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一直躲着他。在我想起从前的事之后,我明明应该杀了他,替所有的人报仇。
也许,今天去看绪宝林,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个,来见他的理由。我看着他骑马过来,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纵马朝我奔来,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吧?毕竟那是顾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内侍上前来伏侍李承鄞下马,他把鞭子扔给小黄门,踏上台阶,就像没有看到我。
我站起来叫住他,我说:“你去看一看绪宝林。”
他终于转过脸瞧了我一眼,我说:“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初夏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和他吵架,逼着他去看绪宝林,哪怕绑着他,我也要把他绑去。
可是现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又如何,他怕已经早就忘了她。忘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忘了他们曾经有过血肉相连的骨肉,忘了她曾经于多少个夜晚,期盼过多少寂寞的时光。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经恨过他爱过他,忘了他曾经给我捉过一百只萤火虫,忘了我最后决绝的一跃,就此斩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这一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绪宝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到最后连滴水都不进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劝说,她认为我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边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听她的。我照顾着她,如同照顾自己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绪宝林身边,那些宫人多少会忌惮一些,不敢再有微词。比起之前不管不顾的样子,要好上许多。可是绪宝林已经病得这样,一切照料对她而言,几乎都是多余。
黄昏时分天气燠热,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墙下的芭蕉叶子一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却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绪宝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握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认出了我,对我笑了笑。
她没有喝水,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后气息渐渐微弱。
我召来御医,他诊过脉之后,对我说:“宝林福泽过人,定可以安然无恙。”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御医说这种话,就是没得救了。
永娘想要说服我离开,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预备后事,天色越发暗下来,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宫娥脚步轻巧,点上纱灯。烛光晕开来,斜照着床上的病人。绪宝林的脸色苍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动,我凑到她唇边,才听到她说的那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原来是“殿下”。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或许她临终之前,只是想见一见李承鄞。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劝说他到这里来。
这个男人,招惹了她,却又将她撇下,孤伶伶地将她独自抛在深宫里。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
纵然薄幸,纵然负心,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少,只要他一个偶尔回顾,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着绪宝林的手,想要给她一点最后的温暖,可是她的手渐渐冷下去。
永娘轻声劝说我离开,因为要给绪宝林换衣服,治丧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经告诉过我。还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书给礼部,也许会追册她一个稍高的品秩,或者赏她家里人做个小官。我看着宫娥将一方锦帕盖在绪宝林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短暂的年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永娘留下主持小敛,阿渡跟着我回寝殿去。走上廊桥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乐声,从正殿那边飘扬过来。音乐的声音十分遥远,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着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
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歌声隔得那样远,就像隔着人间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涌上来,远处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剑,蜿蜓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对阿渡说:“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着我走了两步,我从她腰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块儿解了下来,然后对她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阿渡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声催促她,她只得转身走了。
我决心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我慢慢地走进正殿,才发现原来这里并没有宴乐,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值宿的宫娥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承鄞一个人坐在窗下,吹着箫管。
他穿着素袍,神色专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惯的样子。眉宇间甚是凝澹,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顾小五,当初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般稳重。可是那时候他神采飞扬,会对着我朗声大笑。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吹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曲调清淡落泊,倒仿佛怅然若失。
他听到脚步声,放下箫管,回头见是我,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我心里挟着那股怒气,却再也难以平抑。我拔出金错刀就扑上去,他显然没想到我进来就动手,而且来势这样汹汹,不过他本能地就闪避了过去。
我闷不做声,只将手中的金错刀使得呼呼作响,我基本没什么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里,李承鄞虽然身手灵活,可是一时也只能闪避。我招招都带着拼命的架势,李承鄞招架得渐渐狼狈起来,好几次都险险要被伤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唤人。
这样也好。我的刀子渐渐失了章法,最开始拼的是怒气,到了后来力气不济,再难以占得上风。我们两个闷不做声地打了一架,时间一长我就气喘吁吁,李承鄞终于扭住了我的胳膊,夺下我手里的刀,他把刀扔得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压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镂雕挂破了他的衣裤,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来,不由得用手去按着腿上的痛处,我看到他腿上的旧疤痕,是深刻而丑陋的野兽齿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经事隔多年,那伤痕仍旧狰狞而可怕。我突然想起来顾剑说过的话,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为了娶我,去杀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娶我,他只是为了骗阿翁,为了跟月氏一起里应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发汹涌,可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将我的胳膊拧起来了。
我用脚乱踢乱踹,他只得压着我,不让我乱动。我颈子里全是汗,连身上的纱衣都黏在了皮肤上,这一场架打得他额头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来,滴下来可要滴到我脸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闪开去。李承鄞却以为我要挣扎着去拿不远处的另一尊铜狮子,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肩膀,没想到我正好拧着身子闪避,只听“嚓”一声,我肩头上的纱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非常疼。我心中恼怒,弓起腿来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闪了过去。外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雷声,一道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纱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我看到他脸色通红,眼睛也红红的,就像是喝醉了一样,突然摇摇晃晃地又向我扑过来。
这次我早有防备,连滚带爬地就躲了过去,可是裙子却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有放手,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腰带。本来我的腰带是司衣的宫娥替我系的双胜结,那个结虽然看上去很复杂精巧,实际上一抽就开了。他三下两下就把腰带全扯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把我绑起来,心中大急,跟他拉着那条带子。外头的雷声密集起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夜空,风陡然吹开窗子,殿中的帐幔全都飞舞起来。他突然一松手,我本来用尽了全力跟他拉扯,这下子一下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磕在一尊歪倒的铜狮子之上,顿时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动弹不了。李承鄞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他凶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他随时会举起手来给我一拳,可是他却没有。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就像劈在屋顶上,他突然低头,我原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狠狠咬住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