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在花园对面,一辆豪车缓缓停下。
苏大吉悄然站在一颗大榕树下眺望对面。
受德站在灯光处,正被导演拉着在说什么。很显然,他想要离去,可导演在殷殷挽留。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她一眼认出他的侧面。
明明是声色犬马、热闹非凡,她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受德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明明是站在一堆人里,可是,他看起来孤零零的,仿佛不知什么地方误闯入的幽灵似的,哪怕谈笑风生,哪怕翩翩起舞,他都好似孤身一人。
他跟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格格不入。
哪怕西装革履,哪怕坐着宾利。
他好像是外来客。
苏大吉很震惊。
因为,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发现——受德竟然不似人——不似活人。
好几次,她想要挥掉自己这种可怕的想法,可是,越是摇头,越是沮丧,内心深处,仿佛一种情不自禁的离愁别绪。
早上六点,回美国的飞机就要起飞了。
她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一走,自己再要和受德见面,只怕是非常非常难了。
就像冥冥中的一种巧合,就像十字路口的一个分岔,她本来没有打算这次要见到受德,却不料,偶尔的一个巧遇,竟然在这里看到受德。
从海德威的亲友聚会里出来,车行半路,海德威被本市一位政要请回去相聚,因是半公事性质,她没有同行,海德威只安排司机送她回酒店。
不料,路过时,她看到纣王的身影。
她想,那是缘分。
不然,你没法在这么大一堆人中认出一个背影。
可是,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也不想被他发现——金无望已经撤诉了,这一趟,并不算白走,至少,自己以后在异国他乡也会更加安心。
可是,她依靠着大榕树,却一阵一阵地心碎:美国漂亮的房子、三百万美金的养老费……一个单身女人能拥有的,她都有了,后半生都无忧无虑了,可为什么现在去如此孤寂仿徨?
如果有可能,她宁愿失去这些东西,只要能换得一直呆在他身边的机会。
可是,她没有机会走上前去。
甚至无法问一句:既然不用坐牢了,我可以不去美国了吗?
她内心深处知道,这不可能。
就像她叮嘱吴所谓:不要告诉他我回来过。
他苦心孤诣,为的便是送她离别,她岂能辜负他?
夜露滴答滴答,飞鸟的翅膀煽动黑夜的寂寞,她背心一阵冰凉,慢慢站直,跟他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忽然,她默然转身。
不可思议地看着背后。
他站在她对面,凝视她。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她语无伦次,但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然后,一言不发。
可内心里,却忽然雀跃,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千百人里,不光只有自己看到他。
他,也一直看到自己。
这不是巧合。
许久,许久,是他打破沉默,温和,就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大吉,你回来了。”
她强笑:“我随一个朋友参加一场晚宴,路过这里。对了,我早上六点的飞机离开……”
彼时,已经凌晨两点。
她最多回到酒店收拾个东西,随便躺一躺便要离开。
可是,她因为他忽然的转身而振奋,小心思也活泛起来,甚至上前几步,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太大的变化,纵然是这几个月的官非折腾,也没让他太过憔悴,甚至并不显得沮丧。
“受德,你精神状态不错,我本来一直担心你和小吴无法逃脱金无望的毒手……我看了新闻报道,据说,金无望撤诉了。”
他点头:“你放心,我已经没什么麻烦了。”
她微笑,真好,不是吗?
然后,没了下文。
仿佛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也胜过千万句的交流。苏大吉甚至听到自己心口砰砰砰的跳动,一辈子也不曾如此急切而热烈,就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梦中情人,就像是你面对一个久远的童话,忽然有朝一日,梦里人会走到你的面前。
她以为,他俩之间,其实只隔着一个金无望。
如今,金无望的问题解决了,不是吗?
她甚至在想,自己要不要现在就给海德威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回美国了,让他不用等自己了?
她的手,已经触摸到手机。
却听得他温和的问候:“国外的生活还习惯吗?”
她的手按着手机,坦然:“非常习惯!我在哈佛旁听,受益匪浅,学到了许多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我计划先在哈佛旁听一年,然后,全世界走走看看,做个职业学生。”
世界那么大,一辈子还没出去看过。
世界那么大,才需要出去走走,开阔自己的眼界。
她侃侃而谈:“国外的生活其实远没有国内这么灯红酒绿,他们简单得多,甚至很寂寞。我曾经在一个小镇住了几天,这里,真正夜不闭户,居民居然没有锁门的习惯,甚至连打架斗殴的事情都少之又少,随便遇到一个人,他们都能和你聊半天,比国内的大妈还能八卦……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多心机,也没有什么算计,人际关系简单纯朴得多。我喜欢那种简朴纯粹的氛围,我甚至打算今后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她是个耐得住寂寞之人。
她知道,他也是——
她对他的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刻。
她想,要是二人住在那安静的小镇,再也没有金无望这些人,也没有无数的阴谋诡计,只有他,她,甚至,某一天也会有一个小孩——这场景,无数次在她脑子里闪回。
竟然起了贪念。
他一定会喜欢那个小镇。
于是,她的心跳更快,微微咬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脸上满满地掩饰不住的笑意和向往——全等着他的点头。
在她和他的这段关系里,从来,他都是居于主导地位。
她没有导演走向的能力。
也正因此,才如一个小女孩似的,满心高兴,又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