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俺撤回涿州是为甚?”
初六黄昏,当白沟河北岸的燕军营盘内响起了朱棣的问询声,姚广孝也盘算着佛珠开口道。
“眼下南军应该已经知道二殿下突袭到淮南了,以贫僧之见,理当暂时不与南军交手,而是等待南军动向,趁着其南下时侧击将其击败。”
此刻的大帐内只有姚广孝和朱棣两人,而面对姚广孝的话,朱棣也紧皱眉头:“若是这李九江不走呢?”
“不会。”姚广孝摇摇头道:“二殿下敢于轻装南下,肯定是有所依仗,就朝廷在南边的十余万兵马,定然是挡不住二殿下的。”
“况且,若是我们与李景隆在此纠缠,那反倒是落了下乘,理当借着南军南下而跟随南下,将我们与应天距离拉近,即便到时候二殿下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也还有另一副家当继续与南军交手。”
姚广孝的想法很简单,撤回涿州,让李景隆轻视他们,然后等待朱高煦在南边把事情闹大,届时李景隆必然要带着军队南下,而朱棣就可以趁机与李景隆打运动战。
就今日的情况来看,两军正面对垒之下,燕军是很难击败南军的。
因此,倒不如让南军自乱阵脚,自行调整队伍南下,借此发挥燕军优势,将李景隆的二十万大军在南下道路中击溃。
当然,姚广孝只是提了个建议,具体采不采纳,还是得看朱棣自己。
不过在朱棣开口前,姚广孝还是提醒道:
“此外,殿下还需要明了一件事,我军虽有十七万之众,但其中五万可都是二殿下的兵卒。”
“眼下若是二殿下拿下京城,那帝位到底是给您,还是他自己取之……”
姚广孝提起了关于帝位的问题,而这正巧是朱棣没有想过的。
昨日他还在想着如何击败李景隆的二十万大军,如何南下徐州,如何渡过江淮与长江。
可是这才一夜过去,姚广孝就带着朱高煦突破淮河,直抵淮南的消息找到了他。
面对这个问题,朱棣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自然是想做皇帝的。
可眼下,依照姚广孝的说法,朱高煦显然是站在上风,而且自己还不能与他撕破脸皮。
如果朱高煦要自己做皇帝,那他就只能做太上皇了,但自古到今,太上皇的下场似乎没有几个是好的。
“你觉得要怎么样?”
朱棣沉声询问姚广孝,姚广孝却还是那句话:“跟着南军撤往南边,而后在二殿下渡江包围应天时轻骑南下,只要包围了应天,您再轻骑南下,二殿下顾及孝道,即便不想让出帝位,也要与您商量着来。”
其实姚广孝更想让朱棣轻骑南下,可他没有朱高煦的水师,运不了那么多的粮食,因此一旦轻骑南下遭遇变故,朱棣这一副家当或许会遭受重创。
届时若是这父子二人没有拿下应天,局势可就不好说了……
面对姚广孝的话,朱棣纠结了片刻:“老和尚,你确定那李九江会撤退吗?”
“眼下不是李九江要撤退,而是朝廷让他必须撤退。”姚广孝太清楚庙堂之上那群人的脾气了。
眼看朱高煦打到淮南,不多时就会包围扬州城,他们一定会坐不住。
以他掌握的情报来看,朝廷已经调了吴高、李坚、俞通渊等十一万大军南下,可按照他们的行军情况来看,除了俞通渊和平安应该能率领万余骑兵在这几日抵达淮南外,其余两部步卒起码要到本月中下旬。
虽然朱高煦表面上抛弃了辎重和火炮,但姚广孝很清楚,如果朱高煦真的抛弃了这两样东西,那是绝对打不下云梯关的。
他能打下云梯关,就说明他不仅有粮食,还有隐藏好的火炮。
朱高煦一旦有火炮,并且赶在吴高、李坚等人南下前炮轰扬州城,那扬州城告急也不过就是三五日罢了。
知兵的人能沉住气,可庙堂之上的那群人绝对沉不住气。
姚广孝说罢,将目光放到了朱棣身上,朱棣也在烛火下面露纠结。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抬头道:“北撤五十里,若是李九江真的率大军南下,俺就带七万马步骑兵南下截击他!”
伴随着朱棣开口,姚广孝心底的石头也彻底落地。
同时也就在他们商讨南下事宜的时候,应天城却愁云惨淡。
即便已经是黄昏,但行走在街道上的兵卒和官员却依旧不少。
自朱高煦包围扬州以来,江南物价飞涨,而朝廷以宝钞充为军饷的政策,更是让整个应天唏嘘一片。
朱元璋以钞抵税换回的上千万贯宝钞,在建文朝廷的政策下,瞬间释放出了一大半。
不管是长江水师还是平倭水师、扬州守军、应天守军和镇江守军。
许多兵卒都收到了已经贬值到每贯四百文的宝钞,不仅如此,这些宝钞的价值还在不断下降。
这样的情况,让兵卒所获得的宝钞越来越不值钱,甚至连一石米都买不到。
这样的气氛,使得整个江南守军防守松懈,而朱允炆却还在担心北边的朱高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内部的问题。
“渤海庶人已经包围扬州两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黄昏越巂侯与平保儿所率一万铁骑便会进入扬州府境内,至于吴高和李坚两部还需要七八日的时间才能进入扬州府,十日左右才能抵达扬州城。”
武英殿内,朱允炆对群臣说着眼前情况,同时打压道:“这渤海庶人看样子是自投罗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的天罗地网给束缚了。”
朱允炆单纯看着双方纸面情况,对此的齐泰也走上前作揖道:
“眼下江南人心浮动,朝廷理应减免赋税来安定江南人心。”
“臣附议……”暴昭也开口附和。
他们二人一开口,众人纷纷开口附和,似乎江南民情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时候。
对此,朱允炆却皱了皱眉:“眼下朝廷钱粮不足,运河沿岸数千万石的水次仓粮食难以运往南边,各都司储备仓和承宣布政使司的常平仓也无余力,若是还要减免江南赋税,那……”
朱允炆虽说对文人好,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从洪武三十一年到如今,他已经减免了两次江南赋税,如果继续再减免,那江南赋税就比北方的陕西、山东等地还要低了。
有所减必有所加,如果届时不能及时解决叛军,那北方是肯定要加赋税了,这等于把北方军民推向朱棣那边。
因此面对黄子澄和暴昭等人的建议,朱允炆难得选择驳回,而众人眼看自己的上疏被驳回也不觉得奇怪。
不过,他们也有办法能让朱允炆同意。
“陛下,如今应天城内仅有上直万余兵卒,以及不到三万人的五城兵马司,臣请募乡勇守城!”
方孝孺缓缓开口,朱允炆闻言暗皱眉头,将目光投向了齐泰。
“臣以为,可募京城乡勇守城,对招募乡勇的富户乡绅给予蠲免赋税。”
齐泰自然清楚黄子澄等人的想法,不过他也觉得应天守军不足,因此在朱允炆失望的目光下选择了同意。
待他开口后,朱允炆也无可奈何,只能选择朱批招募乡勇的新政。
不过在朱批结束后,朱允炆倒是没有愚蠢的连民间情况都不了解,而是询问道:“朕听闻近来江南物价飞涨,一贯宝钞连一石米都买不起,此事是否是真的?”
朱允炆质问六部群臣,齐泰倒是不加掩盖,直接回答:“回陛下,确实如此。”
“三军士气如何?可有怨言?”朱允炆担心询问,然而方孝孺却打岔道:
“陛下请放心,三军将士皆知道朝廷难处,况且朝廷也承诺在战事结束后补发军饷,陛下不用担心。”
“那就好……”朱允炆颔首,随后摆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
“臣等告退……”
群臣退下,瞧着他们的背影,朱允炆揉捏了一下跳动的眼皮,只觉得放不下心来。
与此同时,距离京城数百里的扬州城外,灯火通明的渤海军营盘之中朱高煦正在推算时间。
他用杨展渡过长江口前的消息来推算,大致推算出了他们眼下应该还在前往石庄的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需要五六天的时间才能包围京城,而那时的自己也可以带兵渡江而下,完全不用与盛庸交手。
不过在他看来,盛庸似乎在等机会出城与自己交战。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肯定不敢带着两万上直精锐和四万江淮屯兵与他交手。
眼下他将大军调出城北与城南,这说明他肯定是有援军的。
南军的情况,朱高煦十分清楚,如果说有人能在这几日驰援南下,那肯定是平安、俞通渊所率领的在京听操铁骑。
那七千骑兵加上山西补给给他们的三千骑兵,足可以凑足万骑。
如果他们真的南下,那对付自己肯定会使用骑兵侧击和后击这两种方式。
“陈昶,让全军火炮分为二组,分别列阵对北,对东。”
“另外给火炮搭上帐篷,防止梅雨提前到来!”
朱高煦对坐在一旁的陈昶开口,陈昶也作揖应下,连夜让人调整火炮列阵角度。
翌日清晨,伴随着初七到来,渤海军还是没有进攻扬州城,这让守城的盛庸不免担心起来。
他担心朱高煦藏了后手,也想到了李景隆提醒的水师问题。
他派人前往松江府打探消息,不过却并没有打探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初七黄昏时刻,扬州城的局势才发生了一丝变化。
俞通渊与平安等人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总算赶在初七的黄昏时分抵达了扬州府北面二十里的昭伯镇。
担心人困马乏的俞通渊下令全军休整,而渤海的塘骑也将他们到来的消息传回给了营盘。
朱高煦对他们的到来不以为意,毕竟他早就想过俞通渊和平安会轻骑南下,只是他并不把这上万骑兵放在眼里。顶多还有五六天,他就能包围京城,截断朱允炆的所有出路,他没有必要着急和俞通渊、平安交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死守营盘,然后在包围京城的同时渡江而去。
“这渤海庶人,见我们来了也没什么动静,看样子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昭伯镇内,当俞通渊得知南边的朱高煦对他们的到来熟视无睹时,他当即便被气笑了。
想他俞通渊南征北战一生,还从未遭遇亲率骑兵上万而被人无视的情况,更何况朱高煦麾下兵马只有四万,而他仅骑兵就一万。
“爹,明日我们要大军南下吗?”
站在俞通渊下首位的一名高大将领询问,这是俞通渊的次子俞靖。
在俞通渊一家没有被蓝玉牵连的时候,俞靖也是名震三军的勇将。
“先等平都督去扬州打探打探消息,熟悉这渤海庶人的用兵方法再决定如何对付他。”
俞通渊轻抚长须,虽然对朱高煦看不上他很气恼,但对于怎么对付朱高煦,他还是十分清楚的。
他与朱高煦未曾交过手,但是从吴高、刘真、耿𤩽等人的节节败退来看,朱高煦决不是好相与的对手。
他南下路上,吴高与他说过朱高煦的用兵方法和缺点,可俞通渊不以为意。
他很清楚,朱高煦这个年纪正是学习兵法最快的年纪。
吴高既然诈退过一次,并且被朱高煦察觉,那朱高煦肯定会加强这方面的训练,因此朱高煦在之前所表现的所有用兵方法都得推翻。
“将大军分为三队,每队轮班着甲备敌,塘骑放出二十里远,小心渤海庶人夜袭。”
俞通渊交代了俞靖一句,转身便去院内休息去了。
如今的淮东之地,百余万百姓早早奔逃,许多经过元末的老人很清楚要逃去哪里,因此他们纷纷避开有水驿、驿站、驿道的地方,跑去偏远的乡下躲避。
如此一来,倒是让南军、渤海军在补给辎重上都十分困难。
自黄河夺淮入海,两淮之地土地荒芜贫瘠,百姓流离失所,农业欠缺。
其中,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决阳武黑阳山,一分为二,南支走开封城东南下,夺颍河,从阜阳入淮河,北支往东北流,在东平汇入大清河,走济南入海。
黄河的这种操作让朱元璋好不容易恢复的江淮农业再次遭到破坏,因此朱元璋花费大力气开始填塞北支,让黄河全支改借颍河夺淮入海。
至于后世人所说的,朱元璋不让黄河北流是因为祖陵问题,那不过是一个谣传罢了。
凤阳皇陵、祖陵、中都都在淮河边上,真要是不想让这儿出事,那朱元璋应该极力避免黄河夺淮才是。
他之所以不能容忍黄河北流,恰恰是因为有北宋三易回河导致河北糜烂的前车之鉴。
要是真的让黄河南流断绝,全线北流入海,那黄河很容易在再泛滥的时候把山东、河北南部、河南北部搞成黄泛区,这样北平就成了孤悬。
万一蒙古趁机反攻,北平、大宁正当敌冲却背水而战,物资给养都无法供应。
眼下距离洪武二十四年不过才过去九年,两淮之地的农业还未能从上次的黄泛之中恢复,因此李景隆的二十万大军几乎占据了运河水次仓的所有储备。
面对扬州、昭伯镇的七万明军补给,建文朝廷只能从江南不断运输物资北上。
这样的做法,进一步加剧了江南物价飞涨,朱允炆不得已只能继续发放宝钞来维持大军军饷。
“娘地,又是宝钞!”
应天府朝阳门,当最新一个月的军饷以宝钞形式发放时,驻守此地的兵卒们立马就发起了牢骚。
“李千户,朝廷已经发了两个月宝钞了,这宝钞现在一贯连七十斤米都买不了,什么时候我们上直沦落的连屯兵都不如了?”
朝阳门甬道内,几名二十出头的兵卒询问穿着千户官甲胄的李忠,李忠闻言也擦了擦额头的汗:
“伱们以为我想要宝钞啊,我每次都让都督府发粮食和钱,可都督府说现在北边战事物资紧缺,只有宝钞给我们。”
他与四周的弟兄们解释着,可四周的兵卒闻言却一味咒骂:“辛苦当一个月差,军饷连一石米都没有,还得借钱过日子。”
“这群文官给自己减免赋税,对我们就用宝钞来糊弄,真该死!”
“我们还算好的,听说长江水师和平倭水师的弟兄,连抚恤发的都是宝钞。”
“娘地,这么缺德?”
朱允炆擅发宝钞的举动让应天守军十分不满,他们可不会理会什么朝廷困难,他们只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好好巡逻吧。”李忠听着麾下弟兄们这么说,只能无奈叹了一口气。
倒是在他安抚了自家弟兄没多久,另一名千户官带着十几个弟兄来到了朝阳门。
“李忠!你们今天拿的是铜钱还是宝钞?”
当熟悉的声音响起,李忠回头后果然看到了同为千户官的张广。
“自然是宝钞,下面的弟兄没少抱怨。”
李忠叹了一口气,张广闻言也咒骂:“娘地,我刚才在定淮门看着西南运来了三十艘满载铜钱的船,朝廷明明有铜钱,却还给我们发宝钞。”
“你看错了吧?”李忠愕然:“不是说西南在叛乱吗?”
“那也只是一处叛乱,又不是所有地方都叛乱。”张广咒骂道:
“我看这次就是那群文臣不舍得把铜钱发我们,所以采用宝钞来搪塞我们。”
“听说许多人都去都督府询问了,我来问你就是问问你去不去?”
“去!”李忠不假思索,如果朝廷真的有铜钱而不给他们发,那他自然要去闹一闹。
“走!”张广一摆手,当即便带着李忠向着五军都督府走去。
类似这样的情况,不断在此刻的京城各处城门上演,与此同时,担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徐增寿也成为了被问责的人。
只是一上午,他便在魏国公府接待了不下三十名武官。
好不容易安抚了众人,徐增寿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听到有故人来寻他。
“让他进来吧。”
徐增寿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还以为又是来问俸禄的武官们,却不想来人是一个他并不熟悉的人。
“你是……”
徐增寿皱眉看着眼前之人,那人闻言却笑着作揖:“锦衣卫扬州府千户官胡纶,奉我家主人之命,来给左都督送信。”
胡纶作揖回礼,同时拿出了一封书信。
不过在递出书信的时候,他还提醒了一嘴徐增寿:“左都督,这信中内容看完最好焚毁。”
“……”听着胡纶如此说,徐增寿略皱眉头,接过信后将其打开,一目十行的将信中内容看完后,他立马合上了书信。
“你家主人还说什么了?”
徐增寿目光凝重,胡纶也笑道:“我家主人说,希望左都督好好保全自己,近段时间不要再与北边诸将联系,只要按照信中所写的去操办就足够。”
徐增寿略皱眉头,胡纶送来的信件,毫无疑问是朱高煦的亲笔信。
心中,朱高煦亲笔所写京城被破就在这几日,因此朱高煦希望自己不要与朱棣继续来信,以免被人抓到把柄,而是静静等待自己兵临京城。
对于朱高煦知道自己与朱棣来信的事情徐增寿并不觉得奇怪,他唯一好奇的就是朱高煦准备如何渡过长江。
长江天险可不是单纯的好听,如果没有水师……
徐增寿忽然愣住,因为他想到了近几天没有了动静的长江口水战。
“难不成高煦把陈瑄和杨俅招降了?”
徐增寿不傻,陈瑄被人弹劾的事情他也听到,并且还为陈瑄上疏辩护。
加上杨俅本来就是得朱高煦举荐才得以统帅平倭水师,如果说朱高煦要招降二人,也不是不可能。
这信若是出自旁人,徐增寿兴许还不会信,可出自朱高煦的话,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事情我知道了,你告诉你家主人,我亲自统辖神策门、金川门。”
徐增寿人在府中,倒也不怕消息走漏,胡纶闻言作揖:“那卑职便告退了。”
“嗯……”徐增寿亲眼看着胡纶离开,待他走后才将手中信件焚毁。
只是看着那燃烧的信件,徐增寿突然想到了他那姐夫。
“这对父子,恐怕有得闹了……”