
黄石的声音从手掌间透出:“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再弟又把头耷拉下去了,赵慢熊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小弟去的时候赵家老爷子正在生病,小弟一心要尽早完成大人的命令,就坚持去求亲了。赵家的人对小弟很不好,还百般辱骂凌辱小弟,赵家的小儿子甚至用马桶泼小弟……”
“我不要听这些,”黄石有气无力地打断了赵慢熊:“我只想知道小弟干了什么。”
“小弟坚持要见赵老爷子说个明白,所以……”
“等等,”黄石猛地把手放下,盯着赵慢熊问道:“这求亲不应该找个媒婆去说么?”
赵慢熊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他在张再弟出发前彻底完善了计划:“属下让小弟尽可能地把事情闹大,闹到人人都知道。”赵慢熊不会奇门遁甲,猜不到赵老爷子当时已经病的快不行了,而张再弟则忠实地执行了赵慢熊的计策,天天闹着要见赵老爷子。
“小弟闹了几天,赵老爷子就拖着病出来见小弟了,骂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背过气去了,几天后就过去了,赵家的人说是小弟闹的,把老爷子气得一口气没喘过来,就,就……”赵慢熊吭吭哧哧的总算是把过程给黄石说明白了,张再弟实在闹得够厉害,赵老爷子被他恶心的不行,想强撑着把这个祸害轰走,但是也没有能够完成。
黄石声音嘶哑地说道:“父亲死了,赵家要守孝三年,我用膝盖也能想出来赵大人在请求守制的书表里会写些什么……”
站起身来后黄石在屋子里走起了圈子,一边转一边叹气:“……觉华是宁远道的仓禀所在,赵大人不是兵前道官员就是兵备道官员,这个没有差别,守制的请求最后都会送去宁远府。宁远府批准了以后会上报给都司府和辽东经略孙大人,同时发文给吏部,因为是辽西边疆,还会行文给兵部。因为是这种原因,甚至可能会再发一份去礼部……”
“你们唯恐天下的官吏不知道么?你们唯恐那些闲得发慌的御史找不到弹劾人的机会么?”黄石掰着指头算完,重重地一拍桌子,满腔愤恨地大叫道:“你们两个私下商议这种毒计,是存心要逼死我么?”
“大哥,我对不起你。你骂我、打我吧。”
心里虽然滚动着一百万句痛骂,但黄石终于还是没有再责备忠心耿耿的张小弟,他站起身走过去,强笑着把张再弟拖了起来:“昨日之事昨日死,今日之事今日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接着黄石就用力地拥抱了张再弟一下,这孩子扁着嘴尽力不哭出声来。
黄石又拍了拍他,然后故作轻松地问赵慢熊:“慢熊老弟,这件事情也不怪你,谁都不是诸葛亮嘛,就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自知闯了大祸的赵慢熊想了半天又抬起头来,黄石的微笑仍然那么和蔼,但眼睛里却全是焦急和忧虑,还夹杂着丝丝的企盼和希望。
“只能先送去些赔罪的礼物,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说着赵慢熊这个罪魁祸首就把头低下了:“……可以慢慢地想。”
黄石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地歪头看了看,张着嘴身体向后一仰,嘲弄的话喷涌而出:“慢慢地想?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低着头的赵慢熊偷偷把眼睛都闭上了,他不知道接下来是耳光还是军棍,另一个肇事者张再弟也吓得大气都透不出一口。
把出馊主意的这个家伙拖出去打死吧……不,这是迁怒于人……历史上的枭雄这个时候应该笑着勉励手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大笑着说这件事情没什么……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黄石终于高叫了一声:“很好,很强大。”这话把另外两个人听得莫名其妙,接着黄石就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他最后喊出来的命令在屋里里回响着:“赵慢熊,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慢慢地想去吧!”
……
宁远
眼前的赵引弓满脸悲愤,低着头一言不发,辽东兵前道、领衔宁远知府袁大人凝神看着一张纸,不住地微微摇头。
“本府不能同意,这次定要夺情。”
把纸张扔到桌子上以后,袁崇焕伸手制止了急欲争辩的赵引弓:“国事、家事,吾辈当以何为重?”
赵引弓憋了半天气也没有说出话来。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人。”袁崇焕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建奴猖獗,辽事败坏,圣天子有东顾之忧。吾辈读圣贤书,正是舍家为国之时啊……”
袁崇焕又是好一番说辞,总算让赵引弓同意留下来了,看到心血没有白费,袁崇焕就高兴地说道:“本官委任赵大人为宁远粮台道主事,领衔觉华县令。”
“谢知府大人。”
勉励了他几句以后,袁崇焕下定了决心,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府记得广宁变乱,是黄石回师解救了全城百姓,也包括你一家,对吧?”
第十八节 冤家
赵引弓恨恨地说道:“正是这厮!”
“黄石虽然私德有亏,但却有大功于国。广宁若无他回师平叛,十数万百姓,百万仓禀,将尽沦贼手。就是对你一家而言,他其实都有救命之恩。”
“下官知错了。”
“四月他和张盘败建奴于旅顺堡,前月金州之战,独自斩首四百六十七级,颗颗都是本府亲手检验,”袁崇焕轻轻拍了一下桌面赞道:“建奴兴起以来,官军战无不败,而黄石三战三捷,更能以八百官军大破数千建奴,世上竟有如此猛将!若无这批首级,本府真是难以置信啊。”
这话说得赵引弓也是一阵气短:“下官也曾望见过这贼囚军,他生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悍勇亡命之徒。”
袁崇焕抚须莞尔,这个说法和他心目中黄石的形象非常吻合:“黄石这次身被六创,还死战不退,确实是勇悍亡命之徒。”袁崇焕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赵大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赵引弓束手躬身行礼:“下官一定时时保存一颗公心,绝不因私废公,刻意去与那贼囚为难。”
袁崇焕注意到赵引弓说话的时候眉宇间隐隐有忧色,就又和他推心置腹一番。
赵引弓叹息着说出了心里话:“是下官的小妹啊,本来已经和一个宁远道同僚写下了婚书,只差行聘问名之礼了,但这眼看又要守孝三年,也不知道那边肯不肯等,肯不肯行聘,如果不肯……舍妹过了这个年就十八了(虚岁),三年后又该如何是好?”
袁崇焕拈须思虑一番,既然是为了公心,那就蛮干一把替属下解决这后顾之忧吧:“把那家名字报来,既然是宁远道的官员,本府就不容他欺心。另外,本府既然夺了你的情,那干脆连令妹的也夺去一年好了,两年后成亲就是。”
“这……这……”
“无妨,御史说就随他们说去吧。”
袁崇焕也很愿意提携一下赵引弓,毕竟他既是属下官员,更是东林后进,现在朝中阉党势力不断膨胀,已有乌云压城之势。
再说能这样和平解决问题,也算是替国家保全了一个战将——国难思良将啊。
赵引弓大喜拜倒:“下官谢知府大人。”
两年后就是天启五年底,对方也应该能等了,赵引弓不禁盘算起日子来了,腊月没有什么好日子,正月也不太合适,想来妹妹二月出嫁,双十年纪也不算太晚了……嗯,就是天启六年二月。
……
“黄将军的麻烦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家这就写信给魏公公,魏公公会替黄将军在圣上面前说话的,尽管放心吧。”
“多谢吴公公了。”
同一时刻,长生岛。吴穆正兴高采烈地和黄石聊天,黄石把自己可能遭遇的弹劾告诉了吴穆,吴穆立刻拍着胸脯大抱大揽下来,而魏忠贤在金州一战后也得到了天启皇帝的表扬,称赞他眼光独到——亲手挑出来的吴穆一伙儿都很有才干,所以魏忠贤应该也不愿意黄石出什么麻烦。吴穆当即向黄石保证,赵家的事情他会安排压制的。
之所以没有写信去宁远府求情,是因为黄石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袁崇焕,他看过的史书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清晰的形象,对此人的评价不是神话得高入云端,就是贬损的一无是处。黄石记得袁崇焕可以坚定地保卫自己的城池,但也能擅自处断一方的大将同僚;袁崇焕曾犯下令人费解的错误,但也曾身披重甲战斗在一线,身中数矢不退——总而言之,黄石完全不能把握住他的思维脉络,这个人的身影深深隐在历史的迷雾中……
黄石考虑到袁崇焕历史上能杀毛文龙,那就多半不会替一个东江系武将说好话,更何况自己在山海关还拒绝了袁崇焕让他去宁远堡的邀请。所以就不要去自取其辱了,还是走阉党路线比较稳妥,他知道魏忠贤如果肯帮忙那自然能把事情强压下去。
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黄石心里却在转着别的念头——“如果我没有改变历史太多的话,宁远还会爆发大战。如果我训练士兵的计划都顺利的话,到时候我可以亲自带兵去救助觉华,保住赵引弓一条命,也算是还给他了吧。嗯,天启六年正月。”
……
还是同一时刻,山海关,赵引弓的家。
“娘,女儿扶着您。”
“好女儿。”
一家人登上马车,直奔觉华而去。
……
天启三年十一月底,东江发来命令,要黄石、张盘立刻前往东江本部报道,朝廷的嘉奖已经下达,毛文龙奉旨要亲自给予勉励。
“我去东江这些日子,赵守备负责军务,杨守备负责老营,金守备负责军法,贺守备还是训练士兵,如果出现敌情就赵守备和贺守备共同处理。”
东江镇本部已经来令,要黄石和张盘立刻前去东江岛,黄石正为此在向部下交待工作。一众军官都跃跃欲试,只有赵慢熊还不死不活地思考着什么,最近黄石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
“如果有什么大事,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你们四个自行商议,如果出现二对二僵持不下的话,就由赵守备说了算。”虽然有气,但赵慢熊还是黄石最信任的人,无论是能力还是经历。
“遵命。”
完了这些问题以后,大家都开始等赵慢熊,过了一会儿他出声问道:“吴监军那里怎么办?”
你就不能问个有营养的问题么?黄石皱着眉毛说道:“还能怎么办?你们当然要恭敬,但他管的是我,不是你们,那锦盒里圣旨能杀的也是我,不是你们。如果真有什么事情,让贺守备去说好了,吴公公对他的武勇很欣赏。”
“大人放心。”
看着一脸肃穆的部下们,黄石轻松地笑了一下:“这次我是去领赏,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看起来如临大敌啊。”
金州大捷后,天子加毛文龙左都督,领衔平辽将军,世袭东江镇千户,赐尚方宝剑。
同时天启皇帝下旨,东江参将张盘世袭东江镇百户,加衔旅顺督司、金州督司。
东江参将黄石世袭东江镇百户,加衔长生督司、西岛督司、中岛督司,赐天子银令箭。
第十九节 画皮
明天子赐给臣下的印信一般有三种:一、尚方宝剑;二、王命令牌;三、金、银令箭。
王命令牌可以处死五品下官吏,但是不可以处断地方事务;令箭可以调派地方驻军,但是不可以杀人,不可以处断地方事务。令箭一般赐给高级军官,王命旗牌可以下赐给武将或者地方大员。
尚方宝剑又称天子剑,是一种力量极大的天子符节。
起源是法家的韩非子,他认为天子掌握官吏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个权力应该也仅仅应该为天子所掌握,所以天下官吏即使被定死罪,最后还是要上报天子决断,由天子来决定他的生死。但在没有电话电报的古代这毫无疑问会降低统治的效率,在行政方面或许不是什么麻烦,但是在军事方面就是灾难了。
历史上第一个持有尚方宝剑的武将似乎是汉朝明将卫青,战争时期,汉武把随身佩戴的宝剑——尚方剑解下赠给卫青,把校尉及校尉以下的生杀大权下放给他,以便号令全军。
以后还出现了一种更可怕的权利,就是“假黄钺”,又称天子钺,假黄钺可以处断任何皇族以外的官员而无需提前报告。假黄钺更类似于监国,也就是代理皇帝的权利,大部分能拿到假黄钺的人不是一时权臣就是篡位预备队。在黄石的原来的时空,假黄钺也在明朝出现过,比如吴三桂进攻云南时,永历天子就曾赐给过李定国。
宋代这个军中生杀大权被天子收回,其后蒙元忽必烈再次赐给臣下天子剑——比如张宏范,这个天子剑仍然被冠以尚方宝剑的名字。
尚方宝剑可以署理地方政务、对五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对三品以下官员可以就地停职。明代的巡抚权威极大,就是因为对巡抚一律下赐尚方宝剑。
但明开国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将天子剑赐给武将,说明辽东军方的风头是越来越硬了。
回到住所以后,黄石就开始对洪安通交待任务:“对天主教徒的选拔工作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把好这关。”
长生岛的天主教全称是:大明忠君爱国天主教会。对吴穆简称“忠君爱国教”,对耶稣会简称“天主教”。
明廷对宗教的传播虽然戒备,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宽松的,贺宝刀的话也代表了明人对宗教的普遍看法——就是乌合之众。明朝统治期间的几次邪教闹事的威胁都不大,比如天启二年的闻香教之乱,数十万教徒面对不到两万官军,战斗却可以用一触即溃来形容。
官军毕竟有参将、游击、千总、把总这层层军官形成的指挥链条,而闻香教大军中绝大部分都是抱着不花钱看病的愚民,各级指挥绝大部分也是抱着占便宜的目的混入宗教的。这些人洗劫地方百姓的欲望是有,但是一看到官军的白刃长枪,立刻就望风披靡,抱头鼠窜了。
而当朝廷下令赦免徐鸿儒以外所有人之后,闻香教教主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事后明廷甚至没有禁绝教徒,只是对剩下的宗教首领恩威并施了一番。
黄石认为一个组织的凝聚力取决于他的选拔制度,比如闻香教这种,靠着表面上的狂信来提拔,那必然会选拔出一批真正脑残的狂信者和心怀狡诈的首鼠两端之徒。
再比如军队中的兄弟会、哥老会。通过拜把子、认大哥来确实可以形成私家军,但黄石认为这是一种封建军头制度,他无意在自己的军队中推广,更不要说由自己来亲手创建。
黄石的如意算盘是打着宗教的旗号发展政党,而如果自行组织一个很容易引起朝廷和监军的警惕,毕竟几千年来打着这个旗号作乱的贼子不少,而在军队中自行建立宗派更是非常敏感。所以人数不能很多,要尽可能把教徒限制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
而通过政党这个工具黄石可以灌输给士兵一些他想灌输的东西,比如说:理想。
近代军队是一具战争机器,通过残酷的体罚和每天的训练,让士兵渐渐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对命令条件反射式的执行。一支近代军队中的士兵,对军棍和皮鞭的畏惧是根深蒂固的,在战场上越恐惧就越会机械地执行命令。
例如南北战争的美军,在炮火覆盖下,列着严整的队型,以缓步行军一英里,然后完美的进行队列变换,翻越矮墙。并从400码距离开始还要受到不停的线膛枪射,一万人在进攻战斗中挂掉八千这才崩溃掉。
封建军队的组织结构不必说,作战主要靠个人武勇,凭首级计功,靠抢劫来维持斗志,所以封建军队才会有归师勿遏、围城必阙的说法,就是希望不要逼得对手拼命。而近代军队就没有这些说法,反正都是拼光了拉倒,但也只是战场上的一具僵尸和行尸走肉罢了。没有灵魂的军队只能僵化地进行杀戮或被杀戮,而不能积极主动地作战,所以遇到现代军队后就再次出现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只有理想,才能给近代军队这具死尸注入灵魂,不仅仅是机械的刚硬,还有灵活的战术和柔韧的弹性。充满战斗欲望地去作战,灵活地根据战场形势去争取胜利,被击溃的单兵也能自行恢复战斗意志。
比如大规模的敌后游击战,并非古人不愿意,而是封建军队和近代军队根本做不到。陷入敌后的封建军队是只会抢劫的流寇,失去指挥的近代军队是死挺的干尸。
黄石不知道这个计划能不能成功,不过他还是要试试看,如果不行也不怕。吴穆帮着撒谎还是有好处的,如果真的把一死四伤的战绩报上去,这战斗力恐怕会引起朝廷的疑虑。朝廷把胜利理解为黄石个人的武勇是最好不过了,千万不能让别人意识到这是军队体制的威力——换谁来作指挥官都一样。
黄石不同意邓肯的说法,他告诉邓肯信教的士兵只能称为信徒,但是受洗前必须经过选拔,这些信徒必须首先证明他们对天主的热爱和忠诚才能受洗成为教徒……好吧,是对黄石的热爱和忠诚。
预备教徒——黄石给这些信徒士兵加上的新称号,必须要在战斗中表现出勇敢,或者在平时积极工作,才能得到积极入教份子的称号。而这些积极入教份子必须要经过进一步的考验,才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天主教教徒。
“这些教徒名义上——注意是名义上都是耶稣会的邓肯发展的,包括我都是邓肯吸收入教的,我和其他教徒在地位上的平等的。”
如果朝廷想找麻烦就去找耶稣会的麻烦吧,万一真的朝廷起疑心了,最多也就是勒令黄石不许信教而以。黄石决心把背黑锅这个重担交给耶稣会的兄弟们去扛了,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万一“道友”也没死,将来就把耶稣会说成是“托派”或者“修正主义”好了。
为了帮助这些积极入教份子早日得证大道,黄石还专门安排了学习班等组织生活,黄石已经给洪安通写好了这些组织生活需要的材料。
“至于入教,这个也要按照标准模式来,比如你洪安通现在是一名光荣的‘大明忠君爱国天主教会’的教徒了,你的介绍人是黄石——也就是我,如果你以后叛教……这个当然不会,但是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就要追究介绍人的责任。”
黄石希望这个连坐制度能保证介绍人不会拿入教当人情使用。
“而入教前还要经过长生岛教委会的审核,这个教徒称号一定要给予最勇敢、最勤劳的士兵,让教徒在战斗、生产方面都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必须要让每个人都明白入教是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
洪安通听得似懂非懂:“大人,属下敢问,这样谁还肯入教呢?那些信徒士兵都是冲着天堂的好处才信的。”
这问题让黄石不禁莞尔:“小洪你信么?”
“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那你为什么要入教?”
“这是大人的命令,大人的命令属下就会执行。”洪安通流利的作出了回答,黄石也给他解释过这样可以团结士兵,还可以获得耶稣会的支持。
“说得很好,凡是能有你这种觉悟的,就可以提拔入教了。”黄石一向认为选拔标准决定了组织成份,如果长生岛这个天主教是按照耶稣会那种狂信作为标准来选拔,那不用想里面也会全都是狂信者。但如果选拔标准的军队的精英和效忠黄石的热情……那名义只是一张皮。他随手在教材上圈了两个词——荣誉和地位,然后点着这两个词给洪安通解释起来:
“荣誉——在长生岛必须要让每个人一听到这个词,就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啊,这真是一条好汉子’;地位——把总军官必须要尽可能发展他们入教,而教徒军官应该优先得到晋升,因为这个称号已经保证他们是优秀的了。”
洪安通挠头了头,竭力想把这些东西消化掉。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黄石都只打算要最精华的那部分。
“其他的还有一些,不过等我回来再说吧。”黄石料想这次东江之行也用不了一个月,没有必要一次都跟洪安通交代清楚:“我想耶稣会最近不会派人来,不过万一来了,一切听邓肯布置,不要露出了破绽。”
“遵命,大人。”洪安通收拾好东西就要退下:“幸好邓肯非常合作,不然还有不少麻烦。”
黄石耸耸肩:“原则问题,你是不能退第一步的,不然就再也收不住脚了。”
洪安通退下的时候心中略有疑问——大人这套真的行得通么?
类似的忧虑也盘旋在黄石心中,士兵随便愚好了,但是军官和精英份子还得是现实主义者,而现实主义者就需要利益。到目前为之军事改革和割封建传统尾巴都很顺利,因为黄石掌握了长生岛的利益分配权,在这里天老大、他老二。
不过随着军队的成长,黄石明白自己需要拿出来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多,如果牺牲儒家士人的利益,那就意味着的残酷的阶级战争:大能到彻底把儒家地主士人阶级打垮,或是身死族灭。
“我能不能为我的部下找到新的利益资源呢?一个能让我有妥协余地,并满足部下需要的利益资源呢?”想的头疼的黄石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抛开,他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为自己权力金字塔设计的草图。
“党、政府、军队现在都有了,洪安通的宗教、杨致远的老营、还有赵慢熊他们的参谋部。四条边支撑的塔尖,现在还差一个克格勃,这个交给小弟应该可以吧。”
第二十节 交情
前往东江岛的时候黄石只带上了张再弟,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这大半个月张再弟一直郁郁寡欢,黄石一直觉得亏欠张家良多,现在恩人一家更是生死不知,所以在海船上就又开始给张再弟讲各种故事,兄弟二人聊得十分开心。
“……进来了一个裸体女人,小孩就扑上去又啃又亲,那男人也跟着作,这是第一件事儿……”黄石今天讲起了那个著名的打赌故事,说完了以后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大哥的故事,果然有趣,嘿嘿。”张再弟却笑得很不自然,闷哼了几声就停住了。
黄石愕然看了他半晌,缓缓问道:“小弟,你心里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张再弟干笑了一声,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大哥,我昨夜想好了,回到长生以后,我就再去山海关一趟,去向赵家赔罪并说清楚一切。”
看着这份天真稚气,黄石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用的,你说什么他们赵家都不会信的。”
“这个我昨天也想到了,如果他们不信,我就拔剑自裁谢罪,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确实与大哥无关。”
看黄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张再弟急忙争辩说:“大哥不是常对我说,男人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么?”
“你算什么男人,一个毛孩子罢了。”黄石好气地嘲笑了一句,看来以后要灌输些生命诚可贵的思想给他,少说点侠客和蛊惑仔的故事。
注意到张再弟很是不服气,黄石也就严肃起来:“这件事情,你和赵慢熊都是为我做的,事先得到了我的批准,所以你们没有责任。”
张再弟发急道:“可是这件事情会对大哥很不利啊,大哥不是说会天下人皆知,前途尽毁么?”
“没有我那天说的那么严重,你大哥我的名声够好了,这点小小的污迹算不得什么,我自然有万无一失的准备。”黄石笑着拍拍张在弟的肩膀:“别忘了我可是算无遗策的名将啊。”
看小弟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黄石就闭上眼回忆了起来,片刻后才睁眼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东江的路上,我替金求德背黑锅的事情么?”
“记的。”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告诉你什么话么?”
“大哥说:‘金求德是我的属下,所以我必须替他背黑锅,我必须替每一个属下背黑锅。’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
“难为你了,记得还真清楚,小弟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无论是不是你去办,我都会把一切责任承担下来。因为办事情总难免会出错,总会办的有好有坏,如果我不替属下承担,那以后就不会有人帮我办事儿了,所以你不要认为这是我对你的特殊照顾。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我不会出卖任何一个忠诚的手下,无论是不是你都一样。”
“大哥我明白了。”张再弟长出一口气,神情也活泼了起来,毕竟没有人愿意去死。
看到一番话能让张再弟打开心结,黄石也很满意自己的说话技巧:“明白就好,回去我要组织一个内卫队,你来负责吧,你也该锻炼一下了。”
内卫就是黄石金字塔计划里的最后一角,张再弟的忠诚无疑是可以放心的,而这个克格勃必然要对大明朝廷也保持警惕,这就需要有绝对可靠的人来领导。
东江码头,黄石才踏上岸就看见一个熟人。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去,热情地拉住孔有德的手:“大哥,怎么是你来接我么?真是折杀小弟了。”
孔有德的表情似乎很是尴尬,他轻轻从黄石掌中把手抽出,拱了拱手:“黄将军,末将奉毛帅命令,在此等候黄将军。”
黄石惊讶地看了看孔有德,又笑着说:“孔大哥怎么这么见外了?”
结果孔有德的表情更尴尬了,他红着脸小声说:“末将毛永诗,黄将军这边请。”
原来孔有德已经拜毛文龙为干爹了,既然连姓氏名字都改了,那原本孔有德和黄石的金兰之义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现在化名毛有诗的孔有德不过只有一个东江守备的军镇差遣,自然不能和黄石再平起平坐了。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上路,走的还是上次两个人走过的那条路,不过心境已经是大不相同。身后黄石带来的近卫抖手展开两面旗帜,迎着风哗的一声扯开,为首的大明军旗上书着“参将黄”三个大字,后面的蛇旗上“救火营”几个字也非常醒目,这一下就向东江的官兵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那是威震辽南的黄将军,我东江军一等一的好汉。”
“八百破六千的黄石黄将军,这次是来领御赐银令箭的。”
所过之处欢呼赞叹声比上次还要热烈,但黄石心里却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孔有德和他同命运、共患难,上次两人并肩策马而行,一路有说有笑意气风发,这次却是黄石在前,孔有德作为迎接的将官落后了足有半个马位。
“黄将军在辽南大破建奴,末将听说了很是钦佩。”
孔有德的奉承声才一入耳,黄石就恼怒地勒定了马:“大哥,你我出生入死的交情,为什么今天会搞成这样。”
孔有德哑然不语,偏头避开黄石愤愤的目光,表情也有些复杂:“末将毛永诗,当不得黄将军这样称呼。”
环顾四周没有旁人靠近,黄石附过身子对孔有德低声说道:“如果大哥愿意,小弟和大哥再结拜一次就是了。”
第二十一节 自尊
孔有德似乎有些激动,但也就是一转眼而已,他嘿然说道:“黄将军抬举末将了,末将是什么身份,不敢高攀,不敢高攀啊。”
虽然孔有德这么说,但黄石也觉得他有点心动,黄石更不肯放过这个历史上的名将:“大哥,兄弟之情贵在心交,小弟的斤两大哥还不清楚么?”
这话黄石觉得没有什么错,可是孔有德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竟是噗哧一乐:“黄将军,我们快走吧,不要让毛帅等急了。”
黄石刻意放慢了马速,和孔有德比肩前行,两侧东江岛上的欢声仍是不绝于耳,一阵阵地传来。
孔有德表情复杂地说道:“上次黄将军来的时候,毛某当时说黄将军是大英雄,将军还谦虚地很。黄将军的气概,毛某确实是不清楚的,这次八百破六千,毛某自认就做不到。”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孔有德好像觉得“大哥”这两个字很刺耳,每次听到身体都会微微一颤。
眼看这么上次那么豪迈有气魄的将领今天竟然这样,黄石忍不住愤愤地说:“毛帅也太小看大哥了,这样吧,小弟这次会向毛帅请求把大哥调去长生,以后你我兄弟同心。”
孔有德眯着眼睛扫看过来,黄石只见他眼中精光闪烁,正是黄石以前常见的那种锋芒,顿时心下大喜地补上一句:“大哥可是同意了,小弟今天就去和毛帅讲。”
“不然,”孔有德摇了摇头,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回答道:“就算义父同意,毛某也绝不去长生。”
也不搭理愕然色变的黄石,孔有德看着前方沉声问道:“黄将军肯不肯给毛某讲讲金州一战的过程。”
黄石冷冷地反问道:“这是毛帅的义子在问黄某,还是孔有德大哥在问小弟呢?”
“义父如果要问,自然会自己问。”孔有德声调虽然平静,但是眼中锋芒更盛。
“好吧,接下来是小弟说给大哥听的话……”黄石淡淡地讲述了一遍战斗过程,和他先用步兵击溃,然后用精锐骑兵追击的策略,当然战略判断和中间的情报收集大多省略了。
听到后面孔有德已经是神情恍惚,握着缰绳的手也止不住地抖动,黄石说完良久他才发问:“一死四伤,果真么?”
“果真。”
“哈哈哈哈,”孔有德仰天大笑,然后笑着用手指着黄石说:“兄弟是真豪杰、真英雄,能与兄弟结交,真是不枉平生。”
听孔有德的称呼变了,黄石心头也是一松,欣喜之后微笑着欠身说道:“大哥又认小弟了么?”
孔有德淡淡笑着说:“兄弟真情,孔某深感五内,但在人前,还是不要以大哥和兄弟相称为好。”
“这又是为何?”黄石口气已经很轻松了:“大哥和小弟再结拜一次就是了。”
“不然。”孔有德神色又变得黯然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上次与兄弟结拜,孔某自认没有高攀的想法,孔某当时自认也当得起兄弟的大哥……”
黄石截口说道:“现在大哥也是当的起的。”
孔有德干笑了两声:“毛永诗是绝对当不起黄将军大哥的。兄弟也要为某想想,如果再和黄将军结拜,某背后还不知道要被别人说的多么难听。”
策马而行的孔有德身上渐渐露出一股傲气:“兄弟这一仗赢得漂亮至极,孔某甘拜下风,但明年毛帅还要从宽甸出兵,孔某自认也未必不能赶上兄弟……”
黄石静静听着孔有德自信的言辞,心想这样也不错,孔有德本来因为这股自傲而与自己产生了隔阂,现在这个既然已经消解掉了就好,有这样一个臂助留在东江本部,对自己也是有益无害。
到了左都督府,黄石就垂手立于门外,孔有德快步进去报信前偷偷叮嘱道:“毛帅问起时不要乱说话,还是按照奏章上来,这事儿可小可大,兄弟要仔细了。”
一转眼就有传令兵跑出来让黄石晋见。
黄石早已经把头盔系好,立刻单手扶刀,大步跟着传令兵走入辕门,两侧东江士兵一个个昂首持枪肃立,跟钉子一样地站得直直的,这批士兵每个人的斗笠上也都飘扬着清洁得没有一丝灰尘的红缨,擦得雪亮的枪尖在日光下犹如点点繁星。
营帐内满满的都是东江军官,黄石目不斜视地走到中堂,面前的毛文龙又是一身大红官袍,目光炯炯地注视过来。
左手保持着握刀,黄石右手一撩身后的猩红斗篷,在它飘起的一瞬间单膝跪倒,头向前低低俯下,右手请撑着地面朗声说道:
“末将黄石,叩见大帅。”毛文龙已经是左都督了,也算是告别将军称号了。
“黄石请起。”很亲密的称呼,看来算是摆脱了外系将领的身份了。
“谢大帅。”
黄石又是一拜,然后挺身而起,两边密密麻麻的东江军官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现在这些眼神中包含的意味和上次来东江时也大不相同。上次更多是好奇,因为黄石名头再响亮也不过是在外系将领,功劳再大也和东江军无干。可现在就完全不同了,黄石立下的每一份功劳都要记在东江镇头上。
毛文龙明亮的眼光直直地射过来,黄石毫无畏惧地迎上了这目光——毛文龙,留下我不是错误吧?我为东江立下的功劳,足以让我晋身东江嫡系将领了吧?
满脸欣赏自豪的毛文龙低声喝道:“好黄石!”
“好!”
“好!”
“好,好!”
满营的东江军官顿时也是一片彩声。
第二十二节 技巧
等喝彩声渐渐停顿以后,毛文龙捏着胡须笑道:“黄石,这满屋的同僚军官,都听说过你的大捷了,方前才听说你要来,就都抢着要来认识你。”
黄石双手抱拳冲着满屋同僚团团一礼:“大帅,诸位兄弟,黄某愧不敢当。”
“当得起,当得起。”毛文龙又是抚须一笑:“黄石你以八百兵大破六千建奴,真是大张我东江之气概,朝野更都是为之一振。”
“大帅谬赞了,末将此战实在来的侥幸。”黄石估计毛文龙恐怕也对六千这个数字存疑,不过就算有所怀疑毛文龙也不会当着这许多人问,毕竟他还是考虑东江全军的士气。可黄石还怀疑有不少东江军官心里也是有疑虑的,只是没有人敢在这个兴头上泼冷水罢了。
但是与其让这个怀疑生根发芽,不如先发制人一次性解除掉,黄石一甩斗篷就再次单膝跪到,双手抱拳说道:“大帅,末将尚有隐情禀告。”
“哪有什么隐情,黄石你不要谦虚。”毛文龙哈哈大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个黄石是不是傻子啊,看样子他要说些不好听的话,不过我不能陪他发疯,动摇了士气就不好了。
站在一边的孔有德也微微摇头示意,那个一死四伤太过骇人听闻,恐怕满营的人都会怀疑的。
跪在地上的黄石视若不见,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拳沉声应道:“大帅容禀。”
再硬拦着不让他说话就不好了,毛文龙暗自叹了口气:“黄石你说吧。”
“大帅恕罪,末将本意是去打金州的落水狗——”黄石跪在地上没有起身,自嘲地笑了一声:“让大帅和诸位兄弟见笑了,如果末将早就知道会遇上几千建奴的话,那是说什么也不敢去的。”
毛文龙心头一松,痛快地大笑了两声:“黄石你还真实诚,起来说话吧。”
“谢大帅。”黄石在满营一片善意的笑声的起身直立,这句话无形中把自己和那些充满敬佩的同僚关系拉近了一层。
那天写完奏章之后,黄石先和几个老部下详细讨论过细节,总算编了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在参战的部下中间也想办法基本统一了口径,毕竟这个时代没有电话,士兵也统统不识字,就算有什么疑点别人也没有机会知道。
“末将事先埋伏在路边,等金州逃敌通过一半就突然杀出,同时末将命人在两侧制造烟尘,让建奴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建奴逃命心切,末将就衔尾追击。”
听到这些安排后,毛文龙拍案喝彩道:“好,归师勿遏,虚张声势,黄石你这正是用兵之道,众将,你们都要记住。”迎头硬堵亡命的敌军本来就不是很明智的做法,如果不是黄石对自己的部队有绝对信心,他也不敢这样行险。
“末将本想趁势追杀十里,斩首能有数十具就很满意了。”
对骑兵进行这样的衔尾追击,一般就是斩杀一成不到的掉队者,旁听的军官们都竖起了耳朵等着听下文。
“不想才出一里,从金州逃命的建奴就被南行的另一批建奴挡住了,末将见来者人马疲惫,兼被北逃的建奴冲散队列,就击鼓进攻,将他们一并击溃。”
毛文龙沉吟着说:“此必是有人事先发觉了我军动向,这队建奴应该是从复州急行军赶来,所以队形散乱,并且人困马乏。”
“大帅高见,末将事后仔细思索很久,想必定是如此。”黄石轻轻一顶高帽送上,对于毛文龙这种老军务,谎话不用编得太细,他自然会把隐藏在里面的细节读出,效果远远好过灌输给他一切。
果然这马屁让毛文龙微微一笑:“黄石你继续说。”
“然后末将自然继续追击,不出半里又遇上一队,也被建奴乱军冲散,末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追击,结果后面的建奴越来越多,不计其数。”
听到这里毛文龙哈哈大笑不止,伸手指着黄石虚点:“这时候已经是势成骑虎,黄石你不杀下去,就会被建奴反噬。”
“大帅明鉴,末将当时也看得胆寒,越来越是心虚,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追下去,几次都想掉头逃跑呢。”黄石苦笑着擦了把汗,露出一幅后怕的样子。
下面的黄石一边说,上面的毛文龙就一边点评,点评的同时毛文龙还高声提醒营中众军官:“这可是黄石真刀实战换来的经验,你们可都要听仔细了!”
营帐中的东江军官们最后都已了然,那后金军队显然是成行军纵队赶来,被一队压一队地反卷回去,根本没有机会展开,一片忙乱中也根本不知道前面有多少敌人。对黄石叙述的胆怯心理,大家更都觉得是人之常情,设身处地想像着黄石当时的紧张,人人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末将最后也不知道击溃了多少建奴,只是战后收集到了这四百六十七具首级。”黄石身为参将,百多首级就有一级功,这批首级那是三级功都不止了。
回想当时的场面,毛文龙捻着长须呵呵而笑:“虽然这五百首级得来有运气和侥幸,但正是黄石你敢追下去才能取胜啊。”他对周围的东江军官讲解说:“这就叫缚虎容易纵虎难,若黄石因为胆怯而半途而废,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有一个满心钦佩的东江军官终于忍不住了,笑着抬起双臂大赞:“黄将军真称得上一身都是胆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黄将军好胆。”
“黄将军全身都是胆。”
一片真心的喊叫声中,黄石偷偷望向孔有德,后者和他对视一笑。
第二十三节 分歧
听完这番叙述后毛文龙觉得虽然六千不一定有,但是一路击溃了几千战兵和辅兵应该是有的,毕竟五百首级摆在那里,说六千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黄石的军功是按首级算,击溃多少敌人只对朝廷宣传有意义:“黄石,以你的功绩,按说可以升副将,东江镇副千户了,不过朝廷认为你年纪轻轻,又才升迁不久,所以只升一级。”
黄石也知道这里面的意思,朝廷担心他升得太快容易骄傲自满,失去了进取之心,压一压级本来就是磨砺年轻将领的用人之道,他赶快表示理解:“末将自知是一时侥幸,绝无怨由之心。”
“黄石你明白就好,但我大明有功必赏,”毛文龙站起身来,冲着身后的亲兵说道:“请银令箭!”
亲兵把银令箭取出后,毛文龙亲手把它从锦盒中取出,高举着耀眼的银令箭向众将展示了一圈,然后走下中厅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黄石手里。黄石也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天子信物,捧着它后退了两步肃然站好。
毛文龙朗声诵道:“御赐银令箭在手,地方军队尔可先行调遣,后上奏天子,黄石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
“御赐银令箭在手,地方五品官员听从调遣,同品以你为尊,黄石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黄石不等毛文龙继续说下去,就赶忙问道:“末将敢问,文五品可否服从末将指挥调遣?”
帐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毛文龙笑了一声:“黄石你还真是贪心,不错,祖制是如此,不过文臣不会听你的。好了,最后一条,御赐银令箭在手,黄石你可专折上奏天子,通政司无权驳回,黄石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
说完最后一声明白后,毛文龙的亲兵就把黄绸锦盒送上,黄石轻手轻脚的把银令箭收了起来,然后交给张再弟抱着,移交仪式到此就算结束了。
“开宴,给我东江镇的好汉接风。”
……
两天后东江岛又要召开接风宴了,不过这次是为了旅顺张盘。金州堡的辅兵(修城墙的民夫、挖战壕的丁壮等)在后金主力逃走后都向旅顺明军投降,张盘地盘较大,这次又新安定了一座城堡,所以需要安排的工作也比较多,文职武官体系也不如黄石那么注意培养,所以最后比他还要晚到几天。
孔有德再次去码头迎接,黄石也跟着一起去了。
“黄兄,我们是邻居,但旅顺一别竟然会在这里才又见面了。”张盘热情地打起了招呼,然后才注意到一边的孔有德,他觉得很面善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就迟疑地问道:“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见过啊。”
“这位是毛帅的义子毛有诗毛守备,和我是旧识了。”黄石说话的时候偷偷看了孔有德一眼,看他也接受了旧识这种说法。现在黄石觉得自己跟着来接风有些唐突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一年前毛守备和我前一起到达的旅顺,张兄弟不记得了?”
“噢,记得,毛守备恕罪则个。”张盘也是聪明人,一转念也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和孔有德笑着打起了招呼。
三个人行进的时候,孔有德落在后面好似跟班,这让黄石更尴尬了,暗骂自己为啥要一起来接风。听张盘的语气对孔有德不是很尊敬,他显然觉得黄石更光明磊落,凭借军功跻身东江嫡系将领之列。黄石暗暗叹了口气,张盘这种毛文龙亲兵出身的将领,实在是不能理解外系武将的痛苦啊,他赶快把话头岔开聊起了金州之战。
没想到张盘一下子就开始皱眉了,他逼视着黄石的眼睛问道:“听说黄兄的奏报里,只有几个孩子的献俘,建奴汉军就一个活着投降的都没有么?”
黄石倒也不打算隐瞒:“都杀了。”
这冷冷的话让张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闭上嘴盯着黄石看了一会儿,见黄石毫无羞愧之色就忍不住说道:“黄兄,杀俘不祥。”
黄石仍然面无愧色:“张兄弟啊,在萨尔浒建奴何尝留下我大明的俘虏?在开原、在沈阳,不要说俘虏,就是百姓也被建奴全杀光了,几十万人啊。”
“所以他们是蛮夷,黄将军好的不学,怎么学这个?”
听张盘的称呼变了,黄石也冷哼了一声:“张将军,那些汉军投靠建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论罪杀十遍也够了。”
一番话把张盘听得直摇头,华夏传统对杀伤敌方俘虏、百姓的行为一直有微词,历史上唐军由于参杂了大量的胡人,所以经常屠城,也常被当朝和后世华夏史书诟病,认为违反了圣人关于“仁”的教诲。
“黄兄,我们的部下有不少辽民,他们有不少邻居,甚至亲戚都苟活在建奴领地,很多人是迫不得已的,我们是官军,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杀一气,当然是诛杀首恶,赦免协从了。”
黄石冷笑着反问:“建奴能给他们土地、财产、女人,我们东江镇能给他们什么?”
“那就应该鉴别,如果是贪图富贵的,杀了就是。如果是身不由己的,留下才对啊。”
张盘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可黄石却抱以一阵大笑,他仰天长笑的时候周围的卫士纷纷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张盘也变得面如死灰。
最后还在冷笑连连的黄石讥讽说:“张兄弟高见,真是高见,但人心隔肚皮,张兄弟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贪图富贵,还是身不由己的呢?”
两个人接下来一路无话,也各自分开了许多。
黄石心说:“张盘你在我原本的历史上,不就是对这些汉军心慈手软么,最后被他们出卖而死。不过这话我没法说,等到时候我救了你一命再来臊你好了。”
第二十四节 乞讨
来东江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讨论军饷,经过快三年的扯皮,依仗两年来的斩首和献俘,朝廷终于给东江镇定了每兵一两四钱银、一石米的军饷,等同于辽镇。由于毛文龙已经把所有逃难辽民都编入东江镇作军户,所以他把种地的农民和打鱼的渔夫也统统登记在册。
根据这个指示,黄石把长生的七千男丁也全部算成了士兵,其中战兵千余,辅兵近六千,张盘的旅顺也数出了两万多兵,最后全东江镇一共数出了十七万大军!
这样岁饷就会超过二百万,可惜兵部的堪合官员不同意……
兵部打算按照壮丁算兵,老弱男丁不算的方法来统计,但这样东江十八到四十的男丁也有八万之多,所以户部提出另外一种鉴别方法,那就是只承认有武器的士兵算兵,剩下的统统不算,这样的鉴定标准对旅顺和长生比较有利,旅顺本来就吸收了大量的武器装备,而黄石在这两战中也缴获很多。
最后黄石的长生岛勘定了两千士兵,旅顺更有四千之多,而整个东江镇只有三万两千人,最后定饷四十八万两。不过由于朝廷财政紧张只能付一半,所以以后每年东江镇可以得到军饷二十四万两白银,此外户部还将拨给东江镇二十万两补饷,算是把天启元年到四年的欠账一笔勾销。
长生岛自己的出产,再加上这每年一万五千两的军饷,黄石估计可以支持一千士兵成为脱产人员,只有脱产的士兵才能充分培养和发挥战斗力啊。如果再考虑到自己的海贸走私,黄石有信心组建两千人左右的职业化部队。
大家划分完了蛋糕以后,黄石就开始收拾准备离开了,晚上当然还是毛文龙请客吃饭,饭席上也有一些东江武将献艺助兴,黄石不禁想到要是带贺宝刀来,就又可以显摆一把了。
看到这满屋子的年轻将领,黄石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东江军真是一支年轻的军队啊。”
有一个年轻武官凑过去和张盘嘀咕了半天,跟着又坐到黄石边上来了,这个年轻的武官是陈继盛,毛文龙的亲军指挥和首席谋主。
在黄石前世,陈继盛在毛文龙死后成为辽东武人的首领,他在执掌皮岛东江军后认为,以往严防死守海岛的政策导致后金军不战自退,并非杀敌报国的好方法。所以陈继盛故意留出缺口供后金军登陆使用,然后再趁后金军立足未稳加以反攻,杀伤以后随即后退引诱敌军增援,如此反复五日,斩首上千具。
皇太极由此深为痛恨,密令刘兴治设法取得陈继盛的首级,刘兴治接到皇太极命令后就登上皮岛,暴起偷袭杀害了前来迎接的陈继盛,不过他随后举兵投降满清的时候,也被毛文龙、陈继盛的旧部杀死,但是东江镇的混乱也由此日甚一日。
正是这些历史让黄石对后金汉军将领极不信任,不过这些东西他无法拿出来跟东江军将领挑明。
同样,另一个确凿的后金细作王子登,也在信中向皇太极请功,声称是他在袁崇焕那里构陷了毛文龙,才导致毛文龙死于双岛。这和另一份后进细作文书相同,那封书信中也夸功于皇太极面前:是他们细作在袁重焕面前密告毛文龙叛变,所以才导致了双岛之变和东江内讧。
这些穿越者才能看到历史,让黄石觉得可以作出如下判断:自己可以在辽东可以绝对信任的两个大人物就是袁和毛。因为后金皇太极是不认为毛文龙会叛变的;皇太极也相信袁崇焕是为了反间计才杀毛文龙的。
当然,这也说明皇太极确实很喜欢用间,这方面黄石必须要小心戒备,不能重蹈毛文龙的覆辙。
“黄将军请。”陈继盛坐下后就敬了一杯酒。
对于毛文龙的首席心腹,黄石自然不敢失礼,连忙也举杯说道:“陈将军请。”
陈继盛拐弯抹角地讲起了军饷问题,因为旅顺和长生岛都比东江更靠近登州,而且黄石和张盘都手握重兵,所以理论上登州的银饷自然是会直接发去他们的驻地的。可是毛文龙想用这笔银子作生意,他打得好算盘是用监军的批条在登州购买低价布匹和茶叶,然后贩运到朝鲜卖掉换人参和粮食,利用这里面的差价东江镇可以得到几倍的物资。
虽然挪用军饷作买卖不好听,可是对藩属国朝鲜的强卖强买就更难听了,历来朝鲜向大明的进贡都是要给回赐的,与其说是进贡,不如说是一种贸易。但毛文龙已经说服礼部把贡道设在东江岛,他只打算给一半的回赐,还计划用低价收购来的物资冲抵。但这陈继盛果然是辩才无碍,娓娓说来也是一番道理,把黄石听得连连点头。
其实到了东江以后,黄石一经发现毛文龙等人对他的战术技巧并不敢强要,至于黄石训练出来的军官士兵更是被视为黄石的私有财产,根本不会想到要拿走一些到东江直属。这理论上应该调拨给黄石的军饷,根据封建传统也和黄石的军官、士兵一样是他个人的财产,就如同黄石他本人是属于毛文龙的一样。
所以陈继盛就跑来当说客,希望黄石和张盘能捐助一些军饷来襄助东江本部的贸易,毕竟平均下来黄石和张盘都算的上是大款了,得到的军饷份额也很多,比其他苦挨的东江军官强多了。
“黄将军能不能看着分点?”陈继盛这话说得就如同一个乞丐,然后就眼巴巴地望着黄石,希望他松口交出些钱来。
不知道张盘这个嫡系给了多少?黄石在心里算计着。
第二十五节 变化
“这样吧,张盘将军给多少,我也给多少,如何?”
陈乞丐如释重负,搓着手笑了笑:“张盘将军是五千两。”
“那我也上交五千两。”
陈乞丐眼皮微微低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张盘将军是三万两军饷,黄将军是一万五千两,应该上交两千五百两才对吧?”
这句问话让黄石心中的好感和感慨油然而生,看来他们确实已经把自己看作嫡系同僚了,所以不仅仅想搜刮些银子走,也同样在乎长生岛的困难:“就是五千两,我自己也做些生意。”
陈继盛很有封建道德地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满脸堆笑地拿起酒杯:“喝酒,喝酒。”一晚上两番话就拿到了一万两银子,陈继盛满心欢喜地把黄石又吹捧了一番,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既然诸事都已经了解,黄石和张盘也就向该向毛文龙辞行了。
第二天一早毛文龙升帐后,黄石和张盘并肩单膝跪到,向顶头上司行了临别大礼,毛文龙勉励一番后两人就站起来再次抱拳:“大帅保重。”
“万事小心。”这个时代一别就可能是几年,更可能是永远,毛文龙肃穆地站起身抱拳向两个一线军官回了半礼。
“末将明白,大帅放心。”黄石、张盘保持着抱拳的姿态不变,各向左右团团一拜:“诸位兄弟,后会有期!”
满帐篷的军官更同时慨然回礼,一时间满营都是铁甲的铿锵之音和发自肺腑的大喝声:“后会有期!”大家天各一边在沙场征伐,后会有期正是最符合军人风范的祝愿了。
张盘、黄石更不多话,同时一撩殷红如血的斗篷,直直调转身体,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的毛文龙和满营将领都保持着抱拳的姿态,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营帐外。
到了港口以后,张盘首先离开,黄石看了看又来送行的孔有德,两个人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想找些话来说,但张开嘴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孔有德见状微微一晒:“兄弟乃是真豪杰,何必作此小儿女态。”
“让大哥见笑了。”
“嗯,”孔有德微笑着说:“我这次也领到了百多人的军饷,明春也要去宽甸前线了,兄弟好做,不要被我比了下去。”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回到长生岛以后,黄石马不停蹄地飞奔南信口,几个心腹军官急急策马随行,吴穆和两个锦衣卫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到了南信口不等停稳黄石就飞身下马,脚下一个踉跄就匆匆向海边跑去,护卫捂着头盔在后面一路紧赶,他们跑到的时候看见黄石已经木然呆立,向着对岸眺望。
东岸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辅兵正在继续搭建堡垒,还有些后金辅兵在砍伐植被,还有团团的火光和烟雾,这烟幕和蚂蚁般的人群中间,一个木制的简陋城堡已经显露雏形……
几个军官早就到了,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地站在黄石背后,过了一会儿两个锦衣卫气喘吁吁的和吴穆也一起赶到了。
“黄将军,可有什么高见?”吴穆一口气还没停下来就忙不迭地问道,话说到后面已经是声嘶力竭,说完后又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仔细观察了对面堡垒的进度和规模半天,黄石摇了摇头后退叹了口气,挥起马鞭遥指着后金的木堡:“我才走了不到一个月,你们怎么就能让建奴筑起城堡来呢?”
半晌没有有人回话,黄石提高了声调:“为什么不出击骚扰,你们是死人么?”
“回黄将军话!”吴穆喘息才定就咆哮了起来,这些天他没睡过一个好觉,看着对岸的城堡一天天成型,把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是他说什么这些长生岛军官都和他打马虎眼,另外吴穆也没有什么军事上的自信了,那场战役也把他和两个锦衣卫的心理彻底击溃了。
一贯趟浑水的贺宝刀终于站出来了:“回大人话,卑职是主张出击的。”他气呼呼地瞪了身边的赵慢熊一眼:“可赵守备总说要深思熟虑,就是每次等他制定好了计划,建奴的部署就又变了,结果赵守备就又要重新想,最后就是干瞪眼看着建奴修了二十天城!”
“卑职罪该万死。”赵慢熊吓得魂不附体,已经跪下了。
“起来吧。”黄石自嘲地笑了一声,赵慢熊本来就是反应慢外加决断力差,更是小心谨慎的典型,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行军打仗瞬息万变,哪有事事万全之法,有时候没有把握也要出击,你务必记牢了。”
“卑职受教了。”
吴穆看黄石又在沉思,也就按耐住心中的焦急没有出声催问。
黄石又凝视了对岸一会儿,高声叫道:“李千总何在?”
李云睿一个箭步奔上前:“卑职在。”
“对岸建奴可是属于建奴镶红旗?”
“大人明鉴,正是原驻复州的镶红旗。”
“复州的建奴,不是一直指向旅顺方向么?”
李云睿苦笑着回答:“卑职也是刚刚收集好的情报,自从金州之战以后,复州建奴似乎调整了防御方向,注意力完全压到我长生岛这里来了。”
看来金州之战逃跑的那些士兵也给后金方面带去了震动吧,历史上明明应该是持续压制旅顺才对的啊,而且原本金州丢失以后,更应该紧急加强向南防御的啊。黄石第一次感到眼前的历史披上了一层迷雾,他开始看不清后面的变化了。
第二十六节 威胁
随着黄石再次陷入沉默,南信口也又一次雅雀无声。
“吴公公请安心,”黄石再次出声的时候决定首先安抚一下监军,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建奴驻扎辽南的是两红旗,两旗共四十余牛录,每牛录不到三百男丁,其中战兵不过一百。经过旅顺、金州两战,建奴两红旗已经元气大伤,这只是建奴的防御堡垒,没有太大威胁的。”
“如此就好。”吴穆显然宽心不少,但随即一个问题就把黄石问噎住了。
“但是此堡如果修好,我军动向不就在建奴眼中了么?”
这吴穆一个保镖的怎么说得这么透彻?不过黄石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下一轮的打击又开始了。
“而且建奴可以在堡里积聚攻城器械和粮草,好像还是有不小的威胁啊,不是吗?”
这两个问题都很不好回答,黄石古怪地看着吴穆,莫非这小子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那吴穆倒是没有发觉黄石的神色有异,他掉过头问李云睿:“上次军议,咱家记得李千总你还说过第三条,是什么来着?”
“禀监军,建奴还可以依托此堡在北信口再建修一个堡,阻断我军情报来源。”李云睿立刻猴儿献宝似的地报告给了吴穆。
黄石狠狠瞪了李云睿一眼,看来要暗示暗示这些手下,什么话能对监军说,什么话不能提。
不过吴穆既然又看过来了,黄石只好强打精神狡辩:“建奴没有兵力进攻,此事定而无疑。建奴正黄旗在蒙古林丹汗那里,镶黄旗在蒙古巴彦部,正蓝在连山对抗我东江军宽甸部,镶蓝在凤城防备朝鲜东江军。所以这里只有建奴两红旗,绝对无力进攻!”
“建奴不是有八旗么?”
“是的,还有驻扎辽阳、沈阳的两白旗。”黄石硬着头皮说下去,先把这个监军安抚过去再说吧:“这个是防备辽西关宁军的,辽镇关宁军有十六万大军,建奴两旗已经很吃力了,是绝对绝对调不来辽南的。”
这个说辞也就糊弄糊弄吴穆,周围几个军官脸上都有不以为然地神色,关宁军在编的十六万军队中,用来修城堡的辅兵至少有十万,而且宁远堡才刚完工,再往前二百里才是锦州,出了锦州一百多里才到大凌河,再数百里才是故广宁军所在的河西之地,从那里到三岔河还有几百里。等关宁军再搭好浮桥,两白旗跑十个来回都够了。
幸好吴穆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黄石随手抽出腰刀在地上画起了辽南的示意图,然后趁热打铁地说道:“镶红旗既要向西防备我军又要向南防御旅顺军,应非常吃力了,毕竟建奴正红旗远在盖州……”
说到这里黄石低头看着示意图,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止住了。吴穆满怀希望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黄将军。”
“哦,”黄石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笑道:“没有什么了,末将再沿着海岸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防御疏漏,吴公公请自便。”
吴穆和两个锦衣卫离开后,黄石把几个人聚拢过来,拿刀尖点着盖州的位置:“你们说建奴正红旗会不会南下?”
几个军官商议了一会儿,都觉得从盖州到海州的广大地域,怎么也需要一旗掩护,不过两红旗今年受到的损失不小,后金靠单单一个被严重削弱的镶红旗抵御旅顺和长生的两面夹击,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最后的结论是:“很难说啊。”
“耀州、海州到盖州,几百里长的海岸,如果正红旗南下抵御旅顺军,”黄石再次眺望东岸,禁不住开始幻想:“镶红旗也被牵制在对岸,那这一带就只有建奴地方堡垒守军了,再也没有任何机动部队可以对突袭的大明官军构成威胁。”
“大人,这还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我们还是先顾眼前吧。”
“杨守备说得不错,”黄石也从幻想中受回心神,叫过一个士兵:“去把邓肯先生立刻请来。”接着他又对几个手下吩咐说:“既然有这个能储存器械和粮草的堡在,那我们还是得凿冰,今年要把六千男丁都组织起来,女人也要去烧水看护病员。”
“遵命,大人。”
“增加巡逻队的同时……李遣总,动员我军细作,监视盖州到复州间的道路。”
“遵命,大人。”根据长生岛现有的规定,李云睿会对信使来往的数量,各驿站屯聚的粮草加以分析,并直接向黄石递交一份简略的动向预测。
黄石没有交代的更多,他再次抑制住自己亲身介入的欲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军事奇才,我能依仗用来对付这个时代豪杰的,只有更现代化的军事体制。
邓肯来了以后,黄石就问他什么样的大炮从轰击到对岸的堡垒。
“建奴显然没有对火炮的认识,”邓肯已经观察过对岸的部署了,那个堡垒距离长生岛南信口海岸只有两里地,显然还是根据冷兵器时代的经验设置的:“十八磅炮就可以打到他们了。”
“红夷大炮?”
“是的。”
黄石的神色有些黯然:“你可知道,耶稣会的红夷大炮要卖五千两银子一门。”
“如果自己铸,原料也就几百两,加上手工大概会在一千两以内。”其实邓肯还是估计过高了,不过黄石也没有概念。
“那好,就让我们尽快开始吧。”黄石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表示将来就要把炮台架设在此处:“然后就——大炮开兮轰他娘。”
第二十七节 登饷
邓肯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黄石的憧憬:“将军,恕我直言,长生岛现在铸十八磅炮是不现实的,恐怕这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了。”
“为什么?很久是多久?”
邓肯耸了一下肩膀,把双手无奈地摊开:“我军首先要从一磅和三磅开始,锻炼技工并熟悉原料,然后是六磅和十二磅炮,这怎么也要一年,以后才能铸十八磅炮。”
黄石顿时就沉默下来了,不过这方面邓肯是专家,他不可能去反驳这个时代的专家意见:“万事开头难,我很理解,不过还是尽快开始铸炮吧。”
邓肯见黄石面色不豫,就急忙补充说:“将军,首先还是野战炮啊,只要野战能胜利,什么城堡会拿不下来?如果野战失利,什么攻城大炮也没有用啊。”
这话让黄石点了点头,信心大振的邓肯补充道:“那么,我还需要铁匠、木匠,这些人如果都要从头培养,恐怕还要多一年。”
黄石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应该可以解决:“没问题,顺便,邓肯先生,长生岛已经有了几十个天主教徒了,耶稣会是不是也该考虑帮助我们一下了。”
如果那些人也能算天主教的话……邓肯在心中腹谤了一句:“可以,在澳门等地有不少技工,耶稣会可以帮忙介绍,我这就写一封信去北京。”
邓肯犹豫着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黄石就示意他但言无妨。
“将军,我首先是一个军人,而且是非常合格的炮兵军官,铸炮只是我必须的军事素养而已,根据我这些天在军队中的贡献,我认为我完全有资格成为一个军官。”黄石这次向朝廷保举的人员名单中,当然不会有邓肯的名字,这让他有些愤愤不平。
这种不满让黄石感到有些惊讶,他连忙对这个外国友人解释说:“邓肯先生是我黄石的私人幕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邓肯先生还是苏格兰人,不在我大明的户籍或者是军籍之上。”
不想这个解释丝毫不能消除邓肯的不满,他气鼓鼓地争辩起来:“这完全没有丝毫的道理,根据我们泰西的习惯,我完全可以算雇佣军官,完全可以单独领兵,将军不给我具体职务,这是对我职业素质的蔑视。”
“邓肯先生是苏格兰人,对吧?”
“当然,不过这并不妨碍你雇佣我做军官。”
“我大明的军队,必须交给大明的军官指挥,没有什么雇佣军官一说,这就是大明的规矩和法律。”
“那我可以加入大明军籍么?”
“那要看邓肯先生是不是愿意放弃苏格兰国籍,而且要加入大明军籍,必须改汉姓,用汉名。”
邓肯登时语塞,黄石微笑了一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邓肯先生我很遗憾,但我大明不承认双重国籍。”
……
天启四年的元旦过后,山东的粮船开到了长生岛。
又一次穿戴上乌纱官袍的黄石在码头恭敬地请下了押船的登州粮官:“甄大人,一路辛苦了。”
长生岛两千兵员,一年的本色是二万四千石米和六千匹布,还有一万五千两银子,虽然被东江要走了五千两,但是这次一起下发的还有首级赏和皇赏的内币,共该有二万两银。
“这是本色和折色的签发,黄将军验收过就请给实收吧。”甄雨村是万历四十二年从进士出身,现任从六品的登州府粮台主事。
黄石诺了一声,就把粮官请入长生府邸奉茶,杨致远急急忙忙地领人把物资搬入库房。
等杨致远把清单递上来以后,黄石仔细看了又看,然后还偷偷地把杨致远揪过来耳语了几句,甄雨村对此视若无睹一般,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
“甄大人,”黄石陪着笑脸向甄雨村那里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指着清单问道:“银子这里是一万四千两整。”
甄雨村看也不看那清单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漂没。”
黄石赶快猛地点头:“原来如此,末将知道了,”手指往下一移:“那米也是一万七千石,正好缺了三成。”
“漂没。”
“原来如此,这一路真是辛苦大人了。”
清单上的布匹也同样是不多不少去掉了三成,想来也是“漂没”了,黄石没敢再问。
“黄将军可以给实收了吧?”
“当然,当然。”黄石连忙签下了二万两折色和两万四千石米、六千布的实收,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和控制登饷的山东文官集团过不去那是一点儿好处也不会有的。
吹吹打打地送走了登州粮官,黄石赶快去视察随船运来的工匠们,吴公公替黄石向宫里说了好话,天启皇帝就给了工部批示,让他们从山东调一批匠户来长生岛。
这二十户木匠和铁匠拖家带口地站在黄石眼前,行过礼后他们就双眼无神地等着安排,反正在哪里都是贱民,都是出苦力干累活的命。
“你们既然到了长生,那么愿不愿意加入东江镇,成为军户?”黄石大声地问这一百来口的老少男女。
军户比匠户要高那么一点点,下面的人群一阵骚动,不能相信有这样的好事,看向黄石的眼光中都有些迟疑,担心有什么下文等着他们。
“不会让你们上战场,在长生岛还是做工匠,通婚、子女和其他军户完全一样,而且……”黄石笑眯眯地拖长了腔调,他希望这些工匠能更积极主动地工作,不要一天到晚总觉得自己祖祖辈辈都是奴隶:“干的好的话,会有首级功劳和晋升,也可以得到东江镇的世袭田土。”
……
虽然邓肯把法螺吹得呜呜响,但长生岛这个偏僻的海岛还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最后只有一个荷兰人到来,是个破落的水手,本来在澳门乞讨度日,混吃等死。
“荷兰人?”黄石吃惊地看了看履历,“荷兰人不都是新教徒么?”
这种丰富的知识吓了邓肯一跳,他连忙画了个十字:“愿天主拯救他们的灵魂。”然后闭上眼睛假装祈祷以便想说辞,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胸有成竹:“他流浪到澳门之后,被天主感召了,所以向耶稣会忏悔了往昔的罪恶。”
“和你一样?”黄石依稀记得邓肯就是这么说自己的。
“是的,和我一样。”邓肯又画了个十字:“赞美天主。”
……
外传
《荷兰著名人物记》节选:
史蒂文森·范·罗森福……公元1620年,罗森福兄弟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乘坐海船向西,最后到达了新大陆的新阿姆斯特丹(当时的名称)。而史蒂文森则向东,绕过好望角一路旅行到了中国,四年后史蒂文森在中国东北结识了磐石大帝(stonethegreat)……磐石大帝对科学技术的开拓进取和支持,明显是受到了史蒂文森的影响,这种求实的精神正是新教特色,而不是腐朽陈旧的天主教的思维模式……磐石大帝能从耶稣会的迷信泥潭中拔出脚来,正说明我们荷兰的新教徒功不可没……在磐石大帝的一生中,处处可以看到新教徒对科学的接受,对迷信的鄙视。我们深信,正是这种深深刻在磐石大帝身上的新教烙印,带给了中国更多的科学理念和神奇的科技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