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自从认定日本人已经对自己下手开始,就有了点无心恋战的意思。
以他一部之力,要去同时对付日本和抗日本的两方力量,那实在是勉强之极。当然,冯国忠的副官处如今也有了三千多兵马,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大不了就往蒙古跑,重抄匪帮旧业。不过带匪和带兵毕竟是不一样,而草原和热河也不一样。能留下,还是留下的好。
同盟军已经攻占了隆化县,但在要再进一步时,被警备军打了伏击,搞得损失惨重。何司令瞧准了这个机会,致电赵振声,表示愿意谈判停战。
赵振声从西安一败起,就深深的痛恨着这个墙头草一般的何宝廷。不过何司令想要讲和,他也没有彻底的拒绝,毕竟人马军火都有限,他不能把力量全花在这个热河土匪身上。
谈判的地点就选在了隆化县,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属于警备军,实际上驻扎着的是同盟军,属于两不靠的中间地段。
何司令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带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随行,就怕被赵振声堵在隆化暗算掉。其实赵振声一点也没想暗算他,毕竟傀儡有的是,死了何宝廷,日本人还会找出后来者顶上空缺,而且这后来者一定会比何宝廷要忠心听话的多!
不管怎么样,像何宝廷这样的刺儿头还是比较少见的,放在哪边都是不安定因素,既然如此,还是先让他留在满洲国给日本人添乱吧!
和谈的地点选在了隆化县本地的一个富户的宅院中。富户一家早被请出去了,留下空屋大院供往来军爷们居住。头一间的大客厅被收拾出来了,就算是这双方会面的场所。
何司令是个慎重之人,加之晚上又做了几个噩梦,所以这天清晨索姓早早起床,开始有条不紊的打点自己的武装。
何司令的汽车与卫队于上午九点多钟时抵达富户大宅。车门一开,先有几十名卫士上前围住汽车,然后何司令才探身出来。
在地上站稳之后,他并不急着前行,而是转头四顾,将周遭环境细细的观察了一番。
现在已然进入秋季,偏巧这两天的寒意又是特别的重;何司令因为肾不大好,平白无故的还要害冷,所以自然也不能奉行"春捂秋冻"那一套习惯。往年到了这个季节,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先人一步的换上棉衣了,不过今天情形特殊,他那军装里面除了防弹衣之外,还紧贴身挂了五支手qiang,加上紫淡几乎要有二十多斤的重量。在如此装备之下,他若想再加衣保暖,那看起来就要臃肿的不像话了。
一阵潮湿的凉风吹过来,何司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见周遭无异,只有大门口一侧站了支百十来人的同盟军队伍,想必就是赵振声的卫兵了。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喷嚏,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来擦了鼻子。顶着那二十多斤的份量,他迈开步子向大门走去。前方的卫兵立时让出一条窄小的通道,只容他一人通过。
天气冷,地面是硬的,马靴的靴底是硬的,一切都失了柔软,一步一响,仿佛是走的缓慢而坚定。
从车门到院门,不过是短短十米左右的距离,可是何司令走的很疲惫,不知是被呛压的,还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佛爷像个不定姓的孩子,忽然间就停止了对他的庇护,让白苏臣的鬼魂卷土重来!
梦魇了一夜,他现在的菁神还有点恍惚,总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事实上他身边的卫士已经围成了人墙,外人是看不到他的。
他越是行进,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及至到了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个子高,目光越过了两名卫士的头顶直射出去,就只看见同盟军那乱糟糟的队伍。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收敛了心神,他抬脚迈过门槛,向院内走去。
赵振声是早来了,见了何司令,就站起来气派十足的招呼道:"哎呀,极卿老弟呀,好久不见,哈哈哈!"
何司令也笑道:"正臣兄,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哈哈哈!"
紧接着,这两个人就好像两只鸟儿一样,清脆响亮的哈哈起来,哈哈里夹杂了寒暄,寒暄伴随着哈哈,顿时就营造出了一种热烈的气氛。
互相谦让着坐定了,二人不提往事,只谈闲话,同时继续哈哈。哈哈了十多分钟,赵振声见何司令笑的很来劲儿,似乎可以毫不烦难的哈哈上一天,便只好面色和悦的主动开口转向了正题:"我说极卿老弟啊,你年纪虽轻,可是在民族大义上,真是不含糊!就冲着你死活不和日本人合作,我老赵就佩服你!"
何司令脱xia手套塞进上衣口袋里:"正臣兄你太过奖了,这是我辈应有的觉悟,算不得什!中国的地方,自然要归中国人管,这是理所当然的!小日本想在我这里打歪主意,那算是他们看走了眼!"
赵振声一拍巴掌:"说的好!哎呀极卿老弟啊,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老赵呢,虽然不算是什么大才,不过我很爱才!见了你老弟如今的出息,真是心生羡慕。若是你我能够联合起来,那定能把小日本鬼子打个pi滚尿流,一路轰回关外去!"
何司令笑了两声:"啊……正臣兄真是胸怀天下啊!吾辈佩服之至。不过收复失地固然重要,守土也是马虎不得的。我既然到了热河,就要对这一方的百姓负起责任来,至少要保证,啊,他们的生命安全。正臣兄,你老弟我能力有限,做事情嘛,须得一样一样的来才行。否则顾此失彼……哈哈……就不好办啦!"
话音落下,何司令以手掩口又打了个喷嚏,然后端起身边矮几上的茶杯送到唇边,似乎是想要喝一口润润喉咙,不过杯沿在唇边蹭了一下,他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赵振声冷眼旁观着,知道他是担心茶中有毒,同时又见他那端茶的右手颤抖不已,颠的杯中茶水几乎泼出,就问道:"听说老弟前一阵子受了日本人的袭击,没什么事儿吧?"
何司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掌上的那道贯通呛伤已经长合,留下手心手背上两处粉红色的圆疤。
这只手算是半废了,稍一用力就要抖个不住。而且逢到yin雨坏天,整只手掌从指尖到手腕,就要痒痛到难耐的程度。
扬头转向赵振声,他微笑答道:"佛爷保佑,我现在倒是一切安好,不过那一呛的确是险的很,差一点就打爆了我的脑袋。"
赵振声笑道:"极卿老弟真是福大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何司令大笑起来:"承兄吉言,若是真有后福来了,我要先谢谢老兄你啊!"
赵振声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似乎是想拈须微笑:"老弟你年少有为,如今又是手握重兵,镇守热河,只要你愿意,那后福还不是眼见着的么!"
何司令溜了他一眼:"哈哈,若是真如兄所言,那到时咱们就有福同享吧!"
赵振声仰天长笑,随即话音一转:"老弟,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手下的这支队伍,目前想借你这隆化县驻扎几天,不知老弟你能否给我这个面子啊?"
何司令早做好了舍弃隆化的心理准备,此刻便坦然答道:"那自然是没有问题。正臣兄为了抗日,这个鞠躬尽瘁,我只恨不能与你同上战场杀敌,如今能有为老兄效力的地方,那自然是义不容辞啦。"
双方谈到这里,各自满意,心照不宣的又哈哈起来。
何赵之间的会谈,进行之顺利,出乎了二人的想象。
说完正事,又扯了一通闲话。何司令见大事已定,便也稍稍的松了口气,向后靠进了椅子中,就觉着浑身被那二十多斤坠的又酸又痛,恨不能立时卸下武装,也让身上松快松快。
赵振声很热情的邀请何司令去本地最大的酒楼里吃午饭。何司令刚要推辞,忽然门外走进来一个勤务兵,大声道:"报告将军!李师长到了!"
赵振声摸着下巴,倒是犹豫了一下:"哦……"
没等他"哦"出内容来,院子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走进来一位吊儿郎当的高个子。只见这人进门之后,也不招呼人,径直走到下首的一把椅子前坐下了,然后就笑嘻嘻的望着何司令。
何司令惊的猛一挺身——李世尧!
没等他做出反应,李世尧已经向前欠了身子,目光在何司令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在用眼睛咂摸着对方的滋味儿。
何司令刚要开口,李世尧已经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主动招呼道:"司令,胖了啊!"
何司令的舌头刚接触了外界的空气,李世尧又为方才那句话做了补充:"胖了好,胖了好看!"
何司令的声带终于成功的进行了震动,发出了一声很惊讶的"啊!"。
李世尧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解释:"那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就带兵跟赵将军混了,从西安混到河北,前些日子我才知道守热河的是你,这不就马上跟着将军过来了!没别的,过来瞧你一眼!"
何司令闭了嘴,莫名其妙,汗如雨下。
此刻赵振声又开了口:"极卿老弟,世尧这人没规矩,你也了解的。不过人的确是个好人。我就信相由心生这四个字,世尧模样长的周正,为人肯定错不了。"然后心里暗道:"不过你可是个例外。"
何司令的头脑素来是比较迟钝的,如果事先不做准备,那事到临头之时,能够木然到一言不发的程度。赵振声的话音落下后,他只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哼"。
赵振声早知道他有这个特点,所以也不在乎,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朗声笑道:"走吧!老弟,我跟你说,男人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咱们就吃上一口去!隆化最大的酒楼就是福客来,咱让他们弄点好羊肉,到那儿吃涮锅子,怎么样?"
何司令的脑筋飞速运转,连滚带爬的赶上了赵振声的思路:"这个……不瞒你说,我是不动荤腥的。我——"
赵振声以为何司令还是怀疑自己这里要下毒害他,便故意的热情邀请:"不吃羊肉呀?那给你弄点素菜!走吧走吧,你把隆化县都借给我了,我还不请你吃顿午饭?走走走,不去就是不给我老赵面子!"说着他起了身,高声大气的说道:"世尧!你是极卿的老部下了,现在怎么呆坐着不动?倒也替我招呼招呼啊!"
李世尧得了令,立刻站起来走到何司令面前,弯着腰笑道:"司令,走吧!吃个饭能花多大工夫?"他伸手握住何司令的一条手臂,作势要扶他站起来:"我搀着您老人家出门还不成吗?"
何司令见李世尧动了手,又看赵振声一脸恳切的望着自己,便觉着不好再强行推辞,只得站了起来,不情不愿的低声答道:"那走吧。"
赵振声心里暗笑:"吓死你个小兔崽子!"
这几位丘八中的高层一旦出门,隆化就立刻全县介言。福客来昨天已被清了场,最好的雅间也是早就被预备出来,以便让军爷们能够在今天把午饭吃饱吃好。
何司令作为贵客,理所当然的坐在了首席;赵振声自甘屈尊,同部下李师长分坐在何司令的左右。他来此处的目的,主要就是吃涮羊肉,顺带着吓唬何司令,所以待到锅子一开,羊肉也变了颜色,便左右开弓的连吃带喝,匀不出舌头再去敷衍贵客了。
何司令的头脸被羊肉锅子的腥膻热气熏蒸着,上身被手qiang皮套和防弹衣五花大绑着,昨夜又睡眠不足,此刻真是难熬如受刑一般。而李世尧坐在他身边,便当仁不让的替赵振声担起了待客的重任。
说起李世尧这待客的方式,倒是很不见外。只见他嘴里品着茅台酒,眼睛瞟着何司令,神情是一种美滋滋的若有所思,好像是要把何司令当菜下酒一般。
何司令不看他也不理他,转过头去想要和赵振声说两句话,可是赵振声吃的正酣,无意闲谈。
咽下口中的酒,李世尧开了腔:"司令,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夹。"
何司令一摆手,表示不必。
这个手刚摆了一半儿,就被李世尧一把攥住了。
"哟!"李世尧用指尖点着他手背上的那块圆疤:"这是怎么搞的?"又把何司令的手翻过来检查手心:"抄!打通了啊!伤没伤着骨头?"
何司令用力的把手抽出来,对着面前的火锅答道:"没事。"
李世尧双手挪了椅子,向何司令靠近了一点:"谁干的啊?逮着了吗?"
何司令也双手挪了椅子,向赵振声靠近了一点:"日本人。"
李世尧见他躲着自己,就不再动,改了话题:"挺有本事的啊,一年多不见,自己拉队伍占了一个省。我就猜你不能留在家里养老么!"
何司令觉着这事说来话长,也就懒得解释。不过沉默片刻后,又想自己若是当着赵振声的面对李世尧太过冷淡,倒像是自己对李世尧投赵心存芥蒂一般,未免显着有些小家子气。踌躇了一下,他开口问道:"李师长瞧着气色不错,现在过的还好吧?"
李世尧答道:"还行。其实自从你离了芦阳之后,我那儿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你要是乐意听,哪天我跟你好好讲讲。"说着趁他不备,又把那只手扯了过来翻来覆去的瞧:"可惜了儿的,好好一只手,挂了彩了!"
何司令一皱眉:"我也不是第一次受呛伤,你怎么还看个没完了?而且这算个pi事!打在手上又不要命,有什么可惜的?"
李世尧笑着把他的手一捻:"你这人真是!紫淡要不是打在你手上,我也不说这话!不识好歹呢!"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说什么?"
李世尧把他的手抓紧了揉来揉去,斜着眼睛笑道:"我没说什么啊!你这脾气也太大了。"
何司令依旧瞪着他:"你他ma的放开我!"
这顿饭,吃的最得意的应属赵振声。他吃了三斤肥嫩的羊肉,喝了一斤上好茅台,真是心满意足。吃的最痛苦的应属何司令,他被身上的武装拖累的难受之极;至于李世尧,则是几乎没吃什么,就喝了点空心酒——喝一口酒,瞧一眼何司令,眼神专在从腰往下的部位处使劲,心里哼着一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歌小调儿,歌词儿记不得了,就有这么两句印象最深:"大哥哥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了个圆屁股。"
何司令早就觉着李世尧这人粗俗下流,不过因为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一直只是默默的鄙视而已。可是后来临离开芦阳时被他趁火打劫的睡了一夜,那就有关系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有机会同李世尧见面,如今骤然见了,出乎意料之余,倒也没有生出报仇雪恨的心思来。横竖见这一面过后,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至于李世尧的心思呢?
他没想过。
在福客来的大门前,何司令同赵振声和李世尧和平分手,又在卫兵人墙的保护下上了汽车,就此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