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墨者

令伯走后,化了装的田单和鲁仲连也相继走出客厅,在木雕精致的走廊上,鲁仲连道:“令伯这样全心全意想要为你免除后顾之忧,而你却毫不留情的驳他的面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田单反诘道:“难道随意的杀十几个人来牺牲,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就不过分了?”

鲁仲连道:“好了,都知道你有原则,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而事实上,我也觉得令伯的做法有欠妥当。咳,说到底,我还不是当心你们主仆会闹得不愉快,不然这些琐事,我才懒得理会。”

田单道:“放心吧,等令伯进了藏兵阁,他自然就会明白了。”

鲁仲连正想关于藏兵阁问个究竟,田单却忽然止步,道:“我是谁?”

鲁仲连目定口呆,为之愕然,旋即则明白过来,道:“你叫鲁莽,字逆流,乃是我的远房侄子,今年二十五岁,未婚。”

田单摇头笑道:“鲁莽,哈,鲁莽,亏你想得出来,你看我这风度翩翩的样子,我象是鲁莽之人吗?”心中却道幸好此人除了名字之外还有表字,被人唤做鲁逆流总要比鲁莽来得自在和威风许多。

鲁仲连却露出缅怀之色,道:“这不是象不象问题,而是我鲁仲连确曾有过这样一个侄子,只可惜……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意,我们走吧。”

一路上,田单和鲁仲连遇到几名家丁,不过他们都只是恭敬的向鲁仲连问好,对于田单,眼神中却最多存有“这位公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的疑问,而并没有怀疑此人即是他们的宗主。

从田家走到烟花巷,田单却见行人稀疏,脸色惶惶,到踏入烟花巷中,也不见得如田七所说的万人空巷的那么情景,不由心中疑惑,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鲁叔,似乎有事发生了,而且肯定才发生不久,究竟是什么事情能使得人们变得如此行色匆匆?”

鲁仲连被田单这一声鲁叔叫得浑身不自在,心想我就真的有这么老了吗?随后仔细算了下自己的年龄,才发现自己果然是当田单的叔父有余,只不过因为近几年他和田单、王三走得很近,相交忘年,故才没有注意到此。

岁月催人老,不觉间已过大半生,而他也看着齐国风光了几十年,鲁仲连唏嘘之余,向田单道:“鲁莽虽然名叫鲁莽,但他绝对不是个傻子,即令他不能凭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至少懂得去找个路人询问一番。”

田单明白过来,鲁仲连正是在教他该如何扮演好这个鲁逆流。

田单拦住一个面熟的脸孔,慢条斯理的问道:“这位朋友行色如此匆匆,可是前方遇到了什么大事?”

那人见田单是副生面孔,本不想理会,接着又注意到田单身侧的鲁仲连,似乎有些眼熟,却慌张中一时记不起来,当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路上却已经又有一个行人走了上来,对着鲁仲连自告奋勇的道:“鲁先生,你们现在还是赶紧回到家中收拾东西,准备随时逃离临淄吧。就是在刚才,从河东过来的人带来了一个震动全城的坏消息,秦军已经越过韩魏,打了过来啦。”

田单心道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大王虽然对此消息极力封锁,但是众口悠悠,外加上有人心的刻意的煽风点火,此事引起的后果肯定会被无限的夸大,所有有关的谣言也必然甚嚣尘上,一发而不可收拾,更何况这还是事实。

鲁仲连此时却痛斥那人道:“想我齐国泱泱大国,抗秦灭宋,削赵挫魏,弱楚臣燕,时至今日,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国,焉能只因河东几座城池一时不备的丢失而闹得如此人心惶惶?我鲁仲连若是因此而背弃齐国,岂不为天下人笑话,颜面何存?尔等可以与齐国共富贵,却连这小小挫折都不能一起承受,实在愧对泉下的父老和那些征战沙场的士兵,你们走吧,要走便走,我不会劝你们,与你们这种势利之人为伍,我鲁仲连真是感到羞愧不已。”

对于鲁仲连的义正词严,原先那人果然感到一阵脸红,路人也有不少停了下来,聆听鲁仲连的慷慨陈词。

自告奋勇的那人却似乎并不甘心,辩驳道:“鲁先生的铮铮铁骨,实在令人叹服,只可惜现在大王自矜武功,骄躁暴虐,宠信奸佞,残杀韩相国等有功之臣,令人心灰意冷、痛心疾首。并非我要灭自己人的威风,想那蒙骜带着三万虎狼之师,轻易连拔河东九城,而我们大王不但没有对此作出动员反应,反而还要诸般隐瞒,甚至还封锁全城,说是要搜捕四王子,其实也不过是演的苦肉计,借口可以封锁临淄,心怕我们百姓出城躲难罢了,内无贤臣,外无名将,如今齐国已经外强中干、众叛亲离,再不似当年的强大了,难道鲁先生明知这是螳臂当车、于事无补,却还要我们平民百姓留在临淄为那昏庸的大王送命不成!”

韩相国指的就是韩聂了。

这番话听得田单、鲁仲连面面相觑,想不到谣言如此厉害,说大王杀害韩聂也就罢了,想不到竟然连封锁城池一事也被人利用起来,那人的话虽然显得有些大逆不道,但也是进退有据,绝非是无的放矢的蛊惑人心。

周围的人有的暗暗点头,也有的开始露出深思的表情,可见他们对此人的话并非没有感触。更有人开始嘀咕道:“方才有人说,三天前,有一颗天灾星划过我们临淄,预示着齐国将从此衰亡,天意飘忽难测,然而目前国都已经出现诸多不顺,难道这是真的不成?”

田单终于明白,为何片刻之间,烟花巷会和田七所言的出现这么大的反差,却原来是这么多重磅消息流传,共同影响所造成的后果。而眼前此人面孔生分,如此热心的数落齐王的是非,“劝”百姓们离开临淄甚至齐国,明显正是那种别有用心的人。

然而此人明知对方是鲁仲连,却为何还主动上前来搭话呢?难道他竟愚蠢得想要在言论上说得巧言嬗辨的鲁仲连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吗?

就于此时,田单忽然感应到人群中有人浮起一闪而逝的杀机。

田单心中愤慨,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对鲁仲连下毒手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鲁仲连杀害,事后却没有人能找到真凶,空引起百姓的揣度恐怖心理,这一招既毒且绝,确实厉害。若他田单现在不是田单,而真的是鲁逆流,那么此计确实可能得逞。当然,现在有他田单在场,自然会叫他们连出手的机会的欠奉。

鲁仲连却没有发现自己正身处危难之中,而是大义凛然道:“自古父子有纲,君臣有道,先不说你的话真假与否,光是你当街议论大王的言语,就足够证明你是大不敬之人,罪当论处!更何况,韩相之死别有内情,封锁一事也不过小辈们的凭空捏造,当不得真。我鲁仲连敢于人格担保,大王一心为富强齐国,决不会做如此糊涂的事情。而我鲁仲连更一眼就看出你非是我齐国子民,你的这番话居心叵测,用心歹毒,蛊惑我们敦厚子民的人心,你倒老实说说看,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心中一凛,哪料到鲁仲连精明至此,才几句话便一语道破他的身份,此时他也不再废话,当下使了个眼色给人群中的同伴,同时右手顺到左衣袖下,显是想要祭出凶器,刺杀鲁仲连。

这一切看在田单眼里,便如同儿戏一般,他本可以在刺客出手之前便将他们制服,但为了能进一步曝光刺客的意图,使得他们的谣言不攻自破,田单并没有急于出手,而只是微妙的带动鲁仲连移动了下身形,正好挡住人群中暗藏的两名刺客的视线。

银光一闪而没。

先前与鲁仲连对话的那名刺客也是了得,他借着兵器的反光照上鲁仲连得双眼,使鲁仲连本能的撇开头去,待鲁仲连反应过来的时候,刺客的匕首已经直取鲁仲连的心脏。

“鲁先生小心!”这时候人群中已经有人醒悟过来,出言提醒。

田单是离鲁仲连最近的人,此时他却仍是一脸怡然之色,就仿佛没有听到群众的示警。他要防备的不是眼前的匕首,而是人群中的刺客,另一方面,田单此时扮作鲁逆流,当然不能当众表现出过于高明的手段。

五寸。

耀武扬威般闪着银芒的匕首离鲁仲连尚有五寸。

人群开始出现惊悚的喧闹声,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接近鲁仲连,救之不及。

三寸。

田单再次巧妙的微微移动身形,他可以愉快的感受到人群中的两名刺客的暗叹声,皆因田单借着人群的耸动,使得他们再一次错失角度,无法与眼前刺客形成照应之势。此际他们不得不隐忍按捺,只能静观其变,另找机会下手。

一寸。

田单正要拉退鲁仲连并暗中运气打落匕首之际,却忽然眼前一亮,耳旁正听到飞石掠起、高速运行的声音。那飞石仿佛长有眼睛一般,流星赶月的从紧密的人群外飞入进来,狠狠打在刺客的脑门,且是正中眉心。

飞石并未照常理般反弹,而是直接嵌入刺客的脑袋中,由此亦可见掷飞石之人功力的惊世骇俗。

“叮当”一声,匕首脱落地上。

包括鲁仲连在内,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田单还留意着潜藏的那两名刺客,而事实上,只要有他留意着便足够了。

鲁仲连等人不约而同循着飞石飞来的方向望着,人群隐隐让出一条道来,在道路的尽头正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

那大汉身着破旧的短褐麻衣,脚下仅着一双草鞋,一脸黝黑,给人的第一印象十足就是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卑微的下位者。然而他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友善、自信的微笑,一双明动有神的眼睛则给人深邃莫测的感觉,使人很容易就联想起“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

“墨者?”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带着惊叹的疑问,紧接着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确实,当今天下也只有信奉墨子的人才会有这身打扮,眼前此人若不是墨者还能是谁。

那大汉龙行虎步的排众朝鲁仲连、田单走来,而人群中潜藏的两名刺客则估计深悉此人厉害,知机悄悄退去。田单一声嗤笑,记下那两名始终未能如愿出手的刺客的样貌,便也不再理会。

鲁仲连趋前谢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不如我们上烟花阁一叙如何?”

那大汉却道:“鲁先生不愧是齐国第一的高士,光是这份面临生死而不变色的定力,从容不迫的雅量气度,就足以令人佩服,鄙人敖烈,领教了。”接着还未等人消化他那“敖烈”二字带来的震撼,就语锋一转道:“鲁先生不想知道刚才意欲谋害你的是何人吗?如果鄙人所料不差,这把匕首当来自楚国。”

敖烈语音一落,人群立刻掀起一片轰动哗然。

田单当然明白为何敖烈的话会有这番效果。因为敖烈的身份,不仅是一个墨者这么简单。

他的名字代表了一派墨者。

要知道墨家自创派钜子墨翟辞世之后,因百年来再没有墨子这般经天纬地的领袖人物出现,导致墨者四分五裂,而最终演变至现在的秦墨、楚墨、赵墨三派。

敖烈正是在这种环境中脱颖而出的楚墨钜子。此君通晓《墨经》,学究天人,在江湖上口碑极佳,更由其神乎其神的奇技淫巧而荣膺“机关大师”的美誉,名声之劲,直迫被视为神人的羡门子高和赤松子二人。

若非当年有墨希夷在他的对立面阻碍他,说不定三派墨者早已被敖烈合而为一了。

换一个角度来说,七年前,墨希夷和父亲的淄河一战之所以未能一尽全功,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墨希夷顾及到敖烈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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