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一

何司令,觉着有点要不好了。

要说具体是怎么个不好,那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瞧着宇佐美大将的状态不对劲。

宇佐美的面貌看起来是严肃中带着点愁苦——不是一天两天的愁苦,是泰山压顶般的、长久的断肠之愁。

他和小佛爷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商议了许久,得出结论是日本军队大概是落了下风,眼看着要完蛋。这两个人不怕日本完蛋,问题是:何时完蛋?

而且日本军队胜利太久了,想到他们会完蛋,心理就觉着有些奇异,仿佛是天方夜谭。

张家口的消息实在是封锁的太彻底了。苏联对日宣战,无人知道;美国对日本投了原子弹,依旧无人知道。何司令只晓得何承凯在这八月天里热的生了痱子,而自家上下因为这几粒痱子惊恐的天翻地覆,恨不能用爽身粉把那孩子埋起来。

八月十三日这天,中午之时下了场大雷雨。

雨后何司令坐在大客厅内,很悠闲的逗着何承凯玩儿。何承凯两岁多了,依旧留着辫子,一只耳朵上还带了个镶钻石的小金耳环,瞧着男不男女不女的,为的是好养活。在何家他算是一个祖宗式的人物了,家里恨不能供着他吃金屙银,然而他是白而不胖,并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健壮起来。

扶着何司令的膝盖,他站在沙发前,咿咿唔唔的长篇大论说了一套话。何司令一句也没听明白,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不耐烦了,冲着何司令的耳朵就咬了一口。何司令被吓了一跳,抬头对着他瞪眼睛:“怎么咬人?”

何承凯也瞪眼睛,且用小拳头捶打他父亲的大腿。

何司令觉着这孩子是完全的被惯坏了,有心管教管教他,可是又怕管出了事情,伤到这独一无二的儿子。脑筋转了几个来回,他还是忍下了这一口气,命人将何承凯领走了。

然后,他派人叫来了阿拉坦。

“全是你!把那孩子惯成驴了!”他开始对着阿拉坦开火。

阿拉坦一点儿也不在乎,只在一旁坐下了,拉着何司令的手看指肚上有几个斗。

“该揍就得揍!不揍他以后就得造反了!逆子我可不要!”他气哼哼的把手抽出来:“看什么看?没有斗!”

阿拉坦很惊奇:“没、没有哇?一、一个都没有?”

“没有!”

“我有、有两个。”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觉着自己像那快要爆发的火山似的,张嘴就能吐出一口岩浆来。

他不敢打那瓷娃娃似的儿子,不过现在很有心将阿拉坦痛殴一顿!

幸而此刻听差小步跑进来:“回事!小佛爷来了!”

小佛爷身上穿着一件长坎肩似的黄袍子,光着两条手臂。进了客厅之中,他伸出双手拍了拍何司令的肩膀:“极卿,我来找你帮忙啊!”

何司令赶忙请他坐下了:“你说吧,我是无不尽力的!”

小佛爷红光满面,不知是兴奋还是太热:“不是麻烦事情,你借我两辆卡车就成!我要往大宝庙运点东西!”说完他凑过去同何司令耳语道:“没弄到车皮!”

何司令心中一动:“那没问题。一会儿我就给营里打电话,汽车很快就能到。”

小佛爷看了他一眼,又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极低的说道:“我还是担心。庙里总安全一些,哪国打仗也打不到庙里去。”

何司令轻声道:“不至于这样快吧?”

小佛爷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安。极卿,你要留神风声,早做打算啊!”

小佛爷在何家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去。

小佛爷的不安传染给了何司令。何司令同小佛爷相识这么久了,没觉着这活佛有什么神通,不过活佛都感到如此不安,多少还是有点缘由吧!

何司令紧张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何司令忽然接到通知,去参加了蒙政府的主席和部长会议。主持会议的宇佐美大将,表示要将警察改编为蒙古军,以应对紧急情况。

这是蒙古军总司令黄为玉的事情,同何司令是没有关系的。然而何司令一言不发的坐在下首,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儿——紧急情况?什么是紧急情况?什么样的紧急情况,要将警察也编进军队里去?况且日本人是最要控制蒙古军权的,如今怎么肯将蒙古军大大扩充之后再完全交给黄为玉呢?

何司令的头上见了汗。

散会之后,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和王公政要们寒暄告辞,独自出门便急急忙忙的回了家。而他刚一到家,小佛爷那边就来了电话。

在电话里,小佛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惊惶:“极卿,我马上要随车回大宝庙!一定是有事情了,于副主席昨晚跑了!你也准备准备吧!”

何司令刚要说话,然而电话听筒内传来了嘶啦嘶啦的杂音,待到杂音过去后,小佛爷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扔下听筒,何司令摘下帽子扔到沙发上,又单手解kai了军装领扣。呆呆的站立了片刻,他忽然拔腿跑出客厅,直奔哈丹巴特尔的院子。

傍晚时分,三辆卡车开入何府大门。大门随即紧闭了,外界再也窥不见里面的情形。

何家上下,从听差到副官再到何司令,一起挽起袖子收拾府中财物。何司令来张家口近五年了,仗没打过几场,钱财上可是狠搂了一大笔。好东西太多了,何司令命人只捡那值钱的贵重器物来装,然而大小箱笼还是很快就堆满了三辆大卡车。等到去装后院仓库中的烟土之时,人手实在是不够用了,连厨房里的大师傅也不得不跑过来帮忙。

烟土还是日本人送过来给他做军饷的,一共是八万两,全是烟土板子。卡车上没地方了,副官们就想法子将烟土贴了边,见缝插针的往里放,然而到了最后,还是剩下四万多两上不了车。何司令站在车下,见那烟土板子倒罢了,可是其余箱笼高高的堆在卡车后斗中,一旦开到路上,必将十分醒目,就命人抬了几十麻袋米面过来,预备放在车上遮盖一下。哪晓得何家粮食太充裕,那一麻袋大米都是一百五六十斤的,而何司令身边的卫士们这些年生活优裕,都成了少爷的身子,几人合力抬麻袋还成,往车上运就没了力气。何司令又急又气,回头找人时,见身边只有几个老妈子,便一横心自己走上去要扛麻袋。卫士们一看何司令亲自动手,吓的魂飞魄散,赶忙冲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麻袋夺下来,然后多方合作拼了死力,总算将那堆大米搬上了卡车。

何司令累的一身是汗,几乎有点头晕目眩的意思。可是眼看着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哈丹巴特尔又跑去车站联系车皮去了,一时半会的不能回来,只好硬撑。望着汽车顶上的那些米袋子,他灵机一动,让人打开米袋倒出部分大米,然后将堆在地下不能上车的烟土板子尽量的塞到了里面去。

何司令是从下午一点多钟时开始命人收拾东西的,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勉勉强强的将家中最贵重的细软大部装上了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何司令将阿拉坦叫了过来,告诉他道:“你跟着卡车,带着承凯先往北平去!到北平后你就住在我什锦花园的那处房子里,我过两天也就到了!“

阿拉坦这辈子没经过什么大变故,今天早上还天下太平着呢,结果何司令出去开了个会后,家里就忽然成了个要大逃难的光景,就十分惶然,结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何司令命人开来了自己常坐的那辆林肯轿车,也没有心思同他多解释,打开车门后就将他向里一推,那奶妈子见状,不等何司令催促,也赶忙抱着何承凯跟着上车了。

阿拉坦糊里糊涂的坐在车里,见前方卡车已经发动,何府大门也缓缓打开了,便打开车窗向何司令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喊道:“何……何……”

何司令走过去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别跟我儿子说话,你要是把他给教结巴了,我饶不了你!”说到这里他放开阿拉坦后退了一步:“王爷,这几天,我的儿子就托付给你了!”

阿拉坦还伸着手,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你……我……”

此时轿车也跟着打头的卡车开动了。阿王府的几名家奴在哈斯额尔敦的带领下,撩着袍子和押车的卫士们跳上了卡车后斗。

何司令站在院内,眼睁睁的望着这四辆汽车陆续开出自家大门。院内到处都是大米,脚下雪白柔软的,仿佛是八月天降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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