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杨升,误听他人谗言,竟冒犯天威,今自缚请降,望天军勿要为难我播州诸多官员及百姓!”
永乐七年冬月中旬,经过半个多月的奔波,当奏疏经过南京朱批发还,沐春当即便让人去联系了杨升,并将朱批和朝廷的意思告诉了杨升。
诚然,杨升一开始确实十分愤怒,但在这半个月时间里,沐春已经从綦江调来了更多的火炮。
眼下,他麾下三万大军中有火炮三百门,而这三百门火炮早早便在两军营盘前矗立,时不时以山体作为目标训练,每日炮击来威慑播州那不断集结的土司兵马。
面对明军的炮击训练,播州土司们也没了一开始叫嚣的勇气,渐渐地都倾向于投降。
不过他们也都知道,投降之后就得接受改土归流,因此纷纷担心自己改土归流后的待遇。
杨升为了安抚土司,特意在阵前表演了赤膊上身,自缚荆条的戏码。
如他预料般,沐春派出了沐晟将他搀扶松绑,并带到了沐春面前。
“杨升,之前的错事我便不提了,交出官印和播州的《黄册》、《鱼鳞图册》,我准许你保留播州杨氏府邸,同时也许诺你麾下土官都会得到对应官职品级的散阶。”
“杨氏和田氏比不了,田氏传自隋朝,又是当时黔地刺史,位高权重。”
“东宫的意思是,准备被从山东、四川、辽东这些执行新政有效果的官员中选拔一批官员,拔擢到北直隶三地,以此方便执行新政。”
“四川的新政已经稳定,前些日子东宫来了消息,准备在河南、山西与北直隶一口气推行新政。”
蹇义摇摇头,否决了徐硕猜想的同时也解释道:
在他看来,田氏最多能撑一年就要落败,而朝廷也将获得田氏治下土地和人口,极大提升国力。
“下官觉得,留在巴县,等待被调往贵州才是下官当下最应该走的路数。”
“你想说什么?”蹇义眯了眯眼睛,虽然知道徐硕聪明,但没想到徐硕居然能猜到官位西南的好处。
“先生,看来贵州的叛乱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了。”
“相较于北方三地,在贵州推行新政的政绩和履历无疑会更好。”
“不会……”
杨升见状先扫视了一眼明军,看着列阵整齐,甲胄鲜明的明军,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炮,最后才叹气一声,躬身作揖:
“一旦土司叛乱被平,那接下来就是全面的推行新政并改土归流。”
徐硕毕恭毕敬的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蹇义,蹇义听后颔首:“你倒是目光长远,不像伱那同窗。”
就连蹇义也认为,徐硕会点头选择回到北方,但徐硕却摇摇头道:
“北方固然好,但即便做出成绩,也只是文治,反倒是留在南边,下官觉得机会会更多。”
“四川这边,我选出了三十二个官员,其中有一个就是你。”
“只要你点头,你明日就可以启程去南京述职,等待拔擢。”
蹇义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感叹田氏的底蕴深厚。
蹇义没有继续贵州土司叛乱的话题,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北方。
面对他的询问,徐硕也不假思索道:“贵州之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说罢,杨升便被沐晟带领明军护卫返回播州城下,并当着沐晟的面,将沐春给出的条件与诸多土司解释了一遍。
他在衙门内部渡步,缓解腰部和肩部的酸痛,同时知县徐硕也一直跟在他身后。
沐春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杨升。
直到知县徐硕详细解释过后,他才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后起身走出书房。
“播州之地,我看最多分置两府,而田氏治下的思州和思南……”
“下官,谢国公恩典……”
“他们所交出的田地,朝廷也会以钱粮、庄田来弥补。”
不过在他们撤离的同时,明军也分成大小六十支兵马跟随他们返回驻地。
“以你在巴县推行新政的政绩,这次应该可以拔擢二级,前往府衙担任通判。”
至此,播州宣慰司接受改土归流,播州宣慰使杨升被夺职,与其子杨纲、其孙杨炯平授从三品散阶怀远将军,从三品武勋轻车都尉,另赐成都府新都庄田五千亩,府邸一座。
并且由于吉林汉人的身份,为官之后也多有人照顾,不管是和都司的武官商量事情,还是和布政、按察司的官员商量事情,很少会有人对他们甩脸色。
闻言的播州中小六十余家土司这才松了口气,乖乖带领兵马撤离播州。
虽说颠沛流离一年有余,但他们也因祸得福,提前山东学子近四年上了官学。
“惟中也中选了吗?”徐硕诧异,他口中惟中是他儿时玩伴王回,表字惟中。
此刻的他正在重庆府巴县县衙之中,得到消息时他还在统筹兵马钱粮问题,故此当听说播州宣慰司接受改土归流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相信。
通判主管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事务,这倒是徐硕所精通的,何况他本来就是山东迁徙吉林的北方人,即便不能回家乡,但能调到河南、北平也不错。
徐硕虽然不知道田氏的底蕴有多深厚,但他知道田氏再厉害也强不过朝廷,更别说田氏内部还有矛盾。
徐硕作为吉林参与科举并获得进士出身的学子,他的关外汉人身份无疑让他在政治道路上十分平坦,故此没有细想下去,只觉得播州杨氏都已经臣服,那思州田氏恐怕也闹不大。
当初渤海军靖难南下,他们小镇被迁往辽东,而后又被迁徙至吉林城。
“田氏底蕴确实深厚,不过面对黔国公、镇远侯和曹国公的围剿,恐怕也很难存续下去。”
“相比较下,杨氏不过是个晚唐被派遣抵御边患的小刺史,所获的资源还是人脉都与田氏比不了。”
尽管兵马还没铺开,但当消息传开的时候,首先得到消息的,就是一直坐镇重庆府的四川布政使蹇义。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吉林城至今不过十六万口,而朝廷近四成武官都出自吉林城,谁也不知道徐硕他们背后会不会站着一尊公侯伯爵。
“得了消息,他便出发前往南京去了,不过他的政绩不如你,估计顶多拔擢一级。”
蹇义说着,同时也赞许的看着徐硕道:“你留在巴县可惜了,三个月后随我回成都吧。”
“谢先生提拔!”徐硕毕恭毕敬回礼,蹇义见状也继续散步。
见徐硕跟上来后,蹇义才开口道:“你在西南待着也好,现在江南水浑,还是西南安稳。”
“先生说的是江左和江东、浙西的官员吧?”徐硕开门见山,因为他敬佩蹇义,加上蹇义也有意培养他为自己人,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
“那三派不是好相与的,尤其是南北分卷后,三派争斗不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波及北卷和中卷,尤其是贵州设立三司后,若是中卷名额要增加,那南卷恐怕也会争吵着要增加。”
蹇义说罢,缓缓闭嘴看向徐硕:“你如何看待如今的庙堂?”
他带着几分考校询问,徐硕自然能听出来,故此沉思片刻后才一边跟着蹇义走动,一边开口道:
“学生刚刚步入官场不过二载,有些话可能会稚嫩,望先生勿怪。”
深思过后,徐硕这才开口道:“眼下庙堂的局面,就是由宫廷绝对主导的局面。”
“不管是守旧还是新政等派官员,他们都只能在宫廷制定的底线内进行活动,决不能逾越红线。”
“只要触及红线,即便是新政的官员胥吏,宫廷也是照样处理。”
“这样的局面并不多见,即便是唐宋及两汉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局面,而这样的局面,是自秦以来不断加重的中央集权。”
“不同的是,秦汉唐宋的集权往往是泛指皇帝及周围的一群贵族、士大夫,而如今却是以皇帝与东宫为中心的集权。”
“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以来,但凡想与宫廷讨价还价的存在,无不在短暂的猖獗后而消亡,尤其是宰相制被废除外,皇帝的权力更甚。”
“不过,这样的政治制度,也更为倚重皇帝的个人能力。”
“若是皇帝是高皇帝,当今天子,以及未来东宫那样的人,这自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可是,万一日后出了极个别能力平庸的皇帝,那整个庙堂都会跟随这个皇帝的能力而下降。”
“这样的情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皇帝强,则大明壮,皇帝庸,则大明庸。”
徐硕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蹇义听后微微颌首,没有做出评价。
过了片刻后,蹇义才缓缓开口道:
“你说的有一番见解,国朝与前朝历代不同,前朝历代皇帝但凡平庸,尚且能有宰辅扶持,即便王朝衰弱,也能在贤臣辅佐下挽回,可国朝却倚重皇帝个人能力。”
“我年纪大了,左右不过就是侍奉三朝罢了,但你不同。”
“你才是弱冠,未来仕途之路还很漫长。”
“有的时候,要学会审时度势,不要一味的认死理。”
蹇义在隐晦告诉徐硕,皇帝强则依附皇权,皇帝弱则是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要为了站队而做事。
“学生受教……” 徐硕闻言自称学生,蹇义闻言也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已经绕着县衙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书房的门前。
驻足片刻,蹇义走进了书房之中,徐硕也跟随走了进去。
二人的对话不算深奥,完全是徐硕个人的见解加上蹇义的点拨,但即便如此,还是将如今大明庙堂的一角给揭开了。
朱元璋、朱棣与朱高煦,他们爷孙三人无疑是过去一千六百余年皇帝中,君主制集权的巅峰者之一。
碰见他们三人,算是明初士大夫和武官们倒了血霉了。
这一感触,此时此刻的解缙、杨士奇等人无疑体会的十分深刻。
历经四个月的风尘仆仆,他们总算在冬月十七赶回了南京,数百名北征文官,几乎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好似一帮从草原逃难而来的难民。
“你们这速度太慢,俺已经回来这么久你们才回来,这么多政务都让俺一个办了,殿阁大学士是干什么的?”
武英殿里,朱棣看着解缙一群人,脸上带着几分怒意,可心里却笑得十分高兴。
“臣等愧对陛下信赖……”
面对朱棣的“生气”,解缙等人只能无奈躬身作揖,即便没错也要承认自己犯了错。
北征前他们好不容易养得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或圆润。
北征结束后,此刻的他们整个人肤色黢黑,脸颊凹陷,浑身无二两肉,风大些似乎都能把他们吹着走。
即便被朱棣如此折磨,他们却不能说什么,毕竟皇帝都亲征吃苦了,他们一群臣子又能怎么说?
“下次科举,将马术作为硬性的要求,俺不希望庙堂上是一群连君子六艺都掌握不好的儒生。”
朱棣依旧在嘲讽他们,可他们还得陪着笑脸。
瞧着这一幕,坐在一旁的朱高煦轻笑着起身,算是救了这群被说的面红耳赤的儒生。
“陛下,播州杨氏接受改土归流,这对朝廷是好事,贵州三司也可以设立了。”
朱高煦一开口,原本还面红耳赤的解缙不得不抬起头来,勉强作揖道:
“陛下,中卷范围凭空多了一省,自然会导致中卷名额拥挤。”
“臣以为,南北中三卷都应该增加录用进士名额。”
虽然已经虚弱的说话有气无力,可解缙依旧在上疏争夺未来的权力。
“名额无需增加。”
朱棣还未开口,朱高煦便率先说道:“朝廷不过百余府,百余州,千四百县,四百余卫,三百余所。”
“增加一省或者减少一省,这些州府卫所都不会发生太大变化,参与科举的人还是那群人。”
“若说要增加名额,自然得是人口增加,竞争变大才对。”
“朝廷的每一名官员,那个不是千里挑一选拔出来的,增加名额只会让一些素质参差不齐的漏网之鱼进入罢了。”
朱高煦看上去是在为百官说话,但实际上却是在断绝解缙他们的念头。
科举是他们自己要走的路,那他们就老老实实的科举好了。
现在的情况是,基层的胥吏被新政学子占据,中高层的科举还需要面对新政学子的挑战。
单说学子数量,解缙他们已经在南下过程中了解过了,今年毕业的新政学子数量足有二十余万。
再给朝廷这么搞下去,等过个几十年,恐怕南北卷就不是保护北方和西南学子,而是保护江南学子了。
解缙他们想要维持原来的情况,不过朱高煦却不同意。
他能给解缙他们的路就两条,要么现在主动接受新政,要么以后被迫接受新政。
现在接受新政,江南还能跟上其它新政地区的脚步,要是以后再接受,那江南就得落后十几年了。
解缙他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他们想接受的新政是官学,而抗拒的是官学之外的新政政治和经济改革。
这要是土地丈量清算,指不定有多少官员要被牵连,这个头他们可不敢开。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暂时如此吧。”
解缙没敢和朱高煦争辩,主要他也辩不过朱高煦。
倒是瞧他没能立功,一旁的杨士奇眼内闪过一丝遗憾,随后继续伪装本本分分。
瞧着他们这模样,朱棣也摆手道:“你们才回到南京,准许你们告假三日休息,三日后班值。”
“谢陛下恩典,臣等告退……”
解缙等人闻言躬身回礼,随后低着头走出了武英殿。
在他们走出的同时,朱棣也笑了出来:“哈哈,老二看到没,这群老蛮子也有这丑样。”
“确实狼狈。”朱高煦轻笑,同时对朱棣作揖道:
“播州杨氏接受改土归流,那现在就只剩下田家这一个刺头了。”
“捣灭了田家,宋安两家多半会接受招抚。”
“现在的情况是,收拾了这四家,基本就收拾了贵州八成以上土司,剩余的黔南土司不管是武力围剿还是招抚都可行,总之贵州设三司的问题已经不大,现在的问题是将他们人口迁出,将江南百姓迁入。”
想要改变贵州民族比例,迁移少民,迁入汉民是最直接的办法。
不同于渤海和安南的是,贵州产粮地区并不多,因此拿下他后的政治和军事利益大于经济利益。
迁徙贵州土民前往四川和湖广,就必须保证他们能活得舒坦,而开荒粮是必不可少的。
“儿臣准备迁出百万土民安置在四川和湖广南部,同时从南直隶调粮五百万石供他们开荒。”
“这五百万石算上四川、湖广的定额税粮,足够支撑他们开荒两年。”
“相信两年之后,贵州的叛乱会变少,同时四川和湖广的耕地会增加。”
朱高煦说着自己的想法,朱棣听后却提出了新的问题:“贵州的口数,仅迁徙百万走出山区恐怕不行。”
“百万只是一个大概,具体还是得等改土归流才能知道,就如眼下的西番一样。”
朱高煦提到了西番,而朱棣也低头看向了自己案头。
在他的案头摆放着两本文册,这是被明军和木氏土司木瓜兵所改土归流的朵甘部份地区的《黄册》、《鱼鳞图册》。
朵甘都司治下有许多宣慰司、招讨司和万户府、千户所,其中距离驿道较近的不少地区土司都被明军改土归流,统计出了人口和耕地数量。
不过统计是一回事,治理是一回事,明军眼下只能在朵甘地区维持这样的统治,再往上走的乌斯藏都司则是无力干涉,只能维护驿道的修建,守住几个重要城池。
“两个宣慰司和万户府就能统计出十二万口百姓,三十余万亩耕地,这确实是意外之喜。”
朱棣拿着那本《黄册》翻阅,但看了看后他又摇头道:“只是产出太少了。”
由于此刻的环境比近代还要恶劣,即便是后世川西地区,这个时代朵甘地区的亩产也不过百斤左右。
这样的产量,加上无法开垦的土地,无疑让朱棣十分头疼。
“迁徙下高原一万户,留一万户便可。”朱高煦开口道。
在生产力没有提高的这个时代,朱高煦想要让朵甘地区成为可以供给大军粮草的地方,就得增加人均耕地面积。
由于耕地难以开垦,所以开垦显然是不可行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迁徙走人口,变相增加人均耕地面积了。
“留下一万户在当地耕种这三十余万亩耕地,再保障运送糖、油、茶进入当地,变相增加他们的其它食物,这么一来买粮食就容易许多了。”
朱高煦与朱棣解释着,朱棣听后颔首道:
“是个办法,不过这人要迁走容易,再迁徙回来就困难了。”
朱棣还想着以后迁回人口,但朱高煦可没这么想过,就西番的环境,没进入工业化以前,当地人口对于大明来说就是负担。
“先维持这些人口,等以后条件合适了再讨论回迁。”
朱高煦不准备和朱棣对西番人口问题进行讨论,因为他要把话题引向一个好消息。
“父亲,您说,若是江南地区的粮食能增产二成,朝廷的赋税会增加多少?”
朱棣正要端起茶杯时,朱高煦的突然开口让他顿住了。
“你说什么?”朱棣不敢置信的看向朱高煦,朱高煦也起身轻笑:
“儿臣说,儿臣能让江南的粮食增产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