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眉军收拾董宪麾下的乌合之众,倒是颇为轻松,加上这位董王没有战心,一触即溃,很快就弃军逃走,带着几百残部跑回大野泽去了。
这消息很快就被随军的郎官报到卫地大营,一时间文臣武将对董宪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董宪冒进,在甄城损兵大败,贻误了战机,导致其余三路亦不得入河济,应该严惩!”
第五伦还没那么无耻,只满脸痛惜:“是予下令让董将军出师,只可惜他行军太慢,未能出奇效,竟为数倍赤眉所击,非战之罪也。来人,立刻绕道去大野泽,赐金帛抚恤之,以期董将军再接再厉。”
他当然要对董宪好点了,对第五伦而言,用几千反复降兵,试探出赤眉的部兵力署,这是一笔极划算的好买卖。
目前可以判断,赤眉主力分为三个大营,五公杨音在东,位于雷泽一带,樊崇自领主力在濮水,四公谢禄在濮阳周围,三营合计二十余万上下,占了赤眉军泰半。
“由此看来,赤眉并非一意要来夺浮桥,击河北,还是围点打援那一套,只不过这次,是将他们自己当成了诱饵,以期我军各路向濮阳逼近会战,三个大营便盯着贸入河济者穷追猛打……”
这场仗说好打也好打,只要第五伦集中兵力于一处,平推过去,便能逼走赤眉,但他追求的不是一个“小河济”,而是“大河济”,力求将赤眉主力歼灭于此!
这和第五伦最初的计划是不一样了,他原本的打算是驱赶赤眉离开中原,迫使他们向青州、淮北流窜,以给秀儿添麻烦,达到驱虎吞狼的效果。
可在目睹黄河凌洪,人力在这洪荒之力面前何等渺小后,第五伦稍稍改了主意。
他还是希望赤眉能为己所用,但不是这么个用法。
如今既已明确赤眉此战的目的,该采取哪一套方案应对,就明了多了。
“传诏,告诉白马的虎威将军张宗,可以动了!”
……
如果说第五伦能够根据各方情报,站在制高点上俯瞰战争,对此作出部署的话,那作为军队中的最底层,来自河内的民夫们,却是身在局中,一塌糊涂。
这几日,数万民夫又被要求持着旗帜、木矛,在大河北岸冲对面的赤眉军摇旗呐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可饭食却没有增加,依然是几碗厚粥就豆酱,理由是他们这数日不用干体力活,动动嘴巴即可,不必吃太饱。
“保长说呼喊不费力,他则不也来喊几天试试?”
向子平手下的民夫们将陶碗舔得干干净净后,又开始抱怨了:
“又要吾等喊出声势,又不让吃饱,这算什么?”
“皇帝是知道吾等苦楚的,应该是粮吏克扣!”
“天下官吏都一个样,不管是军中郡中,只不知给家中的种子又会扣多少?”
向子平听着他们议论,目光却盯着黄河中的浮桥,忽然站了起来,却见冲天的浓烟正冲河上冒起。
“赤眉军烧桥了。”
王保长的锣再度敲响,民夫们被逼着拎水桶上浮桥抢救,但他们面对火海,终究没有勇气靠近,挨着南岸的那一截完全被烧毁。
于是重活来了,众民夫被要求重修浮桥。
“这是消遣吾等么?”
有的民夫气不过,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命令:“一会让吾等修浮桥,一会又弃守撤回来,摇旗呐喊几日,也没吓到赤眉,如今桥烧了,又要重建,还是当着赤眉眼皮底下修啊!”
“都省着气力,随便做个架势即可。”向子平却道:“这回,应不会逼着吾等数日内修完了。”
众人好奇为何,向子平笑道:“汝等只顾着抢粥喝,没注意在金堤背后的大营安静了许多?”
对啊,平日里每天都会出现的训练没了,只有灶火按时如常升起,可魏军吃饭怎变得如此安静,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闹闹哄哄。
但这只能骗得了对岸的赤眉,水声、民夫的呐喊声,掩盖了一切,却瞒不过向子平。
“皇帝过去每天都要上金堤,并亲入营内巡视,甚至会来看看民夫,可近几日,都是五色旗和金根车到金堤上绕一圈,让对岸看到,皇帝却再未露面,汝等觉得,这是为何?”
“皇帝病了?”
“皇帝懒得晒太阳,不亲自来了?”
向子平倒不鄙视乡亲们,但也只有种“鸿鹄与燕雀谈”的感觉,只说道:
“我猜,皇帝连同冀州兵,都已不在此处了!”
……
作为赤眉军“四公”,谢禄也一直没搞懂,第五伦费大气力修这桥作甚?
让冀州兵借此南下?可赤眉刚到他们就弃守撤走了,只来得及拆走了浮桥上的部分木板。
诱惑赤眉通过浮桥进攻?这一个伍都没法并排站下的浮桥,赤眉战士再骁勇,冲过去面对宽阔平坦的对岸之敌,这不是送死么?
也好,既然第五伦不舍得烧,那谢禄帮他烧!
浮桥修筑困难,毁掉却颇易,火船载着几罐膏油一冲,挨着南岸的百步浮桥皆为灰炭,起码能拖延魏军数日。
“濮阳浮桥一毁,对岸的冀州兵便暂时过不来了。”
而这宝贵的时间差,足以让谢禄挥师西进,去迎击自白马向东行军的虎威将军张宗!
另有一桩谢禄想不明白的事,魏军里往战场赶得快的,为何都是杂牌军?先是董宪那赤眉叛徒,接着是张宗麾下的三河兵。按理说,这些临时募兵都应磨磨蹭蹭,跟在嫡系之后,打打顺风仗而已,难不成到了第五伦手下,就忽然转了性?
但谢禄也顾不得多想,按照与樊崇的约定,他的任务是迎击西来之敌。
“东边董宪已败,若能再败张宗,打掉魏军两路偏师,这河济之困,就被吾等冲破了!”
到那时候,主动权将再度回到赤眉军手中,不管是回头围攻马援,还是径直向南撤退,都颇为从容。
谢禄麾下一共五万人,留了一个万人营,一来看住濮阳,二来盯防河北卫地的魏军大营,倘若第五伦气急败坏之下,以舟师渡河,也能在滩涂阻止。
白马县距离濮阳很近,左右不过百里,脚程快的部队,两三天可达。
谢禄的伏兵,在濮阳城西三十里处袭击了魏军,果然是临时征募三河兵豪,遇到赤眉后只做了稍稍抵抗,就开始了溃败,一路往西败逃。
谢禄哪能轻易放其离开?令四个万人营化为纵队,开始了赤眉军最擅长的追击。
想当初,新军、绿林、梁汉、齐军,都在赤眉的追击下一溃千里,如今魏军亦然。
但又行二十里,追至一处名叫“楚丘”的小地方,此地多年前已为河水和战争所毁,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但在荒草水滩间,也有几座伫立着古老建筑遗迹的丘陵,斥候却回报,说前方发现了大批魏军!
……
向子平没猜错,几天不见,第五伦便已从河北跑到河南了。
留在卫地大营的兵卒不多,主要是民夫,当奉命充当疑兵的冯勤忐忑地询问第五伦:“若赤眉渡桥来攻,臣当如何应对?”
第五伦给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烧桥。”
高情商的人会说,濮阳的浮桥,纯粹是第五伦在此战中实施战术欺骗的道具,神来之笔啊……
而若用低情商的眼光看,那就是他凡人一个,刚开始也没想清楚该怎么打,反正手头民夫多,先修起来试试看,只要计划够多,就不会智计白出……
眼下第五伦倒是想通透了,他本就在偷偷地将冀州兵往西边的白马津送,摸清赤眉军意图与部署后,遂加快了主力转移速度。又令张宗在白马附近扩大布防,掩护冀州兵乘船渡河,花了三天总算将三万人摆渡过来。
而后又令张宗东进,吸引赤眉西营来攻,冀州兵掩于其后,但对方不愧身经百战,没有冲得太迅猛。发现冀州兵埋伏于丘陵之后,便立刻收拢了脚步,依托水患留下的湖泊沟壑,开始收拢兵力!
第五伦本人坐镇楚丘城废墟,春秋之时,卫国本在如今的河内,为戎狄攻灭,齐桓公救下了卫国,在这里为其修筑新的都城,迁徙到濮阳还是之后的事。
但如今,却只剩下一片黄土残垣,垣内有土台一座,可容第五伦居高指挥。
眼看己方前锋犹如退潮的水撤了回来,第五伦转头对窦融笑道:“三河的募兵,诈败装得不错。”
窦融忙道:“依臣看,倒不一定是装的……”
尽管是东司隶四个郡的主官,但窦融却恨不得将辖区内的武装一贬再贬,说得一无是处才行。
“就算有虎威将军统领,但一虎带着群羊,依然不堪大战。”
“反倒是左丞相练就的冀州兵。”窦融看向从楚丘废墟左右丘陵中开出的一阵阵兵卒,赞不绝口:“转战河北河南而不乱,可谓强军矣。”
但冀州兵的豪强武装成分,比三河兵还要严重,毕竟耿纯出身在那摆着,凑军队也是靠豪强们出人,加上部分铜马俘虏混编而已。
要论“平民军队”,还得看马援麾下的几个师,多是征募豫州、兖州流亡灾民练成。
但也不能纯用阶级眼光去看待,不管什么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嘛。
不过第五伦最信任的,还是他的精锐嫡系,横野将军郑统带着两万人渡过济水,目前也在向北移动,两日内可至楚丘战场,如此便能形成局部的优势兵力。
这时候,前线斥候跑来回禀:“陛下,赤眉已发现我大军,彼辈在退却!”
“往哪退?濮阳?”
“不,是南方濮水方向!”
……
楚丘东南六十里的濮水之畔,有一座名叫“离狐”的县城,便是樊崇及麾下十余万赤眉集中之处,这里距离河济东西南北皆不远不近,一旦某方陷入苦战,樊崇随时可以带主力驰援。
“魏军冀州兵必不在河北,谢禄中计了。”
谢禄发现魏军比想象中多时,便立刻遣人来向樊崇报讯,他自己则且战且退,力图向濮水靠拢,但魏军冀州兵亦有不少车骑,多方围堵下,谢禄已挪不动,只能就地停下与魏军对峙,也不知此时是否开始大战。
如今天已擦黑,部队集结需要一定时间,樊崇令脚程快的一个万人营作为前锋,每人带两包粟饭即刻出发,他们应能在明日深夜抵达楚丘。
而樊崇若带着主力,明天一大早奔赴战场,最快也要到后日正午了,可他仍在犹豫。
“谢禄兵力与遭遇魏军相当,多半是打不赢,我若不救,他恐要败亡,那样我就会被两面夹击。但若去救,东南方的马援怎么办?他麾下至少有数万之师,还有骑兵!”
没错,马援手里那三千渔阳突骑,现在已经成了悬在赤眉头顶的利剑,樊崇多么希望,先深入河济的是马援啊,若集中十数万大军,将第五伦皇帝的丈人行歼灭,那这场仗就算赢了一半。
但马援偏就稳住了,一如敖仓之战,憋到了最后一刻才出击,南方不动的军团,让樊崇如芒在背。老马已经移动到了濮水、济水之间的两座县城驻扎,赤眉击之,则依托城池退守,赤眉弃之不顾,他就会迅速北上,对准赤眉军背部狠狠一击!
仗打到现在,双方主将的斗智斗勇都已经到了极限,一切阴谋都已摊牌,只剩下曝光于烈日之下的阳谋,你明知这样的抉择有危险,却又不得不选。
“魏国君臣都是善用兵的人啊,兵力明明没我多,却好似将我团团包围。”
樊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一战,比的就是他能在楚丘击败第五伦,还是马援率先突破濮水,杀到自己背后!
“幸而东方董宪已被击败,让五公杨音向西靠拢,依托濮水保护我后背。”
但杨音在敖仓、定陶已经被马援连续击败两次,他麾下区区三四万人,能与数量相当的马援对垒么?
“无妨。”
和东郡太守王闳叔侄一起送去睢阳城的,还有樊崇的命令。
樊崇算了算日子,棋局过半,他的“枭子”也应该开始动了。
“二公徐宣已将梁、陈数万赤眉,逼近定陶,他与杨音一南一北,只要能拖住马援五天……不,三天!”
“我纵不能斩杀第五伦,也能将其击退!”
……
梁地睢阳的徐宣确实已经出发,大军抵达定陶与睢阳的中点,刚好也是一处名叫“楚丘”的亭驿,只是同名巧合,与濮水以北的楚丘并非一处。
王莽不知道徐宣为什么会带着自己随军,但也并未拒绝,他在梁、陈之地的分田废奴进行得很不顺利,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而换了一片水土后,本地人对赤眉仇视更大了。
或许是因为距离“七十三”的圣人大限越来越近,王莽近来只觉得自己身体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吊着他性命的,或许只是心中那“复三代”的执念了。王莽只感到遗憾,这腐朽的残躯啊,怎容得下雄心壮志?
听说第五伦正在与樊崇战于河济之间,他想了想后,还是同意随军,若是樊崇能将他擒来,也许二人的恩怨,不必等赤眉开进洛阳、长安,就能在此提前了结呢?
在楚丘亭休憩之际,颠簸了一路的王莽半天没缓过劲来,徐宣却派人来相邀。
“田翁。”
传讯的赤眉战士看了一眼与王莽寸步不离的巨毋霸,垂目道:“徐公请田翁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
PS:今天只有一章。
想情节费了点时间,后面的基本捋通透了,应该能保持两更,这个月结束第三卷。
最近身体和状态确实跟不上了,告诉自己“顺利完本就是胜利”,改了下写作计划。所以没有百万字了,支线全砍光,主线就算写细点,其实也不剩多少,小说正文将在第四卷结束,下班的日子越来越近。
第五卷将作为番外合集,用来放时间线太长的后续、推演、人物小传,估计最后欠几章就写几篇番外吧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