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那天天很黑。

许星洲躺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天穹。她思考著自己的未来和不确定的一切,想著自己的实习,想著学业,想著以后要怎么办。钟点工片刻后拿著拖把走了进来,许星洲看著床上的被单,茫然地回想发生了什么。

秦渡对她非常的好。

好到许星洲甚至会有些负罪感——她的师兄临走还给她发了条信息,让她如果醒了,记得去餐厅吃早饭。

他从来没有提过交往。

事实上,他如果提出的话,许星洲完全无法拒绝。

她吃在秦渡家里,睡在秦渡家里,虽说秦渡明确说了『房租一分都不会少收』——但许星洲是确确实实地欠著他的人情。

许星洲每次隔著餐桌看著秦渡时,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有点担心他下一句话就是『你来做我女朋友吧』……

可是秦渡从来没有提过。

但是秦渡睡觉再也没有关门,他一直开著门睡。仅仅就许星洲所知道的秦渡而言,他原来是个夜生活相当丰富的人——他作为一个富二代,其实派对聚会不断,连他家里那边都有些活动是需要他正装出席的。

连著半个月,他几乎整天和许星洲泡在家里,陪她看电视剧,一起玩游戏,没事躺在沙发上刷淘宝,有时候拉著她的手出去散步,在小区里看看如瀑布般的藤月玫瑰。

……就像情侣一般。

许星洲艰难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她浑身还没什么力气,钟点工正在拖著地,小心地问:「……您醒了吗?」

许星洲眨了眨眼睛,破碎地嗯了一声。

钟点工拿过了许星洲的手机,递给了她,继续拖地。

许星洲看了看手机,秦渡早上走前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拍了许星洲早上抱著秦渡的枕头呼呼大睡的样子——许星洲当时穿了条很短的短裤,秦渡,一个资深理科直男,硬是把熟睡的许星洲从九十二斤的A罩杯小竹竿,拍成了一百五十斤。

许星洲:「……」

然后秦渡发了条第二条微信:「睡相很可爱,师兄走了。」

许星洲盯著屏幕:「……???」

哪里可爱了?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了可爱?许星洲看著那照片都没有脾气了,给他乖乖发了一条『醒啦』。

秦渡过了会儿,回复说:「起来就去吃早饭。」

许星洲在秦渡的枕头上蹭了蹭,问:「在干什么呀?」

秦渡:「还学会查岗了?师兄今天有点事,在外面买东西,下午三点回家。」

许星洲又小心地问:「什么事?」

秦渡截了个自己手机上提醒事项的页面,上头是一条『公司:21楼2108会议室,13:30-15:00』,备注:正装出席。

秦渡在微信上和许星洲道:「别怕,就是去买条领带。」

他又不著调地说:「师兄从来不偷吃。」

许星洲看了那条消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将红红的面孔埋进了秦渡的枕头中。

——她和秦渡天差地别。

这漫长的时间之中,许星洲其实无时不刻不在体会这个事实。可是随著日子的流逝,她渐渐地发现,那许星洲所恐惧的差别,对于秦渡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从来没将那些差距放在眼里过。

接著,许星洲想起那个发生在夜里的、清醒状态下的吻——温暖灯光如水蔓延,滚烫的嘴唇,在他们呼吸绞缠的刹那,秦渡犹如在亲吻他一生的挚爱。

可是,许星洲想,会有这种东西吗。

——连自己父母都不曾给我的东西,许星洲绝望地想。

秦渡能给我吗?-

许星洲穿著拖鞋下了楼。

桌上是个歪歪扭扭的煎蛋,还有牛奶和烤吐司。

那时候钟点工已经在扎垃圾袋,准备走人了。她一头头发紧紧地扎在后面,扎成一个小丸子,穿著短袖的宽松制服,是个面目和善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钟点工看到许星洲下楼,笑著道:「许小姐,您的早饭我给您热好了,就在餐桌上。」

许星洲看著那个钟点工。

这个人是秦渡聘来的,在家政公司干了许久,动作麻利,做事认真负责。

秦渡估计都没和她打过几次照面。他似乎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因此只聘钟点工给他打扫卫生,有时候做饭——秦渡每天就把要求贴在冰箱上,有时候特别备注一下哪里比较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沟通。

大概是许星洲盯著她的时间太长了,那个钟点工变得有些不自在。

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许星洲看著她想。

——借住在有钱而年轻的雇主家里的、时不时在雇主的床上醒来的,心态脆弱、令这个毫无生气的Loft复式四处弥散著一股西药呛味的小姑娘?

「……张阿姨,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个钟点工愣了愣,仿佛没想过许星洲会问这么个问题:那问题的确是非常的突兀。

「挺漂亮的小姑娘啊,」钟点工哄病人般地说:「——是秦先生的女朋友吧?」

许星洲闻言笑了笑:「算是吧。他刚刚还和我说不会爬墙,我估计我应该是了……张阿姨,您忙吧,我去吃饭。」

钟点工笑了起来:「好。许小姐今天开心点噢。」

接著许星洲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钟点工和她道了别。

她的手机亮起,秦渡发来了消息,噉瑟地问:「小师妹,吃饭了没?告诉你今早鸡蛋是师兄煎的。」

许星洲那一瞬间,泪水决堤。

微弱的灰暗阳光落在她的腿上,许星洲心里难受又酸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坐在桌子前一滴滴地掉著眼泪。

她只觉得心里长出了一株参天的马缨花。

那马缨花在盛夏的雨里茁壮生长,犹如北欧神话的世界之树,庞大枝干上构筑了整个世界——那棵树将她的一颗心肺缠做一团,将她拖回世界之中。

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

这样的自己——这个无能的、灰暗的、自己一个人连觉都睡不好的许星洲,这个从小就没人疼爱以至于只能拼命自爱的许星洲,这个不停地向世界求爱却毫无回应的许星洲。

——配得上这样的喜欢吗?

感情的开始都是温柔的——父母相遇的下午的公园,父亲的尖头皮鞋,母亲翻飞的裙裾和落在他们肩头的合欢花;他们跨越大江南北的山盟海誓——许星洲在爱意中呱呱坠地,啼哭的瞬间。

她听见滚滚春雷,听见穿过峡谷的飓风,听见自己年轻的心脏轰轰作响,犹如雷鸣-

世人只看到了爱开始时的光鲜和温暖。

诗人们坚贞似铁地歌颂这样的岁月,画家们描绘情人金色温柔的、犹如教堂彩玻璃的吻。

他们给爱以落拓荒芜的月亮,给爱以朝圣者的心,给情人以时间和岁月的留痕,给他们以黄金雕就的玫瑰与少年的誓言——无人看到爱离去时的狼藉满地。

可许星洲见过。

她哭得哽咽,抹著眼泪给秦渡发微信,说:「师兄,鸡蛋好吃。」

秦渡那头发来条语音,许星洲发著抖点开。

「那是当然了,」秦渡语调噉瑟地上扬地道:「师兄从小就会煎——不用太感动,师兄一向十项全能。中午给你订了外卖,等我回家。」

许星洲一边哭一边笑。

谁十项全能啊,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我从小就会做了。我不仅会做,我还会做满汉全席。

——奶奶曾经说过女孩子家家哪能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嫁不出去的,于是她一样样地教小小的许星洲,一边教一边说『这是当年你老奶奶教我的做法,肉要这样焯才嫩』……然后许星洲在奶奶死后,一边哭一边自己做饭给自己吃。

奶奶根本没想过自己嫁不出去怎么办,她想的是她走了,会不会饿到自己的孙女。

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告诉奶奶,有一个可能没下过厨的手残师兄给我煎蛋了。

——尽管我可能不会讨他父母的喜欢,尽管我和他地位犹如云泥,尽管他是个无法负担我的混蛋,尽管我认为我很快就要耗光他的耐心了。

但是,他至少现在是爱我的。

如果一切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许星洲模糊地想,不用看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不用和秦师兄说再见。

——就让故事在高潮落幕-

秦渡一手搭著西装外套,在推门回家的时候看了看表,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外头狂风大作,秦渡时间观念极强,有种从他父亲处继承来的精英式的偏执。他刷了指纹开门,门还没开,就被恐怖分子袭击了……

被袭击的秦渡惬意地眯起眼睛:「……唔。」

许星洲在他怀里蹭了蹭。

那姑娘穿著黄色的小裙子,干净的头发扎著丝巾,像一只日落蝶。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先是在秦渡脖颈处蹭了蹭,又小声道:「没喝酒啊,还以为你会喝呢。」

秦渡把许星洲揽在了自己怀里,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想让师兄喝酒干什么?」

许星洲乖乖地趴在他的脖颈处,小声说:「……师兄你猜呀。」

秦渡:「……」

「小色鬼,」秦渡不爽道:「酒后乱性也没你的份,勾引师兄有用吗。」

许星洲小难过地哼唧了一声。

秦渡注意到许星洲居然还喷了点淡香水,油桃混著蜂蜜,有种盛夏的恋歌味道。秦渡又抱著她闻了闻,简直不能懂——这味道并非没闻过,相反他去祖马龙专柜时闻得毫无感觉,可是这古龙水喷在许星洲身上时,却令他怦然心动。

秦渡大放厥词完毕,又不想许星洲跑了,赶紧把她扣在怀里。

「今天情绪这么好?」秦渡笑著与许星洲抵了抵额头,沙哑地道:「……还涂了口红。」

他家的星洲,眼睛里像有星辰一样。

「是你喜欢的那种。」许星洲温暖地道:「上次涂的颜色深,你不喜欢——我猜师兄你喜欢这种浅浅的,对不对?」

秦渡:「……」

秦渡还没反应过来,星洲浅浅的、娇娇软软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个吻像是他们相遇时的绯红山樱,又像是灯火辉煌的、寺庙彻夜燃烧的夜晚。

唇一触即分,可秦渡还是被吻得耳朵都红了。许星洲甜得不像话,秦渡注意到她还画了个淡妆,本就有种无关风月的美感的姑娘此时简直入了世,像一只被驯养的山雀。

「我警告你……」秦渡眯著眼睛道:「许星洲——」

许星洲瑟缩了一下,又难过地问:「师兄发火了,是要揍我吗?」

秦渡:」……「

「秦师兄你威胁过我要揍我的,」许星洲装出来凄惨巴巴:「——还要把我堵在小巷子里划书包,下雨的时候抢我的伞,和我约架,约了好几次。师兄是要揍我吗?」

那一瞬间,秦渡彻底溃败了。

许星洲硬是装模作样地红了眼圈:「你要打就打吧——」

秦渡崩溃地道:「许星洲。」

「……师兄哪里舍得……」

秦渡发著抖搂住许星洲,大风吹得玻璃隆隆作响,犹如他的心跳。

他沙哑地、以一种溃不成军的语气道:「——师兄宠你都来不及。」

「师兄那天吃醋了,你要去见高中同学,和他吃饭,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就……不是我家星洲不好看……」

「——我家星洲好看得很,」秦渡颤抖著亲吻许星洲的发顶:「谁说你不好看师兄揍谁。」

许星洲抱著秦渡的脖子,大哭著不住蹭他,像个对他充满依赖的孩子。

秦渡简直受不了许星洲的半滴眼泪,她一哭秦渡就是肝胆俱裂,秦渡抱著大哭不已的星洲去沙发上安抚,抽了纸巾擦她的眼泪。

许星洲哭了好半天,才嗫嚅著说:「……我那天不是为了见林邵凡打扮的。」

秦渡一愣。

「……我,」许星洲哆嗦著趴进秦渡怀里,道:「……我以为师兄会喜欢的来著。」

——那是他曾经仿佛永不会到来的春雨,他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他的满腔爱意,是他的银河之畔,星河之洲-

秦渡简直快把许星洲揉进怀里去了。

他早就知道许星洲会撒娇,这位小妇女之友撒起娇来能把谭瑞瑞和一干女性部员黏得团团转,连她闺蜜程雁那种教导主任式的女孩儿都只有哄她的份儿。——这可是女的啊,连女的都顶不住。

严歌苓在陆犯焉识里写女人落泪:「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一串眼泪落得如珠如宝。」秦渡可算体会到了。

以前许星洲对谁都撒过,唯独没有黏过秦渡,这是头一回。

许星洲被秦渡坦白之后简直离不得他,秦渡去厨房倒点水都要拽著,秦渡想都没想过小师妹这么甜,搁在平时,以他的狗比程度,怎么都得嘲笑两句,这下居然被甜得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她爸妈真是脑子瓦特了,秦渡发疯地想,这种小姑娘都不要,活该被我捡走宝。

秦渡一身的汗,在浴室里面冲凉,许星洲蹲在外面小声地、软软地喊:「师兄,我想你啦。」

秦渡窒息道:「操,三分钟,就三分钟。」

秦渡真的要疯了,小混蛋连解决生理问题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他三下两下冲完,套了背心长裤就出了浴室。

许星洲抱著膝盖坐在浴室门前,真的在等他。

秦渡:「抱你?」

姑娘家家笑得眼睛都弯了,伸出两只手,秦渡立刻任劳任怨地把许星洲拦腰抱了起来。

「我重不重?」许星洲得寸进尺地问:「你说我重我就不要你抱了。」

秦渡想都不想:「沉。」

许星洲立刻,拼命挣扎……

秦渡好不容易软了,此时又硬起来,简直想揍许星洲俩脑瓜崩——然后他直接把许星洲摁在了窗前躺椅上,让许星洲老实点儿,俩人挤著一张凳子,他从书包里摸出笔电,开始办公。

外头仍是狂风大作,室内犹如一方港湾。

阔叶兰在花盆中生长,生命力旺盛,枯叶落在雪白地毯之上。

许星洲靠在他的胸口,秦渡摸了摸她的脑袋,在她头顶一吻。

「我家星洲太乖了吧……」秦渡忍笑道:「心情真的这么好?太黏人了,师兄真的差点就办了你。」

许星洲摸了摸秦渡手指上的纹身,开心地说:「你办嘛。我今天超乖的,怎么欺负都不反抗。」

秦渡展开手指让她摸那圈梵文:「不行。」

许星洲不敢相信投怀送抱都被拒绝了:「诶——?」

「太早了,」秦渡漫不经心地点点她:「——十九岁的小妹妹。」

许星洲听了年纪,确实也觉得不算合适,只得悻悻嗯了一声,和秦渡挤在一张凳子上。过了会儿,她又好奇地问:「秦渡,师兄,你胸口有纹身诶。文了什么?」

秦渡瞥了许星洲一眼:「不给你看。」

许星洲:「……」

许星洲蹬鼻子上脸早已熟练至极,立刻准备动手扯秦渡上衣,然而她爪子刚一拽住他的衣摆,秦渡就一掀许星洲的小裙子,那意思极为明确:你看我的我就看你的。

许星洲:「……」

许星洲干不过师兄,狗也狗不过,又不想被他看光光,只得憋憋屈屈松了手……

秦渡揉了揉眉心:「纹身不是不给你瞅。以后再说。」

他过了会儿,又道:「星洲。帮师兄拿一下书包里面那本报表,我要用。」

许星洲顺从地嗯了一声,依言去翻秦渡的包。他的书包里东西在直男里还算整洁,有几本讲义,一点活动剩的徽章,一团森海塞尔hiFi降噪耳机——还有一个透明文件夹,这显然就是秦渡要用的东西。

许星洲将那文件夹一抽出来——

——那一瞬间,一把小小的抽屉钥匙滚落在了书包底部,与几支中性笔和碎纸屑躺在了一起。

许星洲:「……」

她目不转睛地盯著那把秦渡藏起来的抽屉钥匙,仿佛不敢相信就这么找到了。

片刻后,她声音有些发抖地对秦渡道:

「师兄,我好渴。」

「……帮我倒点水好不好?」

秦渡嗯了一声,也没想太多,接过文件夹,往旁边一放……

就极其顺从且没有地位地,去厨房给许星洲倒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