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和世子夫人分主宾坐下,气氛有些紧张,连榻上炕几上哥窑高足碗摆放的冰镇岭南荔枝都散发着寒气,世子夫人装作不经意问道:“如何不见周夫人?”
睡莲不冷不淡说道:“两个小外甥吵着要回去,我那五姐姐就带着孩子先走了,横竖我在这里,十妹妹有什么动静,我稍信给她就是了。”
其实即使两个小外甥不吵闹,颜玫儿也不能久留了,因为她不比睡莲开府单过,头上有太婆婆,周围还有几个难缠的妯娌周旋,到了午后肯定要回周府的。
又是一静,落针可闻。其实这种场面就像后世一对去饭店开房间、准备一夜情的男女,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四目相对时,却有些扭捏,坐在床上谈人生谈理想就是不脱衣服直奔主题。
世子夫人轻咳一声,叹道:“祖宗保佑,太医说媳妇脉象平稳,应无大碍了,我一听说媳妇落水的消息,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媳妇嫁过来三年始有孕,这一胎来的不容易,我跪在佛前千求万求,终于如了愿,可见媳妇是个福大命大的。”
睡莲听了,顿时琢磨出这位世子夫人的态度——她不是来给个说法,而是来讨价还价的、大家各退几步,商量怎么遮掩此事。
说慧莲嫁过来三年始有孕,这意思,是想借此拿捏自己了,既如此……,睡莲也叹道:“徐颜两家的亲事,本来是为了结秦晋之好的,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了,唉,都是我这妹子无用,这三年没给徐家留个后,上不能伺候公婆,反而让您这个做婆婆的替她悬心;下不能照顾两个小侄儿,自己反而落了水,让侄儿们受了惊吓。”
没想到睡莲并没有兴师问罪,替妹子叫屈,而是句句都是在贬自家妹子,可虽如此,却每个字都透着讽刺之意,世子夫人听得一愣一愣,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睡莲继续说道:“唉,落了水就罢了,可是从中午到现在,我一直守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妯娌或者晚辈来问候一下我妹子,可见她在国公府人缘极差,不得人心了。”
“慧莲嫁过来,向来贤良淑德,我们国公府上下都是喜欢的,今日之事——。”世子夫人忙解释道:“侯夫人误会了,实则因今日是我们太夫人八十大寿,恰好出了这等事,她们不好贸然行事,总得先看当家人——。”
世子夫人的话戈然而止,因为她就是目前国公府的当家人,自己给自己打脸了。
睡莲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世子夫人毕竟是慧莲的婆婆,现在若逞一时之快,将来慧莲不好做人的,于是睡莲话题一转,送了一把梯子给世子夫人。
睡莲说道:“原来如此,国公府不愧为是百年望族,怪不得都说礼出大家。我刚来此的时候,居然是一个通房丫鬟出来招呼,我还以为——原来是这个丫鬟擅做主张啊。”
世子夫人连连颔首道:“就是就是,是这丫鬟僭越了,我们国公府断然不会让丫鬟招呼侯夫人的。”
睡莲叹道:“唉,说白了,还是我妹子无用,平日压制不了房里人,这丫鬟才会如此大胆,敢在
正室夫人院子里以主事自居。”
憋得快要内伤的世子夫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现成的攻击目标,忙一拍桌面,叫道:“来人啦,把那贱人掌嘴二十,拖到柴房听候发落!”
话音刚落,只听见从窗外传来阵阵闷响和女人呜咽的声音,睡莲是理家的老人了,深知这是被堵住了嘴、用木板打嘴巴的声音:
嘴里被塞满布条子,起减震的作用,不会将牙齿打掉,但是脸颊承受住打击更大,二十板子下来,脸颊的皮肤被打的皱巴巴,肌肉碎成浆糊——不过,这还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还在后面,伤口感染后,整张脸会活活烂掉,丑如魔鬼,这辈子只能戴面纱或者面具出门。
声音到了后面十下,就只闻得闷闷巴掌响,呜咽之声全无——看来明珠已经疼晕过去。
这时,盛怒之下的世子夫人有些懊悔:刚才自己明明是想问顺平侯夫人打算如何发落明珠,怎么到最后是自己先动手了呢?明珠是太夫人给的,打她就等同于打太夫人的脸面,可是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只得自己去太夫人那里负荆请罪,把明珠的不是添油加醋的说一说,太夫人总不会为了一个违反家规、斗胆和侯夫人平起平坐的丫鬟发作自己罢?!
睡莲面不改色的听着窗外的掌嘴声,后世心理学上说过,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你说好,对方潜意思会想到不好的地方,你说不好,对方会想到好的地方。
就像恋人吵架,如果你要劝和,就要往歹处说,“那人有什么好的,粗心大意,事业无成,又无主见,看场电影都要先问你看徐铮的《囧泰囧》还是成龙的《十二生肖》,赶紧分了吧,大家好聚好散……”
对方却会想,他尊重我的意见,看电影吃饭都迁就我,他确实不够细心,也不是高富帅,可这样算是个经济适用男吧,我不是白富美,遇到这样的算是不错了,小说里高富帅都爱上了穷□丝,可是现实中高富帅娶的都是白富美……
当然,前提是这一对要有和好的心思,否则逆反攻势就会失效。就像现在的睡莲和世子夫人的谈判,尽管双方矛盾重重,但是大家也有共同点,都想了结此事,而且——都不想慧莲和国公府闹翻和离。
否则的话,慧莲肚子里那个怎么办?颜家百年都没有和离女。而魏国公府更要背负为了一个通房放弃媳妇、坐实晚辈欺压长辈的名声,百年望族就要成为南京城最大的笑话了。
也许是惩罚过于残酷,二十板子似乎打了很久,导致窗外的响声终于停歇时,几乎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被拖到柴房的明珠不死也会半残,通房丫鬟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
从世子夫人发令打明珠时,她已经跳上了睡莲这条船上,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置慧莲落水的问题了。
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因为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太少奶奶,而大少奶奶是太夫人娘家人;事件的导火线是大少奶奶生养的两个孩子,但是这两个孩子是世子夫人的亲孙子!世子夫人心里再恼火,也绝对不会动自己的亲孙。
再说了,睡莲是外人,她若插手魏国公府的事,不管事件的起因如何,她都会被人诟病。
所以,睡莲的矛头绝对不能对准大少奶奶和两个孩子,只能另辟蹊径了。
此时睡莲面色和缓了许多,她环视一圈,说道:“晚辈有几句心里话想和夫人说。”
世子夫人屏退众人,道“但闻其详。”
“论理,这话不应由我提起,可是事关我妹子安危,我就直言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夫人谅解。”睡莲说道:“今日之事,我妹子落水,差点一尸两命——。”
世子夫人忙说道:“都是那两个孽障惹的祸!我定不会轻饶了!”
睡莲缓缓摇头,说道:“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您两个孙子一片稚子之心,无奈被人挑唆利用,才闯下此大祸,我和我妹子不会怪他们的。”
世子夫人一怔,看睡莲的表情,并不是方才反讽之意,她言语坦诚,并不作伪,心下顿起了共鸣之感:是啊,我那两个乖孙平日里虽然也淘气,但也绝不会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定是被人挑唆利用了!
睡莲继续说道:“夫人见识多广,深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之理。您细想去,为何偏偏是大少奶奶的陪房出门请太医?就是请到了,也遭遇‘意外’和泔水车撞上了?若我妹子伤了身子,从此不能生育,而两个嫡嫡亲的侄儿因此事之后从此离心,将来——唉,权贵世家为了争夺爵位,生出多少事端。”
侯夫人的话虽然有些隐晦,但是很在理,幺儿是国公府认定的继承人,如果幺儿这一房断了子嗣,将来就要过继,而大房两个侄儿早年间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做嗣子是不可能的,那么就轮到……?
世子夫人心里突然闪电似的亮堂起来,顿时觉得自己隔房的几个侄儿媳妇都有借刀杀人的嫌疑!
一时间,世子夫人觉得自己这一房板上定钉的爵位突然危机四伏,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保护慧莲这一胎,揪出幕后黑手啊!如若不然,将来她到老了,还要看隔房嗣子的脸色行事。
睡莲看着世子夫人凝重的神色,知道她听见去了,便又向前推了一把,“慧莲是我的亲妹子,她也是您的亲媳妇,我们颜家愿意和国公府世代交好,所以结下此亲事。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希望妹子在婆家好好过日子。”
这意思,就是说颜家和顺平侯府和您这一房在一条船上,您不亲近慧莲亲近谁?难道亲近大儿媳妇和隔房的侄儿媳妇不成?慧莲的位置稳当,安全产下子嗣,您将来的老年生活才有保障,过继的嗣子再好,那里比得过亲孙子?
想到这里,世子夫人顿时觉得慧莲肚子那块肉无比的金贵,以前怎么尽想着生那些闲气呢?如今到手的爵位被人虎视眈眈,要打起十万分的小心才是。
思忖片刻,世子夫人坐不住了,恨不得此时就命人去细查,安慰了睡莲几句,便去回了魏国公夫人。
睡莲走到慧莲的卧房,说道:“不要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其实我只是推论,并无十足把握,也不知那些蛛丝马迹,能不能找到幕后真凶。只是我一个外人,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慧莲睁开眼睛,淡淡道:“姐姐怪妹子利用你么?我也是实在被逼的没法子了,只能将计就计,装着没站稳,掉进湖中,四月的湖水并不算凉,这屋里,也只有姐姐知道我是会水的。”
“父母早逝,我们做姐妹只能互相帮衬,刚才我将矛盾转移出去,想必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都会站在你这边;太夫人若真糊涂,她也不会一直没停明珠的避子药,也没给她妾侍的名分;而你两个侄儿做下推亲婶娘下湖此等大逆不道事情,将来即使他们文武全才,也根本威胁不到你夫婿和你孩子的继承权,所以你才是最大的获利者,只是——。”睡莲拉着慧莲的手,将她的手覆盖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我希望你是最后一次利用孩子,一个母亲若被逼到非要利用孩子才能赢,那就太失败了,我们颜家的女儿,不该如此狼狈。”
慧莲一怔,喃喃道,“九姐姐,我——。”
睡莲没有理会,只是大声说道:“五少奶奶醒了,快请太医来。”
作者有话要说:此事到现在,相信大家都猜出谜底了:国公府隔房妯娌算计长房爵位,想搞臭大少奶奶一房,搞死慧莲一房,慧莲将计就计,拿着孩子赌一把,借着睡莲的手,逆转局面。
图为放着冰镇荔枝的元哥窑高足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