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十多名少林弃徒,除了几个头目衣服还算光鲜,其余强人多半是穿了件破旧衣物,其中尚有数人精神委顿,面有饥色,再检点武器,也就是头目们各持钢刀利刃,其余的弃徒多持自制的棍棒,着实没有杀伤力。
虽然白县令那数十人技不如人,但拉出来与这队少林弃徒对殴,仗着兵器上的优势,这赢面居大,白县令不由说了一句:“你们就靠这个打劫啊?”
熊捕头当即笑道:“咱们是干强人的,不是去拼命的!几十人一哄而上,劫个商户问题不大,再说了,这六十多人如果全部置办一新,那需要干上多少票买卖啊!”
白县令不以为然,他说道:“虽然说盗而优则从镖,可是凭着这些兵器,这着实也太……”
他没说下去,熊捕头却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这帮师兄弟都是不得志得很,在少林寺就吃尽了苦头,以后到熊耳山了,虽然是苦了点,大家咬咬牙,倒也能撑过去!”
下面的少林弃徒却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大人,天下还有比强人更苦的行当吗!”
“年前我们想干一票大案,结果遇到百年的天降大雪,结果那个惨啊……活活冻杀了两个,还有四个也给废了……”
“兄弟们是刀山剑海里过来的,上次去绑个肉票,结果人家寨子里一下子冲出四五百手持红缨枪的砦丁……”
“三月份那次劫镖不一样,好不容易劫了镖队,结果人家镖局纠合二百名多好手上门寻仇来了……”
“四月份好不容易做了个天衣无缝的案子,结果好了,二千两的货物给人家一估价,变成了三百两,我出血出力,倒变成为吴老六他当长工!”
“就说上个月吧,我们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在熊耳山上居然遇到两府会剿,这什么世道啊!上千名捕快、巡检加上几百名寨丁足足追了我们半个月!”
……
当真是血泪史,难怪会连饭都吃不饱,白县令当即笑道:“大伙儿迷途知返,那是再好不过了!等会给会餐,给大伙儿接风洗尘!”
新旧公人坐在一团,足足有一百多人,白县令虽然刚从少林寺拿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又从杏花村拿了四百两银子,但是一方面要给雨小将军筹办军食,一方面又要攒老婆本,着实不容易,所以这次会餐也就是青菜萝卜加米饭。
一众老公人都是随便吃了几口,可是新来的这帮可大不一样,个个都是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一个大肚汉竟是连吃十三碗饭,白县令轻声询问熊捕头:“难道干强人吃不饱饭吗?”
熊捕头天生斯文相,小口小口地吃饭,只是桌上已经有了五个空碗,他随口答道:“如果吃得饱饭,为什么去干强人!小人在乡中时,遇到红白喜事,都是空腹一日以图吃个回本!”
饭后白县令当即拿出钱来为这帮少林弃徒购置新衣,他一声令下,县内最好的十几个裁缝赶紧赶过来。
熊捕头手底有六十多人,其中四十多人穿了皂衣转身一变做了缉捕盗匪的捕快,其余也各有其职,熊捕头和少林弃徒对自己的这份新职业十分满意,这时候白云航笑道:“你们都是少林寺出身?”
熊捕头带着公人们都笑道:“都是从少林寺的狗洞出来的!大人请放心,对于少林寺我们熟悉得很!”
几个头目己经换了皂衣摇身一变,已经有了几份官威,沈越更是笑道:“立雪亭、碑林……少林寺我们地熟,人也熟!”
白县令点点头道:“雨小将军军中有些兵器要售让于我,明日与我们一同去领!”
虎翼军库存的旧式兵器数以千计,一时间倒让这过百公人看得眼花瞭乱,白县令下了血本,先拿下二十张好弓:“听说郑老虎一个砂场老板都有十二张弓,我岂能输给了他!”
公人也各挑了心爱兵器,特别是少林弃徒更是心满意足:“好!好!好!这把刀真好!这枪也不坏……”
只是最后结算银子的时候着实让白县令心痛了两天:“四百七十两……”
“白大人,这还是雨小将军特别交代,给您打了七折!常人哪有如此便宜!”
不过经此一变,白县令当真是兵强马壮,这装备精良的过百兵丁,还配有二十张退役的军用弓,在开封地面上都可以算是一霸了。
他正心中得意着,那边沈青玉又带着笑意走了进来:“恭喜白兄弟了!又收罗数十精兵了,就是挑上少林寺都有胆子了!”
白云航一拱手道:“沈掌旗,你可是说客气话了!若论精兵怎么及得上你们虎翼军,就拿沈掌旗部下的过百精骑来说吧,那是天下有数的马上健锐,哪是我们这帮乌合之众能及得!”
沈青玉笑呵呵地道:“过奖了!过奖了!只是前番那事在雨小将军面前商议得怎么样了?”
白云航屏退左右轻声说道:“多半能成,只是雨小将军开价很高啊!”
沈青玉轻声问道:“要多少银子?我妹子收进的那些银子,最大一笔就是孝敬各级文武官员,雨小将军是从四品的威武将军,自然是要拿最大头了!”
白云航笑道:“雨小将军有着大好的前程,他日是要做制将军、权将军甚至是都督内外诸军事,怎么能与这黑道沾上关系?怎么能要这不干不净的银子!”
沈青玉大为不解:“雨小将军既然不要银子,那他想要什么?他这人又不好酒色!”
白云航笑道:“看来你还是不解你们威武将军大人啊!在他眼里,金钱女色都是俗物,他既是从四品的威武将军,还怕没有银子花不成?还怕没有美人笑脸相待?”
“那是?”
“你们雨小将军关切的事情也不外乎一桩--功勋!”
沈青玉沉思了半会才说道:“我妹子是半个绿林人物,如何能与雨小将军的功勋扯得上关系?”
白云航反问道:“雨小将军对功勋是否期盼得很?”
本朝新立自然是极重战功,雨小将军二十四岁便已做了威远将军,堪称年少有为,可是他限于这年少有为,若无些惊人之举,只能慢慢等着混够资历再提拔上去。
可是河南眼下大致已经平定,寻不出一支大股敌军,至于那些绿林山寨,往往是虎翼军未曾抵达,人家已是望风而溃,直叫雨辰满腔热血豪情无用武之地,因此沈青玉脱口而出:“正是!”
白云航笑道:“我是一方地方官员,上个呈文给雨小将军表功自是寻常之事,再有沈姑娘在其间配合,只要苏会办肯点头,保管天衣无缝!”
说着,白云航当即把为查抄檀香村一事请功的呈文给拿了出来,这呈文妙笔生花,自是出自白县令的亲笔,首先就将雨小将军那个指挥夸得天下少有,白县令手下的公人也是勇冠三军,?一举破魔教教徒近万,俘获数千,至于雨小将军更是“指挥若定,运筹帷幄,首功第一”,甚至连根本没参与其役的熊大师兄一行人也被吹得天花乱坠。
沈青玉当即明白了:“你说是冒功?可这事情不好办,明眼人恐怕一眼就看穿了!”
白云航笑道:“本朝又不是以首级报功,这又有什么不好办的,关键是沈姑娘那边要干得天衣无缝!”
前明曾立有赏格,规定斩首一级赏银三两,后又增至五两,将校也以获级多寡论功行赏,以至杀良冒功者前赴后继,堪称是人人都在这方面勇冠三军。
崇祯四年,陕西副总兵赵大胤在韩城“报斩贼五十级,而妇孺之首三十有五”,这还是有良心的将领,五年山西军入河南,其将令县令报功,县令问:“无首级何以报?”将答:“易耳!”不一会,进千级,其中竟有庠士(在学生员)八十余。十一年,清兵深入京辅,退出后,总兵王朴纵兵斩居民首冒功,时人称“各携利刃争相逐,函首忙报将与督。哄然攘臂受赐金,屠尽一家与九属”,就在本省归德一带,甚至出现官军持械追杀平民,口称“借脑袋献功”。
太宗皇帝李过也视杀良冒功为一大弊端,因此军功更注重破敌与取城,白云航当即把他的计划说出来:“听说兵政府顾尚书是雨小将军的好友,而顾大人刚好主管军功,只要他一开口,这雨小将军的功勋自然跑不了!”
兵政府顾尚书可以说是与雨小将军同病相怜,他本是是湖北钟祥人,前明崇祯十六年正月太祖皇帝破承天府时方投入王师,比起雨小将军投入王师只早了一年半,资格自然浅得很。
牛相爷和程大人都是十三年冬投入王师,尚要因此受此非议,何况是十六年的顾尚书,偏偏顾尚书在太祖时献策“先取西安,以关中为根本,略定三边,再攻山西,后取北京”而极得恩宠,结果引得一片石兵败,局势几不可收拾,自然受非议更多,不少老将时常非议:“老子随着太祖皇帝转战十省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这样一来苦命人同病相怜,据说雨小将军还与顾尚书私下换了金兰谱,因此沈青玉明白过来:“只要朝中有人,看来雨小将军这场功勋是跑不了!”
白云航笑道:“若是朝中无人,即便是真刀真枪打拼出来的功劳也是换不来一场富贵!”
两人当即请来了雨小将军,在县衙内摆了个小宴,宴上雨小将军听了白云航的谋划之后,无忧无喜,脸上淡淡无奇,他只说道:“你们倒是好大胆子,让我出头去冒领军功,这事若让人揭穿了,我雨辰那是前程尽毁了!这事风险着实太大了些!”
白云航陪笑道:“雨小将军,你放心便是!您又是苏会办面前的红人,只要顾尚书助你一臂之力,这事倒有七八成把握!”
雨小将军思索了一会,温和地说:“朝中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说一句犯忌讳的话,当年太祖皇帝也同罗汝才换过金兰谱!我这个兄长能否靠得住,还是未知之数!”
沈青玉却说道:“大人放心便是!顾尚书在我们虎翼军中安插的兄弟子侄和故旧可为数不少,只要不要少了他们,顾尚书就是明白过来也不会说破!”
雨小将军听了此言,脸色变幻不定,最后竟是满脸的兴奋之色:“也罢!反正都是谋上一场富贵!”
沈晓薇当即站了起来,施了一个大礼:“多谢威武将军大人,以后您有什么差遣,河南绿林道上任由驱使,哪怕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雨小将军却是回复平静,十分温和地说道:“沈姑娘,这宦海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是领兵的大将,自然要奉朝廷的号令,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全河南的绿林道扫个一干二净,到时候也不要怨我没知会一声!”
他继续说道:“本朝的军功,首重是夺城和破敌,特别是在夺名城破敌精锐,那是第一等的大功!白县令,沈掌旗,你们的法子确实不坏,只是没点到关键之处!一无夺城之功,二无破敌之绩,纵便是呈文写得再漂亮,苏会办对我再器重,顾大人对我再照顾,这终究不是一场大功勋!”
白云航当即站了起,一施礼,向雨小将军说道:“下官着实想得不周,还请雨小将军见谅!不知雨小将军有什么善后的法子!”
雨小将军神态淡淡,似乎是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要入绿林道尚要有个投名状,既然你们要替雨辰谋些功勋,好歹也要有些投名状吧!”
雨小将军这话一出,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细加思索,特别是沈晓薇更是微锁眉山,这河南绿林道的山寨算起来是她们姐妹们的本钱,这时候沈青玉说了三个字:“耿大嘴!”
沈晓薇恍然大悟,她说道:“雨小将军,着实有这个地方,寨主是一方恶霸,寨里有着逾千寨丁,还有两三千石粮食和几千亩良田……”
雨小将军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虎嘴寨耿大嘴那里吧?前段时间他也送了两个女子过来,被我回绝了,前两天又送来了些银子……”
白云航赶紧说道:“这耿恶霸着实是瞎了眼睛,正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雨小将军前程似锦,是要做制将军、权将军的人,气度自然不凡,怎么会把这些俗物看在眼里!”
他说话激扬,雨辰很随意看了他两眼,心底却欢喜得很,嘴上仍淡淡说道:“那耿大嘴着实没有你们有胆子有魄力,这样好了!我也不出面,只是借你们两个指挥!”
那边沈晓薇也想通了,这河南绿林道上山寨数百,真正服从她们姐妹号令的不足三成,剩下的有三成是听调不听宣,无事时不将她们姐妹放在眼里,若是事发时才笑脸相求,上交银子也是拖拖拉拉,其余山寨不是象耿大嘴那样心怀异志就是面前一套人前一套,洛河姐妹不过是空负个一统河南绿林道的虚名。
一听雨小将军肯借两个指挥出来,她知道大事将成,当即举起酒杯道:“敬雨小将军一杯,这河南道上几百个山寨,他们有多少实力,多少藏身之处,有多少眼线,我们姐妹都熟得很,愿意替雨小将军做剿匪的先锋!”
雨小将军却没拿起酒杯,他从容地说道:“我辛苦经营这么多年,也不过是统领五个指挥而已,所以我虽然肯借,但这一千将士都是我的子弟兵,半个都折损不得!眼下虎翼军尚有几百名缺额,我向苏大人屡番呈文,可苏大人却说:‘你征去几百官兵,非但要多支几百人的饷,而且田里也要少了几百农夫,河南久经战乱,眼下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我手下都是些打老了仗的兵,若是再有折损,我也为难得很!”
他对白县令说道:“这两个指挥,你什么时候要用,对我说一声便是,借去的这段时间给我要好生看护,一应军饷开支自然也由你们来付……若是有所折损,这汤药埋烧抚恤也自然是由你们出,若重伤了一个,白县令你便给我补上一员青壮,阵亡一名补青壮五员好了!若是补不足,我只好在白县令你的公人捕快中强行征人了!”
白县令站了起来,笑道:“大人想得实在周到!”
雨小将军也站了起来:“出兵剿匪,这也是我等的本份!此次若有些斩获,我分文不取,七成交给将士们作为劳军之用,三成交给你们分配好了!事情既已商定,雨辰就先告辞了!到了出兵剿匪的时候,来知会雨辰一声!”
他转身离房之后,李玉霜便揭开了帘子,轻笑道:“没想到这半大孩子,行事竟是这般老到!”
那边沈晓薇也笑着说道:“这次当真是多谢了白兄弟了!哥哥,咱们去挑些小寨子吧,只要攻破了三两个,他耿大嘴就威风不起来了!”
李玉霜坐在白云航的身边,拿起筷子给他夹菜,嘴里嗔道:“方才你们就顾着说话了!”
白云航这时却说道:“不成!这可不成!小寨子不成,非得挑几个有钱的大山寨不可!”
沈晓薇奇道:“这怎么说?我也为白兄弟着想,小山寨挑起来方便,也不会折损什么人手,大山寨往往有过百人,又修有壕沟高墙,恐怕会折损了人手,雨小将军那边不好交代……”
这时候郭雪菲也走了出来,和李玉霜一左一右坐在白云航的身边,白云航放下筷子,正声说道:“雨小将军虽然借我两个指挥一千健儿,可是我顶多只敢用一个指挥!”
沈青玉琢磨出味道来了:“是钱的问题吧!”
白云航的双手已然放到桌子下,在双姝那又柔又腻的娇体上偷偷摸了几把,嘴上却正声说道:“这段时间咱家应付着雨小将军的两千五百将士,对军中的开支颇有些了解!这两千五百将士,每天要二十石粮食,再算上副食和马草马料,一天折算起来大抵是五十银子出头的样子!”
白云航的手不老实,李玉霜和郭雪菲又嗔又喜,轻轻地踩了白云航几脚,又没什么力道,只是白云航却老实起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把手轻放在两女的香肩,嘴上说道:“这仅仅粮草这一项,雨小将军那两个指挥一千将兵若是借过来,这开支的名目就多了,军饷、犒赏、马掌、器物修补……甚至连遗失了军衣,都要我们开支,这一千官兵,我刚才粗粗算过了,一天最少也要一百两银子,往多算的话,就要两百两!”
李玉霜插嘴说道:“这么多银子,难怪这半大毛孩会在许州呆不下去啊!”
白云航听了这话,心中特别欢喜,当即把实话都说出来:“咱干这一票买卖,绝不能赔了银子!我为雨小将军筹措军需,一天五十两已是压得我站不起身了,若是再加上一两百银子,恐怕我都弃职潜逃了!”
郭雪菲轻笑道:“莫听他胡说,什么站不起身,每天晚上陪我都是生龙活虎得很!”
那边沈晓薇听了白云航的这番分析:“咱姐妹几百两还是出得起的,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先借个半个指挥吧!我们姐妹还有几十号人,白县令新近又收了大批好手,到时候也拉出去练练!”
白云航也向郭雪菲透露过这个意思,因此郭雪菲笑道:“那是自然,我便替夫君做了主张!只不过,这一次扫荡山寨,关键不在这,我在川中就听说洛河姐妹在河南绿林道上眼线众多,到时候若是有几个内应,这事情就好办了!”
注:本节关于明军杀良冒功一段,资料来源于顾诚《明未农民战争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