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又似乎很短。
北庭王耶律丹真没再提我去王帐,我静静地躺在一个安置杂物的小帐篷里。
一定是得了他的吩咐,没有人来找我麻烦。有人给我端来一瓢米汤。我慢慢地喝了,望着外面的天光,我在盘算,我的陛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而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真的很想再看看他呢,那年我才十四岁。凌波诗会上的初次相遇,他的样子便印在了我的心里。十年了,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凌波诗会,洛水之滨的凌波诗会,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的凌波诗会,很美妙的回忆呢。每当孤独的时候,回忆起来,都会让我心醉。
凌波诗会每三年举行一次,在洛水旁的凌川镇。
五月,牡丹盛放的时候,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们便呼朋引伴前来赴会。有钱的出钱,有才的出才。饮酒斗诗,
闹非凡。更有些香闺女子,蒙面而来,参与其间,凭添许多旖旎风光。激得男人们倾尽所有,各展才学,妙笔生花,出口成章,只为博得佳人一笑。据说每年为期五天的诗会都会留下佳话无数。
而那年的诗会上,也留下了一个佳话,那便是我与他的初次相见!
剑眉星目,鼻梁高
的他是那年诗会的一个尖,他雍容的气度,爽朗的笑声,前呼后拥地走在园子里,不知道迷了多少人的眼。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人生鼎沸,喧哗一片,女子们奔走相告,啊呀呀他同我说话了呢。啊呀呀他看见我了呢……
我到达时已经是第四天的下午,诗会已经过半。本来就是顺道去看
闹的,所以晚些就晚些,也并不着急。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周游学习。父亲说我十四岁了,可以出去随意走走了,于是我带了贴
侍仆竹儿去看凌波诗会。
我们一主一仆,悄悄地进去,安静的观看。还不曾看到诗画的比拼,只看这些男男女女搔首弄姿如临大敌的样子,就已经觉得十分有趣。
我在茶社里喝茶,旁边有人不停地说着最新的传闻,那些或风趣或窝心地事,一段段地被那些伶牙俐齿之人添油加醋地宣讲开来,笑得我肚子都痛。
更有甚者,当事人刚巧在场,少不得立刻站起来,脸红耳赤地出来澄清事实,以正视听。而偏偏不正还好,这一整反倒越正越歪,被那心明眼快之人揪住话里把柄,一通诋毁,以讹传讹,简直能把人活活笑死。真比戏台上还要
闹。
可能是很少出门的缘故,白天赶了路,下午茶舍里又听了太多的笑话,晚上洗漱完毕,躺在
上,我竟然走了眠。反正也睡不着,看看外面月光正好,再看竹儿睡得小猪一样,我便悄悄起
,出去走走。
诗会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就是众多的作品,才子佳人们的书画都被主办者集中起来挂在回廊下供游人观赏玩味。直到诗会结束时,方才撤去。其中佼佼者,也会在最后一天,被当众竟价出售。有心而来的人,即可出名,也可获利,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竹儿不喜欢这些,我却十分好奇。
月色并不怡人,却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我发现庭院里的人还真多,树影中,山石后,幽亭里,水岸边,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人影。有隔了桌子说话的,也有肩并肩站了说话的,还有手拉了手黑暗中四目凝望的,……
我展开轻功,远远地避开人群,在树影后忽然看见廊下还亮着灯笼,我不由轻笑,这会儿人少,我当可以细细地观瞧了。
提气闪过去,虽然灯光昏暗,但我自幼练武,目力敏锐,想看清字画不成问题。
就着月光,灯光,我缓缓移步,一幅幅看去。
这牡丹太艳俗……
这诗韵欠工整……
这字写得运笔深厚,但不够灵动……
这字又飘逸有余,失了根骨……
这幅还好,是个用心的……
书画各有千秋,单只这数量,就让人叹为观止。越看越觉得有趣。
就在离我不远处,也有人挑了灯笼也在看字画。
初时我并没有留意他,渐渐地,我发觉那人好像并没有在专心看画。因为,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总是离开我五六步的样子。
我有些厌烦。竹儿跟我说过,这些大的诗会庙会上,总少不了惹人生厌的登徒子。有些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专喜欢跟人结交,找人的晦气。竹儿嘱咐过,遇到了一定不能搭理。
可是,我没见过登徒子,我很想看看他是何等模样。
于是,我转
,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
是他!
不是白天的花团锦簇富贵天成的模样了,换了
素色的袍子裹了披风应了月色在装风雅。
“你干什么跟着我?”我挑了眉看他,开门见山。
他温和地对我笑。“白天远远看见你,就想跟你说话来着,可是周围人太多,我无法过去。刚才刚好看到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想跟你聊又怕扰了你的兴致,就只好在后面跟着了。”他笑眉笑眼,很坦然的样子。
“既然知道会扰我,为何还要跟着?!”我有些不快。
他微微一愣,好像有些为难似的。“呃,那好吧,我到前面亭子里坐坐。你慢慢看,这个灯笼给你拿着,看得方便些。”他居然不恼。一脸温和地把灯笼递过来我手边。真诚的样子,让我没法拒绝。
我接过他递来的灯笼,看他从我
边走过。
这人的个子比我高好多呢。
廊下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收拾心
继续看画。
有个灯笼还是方便了许多。我一路慢慢地看,有些书画是成了茶社典故的,下午刚听他们讲过故事了,现在看到作品,两下一合,立刻心领神会如临其境,不由得抚了廊柱轻笑出声。
有风从湖上徐徐吹来,凉爽宜人。我的长发洗漱时散开了,夜里出来本来以为没有什么人会看见,也就懒得梳起,由它披在肩上。
这么多的名家作品齐集一堂,数量之多,品质之好,也是难得的景致。一幅幅慢慢赏来,颇有几幅神来之笔,让人看了,如饮甘泉,心旷神怡。
画廊的尽头,是一座凉亭。亭里摆了小巧桌椅,精致典雅,亭边稀稀疏疏几支修竹掩映,一人悠闲地落坐亭中,正在品茶。面前的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点心。看我过来,十分欣喜的样子,举杯相邀。
我把灯笼插上廊柱上的灯笼座。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他给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却示意我不要出声,用手指了亭外让我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立即吃了一惊。原来这回廊按了阵法布局,迂回转折,却全在亭子的视野之内。亭子建得巧妙,是这回廊的阵眼。任何人走进廊下,亭子里的人都可以尽收眼底。也就是说,我刚才在廊下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他在这里坐看齐全了!
我回头望他,他将盘子向我这边推推。
“我也是坐到这里才发现的,早知道,就不跟在你
后了。”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
“来,用些点心吧。”他也笑。
我品了口茶,是及其上等的好茶。再捡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香酥满口,入口即化。不错,是极讲究的点心。
“我觉得你好面熟,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怎么我竟想不起来呢?”他认真地看我,神
玩味。
“大户人家的公子你都认识?”我跟他一样,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告诉我你是哪个府上的行吗?”垮下眉毛,他作出一个很无辜的样子。
“嗤,”我笑,忽然觉得他很有趣。
“我啊,我是冥府上的。”?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啊?”他张大了嘴巴。
“我是这园子里的花妖,专门在半夜里出来吃人的。”我说得煞有介事。
“唔,这样啊,那得遇花妖大仙,小生真是三生荣幸了!”点头作揖,他做出夸张的样子。
“哈,”我与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的笑,映了月色与湖风,听在耳中,看在眼中,柔柔的,爽爽的,竟传到了心里。晕晕染染,妥帖得象刚吃下的可口点心,让人脾胃舒畅,回味无穷。把刚刚廊下的一点不快,冲得烟消云散。
“怎么样,觉得这廊下哪幅作品入得了眼?”见我不愿告知来处,他也不强求,立即换个话题。
“你想考我么?!”我扬起下巴。
“哪里,只是刚才看你对着一些字画笑,觉得有趣,就随便问问。”
“也没什么,都是些下午才听到的笑料,见了字画,便想起来了。”
“这样啊,我也知道一些。不如我们从这廊子一路走回去,把你我知道的笑料再讲一二如何?”主意不错,正好补补前几天的缺憾。
于是提了灯笼,与他并肩入了画廊,一幅幅看回去,也讲笑话,也品评作品,也谈些其它。……
最令我与他都深感惊奇的是,我们的见解竟然惊人的一致,以至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就可以完全明了对方的想法。
这幅过白
这幅太重
这个浑厚大气,彰显英雄本色
看这句也不错,轻灵雅致,别具街巷
趣
怎么我刚要说的话,总被你抢了先?!
因为我走在你前面啊!
那你站住,
不!
……
慢慢走回客房的路上,我们已经象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开怀畅谈了。从诗会出资的富绅到田亩制度,从地区的发展到税收新政,从乡野趣闻到科考选才。……我们的话题已经远远离开了书画,离开了洛川,离开了这一乡一土,一
一景,直奔京城首府,政要机枢,几乎推开朝堂的大门,纵横天下局势,畅讨治国经略……
在客房门口意犹未尽互道晚安。进了门,我才发现,他那件月白色的暗花织锦披风不知何时披在了我的肩上。而他的名字,我仍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