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日,天朗气清,郝眉见天气不错,去御花园走走。她今年不过四十有五,还算是身强力壮,所以没扶着人,自己闲庭信步四处散步。
她如今贵为圣母皇太后,就连皇帝也等恭恭敬敬地捧着她,她说的话谁敢不听,她想做的事谁敢拦着?
于是,这位出了名的蛮子,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御花园里游荡。
正值春夏之交,御花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郝眉看着些花开得这样好,心生喜爱,流连忘返。
忽然之间,她看见一株向日葵,在假山的拐角里生得是五大三粗,恨不能遮天蔽日,心里觉得蹊跷。
她心想,这东西哪里来的?于是定睛去看。
郝眉有一双不同于汉人的绿色眼睛,先帝曾多次称赞它们是稀世的珠宝,难得的翡翠。
她如此凝眸去看,更显得一双美目潋滟生辉。她看着这棵跟整个御花园都格格不入的植物,觉得很不理解。
正常道理说,这玩意儿,早就该被花匠们铲除了,怎么还有呢?
说起来向日葵,不得不提起来几十年前一桩往事。先帝还潜龙在渊时最爱嗑瓜子,有一日派人去坊间最有名的炒货摊子买了一斤瓜子,没料到这瓜子里竟然被歹人下了毒。幸好先帝福大命大,将这一斤瓜子赏给了他的侍卫,这才逃过了一劫。从那之后,先帝再不嗑瓜子了,连向日葵也不愿意见,宫中府中几十年再没见过向日葵。
郝眉看着那向日葵,神思恍惚,落下泪来。
先帝逃过一劫,那个被赏赐的侍卫却没有这样好运,只磕了一颗,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这倒霉的侍卫,就是郝眉的兄长。
郝眉知道不能怪瓜子,也不能怪向日葵,都是歹人心肠狠毒,她哥哥实在运气不佳。可她看着这向日葵,就想起来他哥哥被人抬回来的样子。这不能怪,那不能怪,她到底该怪谁?
她发了狠,去抓那棵向日葵,拼了命要把它从地里揪出来。没想到这向日葵根扎得深,郝眉一时半会儿居然还没能把它弄出来,于是她猛地一用力。
噗!
这向日葵是离了地,可郝眉一下子没站稳。砰!一下子撞上了假山。
郝眉可真没少用力,这一下子撞得不轻,当即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远处远远跟随的宫女太监们看太后一下子撞上假山了,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
一片哭天抢地,兵荒马乱。扶郝眉的,扶郝眉;宣太医的,宣太医;禀告皇帝的,禀告皇帝……各路人马齐上阵。
郝眉这一下子撞得可不轻,太医院的国手们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也没能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把她唯一的儿子喊到面前来。
这个时候,她躺在她金色的床榻上,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巾。她挣开自己不再明亮的双眼,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儿子的脸。
“阿娘对不起你,阿娘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让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阿娘希望,你能原谅阿娘。”
郝眉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而且身轻如燕,据说能像赵飞燕那样在人掌上起舞。但那些都是过去了,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了风里。
她从未感觉自己的身躯有这么沉重,甚至于抬抬头,都让她累得气喘吁吁。
她的床边站着另一位太后——她曾经是先皇的中宫皇后。
这位太后娘娘几乎是她的反义词,她出身名门,是大家闺秀,堂堂正正地嫁给先皇。只因膝下无子,才让郝眉得了便宜也做了太后。
这位太后娘娘深深地看着郝眉,郝眉觉得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目光里有千言万语。可她太累了,并不能读懂这目光里的含义。
郝眉缓缓闭上了眼睛,往事就像流云一般在她的眼前划过。
她终于断了气。
这位太后娘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殡了天。
郝眉大概是大华朝历朝历代最顺风顺水的人生赢家,任谁见了她,都要赞叹她命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
郝眉原来不过是肃王府的一个小小的丫鬟婢女,因为哥哥救驾有功而一飞冲天,被提拔成王爷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后来又做了通房丫头,因为一举得男被抬举做了姨娘。随着时间的推移,王爷成了皇帝,郝眉作为潜邸旧人成了贵妃娘娘,郝眉的儿子最后当了新皇。
她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成了太后娘娘。
你看!这样的人生,谁见了,不要说一句命好?
不过这些,都是郝眉如何也想不到的。
她出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父母慈爱,她跟哥哥沐浴在家庭的温暖中健康长大。没想到阿爹生了病,阿娘为了给阿爹抓药治病,掏空了家底与自己的健康。可就是这样,阿爹阿娘也没能留下来,他们走后,她跟哥哥相依为命。为了生计,哥哥做主,他们二人卖入王府为奴。哥哥一身武艺,做了王爷的贴身侍卫。眼见着他们的天就要亮了,哥哥却一个人上了路。
郝眉觉得,自己的魂仿佛也被鬼差给带走了。她浑浑噩噩地活着,后院斗法的时候,她待在角落里想哥哥;后宫斗法的时候,她待在自己的宫里想哥哥。哥哥是她的天,是她的地,她失去了头顶的天脚踩的地,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
她就这么傻愣愣的,不跟别人抢夺,也不去掺和什么,没想到居然站到了最后。
真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而最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她居然又活了过来。
郝眉从她儿时的床上醒来,她的娘亲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做着针线。她能听见她年幼时的哥哥在院子里玩闹的声音。
郝眉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她娘放下手里的活计,笑她:“可算起了,我还跟你哥哥说,蔓蔓要睡到明天才能醒哩!”
郝眉茫然地看着她多年未见的母亲,看她朝阳一般灿烂的金发,看她蓬松的云鬓,看她碧绿的眼睛,看她饱满的唇上点的一点口脂。
只觉心旷神怡。
郝眉心里想,这梦可真好。她许久没做过这样好的梦,也许久没见过她的娘了。
郝夫人看她还迷迷瞪瞪的,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怎么了,我的宝贝今天还没睡好吗?”
郝眉只闻到一股芬芳,温柔地将自己包围。郝夫人柔软的身躯,热烘烘的,抱住她,让她觉得很安心。她往郝夫人饱满的胸脯拱了拱,像小猫一样,在郝夫人怀里做了个窝,待在里面就不动了。
郝夫人轻轻地拍着她,温柔地问她:“怎么了?今天这么粘着我?”
郝眉舒适地待在郝夫人怀里,闷闷地说:“喜欢阿娘,想跟阿娘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她抬起头,仰望她的母亲,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赞叹道:“阿娘可真好看。”
郝眉自己是有名的美人,这因为她有一个更加出名的美人母亲。郝夫人虽是胡人,但种族的差别并不影响汉人的审美。她闺名兰芳,曾经是大月氏最当红的舞姬。无数浪子千里迢迢赶到遥远的大月氏,只为一睹她的绝世容颜。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这位美人随着商队,来到长安,无数人得到消息后争先恐后去看。来往的行人与车马,将宽广的朱雀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胡姬兰芳的艳名远扬。
这位稀世的美人最后嫁给了郝眉的爹,从此隐姓埋名,相夫教子。说起来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郝眉趴在郝夫人的怀里,伸手去摸郝夫人的脸,又说了一句:“娘,你可真美。我要跟娘在一起。”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郝夫人不解其意,只当这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于是哄她:“好好好,小宝贝儿要跟娘永远在一起。娘现在要去烧饭了,小宝贝儿要不要跟娘一起,帮娘烧火?”
郝眉很不喜欢烧火这项差事,烟熏火燎的。火小了容易灭,这时候就要拿了中间打通了的竹筒去吹,有时候火一下子旺了,会扑到人脸上来,刘海都能烧掉。
郝眉自持是个美人,很是爱美,不能容忍头上的刘海被这样糟践。
她在郝夫人怀里撒娇,扭着说不要。
郝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话她说话不算话。刚刚才说,要跟娘亲永远不分离,这就不愿意了。
郝夫人银铃一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郝眉舒舒服服地窝着。又温暖又舒适,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郝眉这个人,天生不懂事,经历了再多大风大浪,也还是跟孩子一般懵懵懂懂不谙世事。她做不好一个母亲,倒是很会当个孩子。她窝在郝夫人怀里,心里想,这可真是做梦都没有的好事。
怎么说?到底还是她命好。
老天爷给了她那么多东西,到最后,还把她曾经失去的东西,又交到她手上。
这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