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姚织锦赌气没去前厅吃饭,谷韶言也不管她,自顾自用了晚饭便回了书房,也不知在那边捣鼓什么,反正两人是整整一晚没打照面。
姚织锦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此番似乎做得有些不妥。她和谷韶言在成亲之前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谁也不是她肚里的虫子,怎知她在想些什么?不管怎样,他让谷元筹去珍味楼送贺礼庆开张,总归是一片好心。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回来就冲他一通大喊,岂不生生将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她心中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却又抹不开面子,死活不愿去跟谷韶言服个软什么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就这么算了。话说回来,他一个大男人,又年长两三岁,莫非还如此小气?反正真个追究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过个两天,应当也就好了。
她想到这里,索性将这件事丢开不理,将整副心思全都搁在了珍味楼之上。
开张当日珍味楼生意不错,一楼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二楼的雅间也是人满为患,满打满算,当天的入座率足有九成,刨开成本不算,净赚了十几两银子,对于一间经历了辉煌与落魄的老牌酒楼来说,东山再起,能有这样的成绩算是不错了。
姚织锦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心中还是生出两份警觉。
润州城饮食业一向很发达,别说那些小食肆,就连谷元亨的醉仙楼,开了五、六年,生意也一直不过尔尔。从前珍味楼能居于魁首之位,除了做生意厚道,还倚靠了百年老店的威名。而现在,什么事情都要重新来过,对于自己的厨艺能否胜过别的餐馆酒楼,她又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异能还在,或许还能将它作为一个卖点,站稳脚跟再说。如今她两手空空。假如不能想出一些有别于其他食肆的特色之物,恐怕珍味楼在润州城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她暂时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趁着上午和下午生意清淡的时段,便跑去集市和海边闲逛。希望能找到一些比较新奇,一向少有人烹饪的食材拿回去研究研究,说不定能独辟蹊径。在万千酒楼中杀出一条血路也未可知。
如今是夏末,连着几日暴雨,大多数鱼贩子不敢出海行船。海产的种类比之前少了许多。她沿着海边逛了一大圈,一点新鲜东西都没看见,心中难免有些失望。正思忖着要不干脆回去算了,旁边忽有一个卖鱼的小贩叫住了她。
“小姑娘,小姑娘你来瞅瞅啊,我这胭脂鱼可新鲜啦,你买回去不用怎么费心思。只要加点葱姜一点酱,上锅一蒸。嘿,那滋味可就别提啦!你瞅瞅,来一条不?”
胭脂鱼?这可是好东西啊!在桐安时,陶善品曾邀她在家中品尝过一次,外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但颜色特别绚丽,滋味更是格外鲜美,只用清蒸之法,便能将它的鲜甜味道体现得淋漓尽致。这胭脂鱼本就是少见之物,若能弄上一两条回珍味楼,也不失为一个揽客手段。
姚织锦心中一喜,连忙转过身,在那小贩的摊子边儿上蹲下来。
地上的木头水盆里的确养着两条足有两尺来长的海鱼,看形状和橙红的外皮颜色,和她曾在陶善品家中吃过的一模一样,但是……这鱼好像已经死了呀!
突生希望之后的失望来得特别猛烈,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想要揍那小贩两拳的冲动,使劲用手指戳戳鱼身,气哼哼地道:“看我年龄小,想骗我是吧?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在润州城中,我才是骗子的祖宗呢!你这鱼都翻肚了,身子硬挺挺的,起码死了两天以上,你让我买回家去,不是坑我吗?”
小贩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是个行家,表情一僵,讪讪笑道:“咳,我……这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姑娘要看不上我这鱼,别买就是,别嚷嚷的人尽皆知啊!我家里七八口人要养活,这两日天气又这么差,出海不是自寻死路吗?你别说鱼了,碰上这种鬼天气,就连人也得翻肚,不信你瞧!”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
姚织锦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瞧见海边一块大石旁躺着一个人,远远望去恍惚是个男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细沙地上,也不知是昏过去还是死过去了,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打得透湿,黏黏答答地在身上皱巴着,露出一大块肚皮。
还……还真是翻肚了啊!姚织锦在心里念叨了一句,那小贩痛心疾首道:“这人在海边睡了两天了,有胆大的去看过,说是还有气,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赏耳光都没用。造孽哟,我瞅着他身上的衣裳与我们不同,也不知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纵是死了,也没人收尸!”
姚织锦本待过去看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点害怕,只得叹了口气,回身对那小贩凶神恶煞道:“你这鱼趁早扔掉别卖了,胭脂鱼在润州城本来就是个稀罕物,倘碰上不懂行的真买回去,吃坏了肚子,非找你麻烦不可!到那时,你才真的别指望能养活一家七八口人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悻悻然回到珍味楼。
此时已近申时,天色有些发暗,酒楼里已经有食客陆陆续续上座,看这情景,想必今晚又是一番热闹。也不知洪老头一个人在厨房里能不能忙得过来?
汤文瑞见姚织锦回来了,忙从柜台后一溜小跑蹭到她跟前,笑道:“老洪刚才在厨房里发脾气啦,说他忙得手脚不停,我们都是不中用的,没一个能帮上忙哪!”
“没事儿,我进去帮他就是。”姚织锦冲他点点头,抬脚正要往厨房走,每天接送她的小厮关大强来了。
“少奶奶,申时到了。小的来接您回家去。”他恭恭敬敬地道。
姚织锦想了一想,回身对他吩咐道:“今儿珍味楼事情很多,洪老头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帮帮他。你回去替我说一声儿,就说晚点我再回家,到时候随便找个店里的伙计送我一趟也就罢了。”
“这、这不好吧?”关大强一脸为难。“家里都等着您吃饭。小的要是一个人回去,在少爷面前没法子交代的。”
“珍味楼的生意可不是小事,你好好跟他说,怪不着你的。他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人不成?”姚织锦扔下这句话,立即进了厨房。关大强在大门口磨蹭了半天。憋出一脑门子细汗,跺跺脚,回城南搬救兵去了。
这一晚。自然是一通鸡飞狗跳。姚织锦和洪老头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将来店里吃饭的食客伺候妥帖,等到终于闲下来,已经快到戌时了。
她站在门口避着人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身上像要散了架似的,拖过一把椅子来想要坐一会儿,屁股还没沾上去。一个男人打外边儿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差不多二十来岁,打扮得十分奇怪。上衣袖子只有一半,头发短短的全竖在头顶,浑身上下都往下滴着水,脸色也是又青又白,一进门,便歪歪扭扭地撞开一张桌子趴了上去,嘴里叨叨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个人……这个人不就是下午她在海边看见那个“翻肚”的家伙吗?她当时还以为这人多半性命不保,谁晓得,他不仅醒过来,还跑到珍味楼来了!
送走了大批食客,伙计们原本都想着终于能回家睡觉了,没想到忽然又有人跑了来,都是满脸的不乐意。罗阿保胆子大些,走过来对姚织锦道:“老板,这人浑身上下都怪里怪气的,你看……”
“来者是客,不管他什么来头,咱们只管做生意就好。况且,现在好像还没到打烊时间吧?”姚织锦回头沉声道,“你去问问他要吃什么,让洪老头赶紧做,早点忙完,你们也能早点回去休息不是?”
罗阿保只得答应一声,走到那人身边问道:“客官,你想吃点啥?”
“羊肉……给我羊肉,给我酒!”那人喃喃道,似乎神智不太清醒。
“老板,他说他要吃羊肉啊!大夏天的吃这玩意,不嫌燥得慌么?万一吃完了流鼻血或是有个好歹儿的,咱们不是白惹一身骚?”罗阿保求助地看向姚织锦。
姚织锦低头想了想,道:“你去跟洪老头说,就给他做个双菇羊肉煲,炒个熘肝片儿,再弄点小菜,温一壶酒。这人我下午在海边见过,想是被海水泡了好两天了,着了凉,觉得身上发冷也很正常,吃了羊肉,起码能暖和暖和。”
罗阿保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洪老头洪钟般响亮的叫骂声就传了出来。
“吃吃吃,吃他奶奶个腿儿!还让不让人轻省了!”
姚织锦心中暗笑,这洪老头是怎么个人,她是最清楚的了,嘴上骂得再厉害,该做的事,却是一点也不敷衍,是个极负责任的人,由着他喊两嗓子发泄发泄,很快就会没事。
果然,没过一会儿,厨房里的菜送了出来,陆陆续续摆在那男人面前。
男人原本萎靡不振地趴在桌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这时闻见食物香,立即来了精神头,拿起筷子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姚织锦看着他摇了摇头,去厨房洗了洗手,也打算回家了。正在这时,小昙从门外跑了进来。
“咦,你咋来了?”姚织锦连忙迎上前去问道,“大晚上你一个女孩儿家四周乱跑,不怕遇上坏人啊?”
小昙跺了跺脚,道:“少奶奶,您还说奴婢呢,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儿!关大强回家被好一通骂,奴婢想着这样总不是事儿,这不巴巴儿地找您来了吗?!”
“哎哟,还真是对不住他,连累他了。”姚织锦笑道,“可是,你们少爷也不该这么晚了打发你一个丫头出来呀!”
小昙却忽然面有难色:“不……不是少爷让我来的,少爷他……”
“怎么了?”姚织锦知道事情有异,脸色变了变,道,“他是不是说什么了?”
“也没啥,少爷说,知道少奶奶在珍味楼忙活,让您不必着急,他……”小昙吞吞吐吐道。
“我要听原话,你给我老实说!”姚织锦眉头一挑,声音也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小昙吓得朝后退了两步,一闭眼,大声道:“少爷说,管她呢,回来也只会撂脸子,让她死在外边儿算了!”
嚯!姚织锦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腾了起来。这话还真像是谷韶言说出来的,活脱脱就是个败家少爷的口吻!当着下人的面儿数落她,这不是生生让她下不来台吗?除了鸢儿,那城南宅子里可都是他的人,他这句话一出口,以后她在下人面前,还有一点儿脸面吗?
她一时火起,拍着桌子道:“好哇,既这样,我今晚还就不回去了!说到底,珍味楼才是我的地界儿!”
小昙哆哆嗦嗦道:“少奶奶,您要是决定了,自然没有奴婢插话的份儿。但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太危险了,要不,奴婢留下来陪您?”
姚织锦心头一暖,拉了拉她的手,皱着脸道:“还是你对我好!”
“少奶奶别这么说,不管怎样,从前您和奴婢也算是共患过难,咋的奴婢也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啊!”
说话间,那男人已经酒足饭饱,喊了了一声“结账”,汤文瑞便走过去,道:“公子您这儿一共是三百一十六文,我给您抹掉零头,就三百文吧!”
男人一边从怀里掏钱一边嘟囔:“一顿饭,就这俩菜要三百块,你们这是黑店吧?”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张红色的纸片递给他。
汤文瑞一怔:“这是个啥么?公子,这玩意儿它既不是铜钱又不是银两,小的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三百文钱的银票,您看……”
“这不就是钱,还能是什么?”男人仿佛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汤文瑞见他不像是说笑,顿时纳闷起来,仔细朝男人身上打量了一番,确实再没见到有钱袋子之类的东西,脑袋里一个激灵,回身对姚织锦喊道:“姚姑娘,姚姑娘你快来啊,这个人要吃霸王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