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周风坐在务政殿中,拿着两根竹签儿,犹豫不决。
他在两根竹签上各刻了两个印子,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到底是升堂,还是不升?
就在陶大人闭上眼,丢出竹签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纶音。
“大人,大人,圣旨到了。”
陶周风噌地睁开眼,直奔出门,险些闪到老腰。
圣旨说,马廉被杀一案和柳府闹鬼一案牵扯重大,着刑部立刻停审,两案并作一案,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陶周风松了一口气。未久,大理寺的沈少卿带着两个推丞一名主簿过来提录这两件案子的卷宗。
沈少卿向王砚拱手,笑吟吟道:“王侍郎,得罪了,除了卷宗之外,奉圣谕,令弟我们也要带回大理寺。”
按本朝律制,有三司会审的大案,重要案犯都统一移交大理寺关押。
王砚板着脸道:“沈大人这是公事公办,说得罪太客气了。邓大人亲自侍奉皇上到案发之地看了,想必或有结论在胸中,要移哪个案犯,悉听尊便。”
沈少卿再客客气气寒暄了两句,着人到牢里提出了王宣。
王宣从小到大没受过罪,在牢里关了这一回,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窝都凹了。他被几个衙役牵着,一径低着头,不看路边的王砚。沈少卿有意惊讶道:“啊呀,怎么这样对王小公子?快,先安排梳洗梳洗再说。”
王砚冷冷道:“一个大狱中的嫌犯,怎得梳洗?刑部没有这种规矩。”
王宣抬头,傲然道:“不错,等出了这冤狱,我自当好好地洗!望大理寺不要误判冤案。”
沈少卿含笑道:“这次是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哪一个都不能单独定了王小公子你的罪,请小公子放心。”
王砚皱眉看了看正欲离开的沈少卿:“大牢里的陈筹与其他两个书生,沈大人为何不提?”
沈少卿抬了抬衣袖:“沈某只奉命提转王宣一人,王大人,告辞了。”
兰珏在朝中,听到了关于这两件案子纷纷扬扬的传闻,心中也有些疑惑。原本只是一件考生被杀的案子,竟然闹得出奇的大。
更让他疑惑的是,那天张屏匆匆出门,到了夜里,又匆匆回来,居然向他说,要请几天长假。
兰珏准了。
第二天,管事的来和兰珏说,厨房里的小厮去米店买粮,看见张屏背着一个包袱,搭一辆驴车出了城门,当时天还没亮透,城门刚开。
小厮以为张屏卷了兰府的东西偷着跑了,赶紧回来告诉管事的,管事的又赶紧告诉兰珏。
兰珏含糊地说:“啊……我知道这个事儿,他家里有点事,告了假。”
兰珏不禁猜测,张屏到底去了哪里,要查什么?
张屏走后,兰珏奉诏进宫,永宣帝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屋中一股醒脑的油膏气味。
兰珏便道:“最近政务繁忙,请皇上保重龙体。”
永宣帝揉着太阳穴道:“唉,这几天,一会儿是太师,一会儿是邓卿,一会儿是柳卿,每次都是朕刚要去偷懒歇觉,他们就来了。对了兰爱卿……张屏怎样了?”
兰珏道:“他告假,好像家里有什么事,出京城了。”
永宣帝打了个呵欠:“哦,朕觉得此生有些才华,落榜太可惜了。但他的事情,要等这两件案子办完才能议。他想去试院再看一看,朕不方便答应他,那天和兰卿一说,后来如何了?”
兰珏道:“此生走了臣家里一位管家的门路,偷偷混进试院去看了,是臣对家人管束不力,请皇上降罪。”
永宣帝抬手:“罢了,这种小事,不必认真计较。”又道,“皇叔的婚事,筹办得如何?”
兰珏没想到张屏竟然这般交运,不过掺和进这件案子,尚不知是福是祸。
他只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过问。这两件案子并成一件,改成三司会审之后,因为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要审阅卷宗,犯人要重录供词,证供要重验,还要从地方上调出相关人员的身份档案,连凶案地点都重新看了一遍,一来一去,又耽搁了许多时日后,方才开审。
开审那一天,兰珏忙着验看怀王大婚的喜花,原本定下的样式制了出来,呈给太后过目,太后却说,不如她想的好看,要换,整个礼部人仰马翻。
龚大人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往宫里呈样式,等着太后和皇上过目的事儿就全由兰珏来做。
好不容易太后看上了一个样式,兰珏松了一口气,出皇城时,却遇见了曾与他一起阅卷的翰林院学士吴景莘,吴学士愁眉深锁向他道:“兰大人,大理寺或御史台的人找过你没?”
兰珏一愣,吴学士留意看了看他的表情,低声道:“难道,兰大人还不知情?谁曾想一个试子被杀,竟牵扯这么大,连你我都不得安生。”
兰珏道:“……兰某实在云里雾里,还望吴大人详细解惑。”
吴学士再叹气道:“就是试子马廉被杀一案,今天开审了,刑部查到马生是六年前陈子觞一案的案犯马洪的亲弟弟。刑部抓住了另一个试子,是陈子觞的弟弟,刑部那边判断,可能是陈子觞的弟弟杀了马洪的弟弟,替兄长报仇。大理寺说,刑部的判断不对,杀马廉的人,其实是王太师的小公子,王宣。”
兰珏又怔了怔:“这可是……”
吴学士遥望着天边:“大理寺查得,在会试入场时,马廉的举止就有些怪异,晚上,还有考生听到空试房中有哭声,一个考生考试时癫痫发作,被抬出了考场。邓大人觉得,这件事和马廉被杀或有关系,就封了试院去查,结果发现,试房的床下,都被人做了印记,疑似与科考舞弊有关。有人提前泄了题……马廉能中,亦是因为舞弊,万幸啊,兰大人,当日,你亦是中意张屏,未曾举荐马廉,否则可是说不清了。”
兰珏道:“实在是万幸,只是,当日刘大人一力举荐马廉,假如刑部查到的是真事,当日马生的哥哥可是云太傅定的罪……兰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吴学士叹道:“出考卷的朱大人和高大人已经被大理寺带去问话了,刘邴也自身难保。两个监场官已在牢里,一场科举,闹出这般大的篓子!唉,假如那一天,李大人不是临时起意,不再举荐那个名叫张屏的试子,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般一塌糊涂的局面。”摇头而去。
次日上午,兰珏刚下朝,便见大理寺沈少卿领着几个公人,守在他轿前。
兰珏已心中有数,微笑向沈少卿道:“沈大人这是要给兰某上枷锁,还是镣铐?可要兰某先自行把官服脱下?”
沈少卿拱手道:“不敢,不敢,今日三司会审试子马廉被杀一案,有一事想请兰大人前去询问,只是堂上作证而已。”亲自挑开一旁马车的车帘,让兰珏上了车,径直到了大理寺。
三司会审的公堂,设在大理寺。
兰珏上了堂,只见邓绪与御史台都大夫卜一范端坐堂上,堂下跪着陈筹、王宣和另外两个书生,站着刘邴。
堂下三司的属官品阶低于兰珏的,皆垂手避让,陶周风竟然没有与邓绪和卜一范同坐,而是坐在旁侧的一张小桌子后,一脸伤感,王砚站在陶周风身边,面色比平时红些,像是刚刚与谁激烈争执过,向兰珏点头笑时,还有些勉强。兰珏先与邓绪、卜一范和陶周风见礼,再含笑道:“兰某涉案之人,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邓绪道:“哪里哪里,只是请兰大人作证,绝无涉案之说。”命人搬椅子,让兰珏坐。
兰珏只在与王砚对面的位置站定,躬身向堂上道:“邓大人和卜大人有什么要问下官的,请说。”
邓绪道:“兰大人,当日审评会试考卷时,诸位审卷官中,刘邴的行径是否有些反常?”
兰珏道:“下官并未察觉什么反常,当日刘邴大人因举荐考生,与李方同大人微有争执,这在审卷中,本属常见,考官择选考卷,本就如同工匠择选美玉,若遇上特别投缘的文字,往往爱不释手。”
邓绪道:“也就是说,兰大人并没有看出,刘邴乃是收了贿赂,才举荐马廉的?”
兰珏微微皱眉:“科考阅卷,历来都是择定了考卷之后再开封查看考生姓名,以往还有誊录一项,后因有些试子字迹潦草,誊录易有疏漏,所以先帝改制,不再誊录,审卷官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审哪部的卷子,刘大人所阅的纶部考卷,当时差点就是下官审了。”
刘邴看着兰珏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邓绪颔首:“那么刘大人,本寺便不明白,你为何有恁大能耐,偏偏审得了马廉那一部的卷子。”
刘邴盯着邓绪道:“下官也不明白,邓大人为何口口声声,只说我收了贿赂,方才举荐马廉,马廉的卷子陶大人与诸位主审官都看过,颇有才情,邓大人无凭无据,何以污蔑下官?”
邓绪道:“既然把刘大人请到堂上,自然就有证据了。”
一招手,堂下的断丞官呈上一叠票据和一把钥匙。
邓绪先取那叠票据:“这几张是在马廉在京城胡商处购得珍玩的票据,其中有一尊八宝玉象,在刘大人家中,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你家下人已经招了,连同礼单都在,至于马生的文章颇有才情……”
邓绪再拿起那把钥匙:“马廉在科考之前,把一个盒子存在了珍宝斋内,盒上的漆封还有日期,盒中是贤部的考卷。刘大人可能不知道,本次科举,贤部的考卷换过一次,出卷之后,高大人觉得不大好,又请旨重出了一遍,马廉盒中的,却是没换之前的旧卷,区区一个考生,怎么会有弃而不用的卷子?三百五十六号的考生发了癫痫,偏偏也是贤部,真是巧。”
大理寺去查那名癫痫的考生,但他已痴傻,满口咿咿呀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大理寺再去查负责封档试题的官员,发现有一个就在大理寺去查的前一天失踪了。那半夜的哭声,当时的巡场官说,是有一个小吏,听见空考房中有奇怪的声音,误以为有鬼,入内查看,又失手烧了灯笼,被巡场官呵斥,吓得哭了。
当时巡场的所有人都能作证。
邓绪心知此事不可能如此巧合,但苦无证据,也只能暂且按下。
他再拿起案上的另一叠票据:“这是一叠银票,数额庞大,马廉区区一个穷书生,绝不可能有这般家业,王宣,这叠银票是什么来历,你该清楚?”
王宣昂然道:“我不知道邓大人是什么意思。”
邓绪放下银票:“此案来龙去脉,本寺心中已有大概。王小公子,城外有个鬼市,是你做庄家罢,马廉受雇于你,更替你做了些与柳府闹鬼一案有牵连之事,这些钱财,都是他的赏钱。更因如此,他才得到了贤部的考卷,又有重礼送给刘邴,获得举荐。马廉被杀,根本就是被灭口。”
王砚上前一步道:“邓大人,下官有异议。大人所说,只是推论。马廉既然是马洪之弟,为何要更改户籍,来到京城?假如他花钱买了考卷,又贿赂审卷官,留下证据,等于是留下断送自己前途的祸根,他为何要这样做?陈筹是陈子觞之弟,案发当天,恰好有犯案的时间,明明亦有重大嫌疑,大人为什么一直无视我刑部的调查,略过不提?”
堂上的气氛有些僵持,王宣幽幽地说:“哥,你不要顶撞邓大人,别人会说你是为了包庇我护短。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个那样的人,用得着我犯杀人罪么。我相信皇上和上天都有公道!”
兰珏不由得想,假如他是王太师,此时此刻,肯定想捏死这两个傻儿子。
他也在想,真相到底是什么。
马廉是马洪的弟弟,云太傅与他有杀兄之仇,从邓绪列举的这些证据看,马廉的这些作为,反倒像是……
堂上依旧僵持时,沈少卿匆匆走到邓绪身边耳语几句。
邓绪的神色阴了阴,最终皱眉朗声道:“现有一人,得知此案的真凶与来龙去脉,已得到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
众人面面相觑,兰珏转目看向堂外,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穿过庭院,跨进大堂。数日不见,他又瘦了不少,皮色黑里透红,眼越发往里凹着,脸上还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陈筹顿时激动地扭动起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张兄,张兄,你可来了……”
王砚皱眉,其余两司的官吏都不明所以,邓绪道:“张屏,既然你求得了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假如不知道真凶是谁,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你也应该清楚。”
张屏恭恭敬敬道:“学生清楚,学生已查到真凶是谁,证据确凿。”
邓绪冷笑道:“哦?那正好,本寺与刑部意见相左,本寺以为,马廉是参与了试场舞弊,而被灭口,刑部则说,马廉之死,与当年陈子觞一案有关,你所谓的真凶,不知是出自哪一方。”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看邓绪,又看了看陶周风和王砚,王砚哼一声,转过视线,张屏道:“学生查得的结果,与刑部一致,马廉之死,是因当年陈子觞一案,与试场舞弊无关。”
王砚有些诧异地转目看他,邓绪更诧异,微微变色道:“张屏,你确定?”
张屏一字字道:“学生确定,”再看向王砚,“其实本案的凶手,早已被刑部的王侍郎抓获,一直关在刑部。”
陈筹已面无人色,邓绪面无表情道:“真凶是谁?”
张屏道:“本案的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死人怎么能杀人?
邓绪淡淡道:“张屏,将你认为的真凶说出便罢,若有证据,一一列举,公堂之上,不必故弄玄虚。”
张屏侧转过身:“杀马廉的凶手,就是此人。”手所指向,是陈筹身边的一人。
当日和陈筹一起在湖边喝酒的另一个书生,吕仲和。
堂上的众人又都变了颜色,陈筹一脸错愕,半张开嘴,邓绪道:“张屏,三司会审的公堂,可非随便乱指凶手的地方。你说吕生是凶手,有什么凭证?你又说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难道在暗示本寺和其他两位大人,此人另有身份?”
张屏又垂下眼皮:“学生不善言辞,这案子太过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人可以着人去吕仲和的住处查抄,他当晚行凶时穿的衣服和其他证物,应该都在他的家里,能够证明学生所言不虚。其实,吕仲和是杀马廉的凶手,本应该非常容易就查到。只是因为王大人太英明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王砚的脸青中透绿,邓绪即刻命人去吕仲和的住处,又道:“张屏,你虽有皇上的特许,但公堂上,也容不得你如此讥讽王侍郎。”
张屏抬眼看看邓绪又看看王砚,一脸端正:“学生是说实情,并没有讥讽王大人。凶手希望尽快被官府抓到,故意在马廉的家中留下了许多线索……学生惭愧,不会说话。”
王砚的脸色越来越多彩,卜一范打圆场道:“没关系,你不用紧张,慢慢说。”
张屏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顺序,方才接着说:“学生被关在狱中时,互相诉说被怀疑的原因,我发现吕兄的话中有破绽。他和马廉可能没仇。马廉没有挖苦他,讥讽他的那个戏本,不是马廉写的。”
马廉出名之后,各大戏班找他写本子的太多,加之为了筹备科举,马廉多是拿钱挂名,尤其最近半年。
邓绪道:“马廉请人代笔,当然不会明说,你怎么知道那戏本是不是他写的?吕仲和为什要撒这种对自己全无好处的谎?”
张屏道:“吕兄说,他去年腊月来到京城,又结识一名女子,到谈婚论嫁,再被马廉写本子讥讽,坏了婚事,这个时间,怎么推测都不对。学生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扯这种谎。”
如果吕仲和与马廉没有仇,那么他就不是杀马廉的凶犯了。一般犯人撒谎都是替自己脱罪,可吕仲和为什么偏偏要说让自己背上杀人嫌疑的谎?
所以张屏一开始以为自己想错了,他去看了马廉的宅邸,又看了试场,越来越疑惑。
“学生在马廉家中查看后,发现了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这两条线能够找到两个完全不同的凶手。但杀了马廉的,明明应该只有一个人。”
那条明线,就是马廉溺死在浴桶中,死前身上有刀伤,凶徒把凶刀抛弃在当场,马廉家的值钱的东西并没有被盗走,如此残忍的手法,表明凶手与马廉有仇,趁马廉沐浴的时候潜入,把他杀死。
“马廉卧房的墙旁和门闩被刮过,是刑部拿证据的时候刮的,学生猜测,应该是墙上有泥痕?”
王砚面无表情地颔首:“不错,干泥中混有草屑,可能是凶手蹭上的。另外地上还有干痰渍,混有食渣,有酒气,或是马廉的,或是凶手吐的。”
泥痕可以证明凶手或许从一个潮湿有草的地方来,干痰渍则说明凶手可能喝过酒。
马廉被杀的那晚,既在潮湿的地方,又喝了酒,最大的嫌疑就是陈筹、吕仲和、韩维卷三个在陈子觞的祠堂边喝酒的书生。
王砚负起手,瞥了一眼堂上:“下官在移交大理寺的卷宗中,亦写明了这些疑点,但邓大人一直视而不见。”
邓绪的眉头跳了跳,口气和蔼地道:“张屏,你继续往下说。”
张屏接着道:“本来凶手以为,证据如此清晰,刑部肯定会抓到他们三个。这三个人都与马廉有仇,都有嫌疑,要排除假象找到真凶,按照一般的办案手法,就是先查抄他们几人的家宅。在吕仲和的住处一定能找到证据,此案轻易便可结案定罪。诸位大人如果不信学生的话,可等找到证据后,我再往下说。”
吕仲和家距离大理寺颇远,即便骑快马来回,加上搜查,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邓绪道:“也罢,你接着说。你说有两条线,两个不同的凶手,又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学生刚才就说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第一个就算错了王大人。王大人留意到了破绽,也没有按照他的推想,去查抄家宅,而是先取证推测,因为此案涉及的人物太过繁杂,反而未能破案。”
王砚铁青着脸道:“本部院查看浴桶,发现那血迹有异,不像是马廉在浴桶中时遇袭,而是遇袭之后再拖进浴桶溺死,所以觉得本案不简单,那些证据,亦不能算作直接的证据,所以没有贸然查抄,只是将嫌犯扣押查证。”
张屏道:“学生看到的那条暗线,与王大人推断一致。”
王砚瞥了他一眼:“不敢不敢,本部院查到的都不是真凶,怎么能与你比?公堂之上,少绕圈子,直说便可。”
兰珏一直在一旁只管听,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颇有趣。
这案子他也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张屏说的是对的。因为吕仲和从张屏指认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垂头跪着,也看不到表情,这已经等于认罪了。
张屏道:“那条暗线其实也很简单,凶手是马廉的熟人,他们的关系很亲近,亲近到马廉亲自把他请到房中谈话。凶手在卧室里偷袭了马廉,然后再打水,把他按进浴桶中溺死,装扮成是他在沐浴时遇袭。”
但是凶手没想到,马廉平时是在院子里洗澡。
“其实,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很容易推断出凶手的身份。马廉是个谨慎的人,他身上有个秘密,怕被人发现,连洗衣服的老妪都进不了他的房门,什么人能与他特别亲近,直接进入他的卧房?”
公堂之中的气氛忽然古怪了起来,几位大人的眼神都有点意味深长。
卜一范捻了捻胡须:“这个么……只有情人了……”
张屏肃然道:“定然不是情人,如果是情人,不可能不知道马廉在院子里洗澡。”
卜一范怔了怔:“那会是谁?”
张屏道:“这个人的身份,从马廉的经历中推敲推敲就能知道。马廉家穷,五六年里,有了东湖居士的名头,又攀附上太师一系,能试场舞弊,定有人提携。”
提携马廉的人,是谁?
马廉拼凑封若棋的文章起家时,谁替他撑腰?马廉为人阴损,却能屹立不倒,谁是他的靠山?
“崔班主最初提携了马廉,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马廉后盾的,是思贤书局。”
王砚双眉拧得更紧,思贤书局他也留意过,不过与张屏的推断不一样,他留意思贤书局,是因为巩秦川和封若棋的话。
崔班主商人重利,马廉最初的那个戏本是给他写的,他替马廉撑腰无可厚非。但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当年封若棋的名头高过马廉,为什么思贤书局宁可得罪一个有些名声的文士,也要捧一个名不见经传,且抄文的马廉。
“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由其牵线,让马廉攀附上王太师亦不为奇。学生特意去思贤书局查过,书局中,负责马廉戏本的,是二掌柜。”
思贤书局的大掌柜多年未曾出现过了,一直都由二掌柜主事,也有传闻说,大掌柜早已经亡故了,书局等于是二掌柜的。不过鲜少有人见过这个二掌柜。
马廉的住处,就是思贤书局替他租的,他与这位二掌柜的关系,必定很亲密。
“这件案子的经过,经学生推测,应是如此——凶徒叩开马廉家的大门,马廉招待了他,马廉起初是和他一起在书房,他去卧房取一件东西,就此送命。学生猜测,可能是茶叶罐或是茶壶。”
张屏到厨房中查看,发现马廉在死前烧水沏过茶,茶壶在书房中,凶手取走了一个杯子,只留下另一个水杯,但马廉的卧房里没有茶盏。
“凶手来时,当然没有带刀,凶刀是从书房取走的,香炉所对的那堵白墙上,挂的本应是一把刀。刀鞘上有铁,所以墙面有磨损的痕迹,倘若被刑部发现,凶刀不是凶徒带来的,或会怀疑马廉不是在洗澡时遇袭,于是特意带了一幅半旧的字挂在挂刀处遮掩,可惜有疏漏,这样一幅旧字,卷轴顶端和挂绳上居然没有灰。凶手上桌取刀,无意中打翻过香炉,香炉中的香灰和下面的金刚砂混在了一起。”
邓绪道:“听你这样说,的确有道理,但你为何要说凶手是吕仲和,难道不是真凶嫁祸给了吕仲和?”
张屏道:“学生与吕兄同在狱中,发现他的小腿上有被香灰烫过的痕迹。凶手杀了马廉,布置完毕后,收拾了书房,又换下血衣,包裹起来,整理了仪容,这才离开马廉的家,所以还留下了一样证据。”
邓绪皱眉:“什么证据?”
张屏道:“马廉家的梳子,吕仲和的头,恐是天气的缘故……有些炎症……梳子上沾了药膏。可能是吕兄疏漏了,没有清洗梳子,也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好让官府尽快抓到他。”
一直垂着头的吕仲和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左右衙役上前,掀开他的裤脚,果然见右腿的小腿上有点点烫痕。
陶周风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假如吕仲和就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他把自己搞成两个人,杀马廉,要官府以为是他,又不是他,岂不是很矛盾?眼下年轻人的心思,本部堂越来越不懂了。”
邓绪道:“吕仲和是凶手,眼下倒是说得过去了,但他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一项,还是你凭空臆想居多,还少实证罢。陶大人说得对,他为什么要这样来回折腾啊?”
张屏掀起眼皮看看邓绪:“思贤书局常年从济世堂预定药膏,医治头皮,另外,亦还是有几个人见过二掌柜的。此案之前,二掌柜已要把书局转手卖掉,契约都已立好,大人可以去查证。学生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这样做,但后来因为一件事,查到了另一个真相,这才明白,吕兄之所以这样做,因他是个守法之人,杀人者偿命,他早有预谋杀马廉,亦早打算以命偿还,他不想别人知道他杀马廉的真正原因,所以生造了另一个身份。但他除了王侍郎外,又算错了两个人,一个是陈筹,他没想到,陈筹居然是陈子觞的弟弟,王大人因此着力查陈筹,没有怀疑其他。他算错的另一个人,是马廉,他不知道马廉真正的秘密,马廉的秘密又引开了大理寺的注意,所以他反而安全了。”
张屏看向吕仲和,神色中有一丝悲哀:“吕兄,马廉没有投靠云太傅和王太师,他不知道真相,他想报仇。”
吕仲和怔住。
张屏又转过视线,继续向堂上道:“吕兄的秘密是——”
吕仲和突然开口道:“张屏,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顿住,再看向他,吕仲和的脸上一片淡然,定定地看张屏:“我杀了人,我偿命,该死的人都死了,你知道了真相,你也能明白。算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沉默片刻,肃然道:“我若顾全了真凶的名声,两件案子,三个死者的冤魂皆不得安宁。”
吕仲和的神情终于转为绝望,突然闭上眼,猛地向旁边的柱子撞去,他身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掰住他的下颌,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张屏的眼中又闪过同情和不忍,终于还是站直了身体,沉声道:“吕仲和虽然是凶手,但不算真凶,真凶早在六年前已经死了。若不是兰大人的提点,学生也想不到,陈子觞一案和本案的真相,竟是如此。”
邓绪的神色已有些不耐烦:“张屏不必多言其他,直接指出凶手便可。”
吕仲和在衙役掌下绝望地挣扎。
张屏躬身道:“禀大人,学生所说的那个真凶,就是昔年的刑部尚书窦方。”
整个公堂都静了。
连兰珏都一时无法思考。只听张屏接着道:“学生在听到当年陈子觞一案时,也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陈子觞的文章中引用了他母亲的诗句,这样的证据,不早点说出来,要等到他家破人亡,为他翻案的时候,才被查出,不合常理。”
任何一个人在被冤枉的时候,都会尽量拿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为什么陈子觞没有?
是没有,还是说出之后,却被人故意无视?
“窦大人是位清官,办过几件大案,学生久慕其名,在陈子觞一案中,他把陈家的家底全部掀出,唯独忽略了这条线索,学生觉得很蹊跷。还有陈子觞母亲的死。”
陈夫人撞死在刑部门前,还故意挑在柳远的官轿到达的时候,这种举动,很像是无法做到某件事,无法说出某些真相时,无奈的最后挣扎。
她在用自己的命喊冤,她知道什么,无法说出来?
“等学生查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其实陈夫人是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世人此案的内情。”
邓绪终于又开口了,他盯着张屏,一字字道:“你此时所言,已有诽谤朝廷命官之嫌,若你拿不出证据,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张屏未曾回答,只接着刚才的话说。
“学生在查思贤书局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六年之前,陈子觞获罪的那场文会,思贤书局是主办的商户之一。”
陈子觞被冤枉,那么谁能拿到他的文章,立刻给马洪?显然是主办文试的人。
为什么马洪至死都不肯说出他为什么要诬陷陈子觞?给他陈子觞文章的到底是谁?
马洪与马廉家境贫寒,马廉怎么有能力更改自己的户籍,作为蜀郡人士来到京城?
“种种拼在一起,陈子觞倒像是被人故意陷害的一样,这些学生都想不通,缺少一个原因。”
缺少陈子觞被蓄意谋害的原因,这样精密的布局,布局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六年之后,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为什么要搞出另一个假身份杀了马洪的弟弟马廉?
“直到兰大人无意间看到了学生拓下的陈子觞的笔迹,告诉了学生一个典故,此案方才真相大白。”
张屏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是那天他在陈子觞的祠堂拓下的碑文。
邓绪按了按额头道:“兰侍郎,刚好你在,你能否详解一下,陈子觞的笔迹中,怎么能看出六年前的冤案真相?”
兰珏道:“下官亦不明白真相是什么,只是觉得陈子觞的字很难得。没想到本朝还会有人写出这样的一笔字。”
左右把拓本呈上,连陶周风也凑上去看了看。
卜一范道:“这是王右军的行书体,世人多习之,未有什么稀罕。”
陶周风却皱了眉:“是有些怪了,他怎么能写出这笔字来?”猛然抬头,“难道……”
兰珏轻叹道:“陶大人看出来了,此生的字摹的是王右军的兰亭书,但怪的是,摹的并非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或冯承素之本。”
据传,昔日唐太宗使宰相萧翼骗得了《兰亭集序》,爱不释手,命朝中的书法大家们临了摹本,还刻在石上,赐发给皇亲重臣和天下学宫。
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冯承素、诸葛贞的摹本最为出名。
《兰亭集序》的真本相传做了唐太宗的陪葬,那些摹本与石刻亦在战乱中渐渐失传,流传到今世的,只有褚、虞、冯、欧阳的摹本。
张屏道:“兰大人的这番提点,让学生想到了多年之前本朝发生的一件事,相信诸位大人定然亦很熟悉。”
陶周风半张开嘴:“难道,难道……”愕然坐回椅子上。
张屏缓缓颔首。
二十多年前,本朝曾经出过一桩令人唏嘘的奇事。
庆州的一个小县东阾建庙挖土,从地下挖出了一只石匣,县里以为这是件古物,上交州府。
当时任庆州知府的,就是陈子觞的祖父陈文定。
石匣送到州府时,陈文定的好友,翰林院学士周公遂回乡省亲,路过庆州,正在陈府做客,他精通古玩,鉴别此匣后,断定可能是唐物。
陈文定请了工匠打开石匣,匣中没有金银珠宝,黄缎衬里,只躺着一卷帛书。书上写的,赫然是《兰亭集序》,但看字体和落款,又非褚、虞、冯、欧阳摹本。
周公遂反复推敲验看,推测这卷帛书极有可能是已失传的诸葛贞摹本。
修庙的那处所在,原本是唐时的一处学宫,大概是唐末战乱时,学宫的人为了躲避兵祸,把摹本封在石匣内,藏在地下。
历时许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陈文定和周公遂立刻上书禀报朝廷。
先帝得知后大喜,命令周公遂即刻带着帛书回京城。
周公遂离开庆州,乘船返回京城,就在当天晚上,在江上遇到了水匪,全家老少与船上仆役船工近三十余人,几乎全部葬身江内。
船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这件案子震动朝野,刑部奉旨彻查,一个多月之后破了案,作案的凶犯是江边一带的流寇,匪首名叫牛霸,据他供认,他见周公遂是个“钦差官老爷”,船上箱笼众多,就起了歹意,杀了人,取了金银珠宝之后,就放火烧了船。
查抄他匪窝,果然只见金银等物,没有诸葛贞《兰亭集序》摹本的踪影。
可能这本摹本已葬身火海,从此失传。
牛霸及一干匪寇全部被处以极刑,陈文定也引咎辞官。
窦方是周公遂的门生。张屏得到皇帝的许可,翻阅了以往的档案,发现窦方当时曾上书朝廷,力陈此案仍有疑点,怀疑牛霸是受人指使,并非单纯为了劫财,但当时他刚中科举不久,还只是一名小吏,人微言轻,又没有证据,此案还是在牛霸等人被斩之后,就结案了。
吕仲和面如死灰,已停止了挣扎,他的头发在方才挣扎时散开,露出了半秃的头顶。
头皮上疤痕斑驳,依稀是烧伤的痕迹。
陶周风颤巍巍道:“你,就是周家那个活下来的孩子中谦?”
二十多年前,陶周风也在翰林院任职,与周公遂是同僚,那件惨案令他颇为悲痛,他记得,那件惨祸中,只有周公遂最小的儿子中谦幸免。
周中谦当时才两三岁,被养娘抱着跳到河里,头还被着了火的圆木砸中,居然漂到了岸上,离奇地捡了一条命。
陶周风与几个同僚凑了些钱,给这孩子还有周公遂的老父亲送去,却被周老太爷婉拒。
周老太爷道:“吾儿冤不得申,死不瞑目,要这钱有何用?”
吕仲和眼中流下的泪里混了血,纵横在脸上。
张屏不忍看他,接着道:“学生在查旧档时,发现在结案后,马洪和马廉兄弟突然地出现在了西北甘凉县的户籍薄上。学生亲自前去盘查,发现,马洪和马廉是被窦大人秘密迁了户籍,寄养在西北甘凉县的一户穷人家,为窦大人办理此事的几位官员名单已记录,诸位大人可以随时传话问询。而马洪和马廉,其实是水匪牛霸的儿子。”
卜一范不由怔了怔:“窦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陶周风叹息道:“窦大人胸襟广阔,连弑师凶犯的子女都肯悉心照料,实为世人之典范啊。”
邓绪冷冷道:“本寺猜想,窦方如此做,是想从这两个小儿身上找到指使牛霸的真凶的下落吧。”
牛霸的儿子们仍活在世上,或许会握有什么秘密,真凶或许会不放心,就此露出马脚。
对于当时无法查到真相的窦方来说,这一点点的线索,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张屏道:“窦大人当时怎么想已不得而知,但学生在马洪和马廉甘凉县的家里,还找到了一些书信,是窦大人的笔迹,证明窦大人一直在关照着这两兄弟,使得他们即使家境贫困,也能够读书。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把窦大人当成了最敬重的叔父。窦大人与他们联系时所用身份是思贤书局的主人。”
窦方违反了朝廷命官不得经商的禁令,私自开办了思贤书局。
他的用意,可能是为了方便寻找诸葛贞《兰亭集序》摹本的线索。真凶拿着这本摹本,或许会变卖、临摹。书局是最容易得到讯息的地方。
但是窦方等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查到什么。这时牛霸的两个儿子已长大,书都念得很好,长子马洪还通过了西北郡的甄试,来到京城参加会试。
就在此时,窦方却发现有个同样来参加会试的试子,笔迹疑似临摹了诸葛本《兰亭集序》。这个人,竟是他恩师周公遂的好友陈文定的孙子,陈子觞。
“所以陈子觞的案情定然会是冤案,因为,一步步设计他,盗他的文,冤枉他,直到闹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就是窦方。陈子觞的母亲以死鸣冤,想告诉柳大人,她的儿子因笔获罪,真凶就坐在刑部大堂上。”
马洪是窦方的从犯,他与窦方联手造成了六年前的冤案,被杀时,也没有说出真相。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只是情愿用命报答窦方的恩情,亦不得而知。
“陈子觞冤案过后,窦大人替马廉又更改了户籍,马廉自始至终不知真相,这从他想要报复云大人和王太师就能看出来。”
陈子觞之案后,窦方也许是觉得大仇已报,马洪也为此死了,他想要放过牛霸的另一个后人,让他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替马廉把户籍又改到了蜀郡的望山县,把思贤书局留给了周公遂的儿子周中谦,服毒自尽了。
“可马廉不知道此事的真相,他觉得,叔父是个好人,兄长也是个好人,因为云大人替陈子觞翻了案,判了马洪死刑,他要替兄长报仇。所以他来到了京城,投靠叔父,他不知道叔父就是窦方,周公子可能是告诉他,叔父病故了。而且,虽然窦方放过了马廉,但是周公子并不打算放过他。”
周中谦挣扎着,表示自己有话说,邓绪示意衙役取出他口中的布。
周中谦哑声道:“不错,他爹杀了我全家,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那个夜晚发生在他记忆模糊的幼年,却是他永远的梦魇。
梦中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满天的红光,炙烤得钻心的皮肤,迎面而来的刀光,男人和女人们的惨呼,还有冰冷的水,灌进鼻腔、喉咙,让他在窒息中冷汗淋漓地醒来。
家破人亡的噩梦,注定永远缠绕他一生,不得解脱。
他的牙齿咯咯地咬出了血,衙役把布团重新塞进他口中。
张屏继续道:“马廉的复仇计划没有告诉思贤书局的人,他先开始不择手段地上位,并且有意败坏自己的名声,后来,他终于搭上了王小公子一系,并且联络上了柳大人,准备在科试中,抓到科试舞弊的证据。”
王宣梗着脖子道:“有什么证据啊,本公子和我爹,还有我哥,我们全家光明磊落!”
王砚瞪着他道:“闭嘴,公堂之上,不得咆哮!”
张屏自顾自地往下说:“马廉在试场外故意喧哗,是因他本以为,舞弊的是贤部。他之前拿到的也是贤部的考卷,却没想到他被安排到纶部的考场。所以他刻意闹事,想告诉场外的人,考场有了变化。还有床下的符文,恐怕不是舞弊的人刻的,而是抓舞弊的人所刻。”
舞弊的人既然能任意安排试场、买卖考卷甚至在推荐卷子上做手脚,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在床底下冒险做记号,落人把柄。
只有纶部和贤部的几个试场床下有这种印记,恐怕是因为抓舞弊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这几个考场会有猫腻,所以刻下记号,一旦收卷的时候取得了确凿的证据,就会把那些符文按照顺序排列。那是请鬼的符,意思是,这个试场,有鬼。
邓绪的眉头越皱越紧,有个小吏从屏风后转出,不动声色地把一张条子塞到他手中。
张屏又道:“还有,马廉他和……”
邓绪突然抬手道:“此案,本寺已大概明白,待核对证供后,再开堂审断。”
整衣退堂。
张屏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照得地上的影子十分浓重。
张屏低头看自己脚下的影子,王砚踱到他身边,硬邦邦地说:“此案会水落石出,这件案子,本部院承认你办得漂亮,不过你办了这件案子,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自求多福吧。”
张屏嗯了一声,慢慢向前走,他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准他再说了。
比如,其实早在六年前,云棠就查清了陈子觞一案,朝廷压下真相,保全了窦方的名声,只在祠堂上刻下了陈子觞的字迹文章,隐晦地表明事实。
如果当时公布出来,可能就不会有几年后马廉被杀的事了。
再比如,牢里面突然死掉的那两个柳家的丫鬟,实际上和马洪或马廉一样,是在用自己的命,企图推倒她们所谓的恶吧。
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张屏站在街上,太阳在天空中,阳光下的人,脚边总有影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房屋,行人,形形**,很少有纯粹的黑和白。
张屏正在出神,身边一个声音道:“你办了这样的大案,我都不敢让你再委屈住在敝府了。”
兰珏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含笑看着他。
张屏垂下眼皮。
“学生,立刻就搬出去。”
兰珏的笑意更深了些:“本部院还要回司部去,你先自行回府罢。徽儿这几天不见你,总问,我都头疼了。你可以先不用做事,准你三天假,养好了精神再说。缺钱的话,就去账号那里预支下个月的薪水。”
张屏沉默片刻,闷声道:“学生多谢兰大人。”
兰珏走上大理寺门前的官轿,径直赶回礼部。
傍晚,捕快们带着从“吕仲和”的住处搜到的血衣回到了大理寺。
几日后,试子马廉被杀一案结案,凶犯“吕仲和”斩立决。
王宣白坐了一回牢,回到府中,王太师也没多说什么。
陈筹出了狱,抱着张屏痛哭流涕:“张兄,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恩公!我这辈子做牛,下辈子做马也会报答你!你就是我的……”
张屏在变成陈筹的又一个爹之前及时阻拦了他。
陈筹买了一大堆纸钱,到陈子觞的祠堂中烧,唏嘘不已。
他的母亲是陈子觞的父亲偷偷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
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陈父的正夫人生了儿子,自己身份低微,没什么好争,就要了一块地,买了个小宅院,自己过日子。
陈父因此觉得她很贤惠,即便正夫人有了儿子后,还偶尔去找找她,就这样又有了陈筹。
陈筹生下来后,他母亲越发担心,怕正夫人以为她要争家产,容不下她,索性带着孩子和钱财,偷偷搬到了西北郡,从此与陈父断绝,没想到却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
陈筹哭着说:“我娘常讲,不该是你的,就别想,别拿,没有好果子。她老人家真是太明理了。”哭完了,陈筹又问张屏,“为啥曹兄会变成兰大人?你进了兰大人府,是不是以后功名就有指望了?你发达了,别忘了提携我。”
张屏闷声说:“不知道。”
朝廷一切照旧,刑部在陶周风春风化雨的领导下,由王砚挑头,继续孜孜不倦地与京兆府和大理寺抢案竞争。
吏部继续在为肃清吏治、荡涤朝野努力着。
礼部仍然为了怀王的婚事忙得四脚朝天。
但在怀王大婚之前,有件事必须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龚颂明拿着今科的进士榜单呈给永宣帝:“皇上,这次殿试的名单,是否就这二十九人?”
永宣帝提起笔:“把张屏的名字,放在第三十名。让陶周风做他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