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的死,官方说法是寿终正寝,停灵的那几日,前来吊唁的人不少,上至亲王,下至寒门子弟,但凡得过他点拨的学生,基本都来了。
老太爷虽然在内宅这一块上处理得有些不尽人意,但他在外面的名声是非常响亮的,可谓德高望重。
因此葬礼办得很风光很隆重,甚至有学生一路跟到坟山,亲眼看着老太爷下葬以后才肯回来。
老太爷这一走,儿子们没多大感触,反倒是几个女儿哭得劝都劝不停,尤其是三姑奶奶苏以柔,从老太爷入殓的一天就哭到下葬,双眼都肿了。
云初微特别能理解她,从夫家脱离出去本来就够孤立无援的了,虽然嘴上说不大归,但实际上在苏以柔心里,娘家一直是她的避风港,心里要不痛快了,偶尔还能回来坐坐对着爹娘倾吐倾吐,如今爹娘都不在了,所谓的娘家,对她来说就只是挂着个名,就算是回来了,也没几个人会真正待见她,那种孤独感和落寞感,最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哪怕她平时坚不可摧。
云初微是各种办法齐上阵才终于劝得苏以柔停止了哭声,回程的时候怕她触景生情,索性没让她回苏府,而是直接带去了国公府。
见到九弟家两个萌嘟嘟的宝宝,苏以柔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抱了这个抱那个,喜欢得不行。
云初微绝口不提苏家的事,只说些好玩的来逗趣,直到两个小家伙累得耷拉着眼皮要睡觉,苏以柔才依依不舍地放回摇篮,压低了声音对着云初微道:“微微,你带我去见见太夫人吧!”这位名义上的继母,苏以柔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以前或许因为她顶替了自己生母的位置而有那么几分膈应,不过现在么,爹娘都不在了,心里头的那些疙瘩,是该散一散了,况且这次老太爷的后事,太姨娘们都撇身懒得管,太夫人却是尽心尽力了的,这些,苏以柔都看在眼睛里,难得来一趟国公府,觉得还是去她那儿坐坐才像话。
云初微站起身,带着苏以柔去了寻梅居。
才进院门就隐约听到说话声,近了,能见到太夫人神情落寞地站在梅树下,而陆川在一旁小声与她说着什么。
云初微轻咳一声走过去,对着陆川笑道:“路伯是来给太夫人送花的吗?”
陆川一眼看到云初微身后的苏以柔,忙点头,“小人托老家的亲戚帮忙寻了一株酒醉杨妃,如今开得正好,打算搬到太夫人院里来,问问她放在哪个位置。”
“酒醉杨妃?”云初微听起了兴致,“虽然比不得姚黄魏紫,却也是难得的名品牡丹呢,路伯好本事,这么珍贵的花都能被你给找到。”
“夫人过誉了。”陆川低下脑袋,“若是没什么事,小人便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陆川走后,苏以柔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三姑奶奶?”云初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
“这个是你们府上的花匠?我怎么觉得看起来有些面善。”
云初微脸上笑意不减,“大抵是因为他本人长得就挺面善的。”拽了拽苏以柔的胳膊,心里却是捏了把汗,当年陆川上门来闹的时候,苏以柔应该有好几岁能记事了,想来她亲眼目睹过,否则不会觉得陆川眼熟,“好啦,咱们不是专程为太夫人而来么?你老盯着一个花匠做什么?——对了,娘,要是那株醉酒杨妃送来了,你可得让人给我通个信儿,我好过来瞧瞧长什么样。”
这一说,算是把话题都扯开了,太夫人何尝听不出来云初微什么意思,脸色顿时转喜,“那是自然,微丫头,三姑奶奶,快里面请。”
苏以柔对着曲氏蹲身行礼,“太夫人。”
“唉哟使不得。”太夫人忙伸手扶她一把,“你是嫡出姑娘,我不过是个继室,当不得你这一礼。”
“您是长辈,受得。”苏以柔坦然地说道。
大丫鬟挑了帘,三人往屋里钻。
云初微看向太夫人,“三姑奶奶说要特地过来给娘请安,我就给带来了,不会打扰到娘吧?”
“我这没什么事儿呢!”太夫人本身就是个温软和善的人,目光看上去很轻很柔,让人感觉十分舒服,轻轻拍了拍苏以柔的手背,“三姑奶奶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头受苦了,不如趁此机会大归吧?”
爹娘都不在了,大归回来让太姨娘们看笑话?苏以柔自然不情愿,只摇头,“太夫人有心,只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
“你不想闺女儿子么?”太夫人道:“若是回来了,杉儿和她弟弟便能光明正大地来府上与你聚聚,毕竟你和右相虽然和离,可老太爷仍旧是右相的先生,昨儿还来吊唁呢,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这……”苏以柔被太夫人说得心痒痒,却到底拿不定主意,看了一眼云初微。
云初微笑说:“苏府永远都是姑奶奶的家,你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不过你可得提前说,我好让人给你拾掇一处像样的院子出来。”
“我…我真的能回来吗?”苏以柔眼含泪花,是激动的。
“当然。”
这下,苏以柔是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她还以为自己走到这一步,娘家人只会瞧不起,这两天因为父亲的丧事回来,就遭到了那些姐姐妹妹们的白眼,在她们眼里,不管是和离还是被休,那都是婆家不要的女人,错全在她身上,一看就不会正经到哪儿去,似乎与她站在一处都会掉了身价。所以就算有人肯与她搭话,那也是出于场面不得不如此,再要不就是特地来挖苦她的,那些言语里的嘲笑简直不要太明显。
没想到在九房这里,她非但没有被嘲笑,老九媳妇和太夫人还把她当成正正经经的姑奶奶,礼数周全地待她。
一想到此,苏以柔的泪珠子就更是断了线,落个不停。
云初微有些哭笑不得,坐近她,“好啦我的姑奶奶,你这两日可没少哭,再哭下去,这双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哭丧的时候没少卖力,苏以柔的眼睛的确有些刺痛的感觉,当下被云初微这么一说,便是还想哭也不能再哭了,急急忙忙掏出帕子抹了泪。
“这才对嘛!”云初微给她倒茶,“苏府是你家,想回来就回来,哭什么,再高兴,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苏以柔破涕为笑,其实心中还是有些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是想回娘家就能随随便便回娘家的,更别说把娘家当自己家了,顶多是有事压着不得不回来,又或者年节来给娘家人送送礼拜拜年,但要像老九媳妇所说的这种,是她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不过,老九媳妇与她们不同,她娘家那是真把她疼入了骨子里,从老到小都巴不得她天天往那头跑,哪怕外家,也是掌中宝似的疼着,她难得去一趟,整个范府就跟过年似的,里里外外热闹成一片。
能同时得娘家婆家和外家疼成这样,是多少女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她们呀,只有默默羡慕的份儿。
思及此,苏以柔又觉得欣慰,拉着云初微的手,“这么个福全的丫头竟然嫁入了我苏家,该说是祖上积了德呢,还是老九撞了大运?”
云初微被她说得脸红,“这都哪跟哪?”
“可不是?”苏以柔戳戳她的脑袋,“你怕是还不知道,自己都成了这顺天府的名人了,外头的人一说起青鸾夫人,哪个不是羡慕得双眼放光。”
恐怕不只是羡慕吧?因为嫉妒而恨得眼红的并不在少数,譬如,叶筠那一类的。云初微淡淡勾起唇,她能有今天,少不了自己的努力,倘若当初刚入东阳侯府的时候没有那些作为,而是随波逐流任人摆布,那么现如今,她的夫君不可能是苏晏,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如此安生。
而现在羡慕她嫉妒她的,都是曾经看不起她将她轻贱如泥的那些人,所以,她们有什么资格来觊觎她的东西?不过,看着那部分人得不到只能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倒是很痛快。
太夫人笑意温和地看着云初微,“老九啊,生下来就命格不好,少时没有姑娘敢靠近他,更别说愿意嫁给他了,所以那时我就在想,只要是自愿与老九大婚的姑娘,我就把她当成亲闺女待,入了九房,绝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不过呢,心里头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因为老九这命格,我怕旁人动心思,弄个乱七八糟的嫁进来堵他的心,除却名声不好,老九哪哪都不比别人差,他不该因为出身就误了一辈子,可是后来微丫头过了门,我才知道这媳妇哪里是来堵心的,分明是给九房添福来了,所以要按姑奶奶你的说法,那还真是我们家老九撞了大运才能娶上这么一房好媳妇。”
“娘,您快别夸了。”云初微脸热,“我哪有那么好,再说了,就算我真好,那也是因为娘和九爷待我好,所以我知恩图报来着。”
感情本来就是相互的,云初微是睚眦必报,但她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对她好的,必然都能得到她更多的好,对她不好的,哼哼,等着挨收拾吧,婆家如此,娘家更是如此,当初才回京的时候,范氏和云老太太待她都不怎么样吧,那她也不是吃素的,必要拿出点厉害来让她们瞧瞧,看看如今,还不是一个个将她疼得宝儿似的。
要说她一个从遥远时空穿越过来的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安稳过一生,所以只要她们不过分,云初微是绝对不会没事找事的。
确定了苏以柔要大归以后,气氛似乎更加活跃了,聊的话题也朝着“天南地北”的方向延伸,云初微越来越觉得这个三姑姐虽然是苏老太太亲生,性子却一点也不像老太太,与她倒是挺合拍。
——
且说苏晏从坟山回来,第一时间回的是苏府,老太爷虽然出殡了,但是有不少远道而来的亲戚还没走,他作为如今苏家地位最高的嫡子,理应出面去招待,然而却在过穿堂的时候被下人告知赫连缙一直没走。
“好,我知道了。”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苏晏负手缓步走进去。
赫连缙果然还等在茶厅,看样子茶水喝了不少,不过难得的见他如此有耐性,等了这半天还没露出半点不悦的神情。
见到苏晏进来,他忙起身,刚要说话。
“苏府的晚饭就快好了,太子殿下坐了这半日,想来饿了吧,不妨移步饭厅,马上就能入席。”苏晏望着他,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地道。
“苏晏,你知道我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完全撇去太子的架子,赫连缙只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语气与他说话。
苏晏轻笑一下,“微臣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之前我的话还不够明白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赫连缙面色黯然,“所以我才想着做点什么来弥补,只要你开口,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满足你。”
苏晏点点头,“那好,请殿下去饭厅用饭,或者你不习惯人多的话,微臣可以让下人单独备一份送过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晏还是打太极?赫连缙不由得抿紧了唇。
“怎么,殿下嫌弃苏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让人单独送来吧!”说实话,赫连缙还真有些饿了。
苏晏马上吩咐下去,厨房动作也快,不多时就送来了八菜一汤,全都精致可口,赫连缙端起碗扒拉了几口饭,喝了半盏汤就放下了。
不是这些菜不合胃口,而是现在的他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情下咽,之所以动筷,一则是看在苏晏的面子上,二则,扒拉几口垫垫底不至于一会儿因为腹中饥饿闹了笑话。
在赫连缙用饭期间,苏晏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坐着喝茶。
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动作,才会给赫连缙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赫连缙是打心眼里佩服他,分明只是个臣子,却能在无形中散发出这么强劲的气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晏才是太子呢!
看着赫连缙没有再动筷的意思,苏晏唤来外头的丫鬟收拾了那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肴,又道:“天色已晚,送太子出府门。”
俩水嫩嫩的小丫鬟一左一右站到赫连缙跟前,蹲了蹲身,齐声道:“太子殿下请。”
“苏晏,你!”这么不给面子,便是没脾气,也得被急出脾气来,赫连缙本来就是个脾气和耐性都奇差的人,能从出殡前坐在茶厅等到现在,已经打破了他有生以来的极限,如今却只得了这么一句“送客”,这下真真是急眼了。
该尽的地主之谊尽到了,苏晏也没有要继续陪聊的意思,站起身,对着赫连缙一拱手,“家父虽然出殡,然余事多且繁杂,急需微臣亲自着手处理,还望殿下见谅。”
完完全全的官腔,一丁点的私人情感都听不出来。
赫连缙哪想得到苏晏心肠硬起来竟然如此的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心中虽然不甘,却也知这时候不宜再继续激他,因为完全没用不说,不定还能惹一身腥。
想了想,到底还是暂时放弃,跟着两个小丫鬟走了出去。
白天没谈妥,晚上自然就睡不安稳,五更天不到,赫连缙就起身了,仔细梳洗一番,天一亮就入宫,今日不早朝,永隆帝正准备去御书房,就见赫连缙行色匆匆而来。
“太子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教。”
“你说。”
“等苏晏脱了孝,父皇是不是就不准备再把兵权归还给他了?”想了一晚上,赫连缙觉得自己目前力所能及的,就是尽量说服父皇在苏晏孝期满了以后原封不动地把南境三十万大军的兵权交给苏晏。
永隆帝眯了眯眼眸,“苏晏热孝期不是又延长了么?如今谈这些,岂不是为时过早。”
“父皇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赫连缙道:“儿臣想知道您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老子想抽死你!
永隆帝眼皮跳了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又不是个傻子,如何还能听不出来,冷笑一声,“你是打算用三十万兵权去哄乖苏晏?”
这孽障,每次孽障起来的时候总能让他全身炸毛恨不能一大嘴巴子抽死他,兵马乃固国根基,岂能拿来儿戏?三十万,说出手就出手,还只是为了取悦一个满身剧毒的臣子,这玩笑开大了吧?
“兵权本来就是苏晏的,他不过是因为回京丁忧暂时上交而已,父皇没道理直接没收。”赫连缙说得理直气壮。
“笑话!”永隆帝目光变得森冷而锐利,“整个南凉都是朕的,朕想让谁手握兵权,他便是不要也得要,朕若是想没收谁的兵权,他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得乖乖交上来,太子凭什么说朕没道理没收苏晏的兵权?朕告诉你,朕就是道理,朕就是王法!”
赫连缙握紧拳头。
“怎么,不服?”永隆帝冷睨他一眼,“不服你就想法子踩在老子的头上,等某天你够格掌握生杀大权,那么你想把兵权给谁,老子绝无二话!”
赫连缙脸色相当的沉郁,可不得不承认,他老子就是比他霸气,这话说得无处不是理,破天荒地让他反驳不出来。
“没事儿了就滚,别整天来碍眼。”永隆帝挥手,赶苍蝇似的将他赶出来。
赫连缙走出来没多久,就看到迎面而来的赫连钰。
两人夹道相逢,赫连缙一脸的阴霾,而赫连钰则是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出门捡到宝似的。
“哟,这不是太子皇兄么?怎么哭丧着脸,谁得罪你了?”那语气,那表情,就只差把赫连缙形容成丧家之犬了,其实光是看看赫连缙来的方向,不用细想也知道定是又在御乾宫遭了一通臭骂。
看到赫连缙不痛快,赫连钰那心里头就通便一样舒爽,连笑容都更深了,不过是讽刺的。
赫连缙今天憋闷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儿发,如今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自然是照单全收,“上回皇姑母寿辰,听说三弟妹跟青鸾夫人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呢,三弟妹初来乍到,定不会晓得青鸾夫人的打扮风格,莫不是三弟你授意的?你说你,心慕青鸾夫人就自个偷着来吧,还弄得这么明显,一不小心传出去让苏晏知道了,你猜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赫连钰脸色唰一下黑沉沉,乌云压顶似的,“赫连缙,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本王何时心慕过青鸾夫人,你简直信口开河!”
赫连缙高扬着眉梢,一副“我说你心慕你就是心慕了不服来打我”的欠揍样子,看得赫连钰咬牙切齿,他算是想明白了,赫连缙一定是政务上出了纰漏被父皇骂得狗血淋头如今逮到谁就一通乱咬。
好嘛,他自认为教养良好,不与疯狗一般计较,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到赫连钰被气得跳脚,赫连缙心情大好,没有着急回东宫,反而让人备了软轿,打算出宫去买点小玩意送给许菡。
这两日因为苏晏的事,菡儿没少受他“冷落”,虽然事情还没解决,但难得有心情,不如趁此机会好好补偿补偿她。
巧了,云初微今日也出来逛街。
老太爷死得突然,前面几天苏家一直在操心后事,便没给远道而来的这些亲戚准备伴手礼,今儿终于得了空闲,她打算亲自出来挑选,毕竟是大老远来的,总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而归不是。
于是,两人在一家首饰铺子撞了面。
碍于在外面,当时两人没搭话,也没特地称呼对方,只是赫连缙给云初微递了个眼色,云初微明白过来,付了银子以后出了铺子。
赫连缙就等在外面。
“太子殿下,什么事儿?”云初微问得漫不经心。
“青鸾夫人,茶楼上坐坐?”赫连缙转过身来,笑了笑。
云初微自知逃不过,也不打算逃,点头应了。
赫连缙马上让人去茶楼订了雅间,将云初微请进去,上了极品雨花茶。
琴棋书画云初微比不得这里的才子佳人,不过茶道么,她还是深谙的,浅啜一口后由衷地赞道:“好茶。”
赫连缙道:“夫人若是喜欢,一会儿我多送你些就是了。”
“可别!”云初微忙打住他,“无功不受禄,我怕受了这禄,立不起那功,太子殿下有话就直说,臣妇对于你而言,也不算什么新鲜人了,大可不必绕这么个弯子。”
赫连缙问:“关于家母还活着的事,夫人晓得实情的吧?”
云初微眼睛垂了垂,不说话,默认。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话赫连缙就懒得再费心力去赘述了,“我昨天去找过苏晏,只不过,他不愿意给我说话的机会。”
云初微笑了笑,其实早在刚才铺子里相遇赫连缙相邀的时候她就看穿他的目的了,之所以答应上来,是准备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他透个底。
“太子殿下来找我,无非就是想通过我去说服九爷罢了,可我是他发妻,你觉得可能吗?”
不等赫连缙开口,云初微又道:“太子殿下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想法?”
“夫人但说无妨。”赫连缙可以说很耐性了。
“你和九爷之间,不可能回得到过去。”云初微直接定论,“况且,以前的你们也算不上兄弟。”
这说法倒是新鲜,比起这两天父皇母后在他耳边说的那些,真真是让人耳目一新了,“所以呢?”
“当初九爷瞒你,正是因为信不过你,怕你一时冲动走漏了消息给你娘带来祸端,而你又何曾信任过九爷,不仅不信任,还亲自杀上门去,虽然只是险些杀了他,却是直接杀了他父亲,两相一比,太子殿下你似乎更不信任九爷呢。既然你不信他,又何必再想着拉拢他,你已经正位东宫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就让九爷功成身退不好么?”
赫连缙彻底沉默,要说在这件事上谁的言论最能让他信服,当属眼前这个女人了,她不说,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当初可不就是因为不信任,所以直接笃定苏晏就是他的杀母凶手,在册封太子当日给了他致命一剑,后来还是因为不信任,甚至是将苏晏给恨毒了,跟着不惜痛下杀手还治其身弄死了苏家老太爷。
云初微说得没错,比起苏晏因为不信任的隐瞒,他的不信任更深更重。
“兄弟情的根基就是信任,那是将自己的脑袋交到对方手上都能不眨一下眼睛的过命交情,但很显然,你们之间并没有。所以,承认吧太子殿下,你对九爷只有利用,没有信任,更没有你所谓的兄弟情,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你自己为了能过心里那道坎而臆想出来的假象,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若是把九爷当兄弟,为什么要在刺了他一剑之后还杀了他父亲,你要是把九爷当兄弟,那么就算所有人都说他杀了你母亲,你也该站出来与那些人对抗,并且坚信地告诉所有人他不会是杀人凶手。”云初微盯着他,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坚定。
赫连缙的脸色由黑转白不过片刻,此时已全无血色,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甚至闪过被人戳破秘密的慌乱和无措。
是了,他毫无道理地怪苏晏不把他当兄弟,而他又何曾把人家当成过兄弟?一直以来,他们这对所谓的“兄弟”似乎都是苏晏一味地默默付出,而他一味地误会无理取闹,有他这样的兄弟,便是再深的感情,最终也能被磨没的吧?
“臣妇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云初微站起身来,她相信赫连缙不是蠢货,不可能听不明白她这些话——倘若今后还是继续对九爷死缠烂打,那他也只配做个蠢货了。
赫连缙呆呆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
其实这些问题,他早该意识到的,只是这么久以来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他便把自己束缚在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只会挑剔别人,永远看不到自身的缺陷。
今日云初微一席话,可谓醍醐灌顶,直截了当地点醒了他和苏晏之间存在的最大问题。
而这个问题,短时间内是根本没法修补好的。
云初微回到马车上,韩大姑姑问她,“夫人,太子殿下没为难你吧?”
“没有。”云初微笑着摇摇头,“不过是碰巧遇到,请我上去喝杯茶而已,走吧,我们家十一丫头怕是该喂奶了,咱可不能在外头耽搁太久。”
韩大姑姑点点头,见云初微面色如常,便放下心来。
——
送走了苏家这波亲戚,整个苏府都清静下来,而云初微也请人看了个日子,让苏以柔顺顺当当地搬进了苏府。
要说这个时代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被封建礼教洗过脑子的,而且洗得特严重。哪怕是分了家,听到苏以柔搬回娘家的消息,庶房的人还是忍不住好奇跑来看——当然不会是想念这位姑奶奶,都是纯属来看笑话的。
在她们的观念里,女人只有犯了七出才会被婆家扫地出门,就算和离也是如此,况且苏以柔是盆泼出去十多年的水,如今再舀回来,那就是脏的,怎么洗都不会干净。
云初微过来安排的时候看到这么多人在场,当即皱眉,“怎么,庶房都没事儿做闲得五脊六兽了?要不要我给你们安排安排?”
这威严中带点怒的声音一传来,围观看笑话的那几位顿做鸟兽散,头也不敢回匆匆带着婢女回了自个院子。
云初微上前来,安抚地拉过苏以柔的手,“姑奶奶不必介意,苏府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畜生都有,何苦与那些个毫无人性的东西计较,没得气坏了自个身子,不值当。”
这话并不作掩饰,还特地拔高了声音,马上就有人传到那几位的耳朵里,一个个气得脑袋冒烟,可是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踢桌子摔板凳拿自己房里的下人当成云初微撒气,让你骂我是畜生,弄不死你!
苏以柔摇摇头,“我没生气,反正已经习惯了,倒是你,可别气着自己了。”
“哪能呢?”云初微笑得眉眼弯弯,“姑奶奶且看看,这院子哪里不中意的,我趁早让人修缮。”
苏以柔并没特地去看,“毕竟是娘家,从小长大的地方,能回来我就高兴,装潢不用看我也喜欢。”
“喜欢就好。”云初微眉目间就显露出愉悦来,挽着苏以柔的胳膊,二人去后园子里坐了会。
“这两天据说杉儿和她弟弟功课紧,等过两天得空了,我让人去传个信儿,姐弟俩都来苏府看看你,娘仨也是时候聚聚了。”
苏以柔激动得无以复加,“杉儿真的能来吗?”
“当然。”云初微自信地一挑眉,“我亲自出面的,右相少不得要给个面子。”
“太好了。”千盼万盼,总算盼到能正正经经与子女相聚的时候了,右相那位继室夫人据说是个厉害的,直接压过秦老太太一手把持后宅,如今又想操控秦杉和秦岩两姐弟的婚事,之前苏以柔听到消息的时候急得不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可是那个女人又不让她见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这么急到现在。
——
秦杉带着弟弟秦岩来苏府的这天,苏以柔正坐在院子里做绣活,她打算给云初微家的那对小宝做几身舒爽透气的小衣服。
“娘。”
听到秦杉的轻唤声,苏以柔脊背一僵,跟着抬起头来,见到女儿那双水灵的眼睛早就覆满了泪水,她也忍不住眼窝热,急急忙忙上前将女儿抱在怀里,“杉儿,娘终于能抱抱你了。”
秦杉回抱着她,“娘,杉儿好想你。”
苏以柔满心哽咽,她也想儿女,可是她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娘,你这几年一个人在外头过得还好吗?”秦杉从娘怀里抬起头,一脸关切。
“娘很好,一切安好。”苏以柔抚着她的发顶,“倒是杉儿,怎么看着你比上次还清瘦,是不是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秦杉抹了抹泪,“杉儿没事,大抵是天儿热了吃不下所以自然而然就瘦了。”其实都是想她娘想的,又被继母那个糟心的女人一通折磨,不消瘦才怪了。
“乖女儿,娘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苏以柔忍不住叹了又叹,有的时候她在想,自己当年是不是太过强势了,倘若别摆出那么高的姿态,别跟相爷叫板,那么如今自己就不会流落在外,而是陪在一双儿女身边看着他们康健地成长。
可是……相爷为了个外室那样对她,甚至不惜毫无证据就诬蔑她,让她如何忍受得了?
“杉儿,娘就这么抛下你们姐弟俩,你可曾怨过娘?”苏以柔满心复杂。
“杉儿不敢。”秦杉直摇头,想起那日舅母对自己说的话,又忍不住落下泪,“小的时候,娘那么疼爱杉儿和弟弟,若非情况特殊,娘不可能抛下杉儿不管的。”说到底,还是她那黑心爹对娘不好,才会把娘逼上和离这条路。
如果秦杉哭闹起来,苏以柔心里或许好受些,可就是因为她太听话太乖巧,苏以柔这心里头才越发的不是滋味,“杉儿,娘对不起你们两姐弟。”
“娘别这么说。”秦杉反倒宽慰起来,“只要离开了爹娘能过得更好,杉儿和弟弟就支持娘,绝对不会埋怨娘半句的。”
说罢,想起了什么,“对了娘,弟弟也来了,就在外院等着,你要不,去见见他吧?”
苏以柔怔了怔,“岩儿也来了?就他一个人等在外院吗?”
“不。”秦杉慢慢垂下脑袋,声音低弱,“爹也来了。”
苏以柔脸色僵住,“你说什么?”
秦杉咬着下唇,“娘,爹他说想见见你。”
苏以柔马上背过身,语气狠绝,“我不想见他。”
秦杉并没强求,娘不愿意,那就不见,“既然如此,那我出去说一声,免得让爹干巴巴等着。”
苏以柔道:“你一会把岩儿带进来就行了,至于你爹,打发他走吧,我跟他都已经和离了,况且他府上还有位继室夫人,若是晓得他私下来见我,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她可不想在娘家地盘上闹事给娘家丢脸。
秦杉来到外院,把苏以柔的话掐头去尾地告诉了右相秦涛。
秦涛听罢,眯了眯眼睛,“你娘不愿见我?”
“是。”秦杉颔首,“所以,爹你还是走吧!”
秦涛站起身来,“既然她不愿来见我,那我去见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