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树下,庄逐言就松开了燕甯的手,“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脸郑重地看着她,迷人的眼睛里,透着显而易见地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燕甯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嗯,你说。”
庄逐言沉吟片刻,那双漂亮飞扬的剑眉蹙起又松开,反复几次,欲言又止,闹得燕甯都想伸手把眉头捋平了!
终于,在燕甯动手之前,那人开口了:“之前我们曾说好,只要引起苏之函和刘宇书的重视,让他们派人前往环山镇封锁落叶峰,我们就立刻离开,矿洞和夏询的事情,全都丢给他们解决。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把她叫过来,酝酿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对他不守信用地恼怒,燕甯心里窝火,一张芙蓉脸硬是被她自个憋成了铁青色。
庄逐言心咯噔一下,悬了起来,他没想到燕甯竟会如此生气。看来她去佩城的事,确实十分紧急,担心她生气了直接拂袖而去,庄逐言立刻微微叹息一声,假装没看到她的黑脸,语带悲凉地说道:“父皇年少登基,虽然是借助了楚家的力量,但同时他也忌惮这股力量,所以这些年,他极力扶持魏家与楚家抗衡。可惜魏家并非忠良耿直之辈,为了攀上高位,一味迎合父皇,还将那祸国妖妃送到父皇身边,我母后和大哥的死,并非单纯的病逝,若非之后楚家费尽心力保护我,只怕我也已经夭折了。”
满树金黄,金桂树下,长相妖孽却浑身染满愁殇的白衣青年,嗓音略带沙哑,轻轻地说着话。
燕甯忽然发现,自己那一肚子的火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半。
庄逐言没看她,目视着远方的金黄花海,自顾自地说话,生生错过了燕甯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愣和懊恼。
“如今父皇年迈,缠绵病榻,越发昏庸,我与庄璟的皇位之争,说到底就是楚家和魏家之争。楚家是母后的本家,这么多年来,于我有护命之恩,我自当回护楚家,本来一切不过是各凭本事成王败寇罢了。但是我没想到,魏家竟然打金矿的主意,这么多年,西瑜始终未曾归顺依附任何一国,就是因为一旦成为别国附庸,必定要每年进贡金矿。西瑜国小物薄,那些金矿其实就是立国之本。魏家贪婪,庄璟也不会是个体恤百姓的君王,将一半的金矿给了穹岳之后,用在百姓民生上的银两必定大为缩减,长此以往,民不聊生。我不能让魏家和穹岳谈成这个交易,拼死也要争一争。”
说完庄逐言终于回过头,墨黑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燕甯。
燕甯眸光闪了闪,抿了抿唇,问道:“你想怎么做?”
“这次贩卖私兵之事,显然是庄璟专门用来陷害我的,兵器他要,罪名却想让我来背,我想将计就计,借这个机会,把他和魏家一并揪出来。庄璟与穹岳奸佞之徒谋算国之矿藏,私造兵器,有此等重罪在前,他想再谈合作也是不易了吧。”说完他又好似不太确定般说道:“穹岳泱泱大国总该是重颜面的。”
燕甯轻嗤一声,傲然回道:“庄璟、魏氏之流,还不配与穹岳谈合作,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
回想一下她爹平日那肆意狂放作风,燕甯笑了笑,肯定地说道:“若你能找到证据证明,坐实庄璟之罪,别说依附穹岳,他谋夺皇位之路,也彻底断了,挑衅穹帝威严,是他自己找死。”
庄逐言轻舒了一口气,果然如他所料,金矿虽好,但穹岳国威更加重要,庄璟和魏家这种重利之人,是不会明白其中厉害的。
“我的身份太过敏感,安阳侯和云家兄妹有可能在至关重要的时候借题发挥混淆视听,你和楼辰既然是好朋友,那么你和楼家的关系,也必定亲密,我需要……你帮我。”庄逐言顿了顿,转过身直直地站在燕甯面前,郑重地说道:“请你帮我。”
燕甯被这么近距离的俊颜震得浑身一僵,还记得初见时,这人的眼睛就仿佛长在头顶上似的,每说一句话就像在吐刀子,就算长得再俊美,那傲慢无礼的狗模样,每每让她想狂扔飞刀!
那时自己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也不见他有一丝半点的谦虚服软。
然而此刻,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双眼睛,她竟从中看到了自己红色的身影,也看到了那双眼眸中流露出的恳求之色。
为什么呢?因为皇位?还是因为楚家?又或者是为了西瑜百姓?
燕甯猜不出来,她只觉得,被这样一双深若沉渊的眼眸看着,恳求着,她就又莫名其妙的……心软。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应该被他的悲惨童年所打动,为他的知恩图报而赞叹,被他的心系百姓所折服吗?!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内心活动太过激烈,以至于面目表情都僵住了。
这样还不行?庄逐言暗叹一声,再接再厉,“你这么急着赶往佩城,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吧,但你孤身一人前往,想查什么事,找什么人都不太方便。我虽是西瑜人,也去过佩城数次,对佩城地了解应该比你多,你这次帮我,到了佩城,我也会尽全力助你的,好吗?”
嗯?哦!燕甯回过神来,尴尬无比
甯回过神来,尴尬无比,赶紧回道:“好。”
反正她和素素她们说了是一年之约,这么久了,也没发现有人来抓她回去,她的时间应该还算充裕。庄逐言说得也没错,她一个人跑去佩城,势单力薄想要找到那面具女子也不容易。再说,都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了,她总不能丢下别人不管。
燕甯三言两语,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庄逐言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用于说服她的话,还没有出口,就听到她干脆地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宫闱内斗、朝廷倾轧多年,他早已没有了那颗赤子之心,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皇位,跑来欺骗一颗少女心?
他或许有过不耻,有过迟疑,有过怜惜,然而他最终还是来了,做了。
庄璟是蝇营狗苟之辈,与之缠斗多年的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在这样坦诚又坦荡的人儿面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想法。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开始,或许就错了。燕甯这样的人,只要坦诚与之相交,得到她的认同和友谊,她也一样会为了朋友竭尽全力的。
如果……如果他不说,是不是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一开始的卑鄙谋算?
从现在开始真心待她,是不是就能和这个人,共度一生……
燕甯并不知道某人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法,看他愣神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低声说道:“喂,你怎么了?对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庄逐言刚刚温热起来,满怀希望的心,被一盆冷水,浇得个透心凉。
他自嘲的一笑,还是不行吧,说过一次谎言,便需要无数的谎言去掩盖,更何况,他对她,不止说过一次谎。
满嘴苦涩,庄逐言深深地看了燕甯一眼,回道:“嗯……找到了。”
找到了?燕甯有些惊奇,这才几天就找到了?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同行,她也没看到他去找什么人啊?不是说这个人事关西瑜时局吗?怎么找到了他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燕甯想了想,说道:“既然找到了,等这件事处理好,你就赶快回西瑜吧。你父皇如今的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早点回去,将都城和皇城掌控在手中才是正事。到了佩城之后,你把归云和方一平留给我就行了。”
她说的是对的,庄逐言却几乎想没想,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燕甯有些恼:“不是你说要助我的吗?问你要两个人都不行?”
庄逐言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说道:“不是说要两个人不行,是把你一个人留在佩城不行。你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其实这次只要借着燕甯地帮忙,让庄璟失了向穹岳救助的机会,还将穹帝得罪的彻底,再把他出卖金矿、私贩兵器之事在西瑜公之于众,庄璟就已经和皇位无缘了。
他也不需要再通过联姻的方式求得穹岳地帮助了,只要现在及时抽身,燕甯不会知道他之前的龌蹉心思,他可以登基称帝,或许还能和她成为朋友……
一切都很完满,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愿意呢?甚至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民间不是流传着一句话吗?救命之恩,自当……”
以、身、相、许?
后面的话庄逐言没有说,但燕甯脑子里默默地浮现出了这四个大字,血液瞬间就往脸上冲。
庄逐言说完那句话就有些后悔了,但看到燕甯的脸,因为这句话,渐渐染上了漂亮的嫣红色,心也怦怦狂跳起来,难道……她已经对他动心了?
他眼见着燕甯的目光一直往自己身上飘,从头发丝看到脚尖,来来回回,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良久之后,燕甯轻“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能不能赚钱养家先不说,至少做到了美貌如花了。”
“噗!”
偷偷跟过来,耳力极好又全神贯注致力于偷听的楚时、归云几人,忍不住喷笑出声,下一刻又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即便嘴角已经裂到了耳朵根,也坚决不能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地笑声!恨不得把自己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小团,躲在桂花树后,肆无忌惮地笑一会。
这一刻,庄逐言根本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觉得五雷轰顶,脑子里不断的回响着……
貌美如花……美如花……如花……花……
那颗坚如磐石的心已经被劈得碎成了渣渣。
燕甯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庄逐言那忽青忽白的脸色,才满意地转过身,信步离去。
敢调戏她,呵呵!
燕甯缓缓背过身去,嘴角浮现地笑却比满树金桂更为灿烂。
离他们只有十来丈远的一棵桂花树上,一抹墨黑的身影隐于花丛之中,就像一只机敏矫健的黑豹,蛰伏时无声无息,即使隔得极近,也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
日夜兼程地赶路,几天几天没有合眼,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不见一丝倦色,布满血丝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桂花树下的两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燕甯嘴角那抹愉悦的笑容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