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越说越多,使臣先是传扬嘉合帝姬美貌,待知道秦昭极为珍爱皇后,便改了口吻,宣扬的便是嘉合帝姬如何温柔娴静。
卫善越是越是蹙起了眉头,就连沉香都道:“这听着哪里像是好话,当真宝爱这位公主,到了年纪便该发嫁,哪有这么拖着不让嫁的。”
端看太皇太后是怎么对待娘娘的便知道了,她早早就留意起了京城中的儿郎,从小时候看起,想给娘娘挑个十全十美的丈夫,若不是陛下求娶,太皇太后心里那本帐上还不知要划掉多少个名字。
卫善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江宁王并不想嘉合帝姬嫁人,这才设下重重障碍,其中的情由也必不是传说中那样十分珍视先帝唯一的骨血,江宁王自己的女儿,到了年纪都早早发嫁,只有这位嘉合帝姬依旧住在南朝的栖凤阁里。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倘若当真十分珍视公主,一个使臣跟里,又怎么能说出公主美貌的话来。”世人赞扬女子,以德行为先,这位使臣偏偏先宣扬公主美貌,之后才改了口,小顺子替卫善行商走丝路做生意这么多年,眼界比过去自然不同,他都能知道,林文镜岂会不知。
卫善冲他点一点头:“你叫人仔细盯着,那位使臣若有妄动,及时来报。”
京城中嘉合帝姬的传言越传越广,晋王府中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晋王府是陛下潜邸,改作别苑,等待秦昭卫善偶尔过去游玩,原来的管家和奴仆都跟着换了差事,来了一个女子说是皇后娘娘从宫中带出来的奴婢,因为伪朝大乱,这才失散了,想回来继续侍候娘娘。
她在府门前等待许久,才终于出来一个王府中的老人,仔细看了她许久这才道:“可是书斋里的椿龄姑娘?”
她完全变了个模样,脸盘圆了起来,眉眼也大胆许多,看人说话都与过去不同,手里抱着个包袱对那人点一点头:“我想求见娘娘。”
那人看她已是妇人打扮,略一沉吟,似这样的事也并不少,宫人离了宫廷无家无业如何存活,有许多便嫁给了民人,总归天下大乱,无人究其来处,以此来活命。
是以宫中回来的多是太监,宫人便少得许多,有些还是已经嫁人,都养儿育女了,家人怕受牵连将人送到宫门前。这事被报到卫善跟前,她立时下令,似这等不必再进宫来,这令一下,回来的宫人便更少了。
像椿龄这样已经嫁人的妇人,更不能随意进宫,可这人却知卫善是很疼爱椿龄的,给她指了一条路:“你往京兆衙门去找唐大人,唐大人的夫人便是原来娘娘身边的青霜姑娘,你去找她,让她给你带个话。”
晋军破城的时候,椿龄便想要回来拜见卫善,是颂恩拦住了她:“走都走了,咱们如今过得正好,又何必辜负公主的心意。”
两人在京郊的农舍里过寻常的日子,两人都识得字,说话谈吐也与旁人不同,似这样的人农家少见,可宫中生变之后,这样的事也不算奇闻,百姓都要过日子,外头这样乱,米价涨了几回,光顾自家的嚼口都不及,谁还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外头处处烽火,倒是京城最安全,两人在京郊住了两年,偶尔颂恩也会进城卖布抄书,椿龄用自己的头发给他做了假须沾在脸上,这两年里他又黑瘦了许多,宫中旧人大半逃散,也无人认出他来。
晋军打进城来,她与颂恩两个,在屋里摆了酒肉庆祝,偶尔进城,也打听打听宫中的消息,一向平静无波,也从未想过要再次回宫,这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嘉合帝姬,让椿龄日夜都不能安眠。
她问颂恩:“陛下会不会当真娶了南朝公主?”
颂恩也不知,虽然外间都传闻帝后情深,可他们俩都是识得诗书的人,大丈夫为功业,娶一女子根本不值一哂。
椿龄趁着颂恩进城交书稿,搭了邻人的驴车,说要去寺中求子,邻人笑呵呵答应了,这对夫妻脾气极好,又知书识礼,唯一所缺的就是这么久了,也没个孩子。
椿龄依言去了唐府,说是曾与唐夫人共事,进娘娘是见不着的,见青霜却立时就见着了,青霜识字还是椿龄教的,她一把搂住了椿龄,依旧还是未嫁人时的那付脾气,先是大笑,跟着又叫嚷起来:“好啊你,我里里外外找了你多少回,还当你是被她歹人抢了去。”
椿龄脸上一红,她和颂恩一道走脱,余下的人必定心中明白,也只有青霜看着通事了,这些还不明白,她也不多说,只拉着青霜的手道:“我要娘娘,今日就要见。”
青霜乐了:“当然要见,沉香姐姐可念叨你好多回呢,看你过得好,她也能放心了。”说着才仔细看椿龄,见她面貌不同,梳了妇人发髻,皱了眉头一叠声的问她:“你嫁了人?嫁的谁?可是自愿嫁的?若你不愿意,不用娘娘,我来打他。”
椿龄接连摇头,不住说要见卫善,说有要事要禀报她,青霜这才肃了脸色,吩咐丫头套马,瞧了椿龄一眼,才又改口:“换车。”
帖子递进宫来,沉香倒觉得古怪:“这丫头寻常都是骑马来,怎么这会儿坐起车了。”说着掩了口道:“难不成她有了身子?”
要不然这个丫头哪里会改了脾气,不骑马改坐车,城中还有武将的夫人想要效仿,见娘娘对唐夫人颇多疼爱,也学着骑起马来,偶尔道上见红妆骑马而过,在京城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必是上官娘子看着她,她这才肯坐马车,倒是好事,待她来了,也让太医给她把把脉。”
沉香应得一声,收拾出几样青霜爱吃的蜜饯果子来,摆在海棠五心攒盒里,踮脚望着甘露殿的宫门,又派小宫人先去宣太医,嘴角边笑意盈盈盈,除了怀上身子,还有什么能叫青霜弃马坐车的。
没一会儿她便被宫道上看见了两道身影,待走近了细瞧,只觉得走动身形熟悉,到底是谁一时想不起来,还是落琼出来瞧了一眼,张大了嘴巴:“那……那莫不是椿龄?”
青霜领着椿龄进殿来,笑嘻嘻的把她推给沉香看,沉香与落琼两个是知道内情的,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敢开口,椿龄若是过得好,哪里还会回来。
椿龄冲她们笑一笑:“姐姐们,别来无恙罢。”
沉香可不是青霜,椿龄特意进宫来,必是有事的,拉她到一边,待要细问她,椿龄摇一摇头:“我想见娘娘,我有话要禀报她。”
卫善未曾想到会见到椿龄,看见她时也怔了一怔,看她比原来圆润得多,笑着对她道:“怎么回宫来了?”
内室就只有沉香一个人,椿龄行过大礼,跪在卫善跟前并不起来,沉香不知何事,也不敢去扶,卫善靠在引枕上,见她如此越发放缓了脸色,问她道:“这是怎么了?”
椿龄阖了阖眼,两只手绞在一处,抬头脸来对卫善道:“奴婢并不是凤阳阁中的宫人,也并不曾贴身侍候嘉合帝姬。”
椿龄到卫善身边来时,便说是嘉合帝姬的玩伴,陈皇后宠爱女儿,挑了许多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儿来陪女儿玩耍,一起读书学字。
她说得这一句,卫善怔住了,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凤阳阁是前朝公主们居住的地方,当年魏宽领军杀进皇城,凤阳阁中那些公主无人幸免,侥幸早死的倒还留了个清白,便是嘉合帝姬也传说死在甘露殿里。
椿龄特意进宫,不该只是来说这么一桩陈年旧事,卫善坐直了身子,敛去笑意,看向椿龄。内殿一时时静得落针可闻,沉香转身出去,清退了宫人,自己守在帘边,不许人探听。
椿龄不住喘息,以手抚在襟前,目中滚下泪来:“奴婢就是嘉合帝姬。”
卫善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惊讶过,她看向椿龄,想起她刚到自己身边时候的样子,细骨伶仃,说话都不敢看人,被宫人们欺负,分明年纪比她还大,个子却矮一截,在仙居殿里养了半年,才白胖了些。
谁又能想到,嘉合帝姬并不曾逃出宫去,而是一直都掩藏在这深宫里,担了宫人的差事,活得卑微小心翼翼。
“你有何凭证?”光听她说,卫善并不十分相信,可这样的大事,她没有撒谎的的必要。
椿龄说完那句,便软在地上,哭得满面是泪:“母……母亲原派了心腹宫人将我抱出宫去,可在路上遇见了一支兵队,他们见人便砍,我磕着了头,晕了过去,等我醒了,已经找不见那个宫人了。”
她就此在流落在深宫中,年纪又小,除了宫廷,她哪儿都没去过,就只敢缩身在宫中,既不敢吐露身份,也不敢逃出宫去。
椿龄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金打梅花的簪子来,举起来给卫善看:“这簪子是母亲留下给我的,我便只有这个凭证。”
卫善从她手中接过金簪,她藏了这么多年,簪头都已经被她摩挲得圆了,可见这事日夜不敢忘,陈皇后与沈青丝,一个有家族,一个有宠爱,她出生陈家,最爱给自己身边的物件打标,这只嵌红宝石的梅花簪叶上,就有她的标记。
卫善看过这只簪子,问她:“你为何此时来说?”
椿龄抬起头来,一面说一面给卫善又行了个大礼:“娘娘对奴婢恩深似海,奴婢无以回报。”她从没想到日子还能这样过,这两年是她六岁之后最安然的两年,听闻秦昭可能要娶个假公主,心中日夜难安,思来想去只当这番是报卫善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