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0章

赵良娣转过脸去,对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妇人心,果然。”

我看着李承鄞,过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为何不信?”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废就废吧。”

废了我,我还可以回西凉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来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来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桩接一桩地冒出来,比如率性轻薄、不守宫规,反正贤良淑德我是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样样罪名倒也没错。严重的指控只有两件,一是巫蛊,二是害死绪宝林。

我被软禁在康雪殿,那里是东宫的最僻静处,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也就和传说中的冷宫差不多。

当初废黜皇后的时候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废了我这个太子妃,也是个很复杂的过程。需得陛下下诏给中书省,然后门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胡子的老臣并不好说话,上次皇后被废就有人嚷嚷要死谏,就是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外的台阶上。后来还真的有人撞了,不过没死成。陛下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皇后还是被废了。

其实我想的是,也许这里看守稍怠,我和阿渡会比较容易脱身逃走。

月娘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种花。

我两只手上全是泥巴,月娘先是笑,然后就是发愁的样子:“陛下遣我来看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宫中陛下新近的宠妃,被称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着月娘的样子,她穿着宫样的新衣,薄罗衫子,云鬓额黄,十分的华丽动人。我淡淡地笑着,说:“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亏了。”

月娘却连眉头都蹙起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她也打量着我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你瞧瞧你,你还有心思种花?”

月娘告诉我一些外头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赵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权势,现在正一力想落实我的罪名,然后置我于死地。陛下十分为难,曾经私下召李承鄞,因为屏退众人,所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后来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气冲冲而去。现在连天家父子都闹翻了,月娘从旁边婉转求情,亦是束手无策。

月娘说:“我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可是现在情势逼人,我求了陛下让我来看看你,你可有什么话,或是想见什么人?”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见什么人。”

月娘知道我没听懂,于是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原来她的意思是想让我见一见李承鄞,对他说几句软话。只要李承鄞一意压制,赵良娣那边即使再闹腾,仍可以想法子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死掉的绪宝林没什么背景,而巫蛊之事,其实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听人说宫里宝成年间也出过巫蛊之事,可是牵涉到当时最受宠的贵妃,中宗皇帝便杖杀了宫女,没有追查,旁人纵有些闲言碎语,又能奈何?”

要让我对李承鄞低头,那比杀了我还难。

我冷冷地道:“我没做过那些事,他们既然冤枉我,要杀要剐随便,但让我去向他求饶,万万不能。”

月娘劝说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后她急得快要哭起来,我却拉着她去看我种的花。

我在冷宫里种了许多月季花,负责看守冷宫的人,对我和阿渡还挺客气,我要花苗他们就替我买花苗,我要花肥他们就替我送来花肥。这种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从前在鸣玉坊的时候,月娘她们总爱簪一朵在头上。我对月娘说:“等这些花开了,我送些给你戴。”

月娘蹙着眉头,说道:“你就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

我拿着水瓢给月季花浇水:“你看这些花,它们好好地生在土中,却被人连根挖起,又被卖到这里来,但还是得活下去,开漂亮的花。它们从来不担心自己,人生在世,为什么要担心这些那些,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再说担心又有什么用,反正李承鄞不会信我。从前的那些事,我真希望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幸好,只有我想起来,他并没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我想了结一切,然后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宫去了。

我觉得冷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吃得差了些,可是胜在清静。

从前我明明很爱热闹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时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我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将我拉到东边窗下,指了指墙头。

我看到浓烟滚滚,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错愕。怎么会突然失火了?

火势来得极快,一会儿便熊熊烧起来,阿渡踹开了西边的窗子,我们从窗子里爬出去,她拉着我冲上了后墙。我们还没在墙上站稳,突然一阵劲风迎面疾至,阿渡将我一推,我一个倒栽葱便往墙下跌去。只见阿渡挥刀斩落了什么,“叮”的一响,原来是一支钢箭,阿渡俯身冲下便欲抓住我,不知从哪里连珠般射来第二支钢箭、第三支钢箭……阿渡斩落了好几支,可是箭密如蝗,将墙头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有支箭“噗”一声射进了她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我大叫了一声“阿渡”,她却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伤势,挣扎着飞身扑下来想要抓住我的手。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我想起我们那次翻墙的时候也是遇上箭阵,阿渡没能抓住我,是裴照将我接住了。可是现在不会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终于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金错刀在墙上划出一长串金色的火花,坚硬的青砖簌簌往下掉着粉末,可是我们仍旧飞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了伤,使不上力,那柄刀怎么也插不进墙里去,而箭射得更密集了,我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们两个只有一块儿摔死了。这么高的墙,底下又是青砖地,我们非摔成肉泥不可。

阿渡的血滴在我脸上,我使劲想要挣开她的手,她突然用尽力气将我向上一抡,我被她抛向了半空中,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我的手本能地乱抓乱挥,竟然抓住了墙头的琉璃瓦。我手足并用爬上了墙头,眼睁睁看着阿渡又被好几支箭射中,她实在无力挥开,幸得终于还是一刀插进了墙上,落势顿时一阻,可是她手上无力,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放声大哭,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羽箭纷纷射在我旁边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连声激起的碎屑溅在我脸上,生疼生疼,我哭着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我从来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孤独。

有人挡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挥袖,那些箭纷纷地四散开去,犹有丈许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着模糊的泪眼我看到他一袭白袍,仿佛月色一般皎洁醒目。

顾剑。

他挥开那些乱箭,拉着我就直奔上殿顶的琉璃瓦,我急得大叫:“还有阿渡!快救阿渡!”

顾剑将我推到鸱尾之后,转身就扑下墙去,我看到夜色中他的袍袖被风吹得鼓起,好似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滑下墙头。底下突然有颗流星一般的火矢划破岑寂的夜色,无数道流星仿佛一场乱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着顾剑射去,我听到无数羽箭撞在墙上,“啪啪”的像是夏日里无数蛾子撞在羊皮蒙住的灯上一般,半空中燃起一簇簇星星点点的火光,又迅速地熄灭下去,顾剑身形极快,已经抱起阿渡。但那些带火的箭射得更密了,空气里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带着尖利的啸声,曳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射向顾剑。我从鸱尾后探出头,看到一层层的黑甲,一步踏一步,那些沉重的铁甲铿然作响,密密地一层接一层地围上来,竟然不知埋伏了有几千几万人。

顾剑一手抱着阿渡,一手执剑斩落那些乱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层残箭,仍旧熊熊燃着,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飘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后。那些箭纷纷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难以闯出箭阵包围。他白色的袍子上溅着血迹,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还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虽然被他抱着,可是手臂垂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再这样下去,他和阿渡一定会被乱箭射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这里埋伏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忽然想这些人皆身着重甲,又在东宫之中明火放箭,这样大的动静,一定不会是刺客。我想到这里,不由得猛然站起身来,背后却有人轻轻将我背心一按,说道:“伏下。”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后殿顶的琉璃瓦上,密密麻麻全是身着轻甲的羽林郎。他们全无声息地伏在那里,手中的弓箭引得半开,对准了底下的包围圈,这些人居高临下,即使顾剑能冲出包围,他们定然齐齐放箭,将他逼回箭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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