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张屏收到了兰珏的回信,看着信上寥寥的那两行字,张屏沉思许久。
他翻查县志,无意中发现,辜家庄在多年前曾经出过一个参加会试的试子,名叫辜清章,与兰珏和上一任沐天郡知府、如今的御史刘知荟是同科。
县志中记录,辜清章参加会试时,还不到十九岁,县试和郡试都是第二名,但就卒于会试那年。县志中没有记录辜清章会试取得的名次,可见他是榜上无名。不知道他是死在会试前还是会试后。
根据张屏收集来的资料,辜家庄一向孤立避世,档录中,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辜家庄人参加科举的记录,辜清章是唯一一个。
而在刘知荟编纂的县志中,将辜清章的名字抹掉了,只记录了郡试中选名单中,有一个“辜生”,夹在一大堆郡试中选的名单中,没有列出名录标注籍贯,到了会试时,仅仅写了一句,这一年无人中选。
张屏觉得有古怪,前任知府刘知荟主持编纂的这部县志,厚厚数册,比起之前的县志,记录都详细了很多,显然刘知荟喜爱考据史料,添东补西,却在涉及辜家庄和辜清章时,能省则省,能删则删,与他的作风不符。
那一届的会试,状元正是刘知荟,探花是兰珏。
兰珏的回信到了后没两天,陶周风的回信也来了。
厚厚一摞纸,写满了陶周风对张屏这个学生的关怀和谆谆教诲。张屏心头一暖,他打小没爹娘,在道观中长大。除了把他养大,已经作古的观主道长,陶周风是最深切关心他的长辈。
在陶周风的大堆教诲中,张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向陶周风请教曰,自己不懂得编纂地方志,有了刘知府的版本珠玉在前,更加惶恐,不知道每次翻编地方志,有没有什么规定,一般县志是几年重修一次,倘若在宜平县做久了,是否会出现重修两次的事情。
陶周风在回信中说,地方志本朝例制是每十到十五年重修一次,重修之时,会预留下页数,记录以后每年发生的大事。刘知荟那次的重修,就已经打破了规矩,是他上书朝廷,说之前沐天郡的地方志多有疏漏,请求重修的。
至于邵知县又破例让张屏重修县志到底是什么用意,陶周风唯恐张屏揣度之后,与邵知县之间产生芥蒂,所以绕了过去,找了一堆理由,消除张屏往这方面想的念头。
目前资料不算多,张屏不想轻易断定什么。他只想在辜清章身上再多挖挖。
自从和张屏说了自己的奇遇之后,陈筹每天比以往更勤地在张屏身边转悠,探听他查到了哪一步。
张屏在卷宗库里翻找辜清章的记录,陈筹就晃在附近,扒了扒张屏桌上的纸堆,看到张屏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的两个名字——辜清章、刘知荟。
陈筹目光灼灼地问:“嗳,张兄,你为什么把刘御史的名字,跟一个姓辜的写在一起?难道你怀疑其中有关联?”
张屏没吭声。
陈筹又道:“你要是想查这个刘御史,问问兰大人说不定能问出来,他和兰大人是对头。呃,也不能说是对头吧,他们这样的人物,就算心里恨得想把对方咬死,见面也一团和气,只能讲……他俩之间,不怎么得劲。”
张屏猛然回过身:“嗯?”
陈筹看看他放空的眼神,道:“不会吧,京城人人都听说过的事儿,你不知道?”
张屏摇头:“不知道。”
陈筹一时得意,斟了杯茶,抿了两口,方才慢悠悠地道:“要说这位刘大人和兰大人的梁子,可结得够久了,他两人是同科,据说当年殿试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兰大人中状元。但可惜兰大人长得太好了,年纪又轻,先帝看了之后说,这样的人不做探花,上哪里还找个比他更合适的探花?所以兰大人就成探花了,你说亏不?
“还有一说是,兰大人的家世不好,做状元不合适,所以用了刘大人和另外一人压着他,长相就是个借口,想来也对,要是兰大人跟今年那柳桐倚一样的出身,哪怕他长得再漂亮,其他人都跟庙里的门神似的,也不能就状元做不成,降成探花了。刘大人呢,因为兰大人被硬压了两头,他才做了状元,心里也不得劲,两人之间就有点那啥了。
“后来兰大人娶了柳太傅家的小姐,听说是柳小姐硬要跟他的,柳老太傅不愿意,看似兰大人攀上了个厉害的老丈杆子,其实在朝廷里反而天天被老丈杆子压着。刘大人比他升得快,先是做了实权知府,后来回朝廷也都是吃香官职,兰大人等到柳老太傅归西了,好不容易才熬到礼部的二把手。刘知荟现在是御史,官职比他大了半阶。唉,不过这二位,都是人物……”
张屏等陈筹唏嘘完,立刻问:“那你听说过辜清章这个人没?”
陈筹一脸茫然摇摇头。
张屏身为宜平县丞,想查一个数年前参加县试的考生,还算容易。
虽然在县志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纪轻,县试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会对他印象深刻。
宜平县例制,科考治学的事宜由知县亲自主持。邵知县上一任的孔知县已病故。那任的朱县丞又跟着邵知县干了两年,后来身体不好,告老还乡。他的老家不远,就在宜平县旁边的左安县的五十铺乡。
张屏连夜赶出了县志的卷首,把县境图重新画过,去向邵知县请假。
邵知县因最近张屏与上面往来的那几封信,觉得有必要与他的关系再亲近些,立刻准假这是必须的,准假后,又看着张屏血红的两个眼珠说:“芹墉贤弟,做事不用这么赶,编纂县志固然不能马虎,可要把你忙坏了,损失更大啊。”
还抓住张屏的手,拍了拍。
张屏手微微颤了一下,赶紧谢过邵知县,回房简单收拾了收拾。
张屏一个县丞,公然跑到别县去不大好,所以没敢用县衙的马车,陈筹到街上雇了一辆车,张屏这趟去别县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五十铺乡在宜平县境边缘,靠近左安县。天快黑时就到了,张屏和陈筹先在五十铺乡路口的一家客栈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听了一下,方才找到朱县丞家中。
朱家算此乡最风光的大户,一道白墙围起一个颇大的院子,内里屋脊纵横,张屏叩了叩门环,隐隐听见狗叫,约盏茶工夫,才有个后生慢吞吞开了门,缩着脖子将张屏和陈筹打量了一下,见他二人都穿着长衫,未敢怠慢,问:“二位找哪个?”
张屏道:“学生姓张,宜平县来,想找前宜平县丞朱员外,有事请教。”
后生立刻闪身,让张屏和陈筹进去。
庭院宽阔,搭着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搁着大水缸,鸡鸣犬吠,浓浓的农家气象。
后生向着院里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爷!宜平县来的!”
遥遥有人应了一声,是个女子的声音。
陈筹道:“原来小哥竟是朱县丞的贵亲。”
后生咧嘴道:“是我亲舅爷,舅爷这两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过来帮帮忙。”一面说,一面领着张屏和陈筹过了一道月门,又仰脖喊道,“能进么?”
又是女子的声音应道:“能!”
后生转身指着一道厢房:“舅爷就在里面,你们来肯定有急事,直接过去吧。”
陈筹低声向张屏笑道:“农家风情,甚是有趣。”
后生已经奔到了厢房门前,砰砰敲了两下,一把推开,向张屏和陈筹招手道:“来。”
张屏走过去,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嗔道:“来什么来,再学不会规矩说话,哥哥看不惯你,我可没办法了!”
后生嘿嘿笑了一声,将张屏和陈筹让进厢房,屋内一股药香,一架屏风上人影绰绰,想必是方才那说话的女子闪在其后。靠墙的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老者,后生走到床边连声喊:“舅爷,宜平县来的人,找你有事!”
老者大咳了几声,后生扶着他颤巍巍坐起。张屏到床边见礼,说明来意。老者闭着眼,深深喘了两口气,哑声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涂了,也记得他,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慢慢睁开眼,看向张屏道,“张大人想必是科举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祸么?”
张屏没费劲想答案,直接道:“请朱大人指教。”
朱县丞又咳嗽两声,长喘了一口气:“四福和四祸,指的乃同样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横财、妻娶娇娥。”
陈筹插话道:“这四件都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是祸?”
朱县丞道:“这四桩但凡能赶上一桩,的确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阴阳,讲究个均衡之数。此长则彼消,折去了这么多的福气,可不会有祸?”
张屏道:“朱大人说得极有道理。”
朱县丞大咳几声,嘶哑道:“老夫可说不出这样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说过这些话,我记下了。说此话的人,就是辜清章。”
朱县丞道,当年,辜清章刚报名参加县试时,他便留意了此生。辜家庄一向孤立避世,竟有个后生主动参加科举,算是一件稀罕事。朱县丞见他年纪轻,在他报名的时候,有意考了他一考,结果辜清章的谈吐学识,都大出他所料。
待到县试阅卷的时候,朱县丞又觉得这个学生很古怪,考第一名的那个学生,应答见解都远远不如辜清章,但是偏偏辜清章的卷子答错了几题,倒像是他故意不想考第一一样。
朱县丞心存疑惑,在发榜领取郡试资格时,有意泛泛试探辜清章,问他没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说,第二刚刚好。
等到郡试成绩出来,辜清章又是第二。他这个第二,已经是给宜平县争光了。宜平县郡试有五个学生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县大大长了面子,亲自设宴替这五个学生庆祝。
辜清章是名次最高的一个,坐在最上首,但整个席间都闷闷不乐,朱县丞忍不住又去问他,难道这次得了第二,竟然不甘了。
辜清章愁眉苦脸道,不是,这个第二,还是太高了。
陈筹不禁道:“这个姓辜的有点装吧,考了第二,他嫌名次高,这话让考不上的人听到了该怎么活?”有时候过分的谦虚,亦是一种自夸和炫耀。
朱县丞道,他也是这般和辜清章说了,问他是否在自夸,然后,辜清章就讲了这四福四祸。
“后来,老夫忽然听说他没了,就想起他当日和我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果一样。”
陈筹忍不住又插话:“也可能,只是碰巧了。”
这个姓辜的当日故作谦虚,没想到后来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应验一般,看来人还是要少说点丧气话。
朱县丞又咳嗽许久,方才摇摇头:“老夫也不知道……但张大人特意从宜平来问我,是否关于辜清章,有什么疑惑?”
张屏道:“学生奉命重新编撰县志,因昔年辜家庄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关,上一编县志上都记载寥寥,似有隐晦,心存疑惑,故而前来问询。如果有什么忌讳,也好避开。”
朱县丞长喘几声:“唉,辜家庄,后来突然就闹了瘟疫,一个村子都没了。当日我们还道,是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天生身上就带着什么病,辜清章先死了几年,他们村子就一起发病了。这村子古怪,当年辜清章县试郡试中了,多大的喜事,搁在平常人家都能放半个月鞭炮,结果送喜报的人连村子都没进去,就被撵出来了,那些人说,辜家庄说辜清章坏了他们村子的规矩,已经不认他了,他不再是辜家庄的人。”
陈筹咂咂舌:“原来真不是装,只是一脉相承的古怪。”
朱县丞咳了又咳,那后生端水来喂他,张屏见他体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扰,又寥寥问了几句,就要告辞。
告辞前,张屏又问道:“敢问朱大人,当年辜家庄瘟疫,前往救治的大夫与兵丁可有感染?”
朱县丞闭着眼点头:“有……不少……先知县大人与老夫亦曾到过那里,回来后也有些不适,吃了几帖药好了,但身体从那之后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里了……”
那后生立刻道:“舅爷说哪里话,昨天王郎中还和我说,要是这服药吃完您老还不好,就让我拿棍子抽他。”
朱县丞闭眼笑了笑,又摇摇头。
屏风后,有女子低低的抽泣声。
离开朱家,张屏和陈筹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栈内,客栈帮他们找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到宜平县城门外。
往城门内走时,陈筹忽然道:“张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县丞的说法,你我这样多磨多难的,倒不用担心什么横祸。”
张屏嗯了一声。
停了片刻,陈筹又愁眉深锁道:“张兄,是不是我之前有过那番奇遇,折损了运道,这次才上不得榜?”
张屏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不信这。”
陈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回到县衙内,小杂役远远就向张屏谄媚笑道:“张大人回来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双手捧着一个信封递给张屏。
张屏接过,一看封皮,竟然又是兰珏的信。
他回房拆开,信的内容极其简略——
“你问及辜清章,想必有因。此生身上有些干系,非你所能触及,莫要再查。”
几天后,兰珏接到张屏回信,打开一看,气得手一哆嗦——
“学生知道大人不便告知内情,但请放心,学生会自己查出来。”
京城近日一片太平,王砚待在衙门中困守文书,坐听陶周风教诲,只觉得无限寂寞。
忽而这一日,有捕快来报,城南有个壮年男子张大突然暴亡。
张大是开茶铺的,报信的捕快与他相熟,每天到他那里吃茶,今日早上又去,见茶铺未开,外面有一堆人议论,方知道是张大死了,左邻右舍正劝他家人去京兆府衙门报案。捕快赶紧跑回来告诉王砚。
张大的尸首捕快并未见过,但听邻人说,口鼻流血,脸色乌青。
张大新近刚娶了一位妩媚娇俏的小娘子,两三天前,这位小娘子的表哥前来看她,就住在张大家。
王砚顿时精神振奋,立刻召集捕快,吩咐备马。
刑部衙门马厩中的几十匹快马,都是太师府饲养的名驹,王砚牵来做刑部公用,跑起来像风一样,回回都抢在京兆府或大理寺前头。
这次亦不例外,王砚率人到了张大家,一挥手把小娘子表哥和几个伙计统统套上,牵着走了,周围百姓咬指瞻仰,只见王侍郎雄赳赳的身姿又风一般离去,只余滚滚烟尘。
“衙门办事就是快,太师的大公子真真英武不凡。”
“不是报的京兆府么?为啥来的是刑部?”
……
王砚御马前行,想到不久之后京兆尹跳脚的模样,心中一阵得意。他放慢马速,回头瞧那几个嫌犯,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街边有一道熟悉的、绝对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身影。那身影匆匆地闪进了一间茶楼内。
自从接到张屏的回信后,兰珏心中就不甚踏实,总隐约有种预感,张屏要捅下大篓子了。
接到回信的第三日晚上,王砚突然登门拜访,才吃了一口茶,就道:“佩之啊,我昨天上午,在城里见着一个熟人,就是老陶和你的那位好学生张屏。他到京城,没来见你么?”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蹙眉:“哦?怎么他会在京城?”
王砚捏着茶碗盖,挑起一边眉毛看他:“他真没来找你?这两天,他在京城中一天去近十个茶楼喝茶,好像在打听什么人,好像打听的,还是你的熟人。”
兰珏放下茶盏:“王大人查案真是细致,听闻你昨天仅审了一堂,就破了一桩命案,怪不得今天冯大人哭到了皇上那里,他要辞官归田,把京兆尹让给你兼任。”
王砚呵呵笑道:“老冯这人就是太较真,套一句我们陶尚书的名言,案子谁来破,不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社稷,为了皇上么?什么京兆府刑部,何必分得太清,案子他接去了,他要是破不了,还是要送到刑部,不都一样?佩之啊,我真不是审你,就是提个醒儿,姓张那小子一个外任的末品小县丞,擅自回京鬼鬼祟祟问东问西,这是拿命玩。”
一边说,一边看着兰珏的神色:“他查的人,叫辜清章。我记得,正是当年我刚认识你时,常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神神叨叨的小子。说我活不到四十,结果自己早死了的那个。以张屏折腾的能耐,不可能翻不出来。”
兰珏的手一顿:“他查的是辜清章?”
王砚嘿了一声:“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查一个短命鬼,当心自己也变成短命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他住在折巾巷的顺顺客栈,房号我也写上了。”
王砚走后,兰珏即刻叫来管事:“我向朝中告假,后天你着人预备,替我做一回生日。”
管事怔了怔:“老爷……怎么又做寿?”
兰珏道:“王大人替我荐了一位算命先生,占得我明年当有一劫,须赶在年前再做一次生日,算多过了一岁,方渡得此劫。此事不必声张,只自家人吃顿饭便可,对了,我还叫了张屏,他已到京城了,住在折巾巷顺顺客栈,丙十一房,你明日接他到府中来住罢。他在地方小县中做事,贸然回京,别引什么麻烦。”
管事喏喏应了。兰珏去兰徽房中,查了查他的功课,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天已甚寒,卧房内挂了厚厚的帷幕,夹壁与镂砖内也已熏笼了炭热,因还不算大寒,用炭不多,房内温热适宜。
兰珏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不久微微起了倦意,朦胧中,似有人坐在对面,怅然地望着他:“佩之,你信不信命?”
他从书上抬起眼:“不信。除了自己,我哪个都不信。”
那人轻叹了一口气:“佩之,这样最好,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其实,你三旬之内,注定有一劫,但你若要不信命,此劫便有转机,千万记得。”
他不禁冷笑:“那王公子刚说要找人打死你我,你就说我活不长,真灵验。再这般到处说旁人有劫有难,当心第一个活不长的是你。”
那人在灯下定定地望他:“佩之,我知道你不爱听。我本不想和你说,但若此时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我恐怕,真的活不了几天了。”
兰珏手中的书啪嗒掉在地上,猛地回神四顾,屋内空空如也。
他坐了许久,方才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方不起眼的锦盒,盒里躺着一块玉,是一块剔透的黄玉,刻成了一枚杏果的模样,玉上似乎还带着那人手中的余温。
“佩之,我没什么好送你,只望数年后,世上还有个人,能记得我辜清章……”
次日,兰珏到司部中处理完公事,告了假,回到府中,管事的说,张屏已经接过来了,正在和兰徽吴士欣说话。
兰珏道:“让他到书房罢。”
待换下官服,到了书房,兰珏看到张屏木头般的身影杵在屋子当中,听到他那死板板的请安,便有一股无名之气在心中翻涌,当即关了房门。
“本部院告诉你莫要擅动,你竟私自回京,是嫌命长么?”
张屏垂下眼皮:“学生有些事情,必须要查。”
兰珏冷冷道:“必须?什么叫必须?一个小小县丞,编纂县志,安安稳稳待在县衙里,这才是你的必须。”
张屏抬头,面不改色与他对视:“大人,学生如果不查辜清章,他与宜平县辜家庄及附近村民数百人,死不瞑目。”
兰珏重重一击桌案:“死不瞑目?何人死不瞑目?病死的人,早知道自己要死,怎会死不瞑目?!不知究里之事,便莫要凭空臆想,无中生有!”
桌上的茶盏被他的袖口扫到,喀喇一声落地粉碎,兰珏猛地一顿神。
他居然,没有收敛怒火。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失态,数年官场中练就的圆融竟在这一刻化为了零,似乎一瞬间,他被打回了原形,还是那个当街卖字,穷且酸迂的少年。
屋中一时沉默,张屏没有说话,兰珏扶住桌案,端起另一个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半冷的茶,缓缓道:“不论如何,你也会继续查,是么?”
张屏还是不作声。
兰珏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也罢。其实我所知之事,全部告诉你也无妨。我与辜清章,数年之前,是有交情。”
张屏道:“大人不必告诉我你与他的交情,学生只想知道,他和刘知荟的交情。”
兰珏停了半晌,笑了:“你想知道他和刘知荟的交情,就该去问刘知荟,本部院怎会知道?”
张屏清清喉咙:“学生查到……”
兰珏截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肯定查到了不少。但不管你查到多少,辜清章与刘知荟的事情,我不知情。”走到门边,拉开门,“你应该问谁,就想办法去问罢。”
张屏抬眼看了看兰珏,走了两步,到了门边,又转过身:“辜清章……那时和刘知荟相交,可能是不得已。”
兰珏负手不说话,张屏又说:“学生总觉得,他有什么把柄在刘知荟手上。”
兰珏挑眉看了看他,片刻,又扯起嘴角:“看来你为了套出本部院的话,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你应该知道,刘大人的官阶在我之上。每次升迁,必查旧档。他的履历,我都能倒背,清清白白,无瑕无疵。你如果想扯些莫须有之事在他身上,连陶周风也休想保得了你。”
张屏瞅着他,又耷下眼皮不吭声了,缓缓地转身走出了书房。
兰珏在他身后摔上了房门。
张屏穿过庭院,走回客房,在房里待了半天。到天擦黑时,小厮来给他送晚饭,偷瞟着他的眼神闪闪烁烁的。这人得老爷青睐,大家都知道,这人下午居然惹得老爷摔了门,大家也都知道,搞得厨房给他备饭,都要拿捏着备一份不好不坏的。这人咋就恁大能耐呢?
张屏吃饱了饭,也不等人来收碗,自己要把碗送回厨房,在回廊上遇见了小厮,小厮连忙把碗碟接过去了。张屏下了回廊,在院里乱转,因兰珏没说哪儿不让他去,他怎么转也没人拦他。
兰珏的府邸甚大,当日张屏在这里教兰徽时也没有逛遍。他拣着小路,穿过层层院落。夜风刺骨,但见两三个妩媚的女婢捧着食盒进了一间房中,那间房内笼着厚厚的帘帷,只在推开门时闪出了一道暖融融的光。
张屏向上提了提衣领,走近了些,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屋门在他身后打开,那几名女婢携着一股温暖的带着香味的风退出了屋子,门内兰珏的声音道:“廊下站的是张屏么,进来罢。”
女婢笑吟吟地退下了台阶,张屏闪进了屋门,扑身的一股暖意顿时浸到他的毛孔里,兰珏坐在屋中的桌边,淡淡道:“关上门。”
张屏关上了门,按兰珏的示意在桌边坐下,觉得浑身的衣裳重得慌,瞅着兰珏,一身丁香褐纹银丝的夹袍,其实不比他身上的外袍薄。
兰珏斟了一杯温好的暖酒:“着人给你备一副筷?”
张屏看着桌上层叠的碗盘:“不了,晚上吃饱了。”
兰珏哦了一声,又道:“嫌热就把袍子脱了。”
张屏抓住衣襟:“数日不曾沐浴,恐怕气味……”
兰珏皱了皱眉,向旁边一比:“去那头脱了再过来。”
张屏依言走到屋子那头的旮旯里,脱下夹袍,放在椅子上,才又走回桌边坐下,看了看饮酒的兰珏:“大人不热么?”
兰珏道:“不热,我早年受过冻,有些畏寒,但比旁人耐热。”
张屏道:“是大人未中功名之前?”
兰珏转着酒盏,似笑非笑看他:“本部院的家底,是不是都被你给查了?”
张屏郑重地道:“学生只查了与辜清章相关的。”
兰珏垂眼看着盏内的酒,慢慢道:“那也差不多了,遇着他时,正是我最潦倒之时。”
张屏不说话,兰珏又饮了两杯酒,方才又看向张屏:“为何要查他?”
张屏道:“学生其实是想查辜家庄。”
兰珏微微眯眼:“你觉得,辜清章的出身有问题?”
张屏不答,但从袖中取出一条丝帕,兰珏接过,看到丝帕角上绣的杏叶杏果,心中不由得一顿。
他折起丝帕:“你为什么要查他和刘知荟的关系?”
张屏道:“一开始学生只是觉得蹊跷,辜清章与辜家庄相关之事,都在刘大人主持编撰县志时,模糊抹去了。刘大人主持编纂的地方志各处详尽,唯独这里略去,学生十分不解。后来查得,刘大人与辜清章是同科,兰大人与辜清章亦是。我问询过县中曾见过辜清章之人,此人绝非寻常人物,兰大人和刘大人应该都认识他……”
兰珏道:“然后你觉得刘大人的做法有隐情,再写信询问本部院,我的回信让你觉得本部院刻意回避,反倒生疑。”
张屏默认。
屋中又一时寂静,相持约半刻钟,兰珏方才又开口:“辜清章与刘知荟结识,在与我相识之后,他们因何认识我不清楚。结识之后……他们也只是日夜谈论学问诗词,并无什么异常。当然,即便有异常,我也不知道。”将酒盏举到唇边,轻描淡写道,“因为辜清章与刘知荟交情浓厚之后,便不怎么与我往来了。”
张屏在椅子上挪动一下:“学生想问……之前辜清章与大人好到什么程度?”
兰珏从酒杯上抬眼,挑眉:“同进同出,同食同榻。”
张屏轻咳一声:“那么……后来辜清章是突然疏远了大人……还是……”
兰珏将酒盏往桌上一搁:“辜清章当时与我疏远,实属情理之中。我那时一心求功名,提书本便是经纶教条,谈文章就是应试制式。刘大人喜好谈诗词,论琴画,真正风雅,辜清章与他趣味更合,当日与我相交,本就勉强,我诸多作为,他都不赞同。”
他这般无所谓地说,但那人当年言语,又恍惚萦绕耳边。
“佩之佩之,你这是要把美玉丢进油锅,秀木砍成棺材板!”
辜清章在桌边来回走,带得灯影摇曳,他只当听不见,埋头练字。
昨日在庙前,竟遇着了便服到庙中敬香的孙侍郎,孙侍郎对着他的字幅,评了一个字——浮。
孙侍郎是本届科试考官,喜欢方正的小隶或小楷,笔力朴实,字形刚正。
于是他抱了一摞纸苦练,像刚开始习字的小孩子一样。
改字形,比学写字更难,手忍不住飘勾出撇捺,他就砸自己的手腕,手腕肿成馒头,两眼看字都快成双影。
辜清章最后来夺他手中的笔,打翻了油灯,险些起了火灾,袖子也点着了,幸亏他为了冰手,放了一盆凉水在手边,及时浇灭了火,辜清章没有烧伤。
火灭了,他呆站在漆黑的屋里,桌上的纸在吧嗒吧嗒滴水,他想道歉,却听辜清章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佩之,你定然能榜上有名,世上的人万万千千,谁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处处迎合,反倒得不偿失。”
他看不见辜清章的神色,但能想到他这时的眼神。
辜清章的眼神中必然带着悲悯,说实话,兰珏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他不择手段,一定要榜上有名,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不起,输了这一回,可能无法挨到三年后。
所以他总是无法听从辜清章的劝告,而刘知荟和他不同。
刘知荟也穷,可是他穷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像他是犯官之后,天生血里就流着不堪。
结识了刘知荟之后,辜清章和他说话就越来越少,多的是叹气。
后来也不在一间屋子里住了,有时候两三天才碰见一次。
没了辜清章,同科的试子们也没谁与他往来。如今回想,他那时候嘴硬,其实心里挺难受的,人都要拢群,自己来来去去,其实就证明了失败。
兰珏慢慢道:“若说到蹊跷,可能就是疏临……辜清章他死前一个来月,当时快科考了,他突然和我说,他可能不久于人世。”
张屏的眼神立刻就振奋了:“哦?”
兰珏微微皱眉:“我那时和他有段时间没怎么说话了,偶然在街上遇到。”
也不算偶然,那几天他实在缺钱,就又写了几幅字,送到字画店中寄卖,恰好碰见辜清章和刘知荟在路边茶棚吃茶,见面了不能不打个招呼,谁知道又碰见了王砚。
想起当年的王砚,兰珏就有点哭笑不得。
当时王公子乃京中一霸,王太师其时还是大将军,但已手握重兵,兼任兵部尚书。王公子骑着一匹白得闪眼的胡种名驹纵横京城,两袖兜风,霸气四溢。
某一天,王公子领着几个跟班在兰珏摆摊的庙门口呼啸而过,那天风微有点大,王公子迎风招展的大袖子挂在了兰珏的摊上,哗啦带翻了摊子。王公子便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斜瞥了一眼兰珏和辜清章,向身边小厮一摆头。小厮立刻丢出一锭大银:“我家大公子赏你们了。”
要是搁着而今兰珏的脾气,肯定笑一笑,把银子捡起来,吹吹灰,揣袖子里,当撞了大运,白赚一笔,晚上去吃顿好的。
但那时他还年轻并且愣着,顿时就捡起了银子,又加上一枚铜板,向着已随着王砚掉转马头的小厮道:“这位留步,此是我给你家公子补衣服的钱。”
那小厮回过头,眼直了,声音也直了:“哪里来的穷酸,这般不识抬举!”
王砚掉转马头,抬手止住小厮,眯眼一瞥兰珏,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丢下,吐出两个字:“砸了。”
几个小厮纵马上前,直接踏向兰珏的摊子,幸亏辜清章拖着兰珏闪到一旁,兰珏方才没被踩扁。
他和辜清章在地上滚了两三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摊子早已踩碎,字画七零八落,王公子带着随从们呼啸而去。
辜清章帮他收拾起还没坏的字画,从地上捡起那袋钱,拍拍灰,打开看了看,笑道:“这位王大公子,还真是不积德,不如你我就帮他积一回。”扯着他把那一袋钱全散给了附近的乞丐。
兰珏一时意气,等回去后,也有点后悔,他想求功名,得罪了王大公子,等于自己葬送自己的前途。以后他远远看到王公子,就绕着走,想来这种人也不会记着他这样的人。
哪知道,许久之后,兰珏已和辜清章十分疏离,在茶棚外竟又遇到王大公子,谁想到王公子真就还记得他,一勒缰绳,白闪闪的马咴地一扬前蹄,王公子朝兰珏一勾手指,一旁的小厮立刻尖声道:“我家大公子让你过来!”
兰珏心知,既然撞见,必然就躲不过了。还未想到该如何应对,便瞥见茶棚中,辜清章要站起身,刘知荟握住他的衣袖,皱眉向兰珏这里望了一眼。
这一眼的涵义,足能写出一篇文章,其名为——与不可相交者为伍,必遭其累。
兰珏心中一堵,抬腿向王砚迎了过去,却也只看着那个小厮道:“你家大公子当路堵我这个穷试子,有何贵干?”
辜清章走到兰珏身旁,向王砚笑道:“路遇阁下,实是缘分,但眼下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办,便先告辞。”拉着兰珏示意他走。
兰珏却不动,王砚耷下眼皮,仿佛眼前没有辜清章这个人一样,辜清章的话,他当然更没听见,只向小厮道:“问他手里拿的什么。”
小厮立刻尖声道:“我家大公子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兰珏道:“你家大公子好清闲,还管我这个路人手中拿什么。我爱拿什么,便拿什么。”
小厮转头向王砚:“禀大公子,这人有意不回大公子的话,还说他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辜清章往后扯兰珏,又有一只手,拉住了辜清章,是刘知荟。
正在这时,王砚的小厮又开始传话了:“将你手中的东西拿过来,我家大公子要看。”
兰珏道:“哦,告诉你家大公子,我不想给他看。”
小厮立刻再转头:“大公子,这穷酸竟说,他手里的东西,不给大公子看。”
辜清章低声道:“佩之。”
刘知荟扯着辜清章皱眉:“你几时惹上了这等事?”
兰珏听着刺耳,向辜清章道:“辜兄,王公子今日只是想与我说话,没你和刘兄什么事,你与刘兄先走罢。”
辜清章沉下脸:“佩之……”
马背上的王砚此时又开口,却是直接和兰珏说:“你手里的那些,是字画?”
王公子眯着眼睛,直望着兰珏。兰珏正要冷笑回,是或不是,与王公子何干。王砚又道:“拿去卖的?”
兰珏干脆只发出一声冷笑,王砚道:“拿来我看看,我买。”
兰珏道:“王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我这些俗字烂画,上不得台面,更不想卖给王公子。”
王砚道:“你寄出去,我就买得到。”
兰珏道:“那就是店主做的好买卖了。反正在我手中,便不会卖给阁下。”
王砚一声嗤笑:“蠢材。”
辜清章向王砚拱拱手:“王公子,真是对不住,先告辞了。”再拉扯兰珏,兰珏仍旧不动。刘知荟皱着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兰兄,你只当看清章的面子,别在此事上多纠缠了。”
兰珏心中再一堵,王砚又低头和小厮说了几句什么,小厮高声喊话:“那穷酸,我家大公子说了,他不打你,他有笔买卖,真心想和你做,看你识相不识相。”
兰珏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一句话便从嘴里飘了出来:“什么买卖?”
王砚嘴角吊起一丝笑,又再俯身对小厮说了几句。小厮道:“街上人杂,大公子怎么能在这里谈事,得找个清静的地方。”
兰珏挑眉,马背上的王公子握住缰绳,以一个极其洒脱的姿态,向对面富丽堂皇的酒楼一瞥。小厮道:“大公子已经选好地方,你跟来便是。”
辜清章扣住兰珏的手臂:“佩之!”
刘知荟轻声道:“兰兄,你我都是想要科举入仕的人,应知深浅,大将军的公子,非我等所能沾惹。听清章的劝,莫再意气用事。”
那小厮又开始喊话:“大公子问,你敢去,还是不敢?”
兰珏抬眼一笑:“大将军的公子请客,得要多大面子才有的机会,怎会不去?”
王砚一勒马,再以一个潇洒的姿态回身,视线仍旧只盯住兰珏:“我只请你一人。”
兰珏甩开了辜清章的手,微笑道:“王公子请。”
兰珏双眼望着烛火,叹了口气:“之后数年,乃至今日,我每每想起清章,就总想到此情此景,无限后悔。我那时何其可笑,又何其……我对不起清章,伤他之事,又何止这一件,数不胜数。他待我宽容真心,我待他计较无理,重新想来,真是……但再悔,再自省,清章亦不能复生。我一生唯一真心相交的挚友,再回不来了。即便真有魂魄,待我死时,他该早就转生。此生失之,来生错过,生生世世,都不再得见。”
张屏点点头:“嗯,要是有下辈子,就算见到了,也不认得。”
兰珏的视线从灯火上移到他脸上,片刻后才道:“你说得不错。但以后旁人忆旧伤怀时,你想劝慰,最好别再这样说话。”
张屏肃然颔首,又道:“其实学生并不信转生,也不信轮回,也不信鬼魂。学生觉得,人死如灯灭。方才是因为大人的话,才那样说。”
兰珏道:“罢了,刚刚是我说错了。以后旁人说话,你只管听,不用接。”
张屏点点头,又动动嘴,再合上。
兰珏挑眉:“你想说什么?不必吞下,这句话可以说。”
张屏道:“学生想问,王大人当时找兰大人,到底是……”
兰珏道:“哦,那事真出我意料。原来王侍郎当时找我,真不是想寻我晦气,确实是要和我谈买卖。”
兰珏怀揣着被王公子狠狠修理的准备进了酒楼。王公子抬手包了整座酒楼,挑了最大最阔气的雅间,兰珏走进去,小厮关上门,屏风后并未跳出几个拿棍子的家丁。王公子坐在酒桌上首,摆了个尊贵典雅的姿态,望向兰珏:“坐?”
兰珏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心态,在王砚对面坐定。王砚看向他摆到桌面上的卷轴,又说想瞧瞧。
兰珏人都坐在王砚对面了,不可能再说不让看,就递过卷轴。没想到王砚接过展开,还看得一脸认真,几个卷轴都瞧了瞧之后,道:“都是你亲笔?”
兰珏道:“是。”
王砚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啪地搁在桌上:“两日之内,作一则写竹子的赋。”点一点其中一幅字,“与此诗意境类似便可。再要一幅春竹图,须有奋发向上之意。这些是定钱,交得出来,另有酬金。”
兰珏道:“王公子当真?”
王砚道:“我有多少工夫,能闲着跟你废话?”
兰珏道:“那好,王公子要的东西,不必两日。取纸笔来,立时便有。”
王砚深深看了他一眼,命小厮去取纸笔。
兰珏憋了一口意气在胸,情绪正是翻涌,纸笔到后,挽袖磨墨,先将春竹图一挥而就。绘图之时,题赋文字已结成在腹中。待画毕,换过纸笔,下笔不停,又是一气呵成。
王砚一直摆着那个尊贵典雅的姿势在一旁看着,待画赋皆成,取过再看,点点头,真的又摸出一锭银子,摆在那个荷包旁。
兰珏取过,放入袖中,起身,拱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辞了。”也以一个极其洒脱的姿态,走出了房门。
直至出了酒楼,真的没再发生什么,兰珏方才真的相信了,王砚的确是找他“谈买卖”来的。
兰珏有种脑袋上挨了一下,以为是块石头,没想到是张大饼的庆幸,揣着这么多钱,竟不敢进店买点急需的东西,径直回了住处。一到家,就发现辜清章正坐在房内。
辜清章一看到他,便站起身,一脸肃然:“佩之,王砚此人,不可相交。若你不破了此命,来日必然有祸。”
兰珏一见辜清章,乍闻此言,刚被钱冲淡的烦躁顿时又聚塞于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劳烦你给我算一算,我这样的人,该与何人相交?”
辜清章又露出兰珏最不爱看的那种神情,好像很替他担心着急一般:“佩之……”
兰珏径直从他眼前走过,只当没看见辜清章刚倒好的茶,另取了个杯子又倒了一杯:“这样的命,不用你算,我也会。王公子一看就是个惹事的主儿,近了他不招上事才怪。他这么横,就因为他老子是大将军。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只是……”
他有意从怀中取出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虽说富贵难出三代,王大将军到王公子这里,不过两代,王大将军官运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牵牵王公子的裤脚,起码也吃喝不愁。”
辜清章定定看着他:“佩之,别置气。你不是这种人。”
兰珏扬眉:“不是哪种人?我就是这种人。我与你,与刘知荟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啪地将银子包往床上一丢,“疏临,我这话,并非置气,拿了王大公子这包银子,我当真欢喜。”
本以为心态难转过弯,多少有一两分尴尬羞耻与不适,却发现丝毫没有,唯有开心。
“我与辜清章,本非同类。”兰珏慢慢搁下酒盏,“你查了这么多,应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后。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余谋私受贿,他亦卷在其内,同被大理寺查办,在牢中畏罪自尽,家中被抄,余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没去为奴为婢,但一无所剩,连叫花子都不如。都没挨过饿受过罪,有扛不住自己寻短见了的,也有实在体弱是挨不住苦病没了的,后来就剩得先父一人。本来连他也不得剩,跳河没沉下去,被一个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慈。他没死,但说句大不孝的话,之后跟死了没两样,一辈子除了吃饭喝酒叹气没多做过什么,我曾疑惑我娘何必捞他。不过,要不捞他,也就没我了。”
说到此处,自己轻笑一声,瞥向张屏,见其一声不吭地听,表情颇为专注,除此之外,倒没流露出其他,虽未对兰珏方才的那句话接上点什么,不过这也是他的本性。兰珏对此表现尚算满意。
当年,兰珏畏畏缩缩时,走在路上,瞟见行人闲聊,都唯恐在谈自己身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至进了官场,头一两年还常觉得同僚在背后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先慈在京郊九和县织坊里做活,就住那里,本部院乃市井里长大,因此,你莫以为我黍麦不辨,不知米价油钱,其实各样苦都吃过。与你一样,劈过柴挑过水,还替先慈卖过针线,饿极了,也偷过旁人地里的瓜。”
曾以为耻,但如今轻描淡写道来,却如年少时的功勋。
张屏道:“唔。”
兰珏突然觉得,小皇上把张屏外放,着实英明神武。此生处事,真让人不知如何评判,假如进了朝廷,结果难以想象。单说倘若换一个人坐在对面,溜须拍马的言辞暂不多想,“大人早年原来也曾如此不易”之类顺竿的话必然当要来上一两句罢。
也就是本部院这样的胸怀,才容得了他罢了。
兰珏接着道:“先父一生只教过我一件对的事,唯有读书考功名,才能换一种活法。我娘半夜还赶活做针线,换钱送我进学堂。那时着实刻苦,路上捡片有字的纸头儿,都揣回家藏着,反复看。县城北关有个书坊,我在那里做过搬纸的活计,就为了能偷看两眼坊中的书。那地方如果还在,格局未变,我仍能闭着眼进出。只是,我那时用功,从没想过是不是真喜欢念书,实际是为着不再受穷。”挑眉看了看仍不吭声的张屏,“你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张屏道:“大人尚未说到辜清章,学生暂无见解。”
兰珏微微眯眼:“哦,是,怎么尽说我自己的事了,难为你听我絮叨许久。”烛芯噼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我与辜清章,乃入京科试时相识。当时我在街边卖字画,他买了几张。”
细雪中,那人收了伞,抬手一指架上的一排字画。
“这些兄台可都卖否?”
“挂的都卖。”他取架上的画,“阁下为何买这么多?”
“小弟方才说了,明年春闱,兄台定然高中,预先买上囤着,他日富贵,说不定就指着这些了。”
奚落、耍弄,他早已习以为常。但眼前这双清亮含笑的眼,让他不想往心怀叵测上想。
他取了一幅画,卷好,裹了纸,扎束好递过:“阁下既为知己,怎能再谈买卖。此画权作相赠,但望不弃。”
那人双手接过画:“蒙兰兄相赠,实不堪领此厚礼,不知何以为报。”
别转头扯了做如厕之用便可。
他不禁道:“阁下果然会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那人眨眨眼:“这真不是算出来的。”抬手一指,“兰兄的画卷上,不都落着款么。”
他绷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这个忘了。见笑见笑。”
那人轻抬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唇角,浅笑中化成薄露。
“我竟也忘了告知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此情此景,每字每词,都不能忘记,一旦忆起,就如同又回到当时。
“那时没什么人与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临,方才认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随和,谦容礼让,与我这般人也处得来。我二人一道赁屋,同食同宿。直至后来遇见刘知荟,方才有些远了。”
张屏肃然问:“为何辜清章与刘大人相识,便同大人疏远?”
这话问得真不讨人喜欢。
“本部院都已说了数次,因我和辜清章,并非一类人,他和刘知荟,才是同道。我那时穷,苦寒的试子该有什么样子,我便做出什么样子。其实还是与他人不同。”
张屏又开口了:“任何人,都与他人不同。”
嗯,对,你是也很与他人不同。难道不曾因此自省过,为何除了那个傻陈筹,你几乎没有半个至交好友?
“虽各有不同,又依类而群,异于众者,孑然伶仃。”
张屏道:“学生以为,有人喜独处,有人好扎堆,不过各人喜好尔。”
原来是如此自我安慰,倒也难为了。
罢了。
“再说得明白一些,我那时考科举,只为功名……”
“来考科举,都是想做官。学生也很想。”
兰珏这辈子对兰徽都没动过戒尺,此时却很想把身边的圆凳抡起来。
“再说透些,本部院那时为求功名不择手段。刘知荟等生性便喜读书学问,赴科举是因心怀社稷,方才是读书人正途,境界与我有天地之差,行事当然也不同。我每每唯利是图,疏临劝不了我,虽宽容相待,但我的作为,他到底不赞同。而刘知荟品性高洁,行端坐正,疏临本就该与他相交。”
兰珏与辜清章相交最亲密时,常有人指点不解,为什么辜清章竟与这样的人交好。刘知荟在那届试子中名望甚高,出身诗书世家,举动有风骨,谈吐皆雅趣。
刘知荟与辜清章月下茗茶论赋时,兰珏在屋里油灯下趴着死啃应制格式。
刘知荟与辜清章纵论古今兴衰,兰珏一心想搞透的,是本届的主考所好。
刘知荟与辜清章不屑权贵,兰珏假清高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跟王砚混熟了。
……
那时的辜清章,焉能不与刘知荟更投契?仍把他兰珏当个寻常朋友,已是不易。
张屏道:“果真高洁,为何科试?”
兰珏神色陡然一寒:“疏临非常人,以我那时品性,哪能懂得真正的他,而今再忆,更难分明。如你者,更不可评断。”
辜清章之于他,始终如初见之时,乱琼素白中,曾近在眼前,却终只得相望,不能触碰。
年少时泥沼中沉浮的他,唯一的一抹清。
兰珏抛下酒盏:“时辰已不早,你先回罢。”
张屏坐在凳子上没动:“学生在县里,曾向当年主考询问过辜清章其人,他向学生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辜清章会考科举。”
兰珏面无表情按了按眉:“我亦曾有此疑问。他并无俗人之志,更不介怀功名,参与科试,可能不过好奇想见识见识,或当历练罢了,即便考上了,他应也不会进官场……本部院已乏,你先退下罢。”
张屏跟长在了凳子上一样:“辜家庄因辜清章赴试将他除名,若只为游戏,代价过大。且,辜清章亦曾与朱老大人提过,少年登科,折福折寿,还曾因名次高了不乐,种种行为,令学生十分不解,到底他为何赴试。”
兰珏按住眉尾的手指不觉松开。
为何?
听张屏之问,他的心里竟慢慢升起了一个念头。
一个他一直藏着,不想触及的……猜测。
他下意识皱眉,正要抓住此念,张屏已说了出来——
“辜清章参加科试,像是有意等死。”
夜半,兰珏又不能入眠。
张屏的话如同小刺,生进他心里,难除难安。
一阖眼,就是辜清章的模样,眉眼鲜活,唇边含笑望着他:“佩之,佩之。”
辜清章参加科试,像是有意等死……
怎么可能。
辜清章绝不是那样的人。
兰珏亦是如此向张屏说,而后便无下文。
树影摇曳,轻叩窗棂,又有些模糊的零碎旧事在浓夜中清晰。
那时天冷地冻,苦寒之中,人极易满足,吃两口热饭,靠近火盆得几分暖意便昏昏欲睡,头脑也不清楚起来。兰珏便刻意不吃饭,待天一亮就袖着书到外面读,冻得骨头疼痛,记书格外快。
有一回他饿了一天一夜,早起背书时没留神踩着一块冰,脚下一滑,两眼一黑,再有知觉时就发现自己正在床上,身上压了几层厚被,辜清章站在床头,难得地黑着脸。
“佩之,你别不把命当回事。科举前程固然重要,命都没了,一切是空。”
兰珏挣扎坐起身,嘴上若无其事:“人越贱,命越硬,死不了。这次若不能中,我才真是活不了了。”
母亲已逝,世上就剩下他一个,无依无靠,无着无落,仅存的指望活路,都赌在这次科试上。倘若不中,即便他想熬等三年后,也没路熬,只能有一个结果,他其实已做了打算。
每科放榜后,便是京城的河沟里下饺子,树林破庙挂腊肉的时节,林边桥头处处是礼部或京兆府悬挂安插的条幅木牌——“天将降大任,必先多磨炼;三载弹指过,功名在眼前”、“懦夫方才做腊肉,想想渭水钓鱼叟”之类,用处并不甚大,还有考生寻短见前在牌上续书“他幸飞熊兆牙笏,我岂有命到白头”。京兆府的官员路过读到,觉得此生续得还算押韵通俗,可招进衙门,专写此类幅牌,赶紧命衙役去寻,那考生已成腊肉,只好摘下收葬,并将这段事迹刻写于木匾,警醒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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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不想去凑那份热闹,且既要再丢一次人,又给旁人添堵添乱。
田老头家的耗子药效力甚好,他预存了两包,以防届时旺季难购。九和县附近,有几个荒岭子绝无人烟,到时寻个山洞,亦算死有得葬。
他把囤的两包耗子药装在一个小瓶内,用小布袋装着,随身佩戴,时刻警醒自己没有后路。
兰珏拢了拢被子,忽然觉得怀里微空,再一按胸前,心里一惊。
辜清章道:“佩之,对不住。方才我拿酒替你擦身的时候拿了你一件东西,一时好奇就看了看。”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个小瓶。
兰珏的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脸颊滚烫,手心渗出汗,只想化身做穿山甲,遁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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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清章把他按在床头,整了整被褥,摊开一块手巾在被上,端起桌上的托盘递给兰珏:“佩之,人生可贵,生做人已是不易,脚下踩的都是路,莫把死活之说挂在嘴边。”
托盘上搁着一碗热粥,两个馒头,还有一盘热菜。辜清章拿起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兰珏口边:“趁热吃饭,过一时药就好了。”
兰珏喝下那口粥,从辜清章手里接碗勺,又道:“饭与药,各要多少钱,我回头给你。”
辜清章一顿,松开端碗和勺的手:“好。”
饿过了头,就不觉得饿,但一旦碰见了饭,饥饿回归,便不可收拾。
兰珏抱着饭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辜清章生怕他噎了,直道:“佩之,慢些。”
兰珏正拿馒头蘸菜汤,辜清章又道:“对了,佩之,你早上沏的那壶茶,我喝了。茶叶并沏茶的热水,还有烧水的柴火,各得多少钱?我回头给你。”
兰珏一口馒头哽在喉咙里,辜清章端起粥碗又帮他灌下一口粥,顺顺他的脊背,兰珏回过气,还没捡起尴尬,辜清章又一本正经道:“啊,险些忘了,你攒的炭,我昨晚上往火盆里多搁了两块,你瓶子里的东西,我已给倒了,得要几文?对了,前日我临时要出门,穿了你的袍子,这个也当算算折旧费。还有,上回洗澡,我是不是也用的你的面皂?再有你帮我洗过几回衣服,水费人工……”
兰珏垂眼看碗里的粥:“行了,疏临,我怕了你了。”
辜清章笑吟吟又舀了一勺粥:“来,慢慢吃。锅里还有,等下再添。”
疏临……疏临……
“老爷,做生日该吃面。”管事觑着兰珏眼周淡青黑色的圈儿,小心翼翼道,“熬粥是否……”
兰珏道:“这个生日乃是加做,必须得喝粥,取米之千万数的吉意,你只管做便是。”
管事的喏喏而去,兰珏步进内厅。
他这个假生日要当真过,府上的下人早上都来跪贺了一番,兰徽还画了一张寿桃图,画功颇为长进,兰珏很是欣慰,摸着兰徽的头夸赞了他几句,又赏了吴士欣。
然则却没见着张屏的人影。
兰珏做事不爱讨人情,帮人乃是自愿,帮了就帮了。
这个生日,算帮张屏遮掩,也因他与自己走得近,少些事,都得安生。
也罢,就此一次。
兰珏在廊下踱了几个来回,小厮道:“禀老爷,那张屏在后厨。”
兰珏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他在府中行走,不必多管,任他在哪里。”再慢慢踱,不觉到了后厨近前,众仆役行礼,兰珏示意不必,瞥到墙根处一抹蓝灰将手里的一个碗搁在洗菜台上走过来。
“学生见过大人。”
兰珏负手:“在用早饭?不必多礼了,接着吃罢。”
张屏未曾抬头,一旁管事的道:“老爷,张大人一早来厨下,先忙着给老爷做寿面。不知老爷这回生日得喝粥……刚改熬上粥。”
张屏道:“学生不知大人过生辰,且没什么钱,未办贺礼。望大人见谅。”
兰珏眯眼看着他:“你方才是在吃面?”
张屏道:“泡泛了,就不好吃了。”
兰珏瞧了他片刻,再看厨房的门:“锅里还有么?”
张屏抬头看看他:“大人,粥正熬着。”
兰珏淡淡道:“虽是要吃粥,亦非只能是粥,有面也可,粥正熬着,一时不得好,先吃碗面垫垫也罢。”
管事立刻带人去盛,兰珏又瞥向张屏:“随我到厅中用饭罢,已是有官职的人了,在下厨门前吃面成何体统?”
张屏躬身:“谢大人,学生记下教诲。”抬头转身却往反方向去。
兰珏立刻唤住:“你又做甚?”
张屏道:“取碗。”
兰珏冷冷道:“碗自有人取,你随本部院走。”
张屏只得应是,瞄了瞄洗菜台上那半碗面条。
饮食烹饪,用料果然至关重要。
兰珏吃了一碗张屏煮的面,虽然已泡得微有些泛,但比起其在摊上煮的,滋味更佳。
连挑嘴的兰徽吃了一碗后,都嚷着要再添。
兰珏心情稍明朗了些,待左右撤下碗筷,把兰徽打发去玩,又和张屏到暖阁稍坐,顺口问:“你来京之后,可有去拜望陶大人?”
张屏道:“学生是偷偷前来,怕给老师添乱,不曾惊扰。”
嗯,还算懂点事。
兰珏颔首:“不错,你擅自进京,实在不妥,拖累本部院一个便罢了。陶大人那里,你若怕见怪,可以后再拜见时委婉道明原委致歉,书信也不甚妥当。”
张屏应了一声。
兰珏又道:“今日一过,你就速速回宜平罢。”
张屏道:“学生打算今天下午就赶回宜平。”再深深一揖,“此次多谢大人。”
兰珏挑眉看他:“你便就此收手?”
张屏不言语。
他要查的事没查完,但仍留在京城,就会拖累兰珏。先回宜平,过上两日再说。
他的打算,兰珏一瞧便知,也不点破,只道:“你是寒门学子,这个进士功名几经周折方才得来,多多珍惜,好好做事。做什么,都不要作死。”
张屏谨慎地看看兰珏的神色:“学生还想请问大人一事。此时问可能有些不妥……”
这个日子,毕竟号称是兰珏生辰,问及过世之人,会显得讨晦气,不吉利。
兰珏道:“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说,不必吞吐。”反正早晚都会问出口。
张屏道:“学生想知道,辜清章因何病亡故?”
兰珏皱眉:“我记得曾与你说过,寒症,又引起心疾。”
“心疾可是旧症?”
“之前未曾见发作过,但应是痼疾,他才会和我说自己时日无多。”
张屏沉吟了一下,再看看兰珏的神情:“大人可还记得,临终及下葬时,他的模样?”
兰珏紧摁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语气淡然道:“我不在近旁。他病危时,我没去看他。刘知荟替他办了身后事。封棺后,我才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