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田单回到家,已是月上柳稍头的时候,此刻的他心情沉重,再不复将军剑出炉时的愉悦。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齐国很可能会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甚至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他田单办不到,孟尝君田文也办不到。
鲁仲连反常的态度,乐闲神秘的出现,街头角落的乞丐,貂勃的刺王之心,这一切均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他田单这几年的努力将变成螳臂当车,徒劳无功吗?
正走到庭院间,忽见前面有一个挺拔如山岳的雄健背影负手而立,挡去田单的去路,在他的身旁则插着一把古拙的宝剑。
田单原先奇怪为何回来时有些冷清,四周不见一个仆人,现在则已恍然,原来是老爷子下了命令的。
田单止步,恭敬道:“父亲大人。”
那背影一动不动,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四周的草木则因此生出感应,瑟瑟响动,树上更有摇曳的叶子禁不住飘落下来。
田单虎躯一震,原来这才是老头子的真正实力,今夜无疑会是一场苦战,搞不好三日后的婚礼将会告吹,而他田单则变成食言而肥的小人,想到此处,脑海立即排除一切杂念,晋入空明,再不管什么不好兆头。
那背影似乎对此有所感应,道:“不愧是我田武的儿子,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抛开俗念,使自己晋入颠峰状态。”
“老爷子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吗?你的儿子岂是吓着长大的。”田单从容不迫,接着想到一件事,皱眉道,“老爷子好灵通的耳目,我不久前才在烟花阁放下话儿,你的人这会儿便收到消息了?你不是一直都挺不在意我的吗?”
那道背影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副不怒自威的俊美脸庞,头上两鬓霜白,比对起中间乌黑的头发,俨然一派武学大宗师的架势,而事实上,在齐国,他也的确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剑。
田武失笑道:“这回不是我想在意你,而是我想不在意你也不行,不知道是什么人眼贼,一语道破三日后你要娶的人便是像女娲一样被人供奉起来的胥烟花,此事一经说出,立即轰动全临淄城,而我儿田单这个名字也因此家喻户晓。”
田单心中略作盘算,此事有些不太寻常,自他从烟花阁回来,也不过和貂勃说了一番话的时间,若非是有心人肆意散播,这件事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究竟是什么人想找给他麻烦呢?忽然间他想起貂勃的一句话:因此而来找麻烦的自有其人,我貂勃还不够分量。会否就是貂勃所说的那个够分量的人呢?
田单心中一动,双目射出奇异的光芒,嘴角则逸出一丝难察的笑意。
田武道:“你猜到这个人了?”
田单自信道:“是夷维,确切的说,应该是齐王。”田单作出这个猜测非是毫无根据的,首先是在烟花阁看见夷维,夷维在烟花阁的表现很奇怪,既常往烟花阁跑,却又从不去向胥烟花示好,说夷维其实是在代替齐王监视胥烟花的举动应很恰当;接着又的貂勃着意的“分量”二字的提醒,重要的是,貂勃说在齐王身边有个侍从与他交好,若齐王对胥烟花有野心,那么在齐王身边的侍从便可能有所察觉,再由侍从透露给貂勃,这就似乎很合理了。
田武笑道:“即使不中也相差不远了,总是那些无聊的人才会干这样无聊的事。”
田单忽道:“老爷子很在意两年前的那个约定吧,否则你怎会一听到这件事就迫不及待要逼我出手。”
田武道:“两年前,你说要把胥烟花娶回来,可她始终是一个开妓院的人,且来路不明,再怎么也配不上我们家的门院,但我又不想一口回绝你,于是和你立下一个约定,也好让你知难而退。”
“对!只要我能当上一宗之主,你便不会反对。”若在以前,有人这样说胥烟花,他很可能就会动气,可是这回田单对父亲故意贬低胥烟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不但知道这是父亲为使他的心灵露出破绽而耍的小手段,更重要的是,即便不是在耍手段,他也同样不会动气,因为今日他铸成了两把剑,尤其是那把心剑。
田武道:“若说不在意这个约定就是骗你,对手难求,这些年的高手寂寞令人受够哩!其实只要你能打败我,成为家主,那么我便想反对也不成了。老实说,你之前是否在利用胥烟花?”
田单坦然道:“知子莫若父,想保留点神秘感都不成。我是在利用胥烟花和我的感情来鞭策自己,为了不让烟花失望,我一定要胜!”
田武道:“你今天却为何忽然有信心来挑战我?”
“铮!”
田单心中一动,将军剑出鞘,田武却是风文不动。
田单没有将剑尖指向田武,而是横过剑来,恭敬的递给田武。
田武接过剑道:“好剑!”
田单却道:“不对!”
田武愕然道:“你有什么高见。”
田单道:“这把剑若不在我田单手里,它便算不得是一把好剑,而若在我手里,它便又是一把绝世好剑,所以无论如何,说它是好剑就是不对。”
田武哑然失笑道:“你很自信,我也很欣慰,那么手底下见真功夫吧。”将军剑还给田单的同时,右手运功微旋,地上那把古拙的剑便震动着来到田武手中。
田武缓缓扬起宝剑,道:“这把天武剑随我会过无数的一流剑客,却只逢一次败北,其实败北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事,何况败而后成,一次失败的经验会比无数次胜利来得宝贵得多。”
田单道:“我不能接受失败,至少这一次不能。”
田武讶道:“你竟不奇怪是什么人打败了我?”
田单笑道:“我在老爷子的荫庇下活了二十二年,此事却从来没听你提起过,甚至也从没有人知道你的天武剑失败过。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今晚你将再逢一次败北。”
看着田单自信得过分,乃至近乎狂妄的样子,田武涵养再好,也感觉到了怒气的滋生,尤其是儿子似乎把他的失败看成理所当然的事,这更让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有些难堪,就于此时,他找到了非挫败田单不可的理由。年轻人自信总是好的,而且实力超群使他有些“狂”也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目空一切,浑不将天下的人放在眼里,那么这便不再是“狂”,而是“疯”了,“疯狂”本就是一个词,而“疯”和“狂”也只在一线之间,可是“疯癫”和“狂妄”或者说“疯子”和“狂人”,却相去甚远了。他可不想自己生了个“疯子”。
田单微微的感觉到父亲微微的怒气,心叫得逞,其实他这是以牙还牙,故意如此说来激怒父亲。要知道,象田武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往往都可以随心控制自己内心的意向不轻易外流,可是一旦遇上非同寻常或者心中极为敏感的事,因而忽然有些失控,流露出稍许意向被敌人掌握,那么在比剑中,这微妙的变化很可能就会成为其中胜负的关键。而这也常常用来考究一个人修为的高低深浅。
“当!”
天武剑和将军剑首次交锋。
田单毫无花假的与田武硬拼了一记,顿感手臂发麻,胸口气血翻腾,差点叫出声来,天武剑含“怒”出手,果然非同小可。
田武却是心中吃惊,事实上,他刚才的流露出的怒意是故意为之,好让田单以为他的这一剑因怒而未能达到最佳威势,生出轻忽之心,而实际上则暗中摧生了十成功力。可是看田单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接下,且从将军剑上传来的力道也是丰沛异常,也就是说,以他四十多年的雄浑功力,竟也占不到田单的便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叮叮当当!”比完了内力,自然就比剑招,比身法,看起来似乎要比三样,而说到底,其实比的只是一样,那就是武功!内力、剑招、身法三者根本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
此时此刻,庭院中两人手中的剑和握着剑的人似乎也变得不可分割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父子二人武功各有所专,田武长在老练狠辣,田单长在缥缈诡异,一时间两人成分庭抗礼之局,百招过后,两人身影分开对峙起来。
“痛快!痛快!”田武仰天笑道:“单儿你确有狂傲的资本,但要打败我似乎仍是差些。”
“啪!啪!啪!”
未等田单有所回应,掌声响起,原来不知何时,在通向庭院的走廊处早已站了两个人。鼓掌的那人年在五十左右,身藏内敛,一看就知是个高手,此人一脸慈穆,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他旁边一人则脸形枯瘦,老态龙钟,一双扁长的眼睛却是目光十分犀利,使人很容易就将他和稷下先生联想在一起,此人年纪应在七十许,他一身儒服随晚风拂起,翩翩然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风流。
鼓掌的那人道:“田武兄父子的武功早臻至人剑合一的境界,放眼天下鲜有人可以为敌,此局不如暂且作罢,就以平局论如何,因为你们如若再斗,我和慎子就恐怕再也等不下去了。”
田单奇怪的望了父亲一眼,鼓掌那人是现今齐相韩聂,他自然认得,想不到的是,另一人却竟然楚王的老师慎到。
慎到是著名的稷下先生,受上大夫之禄,一直在稷下讲学,著有《十二论》,他主张在君主“无为而治”的同时,又极力提倡法治,求同存异,兼取二者之长,认为这是可以统一的。慎到早年虽学黄老道德之术,却可谓是从道家中分化出来的法家代表。
慎到的名声仅在邹衍、荀况之下,与田骈、环渊、接子同称为稷下“六大长者”,可惜如今荀子去楚,邹衍到燕,而田骈又率其弟子为孟尝君的“上客”,环渊已死,慎到遂成了“长者”中唯一还在稷下的一人,想不到稷下竟会凋零如斯。
这两人怎会在家中出现的?看样子,好象还与老头子事先约定好才来拜访的。
田武收起配剑,道:“就以平局论?”显然是在征询田单的意见。
“锵!”
将军剑回鞘,表示田单已经同意。
就在田武转身要走的时候,田单忽然心中一动,道:“慢着。”
田武愕然止步道:“怎么了,连平局也不能接受吗?如果你能表现得有雅量一些,我也许会考虑着是否该把宗主的位置让给你。”
田单哈哈笑道:“老爷子你输了,家主之位我唾手可得,何须你让。”
这句话使得田武、韩聂、慎到听得面面相觑,你眼望我眼,一时不明所以。因为按照之前的比试,的确是毫无水分的平分秋色。
好半晌,田武终于仰天大笑,却不曾吐露一字。
田单道:“老爷子莫要以为我‘疯’了,因为的确,输的人是你。”
田武敛去笑声,故作惊讶道:“哦?我输了?可我怎么不知道我输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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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单淡淡道:“你输在年轻。”
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却使得三人都是一震,仿佛听到了晴空的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