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鸡鸣时分,禁宫清冷。
距离卯时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大内深宫里静悄悄,静的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窒息。
汉帝靠在明黄绸子做衬的软垫上,闭目凝神。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怎么何进还没有入宫来觐见?
不禁是何进没有出现,就连那奉命传旨的潘隐,也没有回来。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兆,可是又不愿意承认。朕还活着,只要朕活着,就一定可以让协坐上皇位。
辨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惜……
汉帝之所以选择协王子,说穿了是因为协没有任何的背景。
母亲很早就死了,死的莫名其妙。虽然宫中流传,是何皇后下的毒手,但汉帝这几年仔细的观察,渐渐的把何皇后从凶手中排除。生死有命,也许她真的没那个福气。
汉帝很担心!
他实在不愿意他的继承者,才面临一次和外戚的火拼。
就如同在他之前,桓帝和大将军梁翼的争斗;又好像他,在登基后和大将军窦武的争斗。
两场争斗,令大汉江山元气丧尽。
汉帝如果立了辨,那么迟早有一天,还会再演一出已经重复了两代皇帝的经历。
大汉,实在经不起这种内耗了……
何进与党人走的很近,这是汉帝所担心的另一件事。
以前他可以放任何进与党人接触,因为他还在。可他如果死了,年仅十一二岁的辨,是无法对付何进和党人的联手。即便是有十常侍在中间襟肘,一样不是对手。
而董重,就没有这样的担心。
这也是汉帝最终下定决心,选择了协为继承者的主要原因。
他耐着性子,等啊等啊……可时间等的越久,他心中不安的预感,就越发强烈。
突然,汉帝睁开了眼睛。
“蹇硕,蹇硕……”
“奴婢在!”
“可曾听到了什么声音?”
蹇硕一怔,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脸色微微一变。
紧跟着,从宫外爆发出一阵声响,刀剑碰撞的叮当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出了什么事?”
有小黄门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神色慌张的喊道:“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蹇硕不等汉帝询问,三步并作两步的窜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小黄门衣服领子。
“出了什么事?”
“有新军助军右校尉曹操,率领西园新军,撞破南宫门,口呼要清除阉寺,一路往这边杀过来了……如今南宫已经抵挡不住,新军冲上廊桥,往北宫这边过来了。”
蹇硕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马上反应过来。
“潘隐小人,竟敢背我。”
扭头向汉帝看去,却骇然发现,汉帝竟然在他问话的一刹那,已经断了气。
若汉帝在,蹇硕还有几分胆略。可是汉帝不在,他的胆量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
怎么办?怎么办?
那小黄门说:“硕公,你快点走吧……”
“走,走哪儿去?”蹇硕慌了神,下意识的问道。
小黄门说:“不管走哪儿,要离开这里啊。您留在禁宫的部曲,或者可以抵挡一下。南宫虽破,但北宫尚无动静,实在不行先离开皇宫,寻一安全的地方,再谋他法。”
蹇硕眼睛一亮。
不错,当务之急,应该离开皇宫才是。
“你叫什么名字?”对于这小黄门的机智,蹇硕也不由得暗自赞赏,沉声询问。
小黄门说:“奴婢名叫杨谦,愿率人抵挡新军,为硕公争取时间。”
“杨谦?”
蹇硕也乱了方寸,点头道:“此番恩情,蹇硕牢记心中。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这里有我上军虎符,可调动长乐宫中的新军部曲。杨谦,我先走了,容后报答……”
说着话,蹇硕把虎符递给了杨谦,急匆匆的走了。
看着蹇硕的背影消失,小黄门杨谦却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扭头看了看已经死去的汉帝,突然间哈哈大笑。朝着长乐宫外走去。
长乐宫外,何进率领鸾卫营已经杀来。
蹇硕的新军部曲匆忙间迎战,但又如何能与经过四年卓绝艰苦训练的鸾卫相抗衡?
本来只是打算伏击,自然不可能把所有武器配备。
而鸾卫在接到了何皇后的命令之后,李信立刻点齐了五百鸾卫军,杀气凛然的赶来。
北宫永安宫,自有司马香儿带新招募的五百鸾卫守护,无需担心。
李信一身银甲,头戴束发银环。
胯下马,掌中枪,所到之处,上军部曲纷纷后退。这李信随着董俷也练了多年的武艺,自然不同凡响。而钩镶女兵则在一声声喊喝中,一步步的向长乐宫逼近。
何进亲自督战,捻着胡须连连点头。
在他身旁,有一文士,却是南宫校尉刘洪,刘元卓。
何进本不欲叫上刘洪,可那刘洪是南宫校尉,如果不通知他的话,只怕曹操等人难以自南宫破门而入。唯有转告刘洪,当然却是称呼汉帝已经驾崩,有蹇硕意图谋反。
刘洪虽然与何进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毕竟还是忠于汉帝。
故而闻听蹇硕谋逆,立刻答应配合。而他则带亲卫,随同何进自北宫门入,与鸾卫汇合之后,杀向了长乐宫。何进很紧张,毕竟他假传消息,说汉帝驾崩才如此做。如果……何进心中忐忑,看了看刘洪身边的亲卫,朝着身后人使了一个眼色。
实在不行的话,就干掉这老小子!
就在这时候,杨谦出现在宫门台阶上,手中高举上军虎符。
“住手,我有上军虎符,新军部曲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有上军军官上前询问:“硕公何在?”
杨谦冷笑道:“硕公,已经独自逃命去了……”
“啊!”
新军顿时传来一阵咒骂声,杨谦趁机大声说:“快住手,我是大将军的人,凡投降者,都可不予追求。尔等还不放下兵器,莫非真的要等屠刀落下来才后悔吗?”
远处,何进看到杨谦出现,眼睛不由得一亮。
那杨谦本是他安排在十常侍身边的人,如今在这里出现,莫非是……
“鸾卫,立刻收兵!”
李信那边听到命令,带领钩镶女兵组成云锤阵,退到了何进的身后。
就见杨谦手捧虎符,走到了何进的马前,双手奉上道:“大将军,新军本无意谋反,只是受了那蹇硕一人的欺瞒。蹇硕已经往北宫门方向跑去,请大将军明察。”
说着话,挤了挤眼睛。
何进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他接过了虎符,“本公不会追究新军将士的罪名,只诛杀首恶。李信,命你立刻带鸾卫追杀蹇硕,莫要让他走出北宫……”
“喏!”
李信立刻带人追了下去,何进和刘洪,走进了长乐宫。
当何进看到汉帝的尸身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陛下啊陛下,不是何进想要杀你,实在是你不肯给何进路走啊。如今你死了,我还活着……嘿嘿,我那外甥将会成为皇帝,你就放心的去吧。
何进强忍着想要大笑的冲动,搀扶起放声痛哭的刘洪。
“元卓,此时还不是痛苦的时候,这里就请你代劳,进定斩了蹇硕的头颅,已祭奠圣上英灵。”
言语中,却把蹇硕的罪名坐死。
刘洪这会儿心情难过,也无心去计较何进那话语中所隐藏的含义。
当下应承下来,召集宫娥才女,为汉帝收拾。而另一边,何进与杨谦走出了长乐宫。
“可知张让等人去了何处?”
“回禀主公,让公等人在南宫乱起的时候,就跑去了永安宫,寻求皇后庇护。奴婢无能,未曾将他们拖住,还请主公原谅。”
何进哦了一声,“此事却怪不得你,你立刻回去,给我盯死张让他们。”
“奴婢明白!”
杨谦说完,行了一个礼,急匆匆的走了。
另一边,蹇硕如惊弓之鸟,向北宫门逃去。
逃离皇城后,该去何处?
蹇硕原本有心往董皇后处避难。可又一想,董皇后手中却无兵将,若是去了那里,说不定还会给董皇后带来麻烦。他倒也不是对董皇后多么的忠诚,而是希望能留有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万一逃不出去,凭他手里的诏书,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去凉州……
对了,就是去凉州!
蹇硕暗自下定了决心。如今之计,唯有逃离雒阳,前往凉州。
皇上不是说过,那凉州刺史董卓,却还是忠于董皇后的吗?只要到了凉州,就安全了。
蹇硕催马疾行,眼看着北宫门将至,心中狂喜。
但就在这时,一支人马突然从宫门外出现,拦住了蹇硕的去路。
为首大将,面呈淡金色,头戴卷沿狮子盔,身披黄金甲,手持一对镔铁大戟。
“典将军,快快让开道路,我有急事出门。”
蹇硕认得那人,却是新任北宫校尉典韦。典韦曾在他的麾下效力,自然蹇硕不会陌生。
典韦一拱手,“硕公,非是下官不肯让路,而是皇后有令,无她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北宫。硕公,请莫要为难下官。若是您有急事要出去,还请走南宫门吧。”
废话,南宫能走,我早就走南宫了!
身后传来了喊杀声,李信带着鸾卫追了过来。
“典将军,莫要放过逆贼蹇硕!”
蹇硕心知不妙,看起来,想要杀出去是难上加难。心里一横,抽出宝剑催马扑向典韦。
典韦说实话,倒不想为难蹇硕。
可蹇硕冲过来了,他也没有办法不去阻拦。
收起一支大戟,而后横戟迎上,一式丹凤朝阳,铛的磕开了蹇硕的宝剑。
就在二马错蹬的一刹那,蹇硕突然将一卷诏书塞到了典韦的手中,“请看在袍泽情分,将诏书与董刺史。”
说完了,横剑自刎,从马上栽倒下来。
典韦懵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到底谁是谋逆,谁是忠臣?
那边李信追赶过来,典韦忙把诏书塞进了肋下兜囊中。
“典某奉命守卫宫门,李信你收了蹇硕的尸体,就回去吧。”
李信当年也是出自北宫卫门下,自然对典韦不会有所怀疑。当下道了一声谢,命人抬着蹇硕的尸体,往永安宫走去。
何进,也正在永安宫中。
他汇合了曹操袁绍等人之后,原本想要就此完结此事。哪知袁绍却进言道:“大将军,如今正是斩杀阉寺的好机会,何不趁机将其拿下铲除,方为明智的选择。”
何进有点不太愿意。
哪知袁绍却痛陈利害,把那十常侍说的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无奈之下,何进只好来到永安宫向何皇后询问。那张让等人,就跪在何皇后旁边。
听何进说完,何皇后道:“内侍管理禁省,乃祖宗留下来的法度,不能说变就变。况且,先皇尸骨未寒,新皇年幼,哀家一妇道人家,又岂能同士人一起共事?兄长,张让等人皆先皇近臣,先皇如今……你这就杀他的近臣,岂不是让先皇寒心?“
何进觉得,皇后说的有道理。
而且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个昔日里总是叫喊他哥哥的妹妹,似乎也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言语之间,分明是在提醒他:何家的荣华富贵来自于张让等人的照顾,背弃十常侍,等同于抛弃了何家的根本。士人只会在你富贵时锦上添花,却不会为你雪中送炭……所以,士人嘛……可有可无,但是你却需要张让等人,为你制约住士人。
一番话,说的何进冷汗淋漓,退出了永安宫。
此时,刚过卯时,天还黑着,可皇城里的嘶喊声,却已经消失了。
袁绍没有能达成目的,不禁有些失落的往家走。他可以感觉到,何进对他并不信任。
否则又怎会在事情结束后,单单收了他的兵权?
而且,何进把大多数士人都留了下来,偏偏让袁绍回家休息。其中的态度,已经明白无疑。
更重要的是,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没能杀掉十常侍,实在可惜。
回到家,袁绍刚一进门,却见管家在大门口恭敬的肃立,“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怎地叔叔还没有休息?”
“是的,老爷没有休息,说是要您回来,立刻去见他。”
袁绍连忙随着管家来到了书房里,就看见袁隗,正坐在桌案后看书。
见他进来,摆手示意袁绍坐下。
“本初,情况如何?”
“陛下驾崩,蹇硕被杀……只是张让等人却……”
袁隗闻听,非但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
“本初,莫要心急。你难道见过一头老虎,和恶狼能平安相处吗?陛下驾崩……嘿嘿,真是天助我等能重见天日。我明白,何家的女人是想借张让等人来制约我们。这女人跟了陛下几年,别的没有学会,没想到陛下的手段,倒是学了几分。”
袁绍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袁隗森冷一笑,“自然是驱虎吞狼,然后在设法把那一头老虎,引进雒阳。本初,你当私下通知郑泰等人,设法挑拨何遂高与张让之间的关系。同时,要想进办法,挑动起两宫争斗……那凉州的老虎,与董家似有往来。若能铲除了董家,则凉州老虎可就失去了一座靠山。到时候,他所能依靠的,唯有我等。”
袁绍闻听,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叔父,高,实在是高……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