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大急,对裴照说:“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低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歼灭刺客,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我抓着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着的人是阿渡,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脸色甚是为难,可是一点一点,将手臂从我的指间抽了出来。我气得大骂:“就算顾剑曾经行刺皇帝,又没有伤到陛下一根头发。再说你们要抓顾剑就去抓他,阿渡是无辜的,快快令他们停下。”
裴照声音低微,说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现身,无论如何立时将他歼灭于乱箭之下,绝不能令其逃脱。请太子妃恕罪,末将不能从命。”
我大怒,说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顾剑抓着我,你们也放乱箭将我和他一起射死么?”
裴照抬起眼睛来看着我,他眸子幽暗,远处流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小小火花,可是转瞬即逝。我说道:“快命他们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们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说道:“末将失礼!”我只觉得穴位上一麻,足一软就坐倒在那里,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他竟然点了我的穴,令我动弹不得。我破口大骂,裴照竟不理会,回头呼:“起!”
殿宇顶上三千轻甲铿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将手中的硬弓引得圆满,箭矢指着底下火光圈中的两人。
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尖声大叫:“裴照!今日你若敢放箭,我一定杀了你!”
裴照并不理我,回头大喝一声:“放!”
我听到纷乱的破空之声,无数道箭从我头顶飞过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顾剑腾空而起,想要硬闯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退回去。我泪眼朦胧,看着铺天盖地的箭矢密不透风,顾剑白袍突然一挥,将阿渡放在了地上。他定是想独自闯出去,箭越来越密,到最后箭雨首尾相联,竟然连半分间隙都不露出来,将顾剑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没不见。我急怒攻心,不停地大骂,裴照似乎充耳不闻。到后来我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惨过,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只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照终于叫了停,我泪光模糊,只看底下乱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连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着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退后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执长戈,将长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后齐心合力,将整座箭山几乎掀翻开去。
我看到顾剑的白袍,浸透了鲜血,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袍。
我张大了嘴,却哭不出声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里,又苦又涩。阿渡,我的阿渡。
这三年来一直陪着我的阿渡,连国恨家仇都没有报,就陪着我万里而来的阿渡,一直拿命护着我的阿渡……我竟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乱箭射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照将我从殿上放下来,他解开我的穴道,我夺过他的剑指着他。他看着我,静静地道:“太子妃,你要杀便杀吧,君命难违,末将不能不从。”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围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间不让我过去,我看着裴照,他挥了挥手,那些羽林郎就让开了一条缝隙。
阿渡脸上衣上全是鲜血,我放声大哭,眼泪纷纷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子还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伤在何处,还能不能医治。她身上奇迹般没有中箭,只是腿上中了好几只箭,我一边哭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动了动。
我又惊又喜,带着哭腔连声唤着她的名字。她终于睁开眼来,可是她说不了话。最后只是拼尽全力,指着一旁的顾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着顾剑,死死攥着我的衣襟。
“你要我过去看他?”我终于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会做的。
我走到顾剑身边,他眼睛半睁着,竟然还没有死。
我十分吃惊,他眼神微微闪动,显然认出了我,他背上不知插了有几十几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我心下甚是难过,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救过我。在天亘山中是他救了我,适才乱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并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设下圈套埋伏,是我连累他。
他嘴角翕动,我凑过去了一些,裴照上前来想要拦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伤人。”我怒道:“他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暴起伤人?”
我凑近了顾剑的唇边,他竟然喃喃地说:“阿渡……怎样……”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记挂着阿渡,我说:“她没事,就是受了伤。”
他嘴角动了动,竟然似一个笑意。
他受的伤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伤全在腿上,要害处竟然半分箭伤都没有。我忽然不知怎么地猜到了:“你将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瞧着我,痴痴地瞧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中一动,他救了阿渡,本来他走得脱,明明他已经将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说不定能硬闯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为什么要救阿渡?我几乎是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声音轻微,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走,我不得不凑得更近些。只听他喃喃地说:“你会……会伤心死……”
我心中大恸,他却似乎仍旧在笑:“我可……可不能……让你再伤心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直直地瞧着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见他眼中满是惭悔之色,觉得非常不忍心,他明显已经活不成了,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师傅……”
他的眼睛却望着天上的星空,呼吸渐渐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断续地说着不完整的句子,我在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声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给你听……”
我将他的头半扶起来,也不管裴照怎么想,更不管那些羽林郎怎么想,我心里只觉得十分难过,我记得那首歌,我唯一会唱的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断断续续唱着歌,这首歌我本来唱得十分熟练,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每一句话都会走调,我唱着唱着,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我的眼泪落在顾剑的脸上,他却一直瞧着我,含笑瞧着我,一直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发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疮百孔,褴褛不堪,我看到他衣襟里半露出一角东西,我轻轻往外拉了拉,原来是一对花胜。已经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来,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买给我一对花胜,我曾经赌气拔下来掷在他脚下,原来他还一直藏在自己衣内。我抛弃不要的东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怀里。
我半跪半坐在那里,声音凄惶。像是沙漠上刮过的厉风,一阵阵旋过自己的喉咙,说不出的难受:“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裴照上前来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旧将我硬拉了起来:“末将送太子妃去见殿下。”
“我谁也不见!”我厉声道,逼视着他,“你们……你们……”我反复了两次,竟然想不出词来指责他。他不过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祸首还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顾剑死了。
都是因为我,为了我。
他们设下这样的圈套,顾剑本来可以不上当的,只是因为我。
顾剑本来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为我送了命。
他们杀了阿翁,他们杀了阿娘,他们杀了赫失,他们又杀了顾剑……
他们将我身边的人,将爱着我的人,一个又一个杀得尽了……
裴照说道:“阿渡姑娘的伤处急需医治,太子妃,末将已经命人去请太医……”
我冷冷地瞪着他,裴照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没有分辩。
我不愿意再跟他说一句话。
可是阿渡的伤势要紧,我不让他们碰阿渡,我自己将阿渡抱起来。每次都是阿渡抱我,这次终于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轻啊,上次她受了那样重的伤,也是顾剑救了她,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来?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还断了一根肋骨。太医来拔掉箭杆,扶正断骨,然后敷上伤药,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缩在她病榻之前,任谁来劝我,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双臂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伤势一好,我就带她回西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