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徐光启和练国事二人离开,冯紫英才终于松弛下来。
徐练二人和傅试与潘汝桢不一样。
他们俩算的上是自己在担任首辅时的同僚、同志乃至助手,私人情谊当然有,但是更多的还是志同道合带来的亲近感。
傅试和潘汝桢不同,他们对治政的理念更多的源于对自己的追随和附从,或者说是在跟随自己的过程中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和观点,属于他们自己的并不多,即便是有,也更多的是在具体层面上的一些想法。
在徐光启和练国事跟前,冯紫英还不能太放松,更不可能放纵放肆,但在潘汝桢和傅试面前,他可以放松许多。
“镇璞,秋生,让你们见笑了。”冯紫英有些疲倦而又慵懒地靠在御座上,以手扶额。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事端,让我,也让我们都是措手不及,甚至没法表明自己的态度,就被推到了这一步,你们说,是不是有些茫然无措?反正我是如此,束手无策,猝不及防,口瞪口呆,反正就是这种感觉,……”
冯紫英一脸用了几个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听得傅试和潘汝桢都觉得有趣。
他们的兴奋和喜悦感远远超出了震惊。
皇帝和首辅是不一样的。
宣顺帝当皇帝,那就真的只是一个木偶傀儡,但眼前这一位坐上皇位,那就截然不同。
文臣当了皇帝,对文臣治政那一套就太了解了,这大概是之前文臣们惶惑不安而又主动递交辞呈的另一个主因吧。
任何想要糊弄皇帝的手段把戏在冯紫英面前几乎都是毫无意义的,甚至都是他玩过无数次的,要想糊弄他,就太难了,日后这内阁阁臣和八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们,甚至地方上的布政使和知府们,都难过了。
也许从此就要回到元熙帝刚登基时那等励精图治掌控全局的境况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并不是说要针对谁,只要你的施政理念符合皇上的观点,那你就会得到皇帝最大的支持,你施政起来,也会如风行水上,无往不利。
这对于像潘汝桢和傅试他们来说,冯紫英当皇帝更让他们乐见其成,他们未来的机会会更多。
“皇……上,这不仅是武人们的心声,其实在微臣看来,很多士林文臣其实内心一样是相当期盼这个局面的出现的,并非像表面上那样似乎都抱着抵触反对的态度,……”
傅试抿了抿嘴,沉声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啊。”冯紫英抬了抬眉头,反问。
“并非如此。的确有不少人一时间难以接受,但那不过是暂时性的怀旧情绪浮动,等到他们冷静下来,就不会如此了,其实从他们都选择这个时候辞任就能看得出来,这是辞任旧朝之官,若是等到新朝正式成立并重新委任职位再来辞任,那可能才是真正的不认同,而现在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傅试的分析也赢得了潘汝桢的认可,“的确如此,秋生所说的这种情形虽然不是全是如此,但是七成以上都应该如此,学成卖与帝王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旧朝已去,新朝初立,这正是士林文人们展示自己才能的时候,说句不客气的话,天下有本事的人千千万,关键在于朝廷是否给你机会,甚至未必一定要用科举来取士,难道说没能考中进士就一定没有本事能力,我看未必。”
冯紫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现在他并不是来听二人说这些的,他也不需要二人的安慰。
他现在已经缓了过来,或者说振作起来,需要用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对今夜和明天乃至今后几天的种种挑战。
“镇璞,秋生,之前我和子先、君豫说的你们都听到了,国号,年号,嗯,还有未来八部都察院的安排,都是迫在眉睫,另外和地方上的联络,如何迅速获得地方上的认可和支持,虽然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但是我还是希望越快越好,这样能充分体现新朝的正朔,……”
傅试和潘汝桢深以为然。
潘汝桢略作沉吟便道:“微臣以为,其实地方上不难,只要消息传出去,他们或许会有些观望,但是京师城中只要稳定下来,另外一些地方首倡承认,那很快就会风行草偃,这一点上,微臣也还有几位同学和朋友在地方上,我会今夜立即遣人前去,明后日便能把消息送到,想必他们应该明白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被潘汝桢抢了先,傅试有些遗憾,他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也要表明态度:“保定知府于文远、青州知府何天杰,还有顺德知府赵忠平,皆是微臣同学,而且关系甚密,另外江西提刑按察使朱宝臣也是微臣乡人,素有往来,相信他们会明白事理大义,立即表明态度,微臣也会立即安排人连夜出发,并让他们也立即行动起来,他们亦有亲朋故旧,当是明白事理之辈,……”
所以有自己一党人就是这么好办事,稍微一递话,就都明白了,而且没有什么好忸怩的,直接就拿出了最干净利索的解决对策。
不就是新朝刚立,需要地方上首倡承认么,与旧朝划清界限,拥戴新朝,这个首倡之功,一样不小。
谁能最先把他的名字映入皇帝耳中,那就是一个最深刻的印象,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明日最好就能有消息过来,《今日新闻》明日傍晚会有特刊,……”冯紫英抿了抿嘴。
傅试立即道:“那先把于文远的名字写上,臣以性命担保无虞,赵忠平也绝无问题,……”
潘汝桢也接上话:“河间知府常坤太和山西左布政使刘世秋也可以写上,臣保证绝无问题,……”
敢让二人打包票的,自然都是绝对信得过的密友盟友,冯紫英倒也不怀疑,关键是要在时间上也能挨得上。
你不能说金陵府或者广州府的知府的名字也在明日见报,那就太夸张了,一看就知道是虚的。
像山西、山东、北直这边,人家今天连夜得到消息就派人来表明态度,那就基本上靠谱,起码让京师城老百姓和官员们觉得差不多。
“还得有其他群体也要带头呼吁才行。”潘汝桢想了一想又道:“山陕商会的人应该出面,扬州盐商群体,宁波和榆关、登州、天津的船东群体,……”
随着境内的各个行业迅猛发展,一些行业组织也迅速兴起。
像宁波船东协会就是境内最大的船主组织,加入船东协会的船东多达八十余人,拥有船只六百余条,同样登州和榆关、大沽的船东协会也不小,像登州的船东协会成员就有四十余人,有船只一百八十余条,榆关的船东协会成员也有三十人左右,船只一百七十余条。
“京师城内的南货协会也可以先发声,这臣可以去打招呼。”傅试也接上话,他在顺天府当过通判,与京师城这些零售商关系较为熟稔,自然可以出面去协调。
“还有京畿煤铁军工联合体也该发声,……”
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补充,也让冯紫英很多没有想到的角度和问题迅速完善弥补起来,这就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舆论的作用相当重要,不仅仅是《今日新闻》,京中的其他报纸也需要一一招呼到位,这一点上冯紫英倒不担心,他从来就没有在舆论阵地这一块放松过,哪怕是因“病”在家,也一直保持着对京中舆论的控制力。
等到冯唐、汪文言和吴耀青赶到时,潘汝桢和傅试也知道该离开了,交待了许多事情,需要今夜就去落实,他们今夜也别想休息,须得要立即去把所有事情办下去。
看到老爹和汪文言、吴耀青到了,冯子仪主动上前,与吴耀青对接,到了奉天殿一角去商量事情去了。
周培盛也很知趣地跟着过去,另外遣人去冯府中招尤三姨娘。
新皇安全第一,也只有这一位新皇的侍妾才是武技过人却又忠心无虞,现在能随时侍候在身边防范兼侍寝一并了,其他人,还真的不放心。
包括这宫中的内侍没有经过严格的清理甄别,周培盛自己都不敢用。
看着满脸疲惫而又有些憔悴的儿子,冯唐心中也是无限感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喜是忧。
走到这一步,他有所预料,但是走得这样快,又让他担心无比。
皇帝和首辅是完全不同的,首辅可以随时辞任致仕走人,就算是政敌也不能清算,更不可能赶尽杀绝,但皇帝呢?
除非是确定绝对没有威胁,只怕斩草除根是第一要务。
冯家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了退路,一大家子都没有了退路,冯唐现在要要做的就是稳稳地帮着儿子把局面稳住,一直稳到自己这十来个孙子都长成人,那么才能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