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琪闻言笑笑,笑容略显无可奈何,“往事不可追已,殿下若是实在想不起来,不必强求。”
顾微也笑,他笑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凤琪高隆的腹部。两个孩子都醒着,他们平时最喜欢来自外界的抚摸,原本只是懒洋洋地活动下手脚,顾微的手一挨上去,就变成了手舞足蹈。
顾微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不由愣了下,抬头问凤琪,“他们动得这么厉害,你会不会疼?”
凤琪摇头,浅笑道:“不会,臣已经习惯了。”他和顾微进宫的时间相差甚远,彼时萧写意已经开始接管朝政,对太皇太后的话不再像以往那般言听计从,而顾微又是个不在意帝王恩宠和后宫权柄的,虽然顶着皇后的名号手握凤印,却几乎不管后宫之事,倒是卫清儿和卢若兰,一个仗着是萧写意的表妹,一个凭着自己生下了皇长子,联手协理六宫事务多年。
直到前不久出了巫蛊之事,萧写意龙颜大怒,发誓要彻查到底,结果卢若兰被赐死,卫清儿远走昆阳山,顾微不得已,才正式把后宫的事情管了起来。
饶是凤琪闭门不出,也觉得宫里这段时间清静不少,看来顾微处事的手段并不跟他的人一样那么温和,凤琪偶尔会想,同样是被人逼着进了宫,顾微心里会不会,也很不甘心。
凤琪有个同窗,名叫姜易春,比他年长几岁,跟顾微年纪差不多,因和顾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幼时曾在顾家的族学念书,据说从小是被顾微打击长大的,以至于后来中了状元还喜欢在同窗面前提起小时候的悲催经历。凤琪他们那科的榜眼俞峰年纪比较大,比他和姜易春的年龄加起来年轻不了两岁,因此听姜易春倒苦水最多的人就是凤琪。
没错,姜易春就是在倒苦水,他并不是觉得从小到大没有赢过顾微是件丢人的事情,他只是觉得遗憾,顾微居然进宫了,他想找他切磋,咸鱼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由于萧写意对顾家的敌视态度,凤琪对顾微,一向是久仰其名,未见其人,还是听姜易春说得多了,才有了大概的印象,他和姜易春感觉差不多,认为顾微进宫,实在是太浪费才华了。
凤琪没想到的是,之前他还在同情顾微,觉得他不该困在深宫蹉跎大好年华,转眼之间,他就迎来了和顾微相同的命运,萧写意要他进宫,他没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直接下了旨。
凤琪第一次见到顾微是在进宫的第二天,当时他刚拜见完太皇太后、苏太后和卫太后,就被人领到了坤宁宫。顾微不是一个人见他,萧写意后宫的莺莺燕燕全都在场。
不管什么时候,凤琪想起那个画面都感觉很讽刺,他面容平静地给顾微见了礼,得到两本古籍作为赏赐。凤琪回到栖凤宫翻了翻,发现都是自己以前没看过的,颇有些意外之喜。顾家书香传家数百载,顾微进宫自是带了不少珍品,凤琪还找他借过两回书,两人颇为投契,可惜他们的关系太过尴尬,萧写意和太皇太后都不喜他们走得太近,后来凤琪除了请安,就再不去坤宁宫了。
一直到今年四月,萧写意先是准许凤琪到太平行宫休养,后来又带着顾微一起过来。即使身在行宫,萧写意每天也有政事要处理,凤琪和顾微闲极无聊,自然而然亲近起来。
说实话,整个宫里,也就他们两个最有共同语言。后来,凤琪和顾微在回宫路上遇袭,凤琪安然无恙,顾微却在淋雨引发的高烧过后失忆,忘记了所有他曾经认得的人。
失忆以后,凤琪发现顾微的性格有所改变,他变得不再那么压抑,说话做事也更随心所欲,站在朋友的立场,凤琪很乐于见到这样的顾微,只是他不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算朋友。
偶尔,凤琪甚至会想,要是顾微那个孩子活着,他还会不会是今天这般洒脱的模样,会不会为了他精心谋划,不过要是真有嫡子,凤琪也不会允许自己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顾微并未摸得太久,他的手在凤琪腹上停留片刻就离开了,神情有些恍惚。凤琪猜想,他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隐约的片段,但却抓不住,因为类似的表情,他不是第一次在顾微脸上见到。
静默片刻,顾微沉吟道:“华贵卿千万保重身体,陛下子嗣单薄,大皇子又跟着怡妃去了昆阳山服侍圣母皇太后,不知何日才会归来,陛下膝下空虚,对华贵卿腹中的龙嗣,极为期待。”
在凤琪听来,顾微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在提醒他,太皇太后对他有企图,让他小心。太皇太后打得什么主意,凤琪心里有数,说白了就是“留子去母”,后宅常见的路数。
他微笑颔首,谢过顾微的关心,又笑道:“元阳公主天真可爱,陛下素来喜欢得紧,有她承欢膝下,陛下怎会寂寞?”前些天,萧写意正式改了元阳的玉碟,把她放到了顾微名下。
“云儿是个乖孩子,她一直问我,华贵卿什么时候给她生弟弟妹妹,她想和弟弟妹妹一起玩。”提起元阳,顾微的笑容格外温柔,“以后若是有机会,还请华贵卿对云儿多加照拂。”
凤琪闻言愣住,元阳已经是嫡公主了,身份在萧写意的女儿里,绝对是最高的,就是他的丹阳生下来,也比不了她,有顾微在,元阳怎么轮得到他来照顾,除非是……
凤琪惊觉自己的想法太过逆天,偏头去看顾微,却见他神情自若,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说说。顾微见凤琪面露疑色,也不解释,只说天看起来有点阴,他们不宜在外面久待。
凤琪不是不知趣的人,既然顾微不想说,他也就不多问,再说刚才在慈宁宫,他因对太皇太后不放心,不要说饭菜,就连茶水都没喝一口,此时又饿又渴,于是两人道了别,各自回宫。
顾微从凉亭出来,墨雨立即带人迎上,扶他上了轿辇,一行人往坤宁宫而去。
途中,墨雨不解道:“殿下有话要对华贵卿说,把他叫到坤宁宫不就是了,还跟他一起来御花园,这么热的天,要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办?”
顾微但笑不语,在坤宁宫说话,只怕凤琪还没出门,他们谈话的内容就传到慈宁宫了。
太皇太后不仅是萧写意的祖母,她还是顾微的姑祖母,抛开顾微是否自愿进宫一事不谈,只说顾微进宫以后,若不是有太皇太后在他身后撑腰,以萧写意对他的冷落,以及他诸事不管的态度,日子肯定过得不会好。享受太皇太后庇护的同时,顾微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就是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坤宁宫的人,除了他从顾家带进宫的,都是太皇太后安排的。
因此,顾微就是怀疑太皇太后对凤琪有不轨之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顾微始终认为,顾家在朝堂的地位与后宫无关,若是任人唯亲,把没有相应能力的人放上高位,一旦惹出漏子,才是真的麻烦。就说他的堂弟顾政,以顾君谦、顾君诚的地位,给他一官半职还不容易,都不用他们亲自开口,可是顾则不让,他宁愿让孙子在家吃喝玩乐,也不放他出门。
顾则寻求的,并不是一时的风头无几,而是家族的长平久安。家中子弟有能干的,就出来为朝廷效力,遇到平庸的也不要紧,只要不惹祸,借着家族的庇佑,享一世安乐也不是不可以。
弘熙、万昌两朝,顾家屹立不倒,两代帝王的上位,都有他们的作用在背后,萧写意年纪渐长,对顾家也不如先皇那般信任,太皇太后忧心忡忡,顾则却是觉得恰到好处。
月满则亏,水满则盈,风光无限的“父子三探花”过后,顾家的第三代无人从科举出仕,在顾则看来这并不是很要紧,萧写意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只要顾家主动退步,不给他那么强的压迫感,他不仅不会穷追不舍,反而会对顾家感念甚多,就像顾傲,他弃笔从戎,反倒得了萧写意的信任,而像太皇太后那样,什么都想掌握在手中,才是不现实的,坐在皇位上的,始终姓萧。
从御花园回到栖凤宫,凤琪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连身上汗湿的衣服都顾不得换,就先坐到了饭桌前,把汀兰早就准备好的饭菜,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殿下今天胃口不错?”楚沐羽是用过午膳了的,他原是等着凤琪回来为他诊脉,不想凤琪根本不看他,一心一意只顾着吃饭,只好耐心在旁边等着,却见凤琪比平时多用了一碗饭。
汀兰闻言高兴地补充道:“不止是今天,差不多有三四天了,殿下的胃口都很好,一餐吃的能赶上以前一天。”汀兰主要负责凤琪的饮食,见他能多吃点,比什么都高兴。
倒是凤琪,听了这话有点惊讶,他有这么能吃,难怪前不久刚换过尺寸的衣服,又觉得有点小了,原来不是他的错觉,是两个小朋友在拼命长大,凤琪放下碗筷,长长叹了口气。
休息片刻,楚沐羽为凤琪诊脉,一切无恙。凤琪就进屋洗澡换衣服去了,谁知等他出来,楚沐羽居然还没走,而且是一副凝重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某个很严重的问题。
“楚太医,可还有事?”凤琪好奇地问道,眉眼之间尽是困惑之色。楚沐羽跟了凤琪好几个月,向来不多话,也不多事,今天这样的行为,颇有些反常,是不是他突然发现什么了。
楚沐羽用力点了点头,像是下了某个很大的决心。
凤琪走到软榻上躺下,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方道:“你说吧。”
“微臣近日翻阅了很多医书,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个古方,是说‘剪金草’的。”楚沐羽抬首,缓缓开口说道:“书里提到,用‘旋复花’,可以化解‘剪金草’的药效,但是‘旋复花’本身,对心肺的损伤很大。”
“你是拿不准该不该用‘旋复花’吗?”楚沐羽的顾忌,凤琪能够想到,这都有点以毒攻毒的意思了,要是用不好,萧写意怪罪下来,绝对是掉脑袋的事。
楚沐羽摇头,踌躇片刻方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殿□怀双胎,又是初产,产程势必很长,‘旋复花’就算能解‘剪金草’,也是不能用的,否则就是饮鸩止渴。”
凤琪茫然,既然不能用,楚沐羽何必告诉他,他先前说过,有七成的把握,他愿意赌。
楚沐羽继续道:“微臣先前说过,有七成的把握保殿下父子均安,可前提是胎位端正。”
凤琪蹙眉,双手不由自主抚上腹部,“你是说,孩子的位置不对?”
楚沐羽苦笑着点头,他第一次发现,话说得太满,也有不好的地方。
“很严重吗?”凤琪问道,凤瑶出生就是脚先出来,才会害得卢氏没命的。
“其实,胎儿的位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不对,不代表临产时也不对,只是殿下情况特殊,赌不起这样的几率。”单是不足量的“剪金草”,楚沐羽和季萌都有法子应对,可是这几天他们给凤琪查看胎位,发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两个孩子,似乎是纠缠在一起的,这就意味着,到了凤琪临盆的时候,胎位端正的可能性很低,他们管得了一个孩子,管不了两个。
季萌和楚沐羽商量了两天,终是决定和盘向凤琪托出实情,到底要怎么做,让他自己选择。
“你们还有别的主意,是吗?”凤琪相信楚沐羽不是来找他说废话的,他肯定还有后话。
“微臣和季太医讨论过了,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殿下提前生产。”果然,楚沐羽随即就说了他和季萌商量的结果,内容却是让凤琪大吃一惊,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是什么道理?”双胎不比单胎,两个孩子争抢营养,就是足月生产,生下来也是小小两只,需要精心喂养,再提前生产,还能养得活吗,饶是凤琪脾气不错,都想骂人了。
“不足月的话,胎儿体型就小,不管胎位正不正,都容易下来,再佐以少量的‘旋复花’,就万无一失了。”楚沐羽心理素质好,顶着凤琪愤怒的目光,愣是把话说完了。
凤琪闻言没有说话,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他轻轻叹了声,示意楚沐羽先下去,同时警告他,不能再把这话告诉任何人,楚沐羽点头应了,推着轮椅慢慢转身走了。
楚沐羽的话,让凤琪再度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按照原来的计划,等到足月生产,若是胎位正常,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要是胎位不对,孩子们可能无恙,而他本人,就很难说了。
凤琪不怕死,当初萧写意生死未卜的时候,他甚至有过保住孩子,放弃萧写意,然后等生下孩子再去陪他的念头,只不过现在,被选择的对象从萧写意变成了他。
为了秋然和丹阳,凤琪差点连萧写意都可以放弃,更何况是他自己,尽管他明白,楚沐羽那个听起来有些不靠谱的主意,其实是为他着想,想要保他一命,但他没有要采纳的打算。
纵然如此,凤琪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是他不幸真的挺不过生产,他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就会落到顾微手里。一方面,凤琪相信顾微会把他的孩子照顾地很好;另一方面,想到太皇太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达成目的,凤琪又很心塞。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能赌的,只能是自己的命。
七月二十八,萧写意在天坛祭天,仪式结束不过半个时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皇上真厉害,说去求雨,真的就把雨求来了。”岸芷看着屋檐下连成一条线的雨水,笑着对凤琪说,“皇上是真龙天子,由他庇佑,殿下和小殿下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凤琪嘴角微翘,看来他这两天的情绪变化,岸芷汀兰都看了出来。
下雨是件好事,后宫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不料当天晚上,太皇太后就不小心吹了风,发起热来,太医用了药,不仅没有好转,愈发严重,躺倒在床。
太皇太后生病,后宫的嫔妃和公主肯定是要侍疾的,高位的妃子已经只有惠姬罗素心了,她就和长公主萧玉蓉轮流,轮番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候。
君侍则不然,他们留下不方便,早晚请个安就可以,只有顾微,因为是后宫之主,又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孙,便搬到了慈宁宫的偏殿居住。
凤琪很不想去,他总觉得太皇太后病的时机太过巧合,他要是去了,指不定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萧写意不在宫里,真让太皇太后得逞了,他也不能对她如何。
不料太皇太后病得不轻,沈君鹤看了都说不好,不说罗素心和萧玉蓉,就连苏太后和罗太妃都从第三天开始亲自侍疾,还说已经送了消息给皇帝,请他提前回宫。
凤琪用身体不适推掉了前一天的请安,可是太后和太妃都去侍疾了,他除非是病得爬不起来,不然再不去慈宁宫请安,只怕就是萧写意回宫,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慈宁宫之行势在必行,狂风暴雨哪敢离开凤琪半步,一明一暗都跟了去。不仅如此,凤琪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话的时候,顾微也是在场陪着,就怕她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谁知太皇太后并无多话,她问了问凤琪的身体情况就让他回去休息了。凤琪虽然不解,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他给太皇太后、罗太妃、顾微行了礼,就告退离开了。
萧玉蓉送凤琪出门,还顺便向他打探了一点关于龙俊的消息。前段时间,萧写意准了龙俊半个月假,可萧玉蓉纠缠他太厉害,龙俊待了七天就逃回了玉门关,让萧玉蓉很不满。
大雨已经下了三天,越下越大,地上的水都快流成河了,萧玉蓉目送凤琪上了轿辇就要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猫,直接扑向萧玉蓉。
乐平长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是怕猫,每次见了都是惊慌失措,龙俊为了摆脱她,曾经在身边养了只小猫,很有效果,后来被萧玉蓉命人用鱼干吸引走了。
就为着萧玉蓉怕猫,宫里的猫狗房,都只有各种可爱的小狗,后宫的嫔妃、君侍,谁也不许养猫,今天突然跑出来这么大一只,可把萧玉蓉吓得够呛,眼神都发直了。
要是萧玉蓉不会武功,最多就是吓得惊叫两声,可惜她会,下意识就是往后一窜,竟然撞上了抬着凤琪坐的轿辇的轿夫,轿夫刚起身还没站稳,被人这么一撞,轿杠就脱手了。
狂风眼疾手快,立即把轿杠接了下来,凤琪在上面晃了晃,并未摔着,暴雨则是一脚踹飞了那只猫,免得萧玉蓉被它吓得,继续在原地乱蹦,要是再撞到凤琪怎么办。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想那只猫只是打前哨的,它被踢飞了,跟着冲出来一群,慈宁宫的侍卫们顿时忙开了,纷纷冲上去抓猫,谁也没想到应该先把萧玉蓉送走。
“殿下,我们先回宫。”狂风见局面太乱,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即撤退。
“……嗯。”凤琪点头,连萧玉蓉都利用上了,太皇太后真是有心。
暴雨本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但他看萧玉蓉又哭又叫实在可怜,想到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其他人又近不了她的身,不得已出了手,提溜着把她拎进了慈宁宫,准备先把她安顿好。
暴雨和萧玉蓉刚进去,一只原本已被逮住的大猫就挣脱出来,奋力往前一扑。
若在平时,这样一只猫对凤琪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随手就能扔得老远,根本不容它在自己面前放肆,可惜他现在肚子太大,坐在轿辇上根本动不了,想躲都没有办法。
而狂风抬着轿杠,还没来得及还到轿夫手里,他又是站在凤琪背后的,也是没法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蓄足力道的大猫,猛地扑向凤琪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